第八章
杰克起得很早,他的表这时才1点35分。这天他休假,大部分时间都在考虑穿什么衣服;这是他以前从未关心过的,但是现在却显得极其重要。
他拉了拉灰色花呢外套,摸了摸白色全棉衬衫上的一个纽扣,第十次去整理了一下领带结。
他走到码头,看着水手们在清洗“樱花号”船,那是一艘仿造古老的密西西比河平底船的游轮。他和凯特第一年到华盛顿时就曾在难得的休假日下午登上过这艘船。他们曾想游遍所有的景点。那天的天气和今天一样暖和,不过天空更加晴朗一些。此时,乌云从西方席卷而来;每年这个季节,下午下几次雷阵雨几乎是司空见惯的。
在船坞长的小屋附近,他坐在那张饱经日晒雨淋的长凳上,看着海鸥懒洋洋地飞过波涛汹涌的海面。从他这个有利位置还可以清晰地看到国会大厦。由于最近的清扫,130多年来一直暴露在户外日积月累而成的污垢已荡然无存,自由女神像孤做地矗立着,远远高出了那幢圆顶大厦。这个城镇的人们在污染十分严重的环境中生活得太久了,杰克心想,这儿历来如此。
杰克又想起了桑迪·洛德,公司里最有才能的说客,也是巴顿-肖公司历史上最自负的人。桑迪几乎成了华盛顿法律和政治圈子里的知名人物,而其他合伙人则除去了他的名字,就好像他那时刚刚走下西奈山,对《摩西十诫》有他自己的解释,开头可能是这样的:“你将尽量为巴顿-肖-洛德公司合伙人多挣钱。”
极具讽刺意义的是,当兰塞姆·鲍德温谈到公司时,桑迪·洛德还是他的部分关心所在。如果说洛德不是这个城市才华出众的最佳律师典范,他也是其中之一,而且在这个协会中还有十几个这样的律师。就杰克而言,他也有无数的机会。可这些机会是不是还包括他个人的幸福呢?他一点不知道。
他也不知道通过这次共进午餐自己希望得到什么,他知道自己只想见到凯特·惠特尼,而且很想见到她。看起来好像他的婚期越是临近,他的感情就越是在逃避。除了把这股逃避的感情倾注在四年多前他曾向其求婚的那个女人身上,他还能倾注在何处呢?往事攫住了他,他全身颤抖。他害怕和詹妮弗·鲍德温结婚,害怕他的生活很快就会变得面目全非。
是什么东西使他转过身来的,他并不太清楚。但她站在那儿。站在码头边上看着他。大风吹起了她的长裙,裙子裹在了腿上。太阳正奋力想冲出渐渐暗淡的云层,但当她把缕缕长发从眼前拨开时,还有大片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的腿肚和脚腕被夏日晒得黝黑,宽松的上衣裸露出她的双肩,身上的斑点和那个半月形的小胎记清晰可见。杰克习惯于在他们做完爱后,寻找这个胎记,她睡得很熟,而他则看着她。
她向他走来时,他笑了笑。她肯定是回家换过衣服了,身上穿的肯定不是法庭上的那套衣服。这些衣服显示了凯特·惠特尼更为女性的一面,比她在法庭上碰到的任何一个对手曾看到过的更进一层。
他们沿街来到那家小熟食店,点完菜后,起先的几分钟两人轮流望着窗外,看着渐渐临近的大雨拍打着周围的树木。他们不时尴尬地互相看看,害怕目光的相遇,好像初次约会一般。
“我很感谢你能腾出时间来,凯特。”
她耸耸肩,说道:“我喜欢这里,已经好久没来了,出来换换环境真是好极了,因为我通常在办公室里吃饭。”
“饼干和咖啡?”他笑了笑,盯着她的牙齿。一颗牙齿有趣地稍向里面弯曲,好像马上要拥抱邻近的牙齿似的。他最喜欢这颗牙齿,这是他注意到的她身上唯一的缺陷。
“饼干和咖啡。”她也笑了笑。“现在已减到每天只抽两支烟。”
“恭喜。”他们点的菜端来了,这时,雨也下了起来。
她从餐盘上抬起头,目光扫向窗户,接着又突然落在杰克的脸上。她发现他也正盯着她看。杰克尴尬地笑了笑,然后猛地喝了一大口酒。
她把餐巾摆在桌子上。
“草地广场是个大地方,会偶然遇见某个熟人的。”
他没有看她。“我最近接连碰到好运。”这时他看着她的眼睛,她期待着,最后他的双肩耷拉了下来。
“好吧,所以这并不是偶然的,而是预先策划好的,因而你无法拒绝事情的结果。”
“什么结果?是午餐?”
