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林鼓声

杜巴老爹觉得,这个坐在客店里吃酒的黑脸大汉,虽然一声不吭,但身上却充满了杀气。

像架在树杈上的一个老鸹窝,杜巴老爹的客店座落在贝鹿山、玛糯山和勐那森林三者交界的地方。背靠蜿蜒的青山,面向苍莽的老林,一幢被风吹歪了的傻尼矮脚竹楼,立在出山进山、出林入林的必经之路上,伴着茶花鸡的蹄鸣和犲狼的嚎叫,在野树的阴影里升起一缕雾似的炊烟。

这雾似的饮烟,像一面旗在风中飘摇,召唤着过路的客人。不论是赶马帮的老哥,走亲戚的大嫂,还是跑买卖的生意人,闯林入箐的好猎手,凡路过此地的人,都要踏上木梯,在竹楼里歇个脚,喘口气。杜巴老爹为客人摆好了编织得十分精细的扁圆的竹篾小凳这个做工精巧的小凳,在傻尼人的习俗里,表示对客人的尊敬和欢迎。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客店里,燃着旺火。火塘边煨着清香中略带点苦涩气味的苦丁花;白木饭饭里有硬得让你嚼得牙酸、但吃下去却最经时候赶路的糯米饭团,铁锅里煮着整块的野猪肉和麂子马鹿肉,蔑桌上摆着箐鸡干巴、酸笋子和冲天椒、青头蕈、荞巴巴蕈等各种小菜。好喝两杯的,杜巴老爹自己酿的有些混浊的包谷酒,能让你醉得舌头打卷儿、脚踩云片儿。

因为只有一幢竹楼,在通常的情况下,客店那被踩得光滑油亮的竹篾褛板上,是不留客人住宿的。

老伴死得早,也没儿女。杜巴老爹像一块河底的石头,成年累月与过往的鱼儿做伴。长的,他叫老哥老弟;幼的,他叫小儿小孙;穿裙插花的,他叫嫂叫妹,就像有一大家子人似的,孤独的老人从不感到寂寞。在他那粗得树皮似的黑脸上,被岁月的刀锋刻划出横七竖八的纹路里,时常挤满了笑。

可是,自从勐那森林里来了一伙领头的叫窝古力的土匪,他们杀人越货、残害无辜。为了抢劫,可以不眨眼地用牛皮绳勒死老少五人,然后,把尸体绑上石头,沉到水塘里,并且在每个尸体旁的泥地里倒插几把刀,以使尸体腐败膨胀时,被刀尖穿破而永远也浮不出水面。

一时间,麂子马鹿饮水的清清的水塘混浊了,长尾叶猴打秋千的开着紫花的银背藤被砍断了,连老林里潮湿阴凉的风中,都夹着人血的腥味。老人脸上的笑,不见了。

有一天,杜巴老爹去林子里打猎,被一群吃尸的豺狗堵了道。他鸣枪驱散了豺狗,从两具被土匪割断脚筋、剜去双眼、然后用胳膊粗的树棍从嘴巴里一直插进肚子里而惨死的尸体旁,救下了一个挨了一刀、但还未断气的七八岁的小男孩。“天啊!这帮土匪哪是人啊!是人怎么能对人这么凶残啊!”

杜巴老爹悲叹着,流着老泪,把孩子抱了回去。苦命的孩子像一个头上还顶着黄花的小嫩瓜,客店的竹楼,成了一片遮风挡雨的瓜叶。孤独的老人有了伴儿。他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果龙;果龙喊救命的老爹叫爷爷。

山上的野枇杷在石缝里长,山下的茶花鸡在乱草里生;果龙从小就跟着爷爷在老林深箐里闯。钻刺棵,打野物,捉蛇鼠,摸鱼虾,采蕈子,挖竹笋。杜巴老爹走前,果龙紧跟在后。身影一高一矮,风里钻,雨里淋;脚印一深一浅,泥里踩,水里蹚。

当白发从杜巴老爹的黑布包头下悄悄地钻出来的时候,果龙已经是一位十六岁的英俊少年,站在那里,就像一根挺直的青竹。

今天一早,雾的纱巾还披在树梢上,果龙就踏着满地的露水,去林子里采蕈了。

果龙走了不多时,就有人敲起了客店的竹门。嘭嘭嘭!嘭嘭嘭!手敲得很重。

因为近日来,剿匪部队已经开进了贝鹿山和玛糯山,窝古力匪帮预感到他们为匪逞狂的日子不久了,更加剧了血腥恐怖的袭扰,吓得境内外的老百姓都不敢出远门。所以,客店里已经连着好几天没来过客人了。是谁这么早就敲响了竹门呢?正在拨火的杜巴老爹连忙起身开门。随着竹门吱扭的一声响,一个黑脸大汉迎面堵在了杜巴老爹的眼前。

这大汉,一身十足的优尼人打扮,短褂露肚,肥裤过膝,装得不多的镶着银片的蓝布帕当斜挎在阔膀之上,两排雕花银扣在胸前闪着夺目的白光。沾着露水的衣衫和泥脚,说明他是顶着星月长途跋涉到这里的。

他夹着一阵风迈腿而入,大马金刀般端坐在迎门的一个篾桌旁,要了酒肉,一声不吭地吃喝起来。

当竹筒里的酒喝得仰了底儿的时候,他也没再要,只是用那粗糙而多筋的大手,抓起煮得流油的麂子肉,整块地填进嘴里,闷头嚼着。随着嘴巴的蠕动,右边脸上明显地出现一道长长的刀疤。

这黑脸大汉虽然在闷头吃喝,可杜巴老爹却从他那不同寻常的举动上,看出他腹藏杀机。他是一个杀过人的人!

而且,那一双闪在黑布包头下的鹰似的亮眼,还不时透过半掩的竹门,直朝山道上扫视。

杜巴老爹一面拨旺火塘,把一束苦丁花的枝叶举在红火上燎了一下,放进大土碗里,嗞啦啦地冲上滚水,一面在心里暗暗嘀咕:这大汉是什么人呢?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呢?他为什么总朝山道上张望呢?

山道。

两旁长满齐腰荒草。

像一条蟒蛇,从大山里爬出来,又钻进森林中。茫无边际的勐那森林盖着雾的厚被,静静地睡着。突然间,“咬!一”的一声怪叫,草棵里窜出一只箭猪,唏哩哗啦地踩着落叶,向幽深处奔逃而去。

紧接着,丁当!丁当!箭猪惊处响起了清脆的马铃声。从荒草丛里摇出两个赶马人,一前一后,吆着四匹马,直朝杜巴老爹的客店走去。

从方向上看,他们俩是从玛糯山里赶夜路出来的,要在客店小息片刻,然后摇进贝鹿山。

这是两个布朗族汉子。他们吆的四匹马,走得汗津津的。马背上,都欤着一架扁担长的竹篾驮子。从那被树枝挂开的沾满露水的苫布下,露出了捆成小捆的烟叶。烟叶烤得真好,焦黄焦黄的,泛着金光。

谁都知道,玛糯山里善用枪弩狩猎的布朗族,草烟、槟榔不离口。特别是草烟,连八、九岁的孩子,腰里都插一根竹烟杆。所以,他们家家种得一块好烟地,户户烤得一手好烟叶。

看来,这两个布郎族汉子,是要把这几架上好的烟叶,运到贝鹿山里的勐洒大集上。

森林中,飞来飞去,给树洞中的幼鸟寻食的大犀鸟最累;大山中风餐露宿,喑破铁鞋运吃穿的赶马人最苦。此刻,两个人都走得软胳赙软腿的,大汗淌得像井里捞出来似的,浸透了的衣裤紧贴在身上,揪都揪不开。难闻的汗臭像尿一样地直冲鼻孔。好在太阳还没出来,山道两旁的草棵都被露水打得湿漉漉的,飞不起半点草毛;不然,大太阳一蒸,那麦芒般的草毛都飞起来。鯓在汗脸上,钻皮钻心地痒。你挠一把,又扎得火烧火燎地疼,走不多时,脸就红肿得像个歪瓜。那滋味,真槟榔,是用麻栗树叶和石灰煮制的一种圆饼形的咀嚼品,嚼起来能提神解乏。

不是人受的。

看看远处林梢中隐约露出了客店竹楼的一角,走在后面的满脸络腮胡的汉子,朝走在前面的高鼻梁、细眉毛的小伙喊了一声:“喂,多布翁义走累了吧?吆住马,坐下来喘口气吧!”多布拍打着头马的屁股说:“芒嘎阿苦吒不歇了!说不定来接咱们的赛果早就坐在客店里等咱们罗!”

“不会。”芒嘎摇摇头,拉长声音道,“懒猴还在撒欢打滚,咱们就动身啦。赛果不会赶到咱们头前的!”

“赛果是个出了名的点火就着的急性子……”话说半截,嘎然止住。

多布觉得身后扑来一阵阴风。他急忙收步侧身,只听噌的一声,一把一尺多长的锋利无比的双刃尖刀,电光石火般擦过他的前胸。

不是闪得及时,这一刀,就会从多布的脊背捅进后心。多布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他大叫一声:“芒嘎阿苦!”

这一声大叫,是报警的信号,也是求助的惊呼!

然而,回答他的却是两束比刀还阴冷的目光。

荒草丛生的山道上,再也没有第三者。杀多布的正是芒嘎。

这意外的突变,像一根栗木大棒,当头砸了下来。

觉得脑瓜里嗡的一声,像飞起了无数只野蜂。

躲过身后的暗算,躲不过眼前的突变。多布素来迅捷的手脚,一下子变得迟缓了。不容他从腰里拔出枪来,芒嘎向前刺空了的手臂猛然间收缩回来,顺势将那弯曲的肘尖,狠狠地向外捣去。因为多布侧身躲刀,芒嘎的大半个身子,就扑闪到多布的胸前。所以,这一肘尖,嘭的一下,正捣在多布的心窝上。

好厉害的肘尖,铁棒似的,捣得多布连连倒退两步,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咕噔噔跌倒在地,头一歪,昏死过去。

芒嘎一见得了势,饿虎般举着尖刀猛扑过去。他要一刀结果了多布。可不等近身,他又猛地站住,愣在好里,像一具僵尸——

迎接他的是黑的枪口和白的眼珠!原来,多葙为了争取时间,好拔出枪来,就佯作不堪一击,当芒嘎的肘尖打在心窝上的时候,他一狠心,咬破嘴巴内侧的肉,吐出一口鲜血;然后趁跌倒在地的刹那间,给随后猛扑过来的芒嘎准备好了驳壳枪。

芒嘎见状,知道中了计,直愣着两眼死盯住对准了自己脸膛的枪口,不由得一阵寒气袭上后腰,驱散了刚才那因为得手而涌遍了全身的疯狂的热!

