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雪莉沃森怒不可遏。在露安·泰勒手里蒙受奇耻大辱之后,她绞尽脑汁,寻求报复。她将她的小型轻便货车停在离活动房屋约1/4英里远的一个偏僻地点,下了车,右手紧紧握着一只金属小罐。她看了看表,走向活动房屋。她料定露安在餐馆里工作了一夜,这会儿应当睡得正熟。至于杜安在哪里,她并不怎么在乎。他要是也在,她就让他也搭进去。谁叫他不帮着她对付那亚马逊女战士一般骁悍的露安呢。
每向前走一步,身材矮胖的雪莉的怒气就增加一分。她和露安一起上的学,也是没毕业就辍学了。和露安一样,她一直生活在瑞克斯维尔,但与露安不同的是,她并不渴望离开这个地方。这样一来,露安使她蒙受的羞辱就更加不堪忍受了。看到她偷偷地溜回家,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她从没这么丢过脸。她难堪极了,完全没了主意。这份羞辱将要伴随她一辈子。有关她的故事将在人们嘴里一遍又一遍地传来传去,直到她最终成为家乡一带的笑柄。直到她死了,人土了,这份耻辱才会被人忘却。也许,即使到关键个时刻,影响也还在。露安·泰勒得为此付出代价。是的,她确实和杜安睡觉了,但那又怎样?大家都知道杜安并不打算娶露安。大家也都知道露安宁可死了,也不愿和那个人走上教堂的圣坛。露安之所以呆在这里,是因为她无处可去,或者,缺乏勇气改变目前的生活。雪莉知道这是事实——至少她以为她知道。大家都认为露安那么漂亮,那么有能耐。尽管冷风一阵阵掠过路面,雪莉还是七窍生烟,面孔涨得通红。好,等她收拾过了露安,她倒很乐意听听人们怎么去评价露安的相貌。
靠近活动住房了,雪莉猫着腰,从一棵树闪到另一棵树下。那辆大折篷汽车仍然停在活动住房前,雪莉可以看出硬结的泥地上车轮开过后留下的轮胎印。她经过那辆车,偷眼瞧了瞧车子里面,又鬼鬼祟祟地向前摸去。要是有旁人在场怎么办?她突然对自己笑了。说不定趁杜安不在,露安暗地里在和别人鬼混呢。那样的话,她将让露安尝尝同样的滋味。想像着露安光着身子从活动住房里尖叫着逃出来,雪莉笑得更欢了。突然,周遭的一切变得非常寂静,死一般的寂静。似乎得到了某种暗示,甚至连微风也停止了。雪莉的微笑消失了,她不安地四处张望着。她将罐子抓得更紧些,手伸进夹克衫的口袋,掏出一把猎刀。要是罐子里的电池酸没泼中,她这把刀绝不会失手。她平生大部分时间都在收拾鸡鸭鱼肉,一把刀使得得心应手。这等技艺定会叫露安的脸大为受用,至少在电池酸没泼到的地方。
“该死的。”她说着走上前门的台阶,一股气味扑面而来。她又四处张望了一下。即便是在当地一处废渣填埋地打短工时,她也没闻过这么刺鼻的臭味。她将刀子放回口袋,拧开罐子盖,又拿出手帕捂住自己的鼻子。既然老远地来了这里,就不能再退回去了,管他什么气味不气味。她悄无声息地进了屋,向卧室走去。她慢慢推开门,往里面看了看。空无一人。她轻轻掩上了门,转身向另一头走去。或许露安和她的情人睡在那边的沙发上。门厅里很。暗,她扶着墙摸索着向前走。等走近了,雪莉狠下心来准备下手。她猛地向前跃起,不料却被什么东西绊倒,摔在了地板上,脸正好对着一堆散发着恶臭的腐烂物。她的尖叫声几乎在主干道上都能听见。
“你真的没买多少东西,露安。”查理望着她放在旅馆躺椅上的几只购物袋。
露安从浴室里出来;她在里面换上了一条牛仔裤和一件白色运动衫,头发结成了根法式辫子。“我只是喜欢看看。这就够好玩的了。再说,我真不敢相信这儿的价格。我的老天!”