“我不会对未来做什么规划,每次只是走一步看一步。至于对新生活的打算,有变化总是好事。”
她说话时带着十分鄙夷的口吻:“是啊,至少你不再需要为强奸犯和杀人犯辩护了。”
“窃贼呢?”他反问道,然后立即感到后悔了。
凯特的脸色刷地白了。
“对不起,凯特,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掏出香烟和火柴,点燃了一支香烟,把烟雾吹到他脸上。
他把烟雾扇走。“是今天第一支烟还是第二支?”
“第三支。出于某种原因,你总是让我生气。”她盯着窗子,双腿交叉,脚碰到了他的膝盖,但很快就收了回来。她掐灭了香烟,站起身来,然后抓起钱包。
“我得回去工作了,我付你多少钱?”
他盯着她,说道:“我请你吃午饭,可你却一口也没吃。”
她抽出一张10美元钞票,扔在了桌子上,然后走向门口。
杰克也扔下10美元,在她后面追着。
“凯特!”
他在熟食店外面追上了她。雨已经下大了,虽然他们拿外套遮在头顶上,但还是很快淋得浑身湿透。她好像一点也没在意,钻进她的车子里。杰克跳到客座上,她看着他。
“我真的要回去了。”
杰克深深吸了口气,把脸上的雨水擦掉。大雨僻里啪啦打在车上,他感到一切都在悄然逝去,根本不知道如何应付这种情况。但他必须要和凯特谈谈。
“行了,凯特,我们都浑身湿透。现在快3点钟了,我们先把身上弄干净,然后去看场电影。不,我们可以驱车去乡村,还记得温莎客栈吗?”
她看看他,脸上显出极度惊讶的神色。“杰克,请问一下,你有没有跟你的未婚妻商量过?”
杰克低下了头。他该说些什么呢?说他尽管已经向詹妮弗·鲍德温求过婚,但并不爱她?在这个时候,他甚至想不起来向她求过婚。
“我只想跟你一起呆一会儿,凯特,就这些,这没有什么不对。”
“一切都乱套了,杰克,一切!”她开始把钥匙插入点火器,但他抓住了她的手。
“我不希望这将成为一场战争。”
“杰克,你已作出了决定。现在做这些已经晚了。”
他满脸疑惑,说道:“你说什么?我的决定?四年多前我决定和你结婚,那是我的决定,但你决定和我分手。”
她把湿乎乎的头发从眼前拨开。“不错,那是我的决定,但现在又怎么样呢?”
他转身面对着她,抓住了她的双肩。
“听着,昨天晚上我突然想起了这件事。噢,真见鬼!自从你离去后,我每天晚上都在考虑。我知道这是个错误,真是该死!我已不再当公设辩护律师了。你说得对,我不再替罪犯辩护了,现在过着富裕、体面的生活。我、我们……”看到她满脸惊讶,他的整个思维一片空白,双手在颤抖。他松开了她,重重地跌坐在座位上。
他扯下湿透了的领带,把它塞进口袋里,眼睛盯着仪表板上的小速度计。她看看一动不动的速度计,然后扫了他一眼。她说话时语气十分友善,尽管双眼中明显流露出痛苦的神情。
“杰克,午餐非常不错,能见到你真好。但我们只能到这一步了,我很抱歉。”她咬着嘴唇,他没有看到这一动作,因为他这时正从车子里出来。
他又把头伸进车里,说道:“好好过吧,凯特。你需要什么的话,给我打个电话。”
她望着他厚实的肩膀,看着他穿过连绵的大雨,上车离去。她又坐了几分钟,一滴泪珠顺着脸颊掉落下来。她怒气冲冲地把眼泪擦掉,然后发动汽车,沿相反方向驶去。
第二天早晨,杰克抓起电话,然后慢慢地又放了下来。其实这还有什么意思呢?他从6点钟起就来到办公室,首先处理完积压下来的急需优先办理的工作,接着处理那些已搁置了几个星期但不太重要的项目。他望着窗外,太阳光照在混凝土和砖块砌成的大楼上。他用手遮住眼睛,挡住耀眼的阳光,然后拉下百叶帘。
凯特不想再次突然闯入他的生活,而他也必须要适应这种生活。整个晚上他脑子里都想着可能发生的每一件事情,大多数是极不现实的。他耸耸肩,这样的事情每天在世界上每个国家的男男女女身上都会发生,但有时是毫无结果的。即使你多么希望事情能有转机,但你也不能强求别人再来爱你,你必须得继续把自己的路走下去。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或许他该享受美好的未来了,他也知道自己确实有着一个辉煌的未来。