突然,他一扬手,把刀丢进荒草里,面对着多布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双膝一软,扑腾腾,跪了下来,咧嘴嚎道;“……多布翁,我对不住你!你抬抬手,别打死我,我全告诉你!全告诉你……”

多布没有放下枪,只把枪口稍稍抬高,从芒嘎的胸口上移开。而就是这样一点细微的变化,也没逃出芒嘎的眼角。

说时迟,那时快,因为下跪而矮多布半截的芒嘎,噌地一下从地上纵起来,两手并拢,抓住多布持枪的手腕,向上一抬,将枪口抬得指向了空中;紧跟着,一只手就要扭上去辩枪把子。

多布岂容他夺枪,一咬牙,将那空着的左手搛成铁拳,嘭的一声,擂在芒嘎的右耳上。这一拳,顿时打破了芒嘎的耳膜,先是嗡的一声,半边脑瓜麻木,紧跟着是一阵锥扎剑刺般的裂脑之痛。

芒嘎“啊!——”的惨叫一声,身子晃了晃,但两手并没有松开多布持枪的手腕。

多布臂扬拳下,照着芒嘎淌血的右耳又擂了一下,趁着芒嘎歪脸的当儿,抬起脚朝他心口上狠命一蹬!这一脚,蓄着千斤力,直蹬得芒嘎脖儿一仰,松了双手,软棉花似的,向后瘫倒在荒草里。不容他再站起,多布手腕一甩,冲着芒嘎的心口就是一枪。

可是,竟然没响。―枪卡了壳!两个人同时吃了!四下里顿时静了下来,连草叶都一动不动。一个站立,一个半卧,厮打的双方都塑像般僵化着原来的姿势。

突然间,芒嘎长啸一声,虎然而起,发了疯似的大张着两手,直冲多布扑了上去。

见对方赤手扑来,多布毫不畏惧。他镇定地将枪调个头,倒播着枪管,准备先躲过这一猛扑,然后再用枪把砸开芒嘎的脑袋,把装在里面的脑浆放出来。

可当他发现赤手扑到自己面前来的芒嘎突然从手袖里摸出一件什么东西来的时候,一切都迟了。

只听扑的一声,多布浑身一抖,两眼顿时发直了。被芒嘎丢进了荒草里的那把一尺多长的双刃尖刀的刀把,像一根牛犄角,直直地挺立在多布的胸口上。

多布痛苦地踉跄着,一个跟头,栽倒在芒嘎的脚下。伸了几下腿。就再也不动了。

芒嘎狞笑着,掰开多布的手掌,拔出驳壳枪,揣进怀里。他没有去拔那把双刃尖刀。因为他知道,只要一拔刀,冒着热气的鲜血就会从多布那肌肉鼓跳的胸口上喷射出一丈多远,染红远近的荒草。

芒嘎从马驮上解下一根牛皮绳,套在多布的两臂下,拖拉着尸体,离开山道,钻进了树林里。

来到一棵大叶子树前,芒嘎跳着脚儿,折下一根尖硬的树枝,恶狠狠地戳烂了多布的双眼。他相信流传在民间的这样的说法,被害人在临死前,眼珠里会留下凶手的相。芒嘎捣烂了多布的眼珠,他不想让任何人认出是自己杀了多布。

做完了这一切,芒嘎把多布的尸体背在背上,吃力地爬上了大叶子树。他把尸体拉到一个大树杈上架起来。这样,在茂密的树叶的掩护下,尸体一来不容易被过路的人发觉,二来要不了多久,也许就会成为盘行在树上的老蟒蛇,或是喜欢爬上树去找食的老豹子的意外食物。

芒嘎看看尸体架稳当了,抹抹头上的大汗,攥着牛皮绳,慢慢地从大叶子树上梭下来。

他两脚刚一沾地,就听身后有响动;急忙回过头去,却只见两把闪光的大刀迎头砍了过来。

芒嘎一惊,拔枪已经来不及了一更何况是一支打不响的卡壳枪!

举刀便砍的是两个浓眉虎目的壮汉。

眼看着两把大刀,一左一右,朝芒嘎砍将过来。竖劈,能同时断其双臂;横削,则芒嘎的脑袋就会从肩膀上跳起三尺多高。

大难临头,芒嘎急中生智,唰的一下,甩出手中的牛皮绳,长蛇似的,将迎面砍来的两把大刀紧紧地缠在一起。

两把大刀在绳圈中左右交错,刀锋向外,只听两个壮汉嘿的一声怒吼,同时割断了几道牛皮绳。扑,扑,扑,断做几截的牛皮绳纷落在草丛中。

待两个壮汉举刀再砍时,已不见了芒嘎。芒嘎哪能走远?他就躲闪在大叶子树后。近在咫尺,当然逃不脱两个壮汉的四目。两把大刀隔树逼来。赤手空拳的芒嘎突然间口绽春雷,一肩头猛撞在大叶子树上。随着树身的连连摇撼,只听头顶上扑啦啦一声巨响,高架在大树杈上的尸体,就巨石崩溃般地砸将下来。

一个壮汉不及躲闪,竟被从天而降的尸体硒了个正着,扑腾腾,人倒刀落。

不容他翻爬起来,芒嘎早从树后一跃而出,扑上去就抢那把落刀。

另一壮汉见芒嘎弯腰取刀,虎跳而至,举刀便砍。但见白光一闪,紫血飞溅,虚空里传出一声令人毛骨谏然的惨叫:“啊!”

壮汉忽闻这叫声耳熟,定睛一看,眼里顿时冒出了血!被一刀从后腰上砍为两段的不是芒嘎,而是自己的同伙。芒嘎早在刀落之前,就抱着抢到手的刀,骨碌碌滚到一边去了。

被芒嘎压在身下极力想翻爬起来的壮汉,替芒嘎接了这电闪雷鸣的一刀!

“……乔腊!乔腊!你……你瞎了眼啊……”血泊中的断身在蠕动中,留下了这样一句最后的话。与其活着听这样裂肝撕肠的话,还不如在拼命中死去。这个叫乔腊的壮汉,怒睁着两只血眼,举起大刀,直朝芒嘎扑去。

芒嘎从地上翻爬起来,还未来得及站稳脚根,见乔腊擎刀而来,慌忙举刀相迎。他只想到在两刀相碰之时,要撑直腰骨,架住对方足以开碑裂石的一砍。却不料,当乔腊扑到芒嘎的面前时,作拼命状的一刀,并没有流星般砍将下来,而是在两刀即将相碰的刹那间,陡然停在空中;与此同时,裆下生风,飞起一脚,只听崩噔声,正好踢在芒嘎那直挺挺地站立着的右腿的小腿骨上。

好利索的一脚!来得突然,踢得准狠。人腿之上最少肉护的这一段骨头,遭此力道极强的一脚,无论多么硬的汉子,都是受不住的。

芒嘎“哎哟!”叫了一声,整个身子就朝右边歪倒过去。一歪,一倒,乱了阵脚;手中的大刀,也就错了位置。乔腊那把停在空中的大刀,刹那间有了最好的时机。只见他手起刀落,扑嚓嚓!一刀砍飞了芒嘎的半边脑袋。

飞起的半边脑袋,带着红血白浆,落在两丈开外的一片灌木丛里。

而灌木丛里,正有一对眼珠在闪闪发光!

这对眼珠像两颗沾着露水的黑葡萄,镶嵌在一个瘦瘦的面庞上。

小狸猫似的躲在灌木丛里,目睹了这突如其来的血战的,正是踏露钻林采荤子的果龙。

因为后半夜下了点小雨,白雾弥漫的树林里,各种各样的荤子发得多旺啊!

白杆、白牙的青头蕈,从那缠绕着藤蔓的天料木树下的草丛里,探出了戴着青色小帽的脑袋,朝果龙点着头;一掰开就能流出牛奶似的白水的奶浆蕈,不声不响地缩在挂满了缝纫鸟的袋形鸟窝的团花树下,好像在睡大觉呢这种蕈能生着吃。果龙采了两朵,打打根上的土,就放进嘴里嚼了起来。嗨,又鲜又脆,清香中还裹着一丝淡淡的甜味;可躲在落三飘花下的跟果龙捉迷藏的见手青蕈,却不能这样生着吃。那碗口大的落三飘花,一日能变三色,早晨是白色的,中午变成红色的,傍晚就变成紫黑色的了。而见手青蕈呢,也能变颜色,破土而出的时候,是黄色的,用手一摸它,就变成青色的。所以叫它见手青。这种荤呀,不着水煮透了再吃,就会使人中毒;哎,那头大根粗、身穿黑衣的老人荤,站在缅桂树下张望什么呢?噢,一定是在张望那满树浓郁的黄花。果龙在缅桂树下采了一阵老人荤,连身上穿的靛蓝色的粗布衣裤都被缅桂花薰香了;最好找的蕈,要算松毛荤,凡有松树的地方,那落得厚厚的松叶下,准有松毛荤;最难找的蕈呢,要数鸡棕了。鸡棕这种蕈,味似鸡肉,特别鲜美。找到以后,不能像采别的蕈那样,加根一掐,而要连土带根的精心刨出来,还要用大草叶子包好。否则,鸡肉似的鲜味就会跑掉……

林子里的蕈,旺得像天上的星,引得果龙钻来钻去,一点也不知道累。不一会儿,就采了大半背篓。这些蕈,可以吃新鲜的,也可以冼好晒干,留起来招待客人。

在一棵高大的羊蹄甲树下,果龙看到了两朵滚着露珠的毒牛肝蕈。那青灰色的巴掌大的微微向上卷起的蕈头,在果龙的眼里,突然间变成了两张滚着汗珠的青灰色的大脸,大脸上的大嘴巴,一会狂吼狂叫,一会猛哭猛嚎,一会又像出水的螃蟹一样,咕嘟嘟,咕嘟嘟,接连吐出了一大堆白泡沫……

那是两张在杜巴老爹的客店里因为吃了毒牛肝蕈而中毒发了疯的客人的脸。

那一次,果龙误将毒牛肝蕈当成乔巴巴蕈给采了回来,煮进肉锅里,招待了过路的两个客人。这两个本来精神正常的客人,酒肉刚一下肚,突然变成了两个大疯子,在客店里跟头打滚地哭闹起来,还叫嚷着要把竹楼连根拔了。幸亏出门砍柴的杜巴老爹及时赶了回来,用草药为客人解了毒,去了疯,才没闯大祸。

杜巴老爹告诉果龙,毒牛肝蕈万万采不得,不论是多壮的汉子,吃了都会当场发疯的;越是下酒吃,就疯得越快。

从那以后,果龙一见了毒牛肝蕈,就把它连根拔起来,甩得远远的……

当然,这一回也不例外。

果龙一弯腰,拔起了羊蹄甲树下的两朵毒牛肝蕈,使力朝远处甩去。

当毒牛肝荤像一把小伞似的落进草丛里的时候,白雾如烟的山道那边,隐约传来了丁当、丁当的马铃声。听声音,马帮是朝客店而去的。接连几日,都无过客了。是什么人破雾而来呢?果龙寻声找去。

当他找到马帮的时候,一个赶马人已经躺倒在地了。果龙吃了一惊,慌忙躲进一片齐腰深的灌木丛里。紧跟着,又爆发了一场你死我活的血战。

血战之后,荒草倒伏的泥地上,前俯后仰地躺下了三具死相恐怖的尸体。

一阵山风吹过,满鼻子血腥气。

果龙瞪圆了眼珠,一动不动地趴在灌木丛里,注视着面前的一切。

乔腊弯下腰去,在芒嘎的裤腰上,擦了擦刀上的血,然后,当胸揪住芒嘎的短褂,只一扯,嘶啦一声,短褂掉下半边,露出一片黝黑的但已失去了光泽的胸脯。果龙突然吃了一惊,差点叫出声来——一条生着两个头的怪蛇,正曲扭着身子盘卷在芒嘎的胸脯。

再定睛一看,原来是纹身!