“但是我可以付账的,”查理抗议道,“我告诉过你上百次了。”
“我不想让你为我花钱,查理。”
查理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盯着她。“露安,不是我花钱。这话我也跟你说过。我有开支账户,你要什么都行。”
“杰克逊先生这么说的?”
“差不多吧。我们不妨把它当做是你彩票奖金的预付款好了。”他笑道。
露安在床上坐下,玩弄着自己的双手,眉头紧锁。莉萨仍在童车里玩着查理给她买的几样玩具,她快乐的声音充满了整个房间。给查理递给露安一袋照片,那是他们在纽约游玩一天照的。“留作纪念。”
露安看看照片,眯起了眼睛。“我真没想到在这个城市里还能见到马,还有轻便马车。坐马车在那个大园子兜风可真开心。而且,那园子不偏不倚就处在那些高楼大厦的中间。”
“嗨,你从来没听说过中央公园吗?”
当然听说过,怎么着也听说过啊。只是我以为那是人们编出来的。露安在那叠照片里看到有她两张一样的照片,她拿出一张递给他。
“哎哟,谢谢你提醒了我。”查理说道。“是在我护照上用的吗?”
他点点头,将照片塞进夹克衫口袋里。“莉萨也需要吗?”
他摇了摇头。“她还小,可以凭你的护照旅行。”
“噢。”
“听说你想换个名字。”
露安将照片放到一边,手指玩弄着包装袋。“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一个崭新的开始。”
“杰克逊说你是这么说的。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想这样。”露安突然一屁股坐到躺椅上,双手捧着脑袋。
查理不眨眼地看着她。“好了,露安,换个名字不至于那么痛苦。你有什么烦恼?”
她最后抬起头来。“你肯定我明天能中奖吗?”他说话时很谨慎。“让我们就等到明天看吧,露安,但我想你不会失望的。”
“那么多的钱,可我的感觉却好不起来,查理,一点都好不起来。”
他点了支烟,一边抽,一边继续望着她。“我来叫客房服务。三道菜,一瓶酒。还有热咖啡,所有这些。你吃过后,就会感觉好些了。”他打开客房服务指南,开始浏览菜单。
“你以前做过这个吗?我是说,照顾……杰克逊先生约见的人?”
查理从菜单上抬起头来。“我跟他工作有一阵子了,是这样的。我从没见过他本人。我们只通过电话联系。他是个聪明人,但在我看来,有点儿偏执,有点儿妄想狂,但精明至极。他给我的报酬高,很高。而且,在豪华的旅馆里照料人,叫叫客房服务,这种生活倒也不坏。”他展颜一笑,接着又说道:“不过,在所有照料过的人当中,我还从来没遇到过哪个人能相互处得这么愉快。”
她在童车旁跪下,从下面的储物箱里拿出个礼品盒,递给他。查理惊讶地张开了嘴。“这是什么?”
“送给你的一件礼物。实际上,是我和莉萨一起送的。我正在找点什么准备送你时,莉萨指着这样东西尖叫起来。”
“你什么时候买的?”
“不记得吗?在你过去看男装的时候。”
“露安,你没必要——”
“我知道,”她立即说道,“所以我才说是件礼物,并不是说有必要。”查理将盒子紧紧捧在手里,双眼凝视着她。“好啦,看在上帝的分上,打开吧。”她说。
查理小心地撕下包装纸,这时,露安听到莉萨动了起来。她走过去,抱起女儿。她们一起望着查理把盒盖打开。
“哦!”他轻轻拎起一顶暗绿色的浅顶软呢帽。帽子外檐镶着条一英寸宽的皮边,内里衬着条奶油色的丝带。
“我看见你在店里试着戴了一下。我觉得很适合你,显得你很帅气。后来你又把它放了回去,但我看得出你很想要。”
“露安,这玩意儿太贵了。”
她摇摇手,不让他再说下去。“我有些积蓄。我希望你喜欢。”
“非常喜欢,谢谢你。”他拥抱了她一下,又将莉萨胖嘟嘟的小拳头握在自己手里。他正儿八经地轻轻摇了摇她的小手。“也谢谢你,小姑娘。真有眼光。”
“好啦,再试试,看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他将帽子戴上,在镜子前端详起来。“好极了,查理,真的好极了。”
他微笑着。“不错,不错。”他将帽子摆弄了一会儿,直到找到合适的角度。接着,他取下帽子,坐了下来。“我照料过的人里,还从没人给我送过礼物。不过,一般我也只跟他们待两三天,然后,就由杰克逊接管了。”
露安很快接过话茬。“我说,你是怎么做起这种工作来的呢?”