他坐在桌子旁,有条不紊地又处理了两个项目。一项是一个合资企业,为此他做一些要求不高的寻常活儿,而且不需要动脑筋。另一项是他唯一的客户塔尔·克里姆森的,而不是鲍德温的。
克里姆森拥有一家小型音像公司。他是一位计算机制图和传送影像的天才,为地区旅馆提供公司会议所需的视听器材,因此过着十分不错的生活。他也骑摩托车,穿着毛边短牛仔裤。他抽大麻,有时也吸香烟。他形容枯槁,仿佛是世界上最大的吸毒者。
有一次杰克的一位朋友起诉塔尔酒后闹事,后来败诉。就在这时,杰克和塔尔认识了。他来的时候穿着三件式套装,手里拿着公文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他的辩驳十分有力,他说警官的证词是片面的,因为酒宴是在《快乐之死》音乐会结束后举行的,现场测试结果是无法接受的,因为警察没有提出适当的口头警告,最后一点是因为测试中使用了性能不好的测试设备。
法官对100多个音乐会后醉酒闹事的案子大伤脑筋,警告警官以后要严格遵照规章办事,之后就撤销了这个案子。杰克观看案件审理的全过程后,感到大为惊奇。他对塔尔的印象很深,那天晚上和他从法庭出来后,一起去喝了杯啤酒,两人很快就交上了朋友。
虽然克里姆森偶尔会犯一些小案子,但他却是巴顿-肖公司一个好的、尽管不那么受人欢迎的客户。塔尔把以前的律师辞掉了,他跟着杰克把自己的业务转到了巴顿-肖公司,这已经与杰克签了协议,似乎该公司竟会拒绝他们这位拥有400万美元的新客户。
他放下笔,再次走到窗口。他又想到了凯特·惠特尼。杰克渐渐想了起来,以前凯特离他而去时,他曾去看过卢瑟,这老人找不到贴切的词语使杰克马上摆脱困境。事实上,卢瑟根本不可能找到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法,使他女儿称心如意。但杰克一直可以跟卢瑟说说话,可以说任何事情。老人听杰克讲,他确实听着,他只是不想让你把话停下来,不然他就会陷入自己的痛苦中。杰克不知道对老人应说些什么,不过不管他说什么,他相信卢瑟会听的,那或许是件大好事。
一个小时后,杰克的计算机日历嗡嗡地响了起来。杰克看了一下时间,然后匆匆忙忙地把衣服穿上。
杰克快步穿过走廊,20分钟后他将与桑迪·洛德共进午餐。和这个人单独呆在一起,杰克感到很不自在。关于桑迪,洛德的事,杰克听过不少;他估计大多数是真的。桑迪·洛德想和杰克·格雷厄姆共进午餐,杰克的秘书这天早晨是这样告诉他的。他有桑迪·洛德想要的东西,杰克的秘书也悄悄地提醒过他,这使杰克感到有些反感。
只剩下20分钟了,但杰克首先得和阿尔维斯查看一下毕晓普的资料。当时杰克在规定期限前30分钟把草槁小心翼翼地放在巴里的桌子上,他想到那个时候巴里脸上的神情时,笑了起来。阿尔维斯已大致看了一下这些资料,脸上明显流露出惊讶之色。
“这看起来好极了,我知道给你规定的期限太紧张了,通常我并不那样做。”他把目光移开。“我真的很喜欢忙忙碌碌,杰克,如果我打乱了你的计划,对此我表示歉意。”
“没有,巴里,这没有打乱我的计划。”杰克转身要走,巴里早已从桌子旁站了起来。
“杰克,呃,自从你来到这儿,我们真的没有机会谈过话。地方真他妈的大,哪天我们一起去吃午饭,就这几天吧。”
“好极了,巴里,叫你的秘书和我那位秘书约个日期。”
此时杰克意识到巴里·阿尔维斯并不是那么坏的一个人。他曾批评过杰克,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与其他年长合伙人管理其下属的方式相比较,杰克从未受过惩处。此外,巴里是个一流的合伙律师,杰克可以从他这儿学到很多东西。
杰克走过巴里秘书的桌子,但希拉不在。
接着杰克看到靠墙堆放着许多箱子,巴里的门关着。杰克敲敲门,可没有人来开。他朝四周看看,然后把门推开。他闭上眼睛,忽地又睁开了,看看空荡荡的书架,又看看一片片没有,褪色的长方形墙纸,那里原先挂着许多执照和证书。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关上门,转身撞上了希拉。