乔腊似乎并不太在意这条两个头的怪蛇,他撕开短褂,从芒嘎的怀里拔出了那支卡了壳的驳壳枪,揣进自己的裤腰里。做完了这一切,乔腊抹抹脸上的汗珠,钻出树林,来到山道上。

欤着烟叶的四匹马打着响鼻,停在山道上,不时低下头去,啃吃路旁的嫩草尖。它们哪里明白突然发生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乔腊走到一匹马前,用刀割断苫布上的小绳,哗地掀开苫布,露出了成捆的烟叶;他又把烟叶扒开,费力地从驮子最底下,提起了一大捆长长的用干草包裹着的东西。是什么东西呢?

果龙再定睛一看,不由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啊?

乔腊从烟叶下提起的,竟是一捆乌黑油亮的枪!紧跟着,从其它三匹马的驮子里,乔腊也扒出了枪和弹药。

一共是四捆枪,五箱弹药。果龙数不真切,但,四捆枪少说也有三十支。乔腊手脚麻利地把枪支和弹药用苫布包好,将两捆枪和五箱弹药全部架在一匹大黑马的身上;然后,将剩下的两捆枪扛在牛背似的宽肩上,拉着黑马,下了山道,窸窸窣窣地蹚着落叶,直朝密林深处钻去。

眼看着乔腊那魁梧的身躯被繁枝密叶吞没了,果龙的眉心,拧成了个疙瘩:这个叫乔腊的浓眉虎目的壮汉是什么人呢?他为什么要截枪呢?他怎么知道烟叶下有枪呢?枪又是谁的呢?

雾中的山野,静悄悄,静悄悄。

只有那含着血腥的凉风,不时从闪着露珠的草叶上吹来。谁能回答果龙那比草叶上的露珠还要多的问题呢?果龙叹了口气,又咬了咬牙。

不多久,几只闻到血腥而来的乌鸦,飞落在大叶子树上,死盯着树下的三具血尸,呱呱地叫了两三声。有一只胆子大的,竟扑棱梭扇着翅膀落下来,一蹦一跳的,围着尸体直打转转,仿怜不敢下嘴,惟恐那死人又突然活过来,又仿佛在仔细挑选,究竟先从哪具尸体上键下第一口肉。

荒野横尸,鸦声凄然。望着那尸体上的刀口里汩汩流出的鲜血,渐渐凝固,变紫,变黑,果龙心想:这些杀人的和被杀的人,究竟是些什么人呢?得胜者乔腊又要把枪支弹药往哪里送呢?

如果他是好人,我就应该在暗中帮助他,把枪支弹药送到目的地;如果他是坏人呢?我就不能轻易放过!几乎是在眨巴眼的工夫里,果龙就拿定了主意:对,先悄悄地跟上他,看他究竟往哪里去!果龙像一只捕食飞虫的壁虎,小心地移动着身子,轻起轻落着脚步,在树丛的掩护下,不远不近地咬住乔腊,钻进了密林。

披挂着藤蔓的高大的乔木,帐篷似的,把密林遮得黑魆魆的。说伸手不见五指,那是夸张;但十步开外,的确看得不太清楚。由于见不到阳光,匍匐在地的低矮的草本和苔藓植物的颜色,都是青灰色的。脚下的枯枝落叶,长年累月的积蓄下来,像铺了一层厚厚的海绵,散发着腐败霉臭的气味;有些地方,一脚踩下去,还咕嘟嘟、咕嘟嘟直冒气泡呢!

乔腊拉着马,在原始老林里扑腾扑腾地往前钻着。跟在后面的果龙害怕脚下咕嘟出气泡来,惊动了乔腊,就小心地踩着乔腊的脚印窝和马蹄印窝走。因为踩过的窝窝,已经放过了气,再踩,也不会发出声响了。

走着,走着,乔腊来到了一棵高大的鸡毛松树下。他停下脚,转着眼珠朝四下瞅了瞅,当确信四下无人了,这才放下肩上的大枪,弯下腰去,扒开树下的草丝,忽的一下,竟然从泥地上掀起一块厚厚的椿木板子。

椿木板子下,露出了一个黑呼呼的地洞口。地洞不深,但却够大的。

乔腊把用苫布裹好了的枪支弹药全都放进地洞,重新盖好椿木板子,抚平草丝,又拉起马,继续朝前走去。

果龙睁大眼睛,盯住面前的高大的鸡毛松树,心想:好家伙,这儿竟然有个地洞!

乔腊怎么把枪藏在这里了?他还要往哪儿去呢?

不管怎么样,先留下个记号,再跟他一段。果龙从背篓里摸出几朵奶浆蕈,扎在离那棵鸡毛松树不远的一蓬灌木枝的枝尖上。远远看去,仿佛灌木枝上开了几朵小白花。

做完了记号,果龙又跟上了乔腊。乔腊在林子里兜了个圈圈,把马栓在一棵橄仁树上,然后,一屁股坐在树根上,从怀里掏出那支卡了壳的驳壳枪,掰呀抠呀的鼓捣了起来。

果龙大气不敢出地躲在一棵粗壮的团花树后,只露出一只眼睛,盯住乔腊的一举一动。

正当乔腊修好了枪,站起身要开步走的时候,突然“嘎嘎嘎!——”

从果龙的身后发出一声惊恐万状的尖叫,紧接着,扑啦啦!落叶堆里飞起了一只茶花鸡。它失魂落魄地拍打着翅膀,逃进了老林深处。

这一叫一飞,惊得果龙唰的一下,从头到脚出了一身冷汗。乔腊猛地转过头来,双眼紧随枪口,朝四下来回扫描着。这突然惊飞的茶花鸡,显然是一只躲在落叶堆里抱蛋的雌鸡。茶花鸡从来没个固定的窝,要抱蛋了,就在厚厚的落叶堆里扒个坑,下上三、五个蛋,趴在上面就抱。它那羽毛灰黄灰黄的,跟落叶一个色。你就是走到面前了,也瞅不出脚底下还有只鸡;你不踩到它身上,它绝不会惊飞起来的。

可是,果龙明明蹲在树后没动窝,为什么这只茶花鸡会突然惊飞起来呢?

果龙扭过头来,斜眼一瞅,只见一条小青蛇,正张开大嘴,把一个灰黄色的茶花鸡蛋整个吞了下去。哦,原来茶花鸡是受了青蛇的突然袭击啊!唰啦,唰啦,唰啦,乔腊赵着落叶,一步步朝果龙藏身的团花树走了过来。手中黑洞洞的枪口不离团花树左右。哎呀,躲不住了!

一身冷汗骤然变成了一团火焰,烧得果龙手脚发烫,脑袋瓜里开了锅似的直往外喷热气。

主动走出来,对他说目己是来老林里采蕈子迷了路?不行,太晚了。他不会相信的。

如果他是好人,那还好说。如果他是坏人,那就全完了。怎么办?眼看就躲不住了呀果龙急得没了招儿,耳听着乔腊步步逼近的脚步声,转着眼珠朝四处寻找出路。

那条惹了大祸的青蛇,仍旧在那里乐滋滋地吞吃着茶花鸡蛋。看样子,它要把这窝蛋全部吞吃下去,然后找个树根,勒勒肚子,将消化不了的蛋壳勒碎了吐出来。

看着贪吃的青蛇,果龙眼前突然一亮。他张开两手,猛然间闪电般扑了过去,一手攥住了蛇脖颈,一手攥住了蛇尾巴,忽地将蛇提了起来。好利索的手脚!

那青蛇,嘴里还含着一个鸡蛋,根本无法咬果龙。就是不含鸡蛋,它也咬不成。因为果龙的手正死死地攥住蛇的脖子根儿,使它的头根本无法扭动;而它的尾巴呢,也被死死地攥住,无法盘卷果龙的胳膊。

这一出手快、下手准的捉蛇绝招儿,是果龙跟杜巴老爹学来的。初学的时候,他挨过咬,也挨过卷。也正是在挨咬和挨卷中,他练就了这一手好功夫。

果龙刚把青蛇抓到手,就听见乔腊已经来到了团花树的左侧。他一猫腰,把身子缩成团,朝树的右侧一躲,紧跟着,两手一顺,将那青蛇从树的左侧放了过去。喷溜一声,青蛇迎着乔腊钻草而出。乔腊闻声一惊,急忙叉开两脚。青蛇箭一般从乔腊的胯下钻过。乔腊定睛细看,那蛇嘴里咬着的不是别的,正是一个灰黄色的茶花鸡蛋!

这不就是茶花鸡突然惊飞的原因吗?乔腊相信这个答案是正确的。他没有再往前走,因此也就没有发现团花树后面还有一只来不及飞走的“茶花鸡”。果龙这才喘过一口大气。

乔腊回过头去,走到拴马的橄仁树下。他拽了拽缰绳,认定马在树上拴牢了,就扭身朝密林里钻去。啊?他连马都不要啦?

果龙又跟着乔腊走了一段,才发觉乔腊是兜着圈子朝客店的方向走的。

乔腊要去客店吗?

他去客店干什么呢?

嗯,我应该抄一条更近的小道儿,赶在乔腊头里,先把刚才看到的一切情况告诉爷爷,好让爷爷有个准备!

果龙拿定了主意,拐上另一条麂子踩出的羊肠小道儿,加快胸步,直朝客店赶去。

果龙走得够快的了,唰唰唰,唰唰唰,眨眼工夫,就撩出好远。

可是,还没等他钻出密林,客店里又虎势势地走进了两个膀阔腰圆的壮汉。

这两个壮汉,都是短衫肥裤优尼人的打扮。走在前面的,四方大脸,满腮胡茬。因为赶路热了吧,大敞着怀,露出一胸脯铁打的黑肉疙瘩。当他吱扭一声推开竹门的刹那间,毛虫似的浓眉下,一双寒星般的亮眼,早已把客店的旮旮旯旯扫视了一遍。

紧随四方大脸进来的壮汉,相貌着实不善,暴眼如牛,大嘴似蛙,满口的板牙争先恐后地朝外龈着;脸上的条肉一鼓一楞的,全都是横长着。大概他从来不会笑吧,阴沉沉的脸,就像一块冰冷的铅。看到这张铅块冷脸,就会叫人想起这样的话:杀人不眨眼!