“这么说。你是想听听我的生平哕?”
“当然。我已经唠叨得够多的了。”
查理往椅背上一靠,显出惬意的神情。他指了指自己的脸。“我敢说,你想不到我以前是在拳击场靠拳艺吃饭的吧。”他咧嘴笑了笑。“大多数时候,我只是给别人当练习对手——新秀们练拳击的吊袋。趁着脑子还没给打坏,至少还没完全给打坏的时候,我很明智地退出了拳击场。之后,我成了个半职业性的橄榄球运动员。跟你说,这于身体上也轻松不到哪儿去。不过,至少你还能戴上防护帽和护垫。我向来长于运动,而且说真的,倒也喜欢以此谋生。”
“你看上去真硬朗。”
查理拍了拍他结实的腹部。“对于一个将近五十四的人来说算不错了。不管怎么说吧,打完橄榄球之后,我当了一阵子教练,结了婚,漂来荡去的,总是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你知道吗?”
露安说:“这种感觉我知道得再清楚不过了。”
“后来,我的生活来了个大转折。”他顿了一下,碾灭烟头,随即又点上一支。
露安趁这当儿将莉萨放回到童车里。“你做什么了?”
“我当了一阵子美国政府的座上宾。”露安好奇地望着他,没明白他的意思。“我进了联邦监狱,露安。”
她露出惊异的神色。“你看上去不像那种人,查理。”
他大笑。“我也说不清楚。再说,那里面服刑的人也有很多很多种,露安,这一点我可以告诉你。”
“那你干了什么?”
“逃避个人所得税。或者,我想,他们称之为欺骗,至少起诉人是这么说的。他没说错。我想我是烦了交税了。从来就没有足够的钱糊口,更别提还要交一大部分给政府了。”他将头发往后捋了捋。“为了这点小过错,我付出了3年的光阴,婚姻也破裂了。”
“我很遗憾,查理。”
他耸耸肩。“或许这对我倒是件大好事,说真的。我和一帮白领犯人一起,关在施行最低程度防范的牢房里,所以我不用时刻担心有人砍掉我的脑袋。我上了一些课程,开始考虑这辈子究竟想干点什么了。实际上,在里面,只有一件事对我来说不好。”他举起香烟。“进监狱前我从没抽过烟。在里面,差不多人人都抽。我出来后,终于戒了烟。戒了很长时间。但6个月前重新又抽上了。真见鬼。怎么说呢,出狱后,我替我的律师工作,算是个内部事务调查员吧。他知道我是个老实可靠的人,虽说坐过牢。况且,在社会经济阶层中,我上上下下认识很多人,不知你可明白我的意思。也就是说门路很广。再者,我在监狱里很是学了些东西。说起学东西,那可是每人的知识都有”教授“般的人教你,从骗保险到汽车偷盗拆卖。这一经历帮了我大忙,我跳槽进了家诉讼公司。是份挺不错的工作,我也喜欢那活儿。”
“那你怎么跟杰克逊先生挂上钩的?”
这时候,查理看上去不那么自在了。“说起来是他有一天正好打来电话,而我又遇上了一点小麻烦。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我当时仍处在假释期间,这就够我进去待上一阵子的。他主动提出帮我摆脱困境,我就接受了他的帮助。”
“跟我差不多,”露安说,话语里带点尖刻,“他的帮助着实让人难以拒绝。”
他瞥了她露安,目光突然变得消沉起来。“是的。”他草草地说。
她坐到床沿上,忽然脱口说道:“我这辈子从没做过欺骗的事,查理。”
查理猛吸了一口烟,接着掐灭烟头。“我想,这得看你怎么看待这问题了。”
“怎么说?”