希拉平时办事极为称职而且一丝不苟、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丝零乱,眼镜紧紧地戴在鼻梁上。她做巴里的秘书已有10年了。她被撞得很厉害。她瞪着杰克,浅蓝色的眼睛中喷出一团怒火,接着就消失了。她转身快步回到她的小房间,开始把箱子装起来,杰克木然地看着她。
“希拉,发生了什么事?巴里去哪儿了?”她没有答话,双手动得更快了,简直就是在把东西扔进箱子里。杰克走到她身旁,低头看着她娇小的身躯。
“希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希拉!”他抓住她的手,她啪地打了他一下,这使她大为震惊。她猛地坐了下来,头慢慢低向桌子,然后就靠在那里,开始轻声地抽泣。
杰克又一次环顾四周,难道巴里死了?难道发生了可怕的意外事故,却没有人告诉他?难道公司那么大,那么无情?他是否会在公司的备忘录上看到此事?他看看自己的双手,它们在颤抖。
他坐在桌子边上,轻轻地按着希拉的肩膀,试图使她从中摆脱出来,但没有成功。哭声还在继续,而且声音越来越大,杰克无助地朝四周看看。终于从拐角处来了两名秘书,静静地把希拉带走了,两人不大友好地扫了杰克一眼。
他究竟做了什么?他看看手表,10分钟后必须去见洛德,突然问他非常希望吃这顿午饭。洛德知道公司里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通常在事情实际发生前就知道了。他头脑里跳出一个想法,一个着实令人可怕的想法。他又想起了白宫的宴会和他那位怒气冲冲的未婚妻。他曾跟她提起过巴里·阿尔维斯这个人,但她不会……?杰克几乎是冲出走廊的,他外套的后片在他身后呼啦啦直响。
菲尔莫尔饭店是华盛顿最近刚刚出现的一个标志性建筑。结实的红木大门外面包了一层厚实、沉重的黄铜,地毯和窗帘是手工制作的,而且价格无比昂贵。用餐时人来人往,每个桌子都摆放在一个不受干扰的恬静之处。电话机、传真机和复印机随时可用,而且有很多人在使用。雕刻华丽的桌子周围放着垫有华贵坐垫的椅子,上面坐着华盛顿商界和政界一些名副其实的要人。饭店的收费之高确保了今后来此消费的顾客也一直是那样一种社会层次。
饭店里虽然很拥挤,但是节奏却不急不慢。顾客不习惯别人的发号施令,他们按自己的节奏挪动步子。有时他们只要在某张特定的桌子旁出现,挑挑眉毛,干咳几声,然后会意地交换一下眼神,就算完成了一整天的工作,他们个人或是他们所代表的机构都会获得巨大的收获。金钱和权力在这里以不同的方式进行着交易,有一拍即合的,也有不欢而散的。
服务员穿着笔挺的衬衫,系着整齐的蝴蝶形领结,按照精确的间隔忽隐忽现。根据具体情况的需要,主顾们会得到悉心的照料和服务,他们尽可以跟人聊天或是独自呆着。服务员得到的小费反应了主顾们对饭店服务的满意程度。
菲尔莫尔饭店是桑迪·洛德最喜欢的午餐场所。他很快看了一下菜单,但他那敏锐的灰眼睛有条不紊地环顾着宽敞的空间,寻找潜在的业务,或许别的什么。他非常得体地在椅子中挪动臃肿的身躯,小心翼翼地把几根灰白头发理理整齐。问题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熟悉的面孔不断消失,有些已经死了,有些退休后到了南方。他的一只衬衫衣袖上有花押字,他禅掉上面的尘上粒,然后叹了口气。洛德已把这个饭店,也可能是这个市镇弄得一清二楚了。
他拨打蜂窝电话,查看了一下电话留言,但是沃尔特·沙利文没来过电话。如果沙利文做成了交易,洛德便可以得到一个前东方集团国家作为他的客户。
是他妈的一个国家!你向一个国家可以收取多少律师费?通常数目巨大。问题是那些前共产党国家没有钱,除非你收取卢布、债券和戈比,以及眼下他们使用的任何东西,但所有这一些都不值钱,或许只能用作手纸。
这种现状无法困住洛德。那些前共产党国家拥有大量沙利文渴望得到的原材料,这就是洛德为什么在那里孤零零地呆了三个月的原因。不过,如果沙利文能成功,这样做是值得的。