这两个壮汉肩上无背的、手中无提的,就这么赤手空拳、一前一后走进了客店。

坐在迎门的那张篾桌旁的黑脸大汉,明知道来了新客,却连眼都没斜一斜,依旧眼盯桌面,闷头吃肉。那肥得流油的麂子肉煮得很烂熟,撕开了填进嘴里,连声都嚼不出来就化了。

杜巴老爹一见来了新客,急忙立起身子,两手在衣襟上揩抹着,迎了上去。

当他与走在前面的方脸壮汉碰了个脸对脸时,眉尖不由得抖跳了一下一是他?

不对呀!杜巴老爹一面招呼着:“啊呀,两位走累了吧?快请里面坐!要吃点什么?”一面又暗暗地盯了方脸壮汉一眼。

嗯,是他!没错!可他为什么?“先给来碗茶吧!”方脸壮汉说道。说话的时候,他眼睛盯住了杜巴老爹。可脸上却死死板板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就在这一问一答的瞬间,杜巴老爹的身子刚好遮住了闷头吃肉的黑脸大汉。

黑脸大汉趁机斜过眼去从歪挂在竹艳墙上的一片只有巴掌大的破镜片里,扫了时刚刚进门的这两位壮没。显然,在落座的时候,他就注意11片破镜片是可以利用的了。

只是这么一扫,黑脸大汉就逾有成竹了。当杜巴老爹闪过身子,去火塘边提罗锅的时候,他已经恢复了原先的姿式一眼盯桌面,闷头吃肉。

杜巴老爹来到火塘旁,从那让烟熏得漆黑的竹楼脊檫上垂下来的铁钩链上,摘下被火舌舔着的椰果大的扁圆扁圆的罗锅,冲了两碗茶水,热气腾腾地端到离火塘不远的一张篾桌上,招呼两位新客入了座。

方脸壮汉背对火塘、面朝黑脸大汉坐了下来。他端起茶,轻轻吹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一双亮眼,透过碗里腾起的热气,瞟着黑脸大汉的举动。

黑脸大汉碗里的肉已经吃光了。他站起身,用手背抹抹嘴,跟杜巴老爹点个头,算是告辞。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客店。

方脸壮汉盯住黑脸大汉的背影,动了动嘴唇,但没说出什么。坐在他对面的暴眼大嘴,干脆阴沉着脸,连看都不看一眼起身而走的老客。

客店相逢,尽管陌生,也总是要寒暄几句的。他们这样一言不发,正说明双方的来历都非同寻常。

杜巴老爹一见老客走了,正要上前与方脸壮汉搭话,忽听一阵不太响亮的金属碰击声,隐隐约约传进了客店:丁当,丁当,丁当……是马铃!

两个喝茶的同时放下了手中的大碗。丁当,丁当,丁当……马铃是朝客店响过来的!

两个壮汉对视了一眼,紧跟着,四方大脸在前,暴眼大嘴在后,腾腾腾!走出客店,向着马铃的方向,上了山道。

铃声是从树林里传出来的。看来,马帮还在铺满落叶的林间小路上摇晃呢。

两个壮汉一前一后,沿着山道进了密林。正在疾行间,突然,忽啦一声,树丛一响,走在后面的暴眼大嘴还来不及叫出声来,脖颈就被一只铁钳般的胳膊腕子死死地钳住了。他强扭着身子,朝后瞅了一眼,不觉惊得一愣。他不相信自己看见的是一张脸。因为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样可怕的脸。这是一张没有鼻子、没有嘴的脸。这张脸像血一样鲜红鲜红的,只是在眼睛的位置上,有两个圆圆的黑窟窿,里面闪着凶光!

就在这张恐怖的血脸突然出现在暴眼大嘴的身后的刹那间,一把闪亮的牛角尖刀,也同时抵在了他的心口上。

只要暴眼大嘴敢动一动,这把尖刀就会扑的一下,在他的心上捅个窟窿。

走在前面的方脸壮汉闻风而动,噌的一下从腰里拔出了短枪。他出枪真快,当枪攥在手里的时候,机头已经张开,子弹已经顶上了膛。

可毕竟是闻风而动!

闻风在前,动作在后。所以,还是迟了一步。“把枪丢下!不然,我先捅了他!”一句咄咄逼人的话,像硒过来一块石头,堵住了方脸壮汉的枪口。

方脸壮汉看清楚了,突然用牛角尖刀劫持了暴眼大嘴的怪脸人,是在头上套了一个只留下两只眼睛的大红布套。方脸壮汉犹豫了。“听见没有?把枪丢下!”蒙面人又厉声喝道。

同伴的性命被控制在对方的刀尖上,稍有盲动,就要流血。

扑!方脸壮汉把枪丢在了草地上。“转过身去,举起手来!”蒙面人又喝道。真是一个劫路的老手!

丢了枪,方脸壮汉已经被动;再转过身去举起手,就被动到底了。

方脸壮汉盯了蒙面人一眼。

隔着红布头套,虽然看不见他的嘴脸,但是,方脸壮汉明白,自己遇到的是一个残酷无情的对手。

没有道理可讲,也没有商量余地。选择只有一个:杀了他,或被他杀!

而眼下的局面,要想杀他,还不得不暂作退让。在退让之中,伺机反客为主。

方脸壮汉咽下一口硬气,举起手来,又慢慢地转过身去。

此刻,他忽然希望那马铃声突然响到身边。但是,奇怪的是,马铃声竟没有了。

真的,山野静悄悄,哪有马铃声?这是怎么回事呢?刚才明明响过马铃的!来不及多想了,方脸壮汉知道,蒙面人会很快接近自己。不,是接近那支丢落在草地上的短枪。蒙面人一旦把枪夺到手,就稳操胜券了;而自己要扭转劣势,只能在蒙面人弯腰拾枪的一瞬间了。

果不其然,身后有了响动。沙沙沙,沙沙沙。

蒙面人用尖刀逼着被劫者作为掩护,一步步向前靠拢、靠拢……杀人!或者被杀!抉择的时刻到了。

就在蒙面人准备俯首拾枪,方脸壮汉准备回身反击的千钧一发之机,被劫持的暴眼大嘴突然飞起一脚,将草地上的短枪踢出四、五丈远!

这一脚,是用自己的生命去换的。蒙面人也不手软,哇的一声怪叫,举刀就刺……方脸壮汉急忙回转身来夺刀。可是,晚了!

只听扑哧一声,一尺多长的尖刀刺进了暴眼大嘴的胸口,只剩刀把露在外面。

好狠的一刀!一个铁打钢铸的汉子,竟连哼都没哼出一声,铅块似的黑脸就唰地一下,蒙上了一层白霜。方脸壮汉的眼里顿时冒出了血!

他双拳齐发,虎然有声,劈头盖脸直朝蒙面人扑打过来。仇恨和力量,都聚在双拳之上。

蒙面人也不马虎,面对如虎似豹般猛扑过来的对手,阵脚毫不慌乱。他一手托住软了手脚的暴眼大嘴,迎面堵住方脸壮汉,另一手顺势将那插入死者胸口的刀猛地拔了出来。这一拔刀,正是他有所用心的一个绝招!但见刀尖出处,扑啦啦!涌泉般狂喷出胳膊粗的一根血柱!

这血柱,鲜红、粘稠、冒着滚烫的热气,兜头泼得方脸壮汉一脸一身。

方脸壮汉顿时变成了一个血人!

鲜血糊住了他的双眼,眼前倏地一片昏红,再也看不清对手的举动。方脸壮汉急忙伸手去揉眼,忽见昏红中晃出一道刺眼的白光。他急忙侧身躲闪,但听噌的一声,蒙面人趁乱刺出的一刀就扑了个空。不容他收刀再剌,方脸壮汉的两只大手,就鹰爪般抓住了他握刀的手臂,顺势往前只一拽,咔吧一声,这只手臂就被从肩肘处拽脱了臼。

蒙面人惨叫一声丢了刀子,一只胳膊就抽骨扯筋般软软地垂在肩脸上。

方脸壮汉一见得了手,也不去拾刀,一顿攻势凌厉的流星拳,打得蒙面人口喷血箭,连连败退。

方脸壮汉哪里肯放,逼上去兜脸一脚,竟把个蒙面人踢得断线纸鸢一般,跌落在两丈开外。

蒙面人狗似的在草地上连滚带爬,半天也站不起身来。方脸壮汉抢上一步,正准备最后结果了这个蒙面歹徒,冷不丁树丛里有人大吼一声:“暗器!”

吼声未落,却只见半跪在地上的蒙面人一扬手,一个蜻蜓似的小亮点,就朝方脸壮汉迎面飞来。

真是小人暗使鬼。蒙面人在节节败退之中,以滚爬动作为掩护,迅捷地从绑腿里拔出了暗器枚柳叶飞刀。

方脸壮汉见对方暗器出手,楝然一惊,身形疾转。猝然之间,闪避不及,躲过了前胸,却让出了右臂。

那柳叶飞刀生啸而至,小虫似的咬在了他的右臂上。与此同时,树丛里豁啦一响,飞出了一杆傻尼人的猎用标枪。但见寒光闪动,枪下生风,不偏不斜,正中蒙面人的后心。

好准的枪法!

蒙面人鬼叫一声,噔噔噔!倒退几步,仰面跌倒在树丛里。

这一倒,那杆扎在后心上的标枪重重地杵在泥地上,扑嗤声,锋利的枪尖就笋尖般从胸前顶了出来,登时血流如注。

从那被标枪尖挑开的短衫下,赫然露出了纹在胸脯上的一条生着两个头的怪蛇!

就在蒙面人倒地的同时,不远处的树丛里,发出了一声清脆的马铃声:丁当!

方脸壮汉好不奇怪。他来不及寻那投枪救命之人,先走到树丛近前,探头一看,只见蒙面人的脊背下,压着一根架在树丛之间的细棕绳。

方脸壮汉伸手一拽那根细棕绳,不远处的树林里就传出了马铃声:丁当!丁当!好啊,原来如此!

方脸壮汉不由恼怒起来,一把扯断了系着马铃的细棕绳,又一把扯下蒙面人头上的红布套——蒙面人正是刚才坐在客店里闷头吃肉的黑脸大汉!