“噢,你要是想一下就明白了。有些人从其他方面看,算得上善良、诚实、勤劳,可他们生活中的每一天都在欺骗。有些人在大事情上,而大多数人是在小问题上。人们偷税漏税,或者,压根儿就不交税,就像我。或者,别人算错了账,他们也不退回多给的钱。善意的小谎言,几乎天天都有,人们都不用考虑,有时候只不过是为了能轻松地度过一天,免得发疯。再就是大事情上的欺骗:男人和女人始终都在偷情。这种事情我知道的多了。我想我的前妻跟人私通是专业水平。”
“这苦衷,我也领教过一点。”露安平静地说。
查理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我只能说真是他妈的狗娘养的。不管怎么说,这种事一辈子都叫人凄惶。”
“但总抵不上价值5000万美元的欺骗吧。”
“也许不好以金钱来衡量,不能。但我倒情愿领受一次大欺骗,免得让成百上千的小欺小诈最终将你消磨空了,叫你变得一点儿也不像你自己。”
露安抱起双臂,打了个战栗。
他端详了她一会儿,接着又低头看了一眼客房服务的菜单。“我来叫晚餐。你吃鱼吗?”
露安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子。查理打电话叫了晚饭。
随后,他从烟盒里又弹出一支烟,点上。“嗨,我知道没有哪一个能够拒绝这样的好事。就我看来,拒绝才真是愚蠢呢。”他顿了顿,玩弄着打火机。“从我对你的了解来看,你也许能够赎救自己,至少在你自己的眼里看来。倒不是说你真需要什么赎救。”
她抬头注视着他。“我怎样才能做到呢?”
“用一部分钱去帮助别人,”他简单地说,“把这钱当做公众信托财产,或者诸如此类的。我不是说不要享用这笔钱,我认为你完全应该享用。”接着他又说道:“我看过一些有关你的背景材料。你的日子过得不算轻松。”
露安耸耸肩:“我挨过来了。”
查理在她身边坐下。“说得完全对,露安。你是个能够生存的人,这一次,你也一样经受得起。”他定定地注视着她。“我可是什么都告诉你了,你介意我问你个私人问题吗?”
“那要看是什么问题了。”
“说的是。”他点了点头。“嗯,我说过,我看过你的一些背景材料。我只是不明白你怎么会跟杜安·哈维这样的人混到了一起。他浑身上下都是一副倒霉鬼的样子。”
露安想起杜安细条条的身子脸朝下在肮脏的地毯上趴着的样子,还有他仆地前发出的微弱的呻吟声。他似乎是在喊她,乞求她的帮助。但她没有回应他的请求。“杜安也并不是那么坏。他撞上了几次坏运气。”她站起来,来回踱起步。“我那时处境很艰难。妈妈刚去世。我正想着该怎么过时,遇见了杜安。在那个县里,你要么等着老死,要么就赶快离开。瑞克斯维尔县从来就没人往里迁,反正我是没听说过。”她深深吸了口气,接着往下说:“杜安那时刚好找到那座活动住房,搬了进去。当时,他还有份工作。他待我很好,我们商量着要结婚。那时候,他不一样。”
“你也想跟那些人一样,生在那里,死在那里吗?”
她看了他一眼,很震惊的样子。“哦,不是。我们打算走出去。我想离开,杜安也想,至少他是这么说的。”她站住脚,望着查理。“后来,我们就有了莉萨,”她简单地说,“这似乎打乱了杜安的生活。我想,生养孩子根本不在他的计划之内。但我们有了孩子,对我来说,那算是发生在我身上最好的事了。不过,打那以后,我就知道,我们之间不会有结果了。我知道我得离开。杰克逊打电话来时,我正考虑着怎么离开。”
露安向窗外望去,夜幕里闪烁着点点灯火。“杰克逊说这些是有条件的。这么大笔钱。我知道,他做这些,并不是由于他爱我。”她回头向查理望去。
查理咕哝了一声。“是啊,你这话完全正确。”
“你多少知道点是些什么条件吗?”
没等她问完这个问题,查理就摇了摇头。“但我确实知道会有多得让你使不完的钱。”
“而且我可以任意支配那笔钱,是吗?”
“没错。钱是你的,完全由你支配,完全属于你。你尽可以买空第五大道上的萨克斯和蒂法尼珠宝店。或者,在哈莱姆建一所医院。这完全由着你。”
露安又向窗外望去,眼睛里熠熠闪光,一些想法在她脑海里升腾着,令天际那些耸立在她面前的高层建筑的轮廓也黯然失色。就在这一刻,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豁然开朗。甚至连纽约市那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也显得太拥塞,容不下她对生活所做的种种安排。凭着那么大一笔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