洛德已学会了怀疑每个人,但是如果其他人能做成这笔交易,沃尔特·沙利文也会的。他所触及的每一件事情似乎都会产生全球效应,而摊到下属的确实十分巨大,令人敬畏。这老人虽已年近80,但他一刻也不放慢工作的节奏。他每天工作15个小时,就在看完一部《免下车》电影后与一位20来岁的小姑娘结了婚。他此时正在巴巴多斯,乘机带着三位最高职务的政客谈一笔小生意,也为了享受一下西方的娱乐生活。沙利文会打来电话的。桑迪那简短但经过精挑细选的客户名单中会增加一个的,但不知道是怎么样一个客户。
洛德注意到一位年轻的女郎信步走过餐厅,她身上穿着的裙子短得令人讨厌,鞋跟高得像是踮着脚跟。
她朝他笑了笑;他略微抬起眼皮,也笑了笑。这是他最喜欢做的动作,因为这个动作意思很含糊。她是16大街一个大组织的国会联络员,但他并不关心她的职业。她的床上功夫肯定非常棒,这才是他所关心的。
他看见她,就想起了许多甜美的往事,想很快打电话给她,于是他匆匆在电子笔记本上记了点什么,然后像房间里的大多数女士那样,目光转向了那位身材高大、体型清瘦的杰克·格雷厄姆。杰克正大踏步跨过房间,径直向他走来。
洛德起身伸出手去,但杰克没有伸手去握。
“巴里·阿尔维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洛德木然地凝视着对方,然后又坐了下来。来了一位服务员,但洛德连忙挥挥手把他打发走了。洛德看着杰克,杰克还站在那儿。
“你没有给人一个喘息的机会,是不是?一开口就怒气冲天,有时候这是个好办法,但有时候却不然。”
“我不是开玩笑,桑迪,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巴里的办公室里空荡荡的,他的秘书看我的那副样子就好像是我当面命人把他杀了似的。我需要知道答案。”杰克的嗓门在提高,越来越多的人盯着他们看。
“不管你怎么想,我相信我们可以用稍微文雅点的方式来讨论这个问题,而不是像你现在这样大吼大叫。你为何不坐下来,开始像这个城市中他妈的最好的律师公司的合伙人那样处事呢?”
他们相互凝视了足有五秒钟,然后杰克慢慢地坐了下来。
“喝点什么?”
“啤酒。”
服务员又来了,拿走写有杰克要的啤酒和桑迪的高度杜松子酒和奎宁水的单子。桑迪点上一支罗利牌香烟,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然后回头看看杰克。
“那么你知道巴里的事了?”
“我所知道的就是他已离去了,我要你告诉我他为什么离开。”“没什么可说的,他是被辞退的,今天作出的决定。”
“为什么?”
“跟你有什么关系?”
“巴里和我一起工作。”
“但你们不是朋友。”
“我们还没有机会交朋友。”
“你到底为什么要和巴里,阿尔维斯交朋友呢?我所见过的每一个人一直都是合伙的好料子,而且我已见过许多这样的人。”
“他是位很棒的律师。”
“不对。从技术上来说,他是位能力很强的律师,精通合伙交易事务和税收,而且还学过保健知识,但他从来没有在律师业挣过一分钱,而且永远也不会,因此他不是一位‘很棒的律师’。”
“该死,你知道我的意思。他是公司一笔非常宝贵的财富,你需要人干这该死的活儿。”
“我们约有200名律师很适合干这该死的活儿,但是,我只有十几个合伙人能物色到有影响的客户。光靠奋斗成不了合伙人。就像有足够的士兵,但没有足够的指挥官。你认为巴里·阿尔维斯是一笔财富,但我们则认为他是个昂贵的负担,没有举债经营的才干。他要价很高,那不是我们合伙人挣大钱的方式。因此,我们决定断绝我们间的关系。”
“你是在告诉我你们没有得到鲍德温的一点点暗示?”
听到这话,洛德的神情真的很惊讶,但作为一位有着35年多经验在人面前耍弄手腕的律师,他可是个彻头彻尾的撒谎专家。“见鬼,鲍德温一家关巴里·阿尔维斯什么事!”
杰克审视那张胖胖的脸足有一分钟,然后慢慢地舒了口气。他环顾饭店四周,突然觉得有点傻,有点尴尬。所有这一切难道真的没什么特别之处?但是如果洛德在撒谎呢?他又扫视了一下那个人,可他面无表情。但他为什么要撒谎呢?杰克可以想到几个理由,可没有一个能说明什么问题。难道是他错了?难道他在公司最有实权的合伙人面前出了个大洋相?