一切都明白了,方脸壮汉这才回过脸去寻找那位投枪的救命恩人。

当他看清了从树丛的浓荫里站起身来的救命恩人正是杜巴老爹时,四方大脸立时现出一丝笑容。他张开嘴,想要说什么,但还没说出来,突然间,浑身颤抖了一下,咕咚咚!像一根齐根砍倒的青柄树,直挺挺地栽倒在地上。

杜巴老爹大惊失色,慌忙抢上前来,张开双臂,将方脸壮汉抱在怀里,连声叫道:方脸壮汉吃力地睁开眼皮,一双寒星般的亮眼已经失去了光彩:“……杜巴更达……”

“赛果,赛果!”杜巴老爹的双手开始颤抖了。凭经验,他知道怀中人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赛果,你听老爹说,老爹翗道你明明是贝鹿山勐达寨的布朗族好汉,今天你却突然间穿了一身优尼人的衣裤进了我的客店,我猜你一定是为要事而来。”

方脸壮汉不容杜巴老爹再说,痉挛着身子,用尽最后的气力,连连摇着杜巴老爹的手臂:“……快去!快去!杜巴更达,扎格利要到客店来接枪,你快去山道上堵住他……告诉他……告诉他……”话未说完,就断了气。

他走了。留下这句至关重要的话,走了。大地默默无语。她用心血哺育了生命,又用沉默接受了死亡。

杜巴老爹那略微呆滞的目光,落在赛果的右臂上。粗壮的右臂上,咬着一把小虫似的柳叶飞刀。难道这么一条如牛似虎的汉子,会被这么一把不足三寸的小刀夺走性命吗?

杜巴老爹拔出了暗器却不见伤口上有半点血迹。啊!杜巴老爹叫出了声:“见血封喉。”

这“见血封喉”乃是勐那大森林里的一种落叶乔木之名。这种高大的乔木,开紫花结紫果,枝枝叶叶里能流岀奶似的白浆。这白浆含有剧毒,涂在刀尖之匕不论扎着谁,不论伤在何处,只要刀尖一见了血。用不了一袋烟的工夫,被害人就会鲜血凝固而死。常去老林里狩猎的杜巴老爹,每次都在鹿皮箭囊里插上一两支箭头上涂了“见血封喉”的竹箭。带这样的毒箭,不是为了打猎,而是为了防身。因为被这种毒箭射死的野物,是根本不能吃的;吃了,人也会中毒而死。黑脸大汉的暗器上,正是涂了“见血封喉”!赛果的尸体,因为鲜血突然凝固而一下子僵硬了。杜巴老爹的眼圈红了,老泪涌出了眼窝。他双手托着赛果的僵尸,小心翼翼地平放在草地上:“……赛果啊,你活着的时候,是布朗族的一只鹰。高山,你能翻;老林,你能穿。可是,你飞得太累了!你收起翅膀,找个安安静静的地方,好好歇一歇吧……”杜巴老爹喃喃地念叨着。

他想起这个英雄好汉临终前留下的话,急忙抬起泪眼,朝那莽莽苍苍的贝鹿山上眺望,心里头不由得咯噔一下紧张起来。

杜巴老爹熟悉扎格利,就像熟悉赛果一样。他把赛果比做布朗族的一只鹰,把扎格利比做傻尼人的一条虎。

扎格利是贝鹿山上的优尼嘎洛寨里的民兵联防队长。在这种不寻常的时候,扎格利的到来也一定不寻常!蒙面歹徒虽然死了,但客店仍旧被一种看不见的危险包围。

看不见的危险,才是真正的危险。得马上去堵住扎格利!得马上去把这里的一切告诉扎格利!扎格利,你这会儿走到哪儿了呢?

扎格利这会儿已经走到了山脚下。当他离开嘎洛寨的时候,那一幢幢掩在秀美的棕树和翠绿的槟榔树丛中的尖顶矮脚的竹楼,还在浓雾中静静地睡着。而此刻,扎格利回首翘望,那满山的雾气已经散尽,朝阳伸出了千万条金手,柔情地抚摸着在晨风中轻轻摇曳着的一草一木。

座落在半山腰上的嘎洛寨虽然淹没在万绿丛中,但寨前那一木成林的老鸹树,却看得清清楚楚。

这老鸹树本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榕树,树身粗得四、五个人拉起手都围不过来,银灰色的粗壮的树干向碧蓝的天空中舒展着,从那树干上又长出一条条青绿色的气根;而这些气根,有的一直扎下来,钻进土壤中,又成了一棵大树干;有的,还吊在半空中,随风飘荡着,把潮湿多雨的空气当成吸取养料的土壤。就这样,树生树,根生根,一棵老榕树,盘来盘去,竟连成了一片繁茂的树林。这样一木成林的奇景,本来已经够壮观了。但奇中有奇的是,在那茂密的覆盖了三、四亩地的横枝竖杈上,一个连一个地架满了谁也数不清的老鸹窝。成百成千只老鸹,父生子、子生孙,一代接一代地在这棵老榕树上繁衍着。大榕树不断地长,老鸹窝不停地增。平日里,老鸹们在树上有条有理地安居乐业,一旦被什么意外的响声突然惊动时,刹那间,群鸹飞起,遮黑半边天,千嘴齐鸣,叫声传百里。那景象,蔚为壮观;那鸣声,经久不息。

因此,嘎洛寨的馒尼百姓,就称寨前的这棵大榕树为老鸹树。

老鸹树是嘎洛寨的神。

传说,嘎洛寨的祖先在这荆棘从生、虎狼遍野的贝鹿山山腰上,搭起第一幢竹楼的时候,就有一只老鸹叼着一粒榕树的种子,落到了这幢竹楼的尖顶上。

多少年,多少代,嘎洛寨的傻尼人,就像这只飞到荒山野林来的老鸹一样,无比顽强地生存下来。

他们的睑,黑得像牛粪;他们的手,干得像树皮;他们的脚板,硬得像马蹄。不分男女,不分场合,不分季节,除了胯下的一块手巴掌大的兽皮遮羞外,身上再没有一丝布片了。山顶上的茅草长高了,他们像狗一样,匍匐着身子爬上去,把茅草割回来,搭起尖顶的竹楼。半夜里,在虎啸狼嚎声中,狂风掀了屋顶,全家人又像狗一样四肢扑地,半跪在火塘边,围成一圈儿,用光光的脊梁挡住冷雨,不让赖以生存的火种被雨水浇灭。鸡叫天明了,他们给能主宰地上一切事物的阿奥阿波神磕过响头,乞求过能得一个好收成,就接连翻过几个山包,放一把大火,把成片的森林烧光。他们当场分吃了那些因为来不及逃走而被烧得半生不熟的、还带着血丝的动物肉,然后,就在铺满灰烬的焦土上,用尖尖的竹棍子,戳出一个又一个像马鹿蹄印似的小洞洞,向里面丢下一粒谷种……奋斗!生存!

在阴风冷雨里,在虎口狼牙边。傻尼人吃尽了黄连苦,历尽了人间的艰辛。勐达寨和嘎洛寨这两个一左一右地把住了贝鹿山山口的寨子,虽然一先一后地成立了民兵联防队,可面对猖狂的匪患,却缺少武器。设在玛糖山坝子里的一个傣族大寨里的区政府武装部,决定拨三十二支大枪和五箱弹药,给嘎洛寨和勐达寨。

枪支弹药已经在三天前由不通公路的勐达寨派民兵多布和芒嘎赶着马前去领取了。

扎洛利此行的任务,是在杜巴老爹的客店里,接应分给嘎洛寨的枪支和弹药。

联防队的副队长约墨大叔一定要派人跟扎格利一道去客店接应枪支和弹药。

扎格利劝阻道:“剿匪的大部队今天下午就要提前赶到了,家里够你们忙活的!还是我自己去吧。我什么也不用带,到那里赶上分给咱们的两匹马,等不到太阳落山,就能返回寨子了。你们就放心吧!”

约墨大叔抢捻胡须:“嗯,也好!那家里的这一摊,你也放心吧!听说勐达寨的联防队队长赛果也去客店接应多布和芒嘎他们。”

“是啊,”扎格利笑了笑,“因为忙,我们俩已经有好几日没见面啦。今天正好跟他见见面,好好扯一扯!”就这样,扎格利出了寨子,上了路。

“茶花两朵!——”

“茶花两朵!——”草丛里的茶花鸡在不停地啼叫着。扎格利腾腾腾地走进了贝鹿山的山谷里。这个中等身材的黑瘦黑瘦的汉子,年方三十七、八。他着一身蓝靛色粗布衣裤,那高吊在腿杆上的肥大的裤脚,不时扫荡着路两旁沾着露水的草棵;太阳光在他那消瘦的长脸上,涂抹了一层居住在高山上的俊尼人特有的紫黑的色彩;浓眉似剑,两眼如火,高高的鼻梁棱角分明,显示着他的机警聪慧和毅力过人。

他疾步行走在峡谷间,炯炯闪亮的目光,扫视着两侧树木丛生的陡峭的石壁。

……区里拨的这批武器来得太及时了!在玛糯山以北围剿隆哥匪帮的大部队已经整顿完毕,今天下午就要提前赶到嘎洛寨和勐达寨。一场军民围剿窝古力匪帮的战斗,很快就要打响了。玛糯山以北的战斗没有获得全胜,匪首隆哥带着少数土匪逃跑了,至今也没捉到。这里面有个经验教训,那就是,土匪盘踞在老林里,他们躲在暗处,我们露在明处,大部队开进老林里拉网围剿,不但伤亡很大,而且也不可能一举全歼。土匪漏网,后患无穷!看起来,要想把勐那森林里的窝古力匪帮一网打尽,还得动一番脑筋才行啊!想到这里,扎格利的心里不由得一动:哎,要是能设法把窝古力匪帮从勐那森林里引出来,引到贝鹿山峡谷里;而我们事先埋伏在峡谷两侧。只要土匪一出林,就迅速断其退路,在峡谷里打它个瓮中捉鳖,那不就能把土匪一网打尽了吗?

这个主意好是好啊,可怎么才能把窝古力匪帮引出森林呢?

扎格利正在边走边想,突然间,嗖的一声,如电光石火般从路旁的树丛里射出一支利箭。好准的箭,正对扎格利的前胸!不容扎格利躲闪,箭头就扑的一声,扎进了他的心窝。“哇呀!”扎格利惨叫一声。

紧随着这一声惨叫,扎格利双手抓住了插在心窝上的箭,连连倒退几步,咕咚一声,仰跌在地,蹬了几下脚,就挺直了身子。

到死,两手还紧抓着胸前的箭。

看着扎格利中箭身亡,树丛中哗啦一声,钻出一个驼了背的傻尼人。

此人年约四十上下,一张葫芦脸,两只豹子眼。虽然弓腰驼背,但举手投足,却干净利索。

驼背人来到扎格利面前,猫下腰来,直取扎格利插在怀间的短枪。

不等他手碰枪把,冷不防被扎格利握箭的手兜腮帮子揣了个大趔趄;紧跟着,扎格利虎的一下,打个挺,站了起来。“啊!”