此时洛德的声音柔和了一点,几乎是在安慰。“公司正在清理高层中的无用之人,巴里·阿尔维斯的辞退只是这种努力的一个方面,我们需要更多能干这活儿而且能招揽客户的律师。天哪,需要的就是像你这样的人,就这么简单。巴里不是第一个被辞退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这一做法我们已经实施了很长时间,杰克,早在你来公司之前就开始了。”洛德止住了话题,目不转睛地看着杰克。“还有别的什么事情你没有告诉我?我们不久就要成为合伙人了,你不可以把事情瞒着你的合伙人。”
洛德轻声地笑了起来,与他进行秘密交易的客户很多。
杰克差点上当,但他决意不上洛德的当。
“我还不是合伙人,桑迪。”
“纯粹是手续而已。”
“事情定下来后才能算数。”
洛德在椅子上很不安地转动身躯,挥动香烟,就好像是在挥动一根指挥棒。也许杰克所听到的那些在到处流传的谣言是真的,洛德和这位年轻的律师坐在这儿正是因为那些谣言。他们相互对视着。杰克的嘴角挂着一丝笑容,他在律师业务中获得的400万收入是根极具诱惑力的胡萝卜,尤其对于桑迪·洛德来说,又是一笔40万的进账。并不是他需要这笔钱,而是他不想拒绝这笔钱;他是个挥金如土的人,早已名声在外。况且律师没有退休的时候,他们一直工作到倒下为止。最出色的律师会挣很多钱,但是跟总经理、摇滚明星和演员相比,他们完全是小联合会中的替补队员,收入微薄。
“我想你喜欢我们的店堂。”
“不错。”
“那么?”
“那么什么?”
桑迪的眼睛又在餐厅里游弋。他又看见一位女熟人,她穿着华贵的工作服。桑迪绝对相信她里面肯定什么都没穿。他喝光剩下的兑水杜松子酒后,看了看杰克。洛德变得越来越生气:这个愚蠢、幼稚的狗娘养的。
“你以前来过这地方吗?”
杰克摇摇头,看看厚厚的菜单,想在上面找牛肉煎饼,但是没有找到。然后菜单从他手里被抽走了,洛德侧身靠向他,喘气很粗,直冲向杰克的脸。
“嗯,那你为什么不四下看看呢?”
洛德举手招来那位服务员,要了一杯兑水杜松子酒。一分钟后酒端了上来。杰克身子往后一仰,靠在了椅子上,而洛德身体继续前倾,几乎横在了精心雕刻的桌子上。
“我以前进过餐馆,桑迪,信不信可由你。”
“但不是这一家,对吗?你看见那位身材娇小的女士了吗?”洛德那异常纤细的手指划向空中,杰克注视着这位国会联络员。“在过去的六个月里我和那女人睡过五次觉。”杰克谈了对这个女人的看法,有点神不守舍。洛德只好报以一笑。
“现在问问你自己那样一个尤物为什么会屈尊和我这个老胖子睡觉呢?”
“或许她觉得你可怜,”杰克笑着说道。
洛德没有笑。“如果你真是那么想的话,那你太天真了,几乎是无能。你真的以为这个城市里的女人比男人更纯洁吗?她们为什么必须纯洁呢?她们有乳房,穿裙子,但这并不能说明她们不会接受她们想要的东西,也不能说明她们不会不择手段达到此目的。”
“你知道,孩子,这是因为我能给她想要的东西。我不是说在被窝里,她知道这一点,我也知道。在这个城市里只有一小部分人可以造就一个人,而我就是其中之一,代价就是她让我操她。这纯粹是精干世故的聪明人参与的一种商业上的交易而已。感觉怎么样?”
“你说怎么样?”
洛德重新坐在椅子上,又点上一支香烟,对着天花板吐烟圈。他摸摸嘴唇,暗笑起来。
“很有趣吗,桑迪?”
“我刚才在想,当你在法律学校念书时,你会有多痛恨我这样的人。你想你永远不会像我这样,替那些寻求政治避难的非法入境者辩护,或者为那些杀人无数却归咎于做错事时挨妈妈打的可怜的狗娘养的提起上诉。好了,老实说吧,你已经那样做了,对不对?”
杰克松开领带,呷了一口啤酒。他曾见过洛德在法庭上的辩护,知道他会怎样安排。
“你是最出色的律师之一,桑迪,每个人都这么说。”
“屁话,我已好几年没有替人辩护了。”
“不管你干什么,你都很出色。”
“你干什么最出色,杰克?”
当杰克听到自己的名字从洛德的嘴中蹦出来时,他内心感到一阵轻微的刺痛。这暗示了他们间的关系渐渐地密切起来了,杰克虽然知道这事迟早要来临,但他还是大为惊讶。合伙人?杰克吸了口气,耸耸肩膀。
“谁知道那些法学院的大学生们长大成人后想做什么?”
“不过你已经长大成人了,杰克,该报答领你进门的那个人了。打算怎么做?”
“我不会效仿的。”
洛德又倾身过来,握紧拳头,就像重量级拳击手引诱对方出拳,从而寻找一点点可反击的空档。顷刻间,大战就要降临,杰克感到很紧张。
“你是不是认为我这个人很讨厌?”
杰克再次拿起菜单,说道:“有什么值得推荐的吗?”
“喂,孩子,你以为我是个见钱眼开、自私自利、贪图权势的讨厌鬼,对我没有用的东西或人,我就一点也不会在意。你是不是这么认为的,杰克?”洛德的嗓门渐渐提高了,肥硕的身躯一半已在椅子外。他抢过杰克的菜单,放回到了桌子上。
杰克紧张地四下扫视了一番,但没有人注意他们,这说明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在被人仔细地聆听和回味。洛德红红的眼睛径直盯着杰克的眼睛,并向他步步逼视。
“我是这样一个人,你是知道的,我确确实实就是这样一个人,杰克。”
洛德坐回到椅子上,露出一副洋洋得意的神态。他龇着牙咧着嘴。杰克虽然很讨厌他,但他很想笑。
杰克松了一口气。洛德好像是感觉到了那轻微的舒缓,他把椅子拖到杰克边上,紧挨着他坐下。杰克认真地思忖了一会儿,打算击倒这个上了年纪的人,但要适可而止。
“没错,我就是那号人,杰克。可你知道吗,杰克?那就是我的样子。我不想把它隐藏起来,也不想作任何解释。见过我的每个狗娘养的离开时都知道我是谁,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相信自己做的一切,这不是他妈的扯淡。”洛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吐出来。杰克摇摇头,力图使头脑保持清醒。
“你怎么样,杰克?”
“我怎么样?”
“你是什么样的人,杰克?你信仰什么,如果有的话?”
“我上了12年的教会学校,应该有所信仰。”
洛德不耐烦地摇摇头,“你是要让我失望了。我听说你是个聪明的小伙子。可能是我的报告有误,也可能是因为你担心将要说的话会带来什么不利,才露出一脸苦相。”
杰克铁钳般的大手抓住了洛德的手腕。
“你他妈的究竟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洛德笑了笑,轻轻地拍拍杰克的手,直到他的手松开。
“你喜欢类似这儿的地方吗?有了鲍德温这个客户,你可以一直在这种地方吃喝,直到你的血管硬得像钻头。大约40年后,你会倒在加勒比海的高尔夫球场上,抛下一位曾三度结婚的年轻靓妞,使她成为腰缠万贯的富婆。但你会死得很幸福的,你可以相信我。”
“对我来说哪个地方都一样。”
洛德的手重重地捶在桌子上,这一次确有几个人转过身来。饭店经理朝他们这边看看,他满脸浓密的胡子掩饰了他的惊慌,显得非常地镇静。
“这就是我他妈的全部要说的话,孩子,你他妈的还是那样举棋不定。”他的嗓门小了下来,可他继续向杰克侧身,向他挤过去。“每个地方肯定是不一样的。你有这地方的钥匙,那就是鲍德温和他俊俏的女儿。现在的问题是:你是想打开那扇门呢,还是不想去打开?这一十分有趣的问题使我们又回到了我原先提出的问题上。你信仰什么呢,杰克?因为,如果你不相信这一点,”洛德张开双臂,继续说道,“如果你不想成为后人中的桑迪·洛德,如果你晚上醒来时想嘲笑甚至辱骂我的怪癖和愚昧,如果你真的相信你高于别人,如果你真的不想猛烈抨击鲍德温小姐,如果你在菜单上没有看到一个你喜欢的菜,那么你为什么不叫我滚蛋呢?为什么你不站起来,昂首挺胸地走出那扇大门,而且思维清晰、信仰丝毫不变呢?因为坦率地说,这一游戏太重要了,是专门供那些自由人玩的。”
洛德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他那庞大的身躯慢慢铺开来直到占满座位的全部空间为止。
饭店外面,一个非常美丽的秋天展现在眼前。天不在下雨,空气也不潮湿,蓝蓝的天空完美无比,轻柔的微风拂起了丢弃的报纸。瞬息间,城市急促的步履也慢了下来。路旁的拉斐特公园里,晒太阳的人们躺在草地上,希望在真正寒冷的天气来临前多晒一会儿太阳。骑自行车的邮差休息时在此处游来荡去,偷看一下那些春光外泄的大腿和过于袒露的上衣里面的地方。
饭店里,杰克·格雷厄姆和桑迪·洛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你是不肯手下留情啰,对不对?”