驼背人以为诈尸了,惊叫一声,扭头就跑。不是诈尸,扎格利根本就没死。

当箭迎面射来的时候,武功非凡的扎格利眼疾手快,双手举到胸前,一把抓住了眼瞅着扎进心窝的箭;同时间,佯作利箭穿心,惨叫一声,扑倒在地。

一着假死,为的是躲过暗算者,变被动为主动。扎格利见驼背人扭头就跑,哪里肯放过。他噌地从怀里拔出短枪,顶上膛火,霹雳般大吼一声:“站住!”

驼背人还在猛跑。“不站住我就敲死你!”驼背人还是不停步。要留活口问根底,当然不能打死他。扎格利举起枪来,想打那驼背人的大腿。手指已经勾在了扳机上,又猛然间停住。扎格利心想,万一失了手,打炸了他的脑壳,岂不断了口供?不行!

扎格利回手把枪插在怀里,鹰展翅似的猛追过去。这是一双曾经在老林里追过一头马鹿的快脚。噌噌噌!噌噌噌!在草叶上生出风来。很快的,扎格利就接近了对手。当一追一逃的两者之间,只差一臂远的时候,突然一驼背人猛地转过身来,手里捏着明晃晃的一把尖刀,迎着猛扑过来的扎格利,就是一刀!

原来,这家伙边跑边从腰里拔出了凶器。这一刀,来势凶猛。只顾穷追的扎格利一下子收不住脚,但听铮的一声,铁器相碰,利刀正扎在扎格利怀里的短枪的枪把子上。好险!

不是枪把子护身,这一刀非捅得扎格利肚破肠流不可。就在刀枪相碰,发出铮的一声铁响的刹那间,四目相对,也如火石撞击般,闪出了誓不两立的凶光!

扎格利一眼认出,这驼背人正是嘎洛寨里的赶马人腊本都。

好不怪哉!

我与腊本都并无冤仇,为什么他要在此暗算我?不容扎格利细想,腊本都举着刀又扑了过来。扎格利侧身让过。这时,两个人是南北相对。

扎格利虎视耽耽,盯住对手,移动着脚步;看上去,他的脚步是在无意的移动,而实际上,他正是通过移动脚步,使自己背东面西而站。

腊本都不知是计,以为扎格利是在躲闪自己,伺机夺刀。他也随扎格利移动着脚步,始终与扎格利保持着脸对脸的位置。

这样一来,当扎格利背东面西站稳了脚跟时,腊本都就面东背西而站了。

顿时,腊本都的两只眼睛被刚刚爬出山头的太阳照了个正面。

他不由自主地眯起了两眼。

就在这个当口,!格利嘿的大叫一声,张开两臂,向前一扑摆出了夺刀的架势。

阳光晃得腊本都看不清扎格利的动作,他只觉得扎格利不顾一切地扑了过来,冲自己亮开了整个胸脯。腊本都猛一咬牙,直着刀尖直取扎格利的心口。

不曾想扎格利的扑刀只是虚晃了一下。当腊本都举刀直捅过来的时候,他腰身向左一扭,腊本都的刀就桶进了扎络利在臂间的空当里;不等腊本都再抽出刀来,扎格利的右臂向下只一夹,就把腊本都的手臂连同尖刀一起,紧紧地夹在了胳肢窝底下。紧跟着,扎格利左手一伸,铁钳似的虎口,就一把掐住了腊本都的喉头。

扎格利还没用劲儿呢,腊本都就翻开了白眼。

气一接不上,腊本都的身子,就稀泥似的松了架。扎格利趁机反扭住腊本都的胳膊,下了他的刀,兜腚一脚,把他踢了个狗扑屎;跟上去,一脚踩住了腊本都的脊梁。!格利不敢重踩,因为他知道自己脚下的功夫,稍一用力,就会把腊本都踩个口鼻喷血、脊椎骨折断。他只是轻轻一踩,腊本都就觉得像有一块大石板压在了脊梁上,连气都难喘了。

“哎哟!哎……哟……”腊本都哎哟着。

马上,就有一把冰冷的刀,横在了他的后脖颈的两块脊椎骨之间。扎格利的问话,比横在颈上的刀还冰冷:“说!为什么要杀我?”

腊本都不哎哟了,葫芦长脸歪贴在地面上。他用上牙咬住下嘴唇,摆出了宁死不讲的架子。

“你不说?好,我就先从这儿下刀卸你!”说着,扎格利的手朝下只一按,腊本都鬼叫一声,后脖颈上登时冒出了红血。“我说!——”

腊本都散了架子,连声叫了起来。单凭他被突然的“诈尸”吓得拔脚就跑这点上,扎格利就断定这家伙不是个宁死不讲的主。“好,你说!为什么要杀我?”

“……他,他说你要去接枪,所以就让我在半路上杀了你。”

“他?他是谁?”

“不知道……”

“嗯!”

“真的不知道啊!”

“那他是怎么布置你杀我的?”

“他,他把任务刻在箭上,然后把箭从后窗口射进我的竹楼里。每次都是这样。”

扎格利想了想,觉得这话可信。又问:“他除了叫你杀我,还叫你干什么?”

“还叫我去杜巴老爹的客店……”

“冒充嘎洛寨的联防队员去接枪?”

“不,不是接枪,是送信!”

“送信?”

“送信。”

“信在哪儿?”

“在,在我的包头里裹着……”

扎格利扯下腊本都的包头,一抖落,里面果然掉出一块小竹片。

扎格利拾起竹片,只见上面用刀刻着:窝古力头人:明晨不能打嘎洛。

哦!原来腊本都是在给窝古力千事啊!扎格利强忍住满腔怒火,又问:“到了客店,你要把信交给谁?”

“谁也不交,放在门外那棵皂角树下的小树洞里就行了,今天,林子里会有人来取的。”

“嗯。这么说,窝古力原想在明晨打嘎洛了?”

“是,是的。他们想趁联防队还没有武装起来,杀出勐那,打下嘎洛,杀光、抢光,最后放一把大火,把寨子烧光……打了嘎洛,还要去打勐达……”

“还有什么?”

“还有,昨天我取过一封林子里送出的密信,信上讲,如果情况不变,明晨能打嘎洛,那么,今天就让我们在小树洞里放一块木炭。”

送甘蔗,表示友好;送木炭,则表示交战。这是傻尼人祖传下来的规矩。

看来,暗中指挥腊本都的人,没有让腊本都送木炭,而送了这样一封密信,是因为他得到了剿匪的大部队在今天下午就要提前赶到嘎洛寨的军事情报。

几乎像闪电般,在扎格利的脑子里闪现出这样一个巧妙的计划:将计就计,放一块木炭在树饲里,窝古力匪帮按原计划在明晨出林打嘎洛;而同时,通知剿匪的大部队,在今天夜里就布伏兵于贝鹿山峡谷两侧。这样,明天一早,只要土匪一出林,就断其退路,在垓谷里打它个漂亮的伏击战!

好,如果腊本都讲的都是真的,那么,这个计划,就一定能把窝古力匪帮一网打尽!

扎格利决定先去客店,在皂角树下的小树洞里放一块木炭,然后,回过头来再处理这个腊本都。

“得先委屈你一下了。你先在那边树林里老实呆一会儿,我回过头来再找你!起来,把裤带解下来!”

扎格利要用裤带把腊本都绑在道边的树林里,再用头帕堵住他的嘴。

腊本都哆哆嗦嗦地站起身来,抖着两手去解裤带。扎格利正要把竹片密信瑞进衣兜里,突然间,佯作解裤带的腊本都一个恶虎扑食,从扎格利的腰间夺下了短枪。不容他抬起枪口,扎格利大吼一声:“枪里没子弹!”腊本都一怔。

这当口,扎格利猛扑过去,一下子扭住了腊本都持枪的手,死死地把枪口朝地下按去。腊本都却拼命地把枪口朝上抬。

撕扯之间,顶上了膛火的短枪被腊本都无意中扣响了;而枪口正巧被扭拽得顶在他自己的脑门上。砰!——

腊本都脑壳迸裂,红血白浆一齐喷了出来。自己把自己给打死了。从害人开始,以害己告终。

扎格利长吐了一口大气,把腊本都的尸体拖进了道边的树林里。

当他藏好尸体,从树林里钻出来的时候,冷不丁发觉面前铁塔似的站立着一个人!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定睛一看,站立在自己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杜巴老爹。

杜巴老爹一把抱住了扎格利,颤抖的双手,连连摇撼着扎格利的肩头。

他钯一切,都告诉了扎格利。

说到最后,满是皱纹的眼角里,扑簌簌地淌出了老泪……扎格利马上明白,自己面临着新的考验!

扎格利忍住悲痛,搀扶着杜巴老爹,赶到了客店。他刚刚从火塘里取出一小块木炭,果龙就上气不接下气地扑进了客店的竹门:“……快,快,枪!枪!有一个人叫乔腊。”

乔腊在密林里钻着钻着,树木渐渐稀疏了,灌木丛开始茂盛起来。

他知道,这是走到林子边上了。

抬眼望望,在那不远处的小山坡上,杜巴老爹的客店正从芭蕉林和麻桑蒲的绿叶丛中,探出一角竹楼。

按说,在老林里钻得淌汗的乔腊,应该去客店里吃点喝点;可是他不,眼看着要走近客店了,却突然猫下腰来,小心地把自己隐蔽在灌木丛里,躲闪着客店的后窗口,狗似的匍匐着向前移动着身子。

他藏着、躲着,想干什么呢?

在离客店屋后不远的山道旁,静静地立着一棵弯了腰的皂角树,茂盛的枝叶巨伞似的在周围的草丛上投下一片阴影。乔腊的目标正是这棵皂角树!

他藏着、躲着,摸到了皂角树下,斜眼瞟了瞟客店,看看没什么动静;又左右环顾四周,看看没什么人走动,这才把手慢慢地伸进了树下的一个被草丛覆盖了的小树洞里。乔腊的肩头突地抖动了一下,像是摸到了一条蛇!小树洞里没有蛇,他摸到的是一小块木炭!一块表示明晨可以攻打嘎洛寨的木炭!乔腊的眼前刹时间闪现出冲天的火光、妇幼的嚎哭,在那不断痉挛抽搐着的开膛裂肚的尸体下汩汩而流的血河……一切能激起兽性的情景,都一幕幕闪了出来,使他虎目圆睁的黑脸上,控制不住地露出了狞笑。

躲在客店屋后芭蕉林里的六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乔腊的一举一动。

“河水清了,才看得准河底的石头是方还是圆。”扎格利压低声音对身边的杜巴老爹和果龙说,“现在,乱线头已经扯出了点眉目。这个乔腊和他的那个被杀死的同伙,都是窝古力的人。他们俩此次出林的目的,是截枪,二是取皂角树洞里的密信。可见,今天早上枪支弹药要通过客店的消息,早已被隐藏在嘎洛寨里的坐探报告了窝古力。然而,乔腊却没料到,在他们未动手之前,负责押送枪支弹药的芒嘎突然杀了多布,企图一个人独占了这些武器……”

果龙忍不住插嘴问:“他干嘛要独占呢?”

“可以断定,芒嘎不是一个好人。从他的胸脯上也纹着一条长着两个头的怪蛇这点看,他跟最先到达客店里的黑脸大汉是一伙的。这个黑脸大汉是前来接应芒嘎的。当他发觉赛果也赶到了客店时,他认出了赛果,就下手杀了赛果。”

“这是两头豹子抢一只岩羊啊!”杜巴老爹点头同意扎格利的判断,“看起来,芒嘎和黑脸大汉是另一伙土匪!”

扎格利饿敏眉头:“如果他们离这里不远,那他们很可能是隆哥匪帮的人!”

“隆哥匪帮的?”果龙惊异地睁大了眼睛,“隆哥匪帮不是被消灭干净了吗?”

扎格利摇摇头:“不彻底啊!狡猾的隆哥带着少数几个土匪漏网逃跑了,至今也没捉到。所以,我们要想尽一切办法,把窝古力匪帮全部引出勐那森林,一扫而光,绝不让一个漏掉!”

果龙听扎格利这么一说,不出声了。这当儿,乔腊离开了皂角树,又猫着腰,钻进了灌木丛里。

果龙忽然着急了:“啊呀!乔腊要回去取枪了!他在林子里留了一匹马,足够驮枪用了!”说着,他一把抓住扎格利的胳膊,连连摇着:“扎格利大叔,枪是我们的!不能让它落到窝古力手里!”扎格利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变化。哎呀,他怎么不着急呢?

扎格利哪儿能不急呢?可是,急,不一定就能从脸上看出来呀。

沉默了片刻,扎格利盯着山坡下那片因为乔腊的钻爬而不停摇晃着的灌木丛遣:“这批武器弹药如果落在窝古力匪帮的手里,就会给我们明天早上的伏击战带来很大困难!必须马上选一条近路,赶到乔腊的头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藏在地洞的枪支弹药全部取出来,让他去扑个空!”

“我去!我知道地洞在哪儿!我在树枝上扎了蕈子!我知道路!我去!”

劈哩啪啦,像竹筒倒豆子似的,果龙不住嘴地把憋在心里的话一古脑儿全倒了出来。可是,没有回答。

他着急了。一抬头,正碰上注视着自己的四只眼睛。果龙觉得,这四只眼睛,热辣辣的,像火!燃烧的火!“怎么!信不过我?”果龙叫了起来,“不是我,你们怎么知道乔腊的?还信不过我吗?”

回答果龙的,仍旧是默默注视的四只眼睛。果龙盯住这四只眼睛。

他觉得,这四只眼睛深沉沉的,像水!深潭里的水!“我……”果龙说不出话来了。

杜巴老爹出了一口长气,轻轻地抚摸着果龙头顶上的红布包头:“孩子,贝鹿山上有多少棵大树,白头翁最清楚;扎格利心里要说的话,我全明白。你还是一只刚出窝的丽丽鸟啊!你的窝,架在我老杜巴这根孤独的树杈上。我愿意看见你远飞,我愿意听见你高唱,可是,我也害怕大风吹断了你的羽毛,暴雨打湿了你的翅膀啊……”

说到这儿,杜巴老爹的声音有些嘶哑了。停顿了一下,他把脸扭向扎格利,提高了嗓门:“扎格利,就让果龙去吧!这孩子我最知道。他行!行!再说,你心里的打算我也清楚。为了完成引匪出林的计划,在这样火烧火燎的当口,咱们老少三个人,要兵分三路,各挡一面了。对吧?你就放心果龙吧,他会利利索索地把事情干好的!”

顿时,一阵热血涌上了果龙的心头,他多么感激杜巴老爹啊。在这样要紧的时候,爷爷为自己讲了话!一时间,他只觉得有很有很多的话,要对爷爷和扎格利大叔讲。但是,翻腾了半天,只说出了这样一句!“……你们,就看我的吧!”扎格利一把搂住果龙的肩头:“好样的,果龙,我们就看你的!你要跑在乔腊的前头,还要干得干净利索,不露一点马脚。乔腊扑了空,量他只会在窝古力面前编个瞎话。他是不敢承认枪丢在自己手里的。”

果龙一纵身要走,又被扎格利拉住了:“我问你,取出枪来,你打算怎么办?”

“这……”果龙抓起头皮来。

嗨呀,光顾着去取枪了!是啊,取出来,又怎么办呢?那么多枪支弹药,背是背不动的呀!

“孩子,要胆大,要脚快手快,更要心细啊!心不细,就会出漏子。”

果龙听扎格利大叔这么一说,脸唰地红了。杜巴老爹在一旁对果龙说:“果龙啊,咱们出去打猎,打着了大家伙,一下子抬不回来,是怎么办的啊?”

抬不回来,就先找个地方藏起来,回头再找帮手一块儿去抬呗!

杜巴老爹的话,一下子提醒了果龙。果龙一拍脑门:“有办法啦!我带上一把铲子,把枪取出来以后,再找地方挖个坑,把它们严严实实地藏好,一点也不让乔腊看出来。行不?”

“行!”扎格利点头称赞道,“你快去干吧。干完了,就算完成了任务,你要马上赶回客店,让我们都放心啊!”

“你们就放心吧!”果龙说完,头也不回地钻出芭蕉林,在客店里取了一把小铲,就朝密林里钻去。

看着孩子走远了,杜巴老爹的眼神才收回来。他拉拉扎格利的衣袖,稳稳重重地说:“扎格利,我也该上路了!”

扎格利的心格登一下:怎么,老人真的把自己的心思全猜透啦?

“扎格利,你别担心我的腿脚。等不到太阳擦山头,我就能赶到嘎洛寨。有什么要交代的,你就快说吧!”

老人的一番话,讲得扎格利的心头热辣辣的。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扎格利的全部打算,都在杜巴老爹的心里装着。“杜巴老爹,”扎格利的声音,激动得有些颤抖了,“因为嘎洛寨里有土匪的耳目,眼下还弄不清楚这个坏蛋是谁!所以,我们引匪出林的计划,不能跟任何人说。你到了寨子里,直接找侦察排的齐排长,只跟他一个人讲!让他马上将大部队部署在贝鹿山峡谷两侧。一切行动,都要严守秘密!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嗯,我明白啦。”杜巴老爹点点头,接着,他拉起扎格利的手掌,轻轻拍了两下,“老象的蹄子,能把大树踩倒;三路分兵,还属你肩上的担子最重啊!我知道你要跟上乔腊,暗中盯住他,还要暗中护着他,使他能顺利地把木炭交到窝古力的手里。岩羊出了角才能斗架,窝古力拿到了木炭才会出林。这是整个计划的节骨眼!”杜巴老爹停顿了一下,眼盯住扎格利:“为了这重要的一步,你要一直跟到匪窝里去。要知道,匪窝就是虎窝啊!”扎格利笑了:“杜巴老爹,你不是说,我是傻尼人的一条虎吗?虎还怕进虎窝吗?”

杜巴老爹长叹了一口气,一双老眼仍旧盯着扎格利:“咱们傻尼人有这样一句话,老虎睡觉也睁着一只眼。扎格利,你千万要当心啊!我已经失去了一只鹰啊……”停顿了一下,杜巴老爹朝贝鹿山望了一眼,低沉着声音说:“别忘了,你的妻儿还在家里盼着你早点回去呐!”也许,在这样的时刻,杜巴老爹不应该说这样的话。可是,他说了。

在这样的时候,他说了这样的话。一阵风,吹乱了满树的绿叶;一句话,搅动了扎格利的心。

“另忘了。”

怎么能忘呢?

蓦地,扎格利的面前,闪现出一双美丽的,但是噙满了泪的眼睛。

……看着扎格利收拾停当,准备上路了。娜莎一句话也没有说,两手抱着膝头,坐在地铺上。借着火塘的光亮,娜莎睁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默默地注视着自己的丈夫。“我走了,娜莎!”扎格利轻轻地说。没有回答。

娜莎的眼睛在闪光。水潭似的,里面噙满了泪。扎格利走到地铺前,双手托起娜莎的脸,微笑地看着那双泪眼:“娜莎,我接到了枪支就回来呀!你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娜莎轻轻扭过脸去,躲开扎格利的目光:“我心里总觉得……总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妻子有预感啊!扎格利的心不由得一沉。他一时无话了,抬眼瞅瞅熟睡的小儿子利戈。小利戈只有四岁,在睡梦里还咧着嘴笑呢!一滴口水顺着嘴角淌出来,流过圆圆的脸蛋儿。他梦见什么啦?

扎格利答应过小利戈,要给他捉一只最好看的红尾巴鸟。可是,因为忙,他一直没得闲去捉。直到昨天晚上,小利戈临睡时,还冲扎格利扑闪着亮晶晶的眼睛呢!

“阿达,你什么时候给我捉鸟啊?”

“明天,明天!”扎格利这样回答。“总是说明天。明天到底是哪一天啊?”小利戈扑过来,搂住阿达的胳膊,张开小手去搓阿达下巴上的胡茬,“明天到底是哪一天啊?”

“明天就是……”扎格利指指竹楼外漆黑的夜空,“喏,明天就是,小利戈乖乖地睡一觉,等睁开眼睛,天又亮了的时候,就是明天啦!”

“天又亮的时候,你就给我捉鸟吗?”

“嗯,给你捉。”

这回有了盼头。小利戈抬眼瞅了瞅窗外的夜空,满意地躺下了。眼睛刚闭上,又睁开了:“阿达,我要一只最好看的、尾巴红红的鸟!”

“好,阿达给你捉一只最好看的、尾巴红红的鸟!”彻底满意了,小利戈这才闭上眼。时候不多,就睡着了。他睡着了,希望睁开眼的时候,天就亮了。他在梦里咧嘴笑了,一定是梦见红尾巴鸟到手了。嗯,取枪回来,说什么也得给孩子捉一只红尾巴鸟啊!

扎格利这么想着,弯下腰去,用手抚摸着小儿子睡得潮呼呼的额头。他那多筋的大手是那么粗糙,那么有力,可落在小儿子的额头上,却那么轻,那么轻,生怕惊动了孩子微笑着的甜梦……

就这样,扎格利一抬脚,跨出了家门,离开了妻子和儿子,一头扎进迷茫的晨雾里。人为什么要有感情呢?感情为什么要折磨人呢?

此刻,杜巴老爹的一句话,又搅动了扎格利的心。妻子的泪眼和儿子的笑脸,一齐出现在面前。扎格利只觉得心头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世间还有什么感情能胜过丈夫和妻子呢?

世间还有什么感情能胜过父亲和儿子呢?

谁来回答这个问题!

一时间,杜巴老爹和扎格利都沉默了。

他们谁也没再说什么,就这样告别了。

杜巴老爹那略有些驼背的身影,消失在通往贝鹿山的山道上。

扎格利轻起轻落的脚步,不声不响地跟上了乔腊。

乔腊在密林里钻了阵,戎到了拴在橄仁树上的那匹黑马。他牵着马,继续朝老:沐深处钻去。

扎格利小心翼翼地移动着脚步,利用大树掩护着自己,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乔腊越往老林深处钻,扎格利的心收得越紧:果龙找到枪支了吗?