“我没时间解释,杰克,过去20年中我一直是不留情面的。如果我相信你无法接受直截了当的谈话方式,我会跟你胡扯一通,让事情过去的。”
“你想让我说什么呢?”
“我想知道你是留在这儿呢还是离开。事实上,有了鲍德温,你可以去镇上的其他任何一家商店。我想,因为你喜欢我们这里的东西,所以你才选择我们。”
“是鲍德温让你这么干的吧。”
“他是个聪明人,许多人会听从他的领导。你已和我们共事了一年。如果你选择留下来,你会成为一个合伙人。坦率地说,12个月的等待纯粹是个形式,目的是看看我们能否很好地共事。然后你就再不会为经济担忧了,也不必为将来妻子的大笔开销精打细算了。你的主要职责就是让鲍德温开心,并且要扩大业务,尽量招揽其他客户。老实说,杰克,任何律师的唯一保障就是他所控制的客户。在法律学校他们从来不会教你这方面的知识,但这是你所要学的最重要的一课,千万不能忽视这一点。这一点的重要性有时甚至超过了这份工作本身,因为一直会有一批人去干这份工作的。你有全权拉更多的客户。除了鲍德温,没人会监督你。为鲍德温所做的法律工作,其他人会替你做的。总之,生活并不那么艰难。”
杰克低头看看双手。詹妮弗的脸在那里出现了,多么的完美。他曾猜想是她把巴里·阿尔维斯解雇的,对此他感到很内疚。接着他想起了做公设辩护人时那段惊心动魄的时光。最后他想起了凯特,但很快又不去想了。那里有什么呢?那里空无一物。他抬起头来。
“愚蠢的问题。我又要从事见习律师的工作吗?”
“如果这正是你想要做的事情的话,”洛德的眼睛紧盯着他“那么我可以认为你已同意了?”
杰克低头看看菜单。“蟹肉饼看起来不错。”
桑迪把烟吐向天花板,然后大笑起来。“我喜欢蟹肉饼,杰克我他妈的喜欢极了。”
两个小时后,桑迪站在他庞大的办公室所在楼层的角落里,向下盯着熙熙攘攘的大街。此时,对讲电话里传来沉闷的电话会议声。
丹·柯克森走进门来,他的蝶形领结和衬衫非常挺括,掩饰了这个慢跑者瘦弱的身躯。柯克森是公司中的主管合伙人,除了桑迪·洛德,现在可能还有杰克·格雷厄姆外,他对这里的每个人拥有绝对管辖权。
洛德漠然地瞄了他一眼。柯克森坐下来静静地等着,直到电话会议结束。洛德啪的一声搁上电话,坐在椅子上,身体后仰,眼睛望着天花板,然后点了支烟。柯克森是个极其注重健康的人,慌忙从桌子边向后退了退。
“有什么事吗?”洛德的眼光最终停在了柯克森瘦弱、光滑的脸上。柯克森一直控制着一笔略低于60万美元的业务资金,这己保证他在巴顿-肖-洛德公司拥有一个长期稳定的家。但那些数目对洛德来说不值一提,因此他并不掩饰对公司中这位主管合伙人的厌恶。
“我们在考虑午餐时间怎么过。”
“你可以去打垒球,但我是没时间打他妈的垒球。”
“我们已听说了令人不安的谣言,还有是关于阿尔维斯的,听说当鲍德温小姐来电话后,他就被辞退了。”
洛德把手在空中一挥。“那件事已经解决了。他爱我们,他会留下来的。我浪费了两个小时。”
“关于钱的数目,桑迪,我们都认为它将会有所增加并尽量留下深刻印象,如果你……”
“不错,我知道那些数目,柯克森,比你知道得更清楚。我知道那些数目,明白了吗?现在杰克那孩子不走了,如果运气好的话,10年内他的客户量有望翻一番,那时我们真的可以退休了。”洛德从桌子这边看着柯克森;在这位身体高大的人注视下,他显得越发矮小,“他很有魄力,或许比我其他合伙人更有魄力。”
柯克森皱起了眉头。
“事实上,我有些喜欢那孩子。”洛德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一群学龄前儿童一起拉着一根绳子穿过10层楼下面的马路。
“那么我可以给委员会一个答复了。”
“只要你喜欢,你可以汇报任何该死的事情。但要记住一点:你们这些家伙不要再拿这些事来烦我,除非确确实实是很重要的事情,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洛德再次看看柯克森,然后他的目光又转向了窗口。沙利文还没有打来电话,那不是件好事。他看得出他的公司渐渐在衰败,就像那些儿童瘦小的身影在拐角处消失似的,而且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谢你,桑迪。”
“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