果龙把枪支取出来了吗?

果龙要取枪,又要挖坑藏枪,时间来得及吗?

他能干得干净利索,不露一点马脚吗?

终于,乔腊走到了藏枪的鸡毛松树下。他斜起眼,四处瞟瞟,然后,稳住了马,猫下腰,用力去掀那块盖住了地洞口的椿木板子。

到了最后关头!

扎格利的心,仿佛一下子停止了跳动。果龙来过了吗?

如果果龙还没有赶到,乔腊把枪支拿到了手里,我该怎么办?

去抢夺吧,那木炭信就无人去送了。不抢夺吧,难道眼看着乔腊把枪支弹药驮到马背上,运回匪窝去?

……问题真辣手啊!

乔腊哪里知道,在他的背后,还躲着这么个急得浑身上下直冒火的汉子!

乔腊嘿的一用力,掀起了厚厚的椿木板子。突然,像被蛇咬了似的,他尖叫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两眼瞪得马铃大,一动也不动地直盯着地洞。地洞里空空的,屁都没有!

躲在树后的扎格利顿时喘了一口大气,心里暗暗叫道:好样的,果龙!

果龙取枪、藏枪,干得都很利索。他做完了这一切,提起小铲,在密林里重新选了一条麂子马鹿踩出的通往客店的羊肠小径。

他用手分开拦路的藤藤蔓蔓,心急脚快地在密林里钻着。一面钻,一面想着乔腊扑空的傻相,忍不住直想发笑。

钻着,钻着,突然间,前面的树丛里豁啦一声响,惊得果龙立刻止住了脚步,抬眼一看,天啊!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虎!

猛地从树丛里窜出来的正是一只虎。它迎着果龙扬起一张面颊上生满了密密长毛的脸。

这是一只体大如牛的孟加拉虎,一身桔黄带赤的皮毛又短又亮,上下相连的棕色斑纹在腰腹上勾出几个菱形图案;一条不太粗的尾巴,硬挺挺地拖在草丛里;那一双深陷在“王”字斑纹下的核祧大的虎眼,炯炯地闪着灯似的绿光;喷吐着腥臭味的血盆大嘴微微张开着,露出两根尖刀似的大牙。

果龙一下子惊住了,全身过电似的,唰地从头抖到脚,一双眼睛死死盯住那虎的多毛的面颊。

面颊上生满了又长又密的毛,这说明,这是一只上了年纪的虎。

果龙听杜巴老爹讲过,勐那大森林里的虎一般是不吃人的,也不主动攻击人,因为它和其它野兽一样,天性是怕人的。除非它遭到了人的袭击,或是在睡觉时突然被人惊醒。但是,只有两种虎却除外一种是受了伤的虎。另一种,就是上了年纪的虎!

因为受伤和上了年纪,使得它们动作缓慢,反应迟钝,失去了昔日的体力和威风,再也捕捉不到那些蹄脚灵活、身强力壮的动物了,常常饿得连吼都吼不出声来。如鼓的饥肠就迫使它们去袭击人。通过实践,它们认识到人比任何动物都容易被虎征服。用不着追捕,人一见了虎就会手脚发软;也用不着搏斗,虎只须毫不用力地用前爪一打,就能把人打倒,然后一嘴咬断脖颈,拖进林子深处,慢慢地从下而上地啃吃。这些虎,就变成了吃人虎。吃人虎不爱吃人头,不爱喝人血,也不爱啃人的手脚。它们只是找人身上肉多的地方下嘴,一次尽量吃278饱。如果吃不完,不论剩下多少,都血淋淋地丢在树林里,绝不再返回头吃第二次。

堵在果龙面前的,就是这样一只吃人虎!怎么办?手里只有一把小铁沪!

再瞅瞅眼前的这只上了年纪的人;,它的眼里闪着凶光,它的嘴里喷出腥气,它的缩立的锐利无比的利爪伸了出来,它的带刺的舌头不时舔着硬戳戳的胡须。这是一只多么凶恶的虎啊!年轻的时候,它那粗壮的前掌不知打碎过多少麂子和马鹿的头颅;它那刀似的利齿:又不知咬穿过多少黑熊和野猪的脖颈。现在,它老了,它要吃人了。它那颗无比冷酷的心,早已失去了怕人的天性。

果龙明白,这只吃人虎,随时都可能吼叫一声猛扑过来。自己只有一把小铁伊,哪是它的对手呢?

正在着急,突然,耳边响起杜巴老爹说过的话:“如果虎逼到跟前,你突然做出个意外的动作,能把它吓一跳。它会傍在那里,一时拿不准主意。”

想到这里,果龙心头一热,突然大吼一声:“哇!”

紧跟着,忽的一下,飞出手中的小铁铲,直朝老虎脸上砸去。

那虎果然愣了一下,一扭脖子,躲过飞来的小铁铲,跟着,它也嗷地吼了一声,震得树叶窸窸窣窣直往下掉。吼声未落,它腰身一弓,忽!扑了上来。虎扑了个空。

当它扭头躲小铁铲的刹那间,果龙已经猴似地爬上了身边的一棵大树。

虎急了眼,扑到树前,腾地直立起身子,两只前爪拼命地抓挠果龙的双脚。

好险!只差一点,没抓着。果龙的脚杆上,都感到了虎嘴里喷出的一股热气。如果果龙的动作稍迟一步,不要说会被虎揪下树来吃掉,就是让它在脚上抓一把,果龙也难活命了。因为虎的长长的指甲缝里,挂着很多肉渣,它用舌头舔,也舔不干净。这些肉渣就窝在指甲缝里,天长日久的,腐烂发霉生了毒。一旦人被抓伤,就可能引起血液中毒而死。

虎没有抓着果龙,急得用利爪在树身上乱抓乱挠。唏哩哗啦,唏哩哗啦,大块大块的树皮,被抓挠掉了,露出了白黄白黄的树干。虎还不罢休,仍旧在拼命地抓挠着;抓挠一阵,又用牙齿啃咬。

果龙向上爬了一阵,抹了一把大汗,低头瞅瞅树下的虎。虎抓累了,伏下身了,喘口气,抬头瞅瞅树上的果龙。两下对瞅了一阵,果龙又往上爬;虎歇够了劲儿,又接着抓挠、啃咬起来。

看样子,它要把树抓倒、啃倒,让果龙从树上掉下来啊!果龙并没有脱险。

大树如果真的被虎弄倒了,那可怎么办?这棵树与四周的树也没有什么连接,想逃都逃不掉。难道就这么傻等着从树上摔下去吗?

果龙心里又着急了。他想再往上爬爬,爬到树顶上,居高临下地瞅瞅,看看能不能找到一条生路。正爬着,突然,咚的一声,脑袋瓜撞到了一件不软不硬的东西上。果龙感觉得出来,这不是一根树杈。他抬眼一瞅,竟吓了一跳!果龙撞着的,是一条血糊糊的大腿!啊?哪儿来的一条血腿?

果龙再仔细一瞅,原来,繁密的枝叶间,架着一只被吃掉了半边身子的马鹿。

常年跟杜巴老爹在老林里闯荡的果龙,马上明白了,这是老豹子干的!

老豹子机警灵活、残忍狡诈。它最善于爬高,无论多么高的树,它都能爬上去。它常常窜到树上去捕食猴子,也常常卧在大树杈上,一声不响地等待机会,猛地狂扑下来,捕食路过树下的野物。别看它个头不大,却敢于袭击比它大二、三倍的动物。当捕获的猎物一次吃不完时,老豹子就把剩余部分拖到高树上,架在繁密的枝叶间隐藏起来,以防别的猛兽给吃了。等到肚子饿了的时候,它再转回来接着吃。

果龙看到这架在树杈上的半边马鹿身子,一下子高兴起来:真是瞌睡来了碰着枕头。这半边马鹿,不正好可以给虎充饥吗?虎吃饱了,也就不会一直缠住我不放了。

果龙浑身来了劲。他小心地用脚勾住树权,稳住整个身子,腾出双手,拉住血糊糊的半边马鹿,连拖带拽,好不容易把它从繁密的枝叶间拉出来,用力朝下一推,只听扑的一声,砸在地上。

虎吓了一跳,急忙躲闪在一边。过了一阵儿,它看清了从天而降的是半边马鹿,高兴地吼了一声。它刚要下嘴,忽听豁啦一声,树丛里一团火球似的窜出了一只花斑金钱豹。

这豹子,不由分说,抢上一步,叼起半边马鹿,就往林子深处跑。

好家伙,你说巧不巧,是物主回来啦!要放在平时,老豹子虽然凶猛,却轻易不与虎斗。这回却不同,一来虎夺了它的食,不能容忍;二来,这是一只上了年纪的虎,能够对付。所以,回来取食的老豹子胆壮气粗,冲上来就把半边马鹿从虎口里抢走了。

虎一见豹夺走了嘴边美餐,不由得勃然震怒。虽说上了年纪,这口窝囊气也咽不下去。因为虎毕竟是虎,头上有个“王”字!所以,它大吼一声,撵着豹的屁股追了过去。

豹跑,虎追,只听得一阵劈哩啪啦树枝折断,灌木撞倒的声响,两个冤家就一溜烟地钻进了林子深处。

一见得了机会,果龙噌噌噌地几下子爬下树来,定了定神,就朝客店的方向跑。

跑了两步,又站住脚。嗯,不对,我这是迎风跑的,风会把我身上的气味刮到身后,万一那虎追不上豹,它还会回过头来找我的。吃人虎对人的气味是最敏感的;我迎风一跑,不是正好让它闻味而追吗?不行,我得顺风跑,让风把我的气味刮向前面去,虎就闻不到了。

这样想着,果龙调了个头,顺风猛跑起来。跑啊,跑啊,果龙只顾躲虎了。当他跑累了,坐下来喘气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迷失了方向。

像钻进了一个大口袋里,四周都是黑鸦鸦的树林。偶尔,在那树林的幽深处,跳动起一两团蓝色的火焰。

一个红头发的过路客入,曾经在客店里对果龙讲过,那些蓝火都是屈死的善良人的鬼魂点燃的,他们用这蓝火烤肉吃。如果谁做过对不起他们的事,他们就会追上去,用蓝火把他烧成灰;如果谁做过对得起他们的事,他们就会用蓝火给他照路,让他在老林里转不了向。

果龙相信过这样的话,甚至想过,在这点燃了蓝火的鬼魂里,也有他的阿达和阿妈。

后来,杜巴老爹告诉他,这不是鬼魂在点火,而是那些腐朽了的人和兽的遗骸,发出了闪闪的磷光。现在,果龙又看到了蓝火。到处都有蓝火。这是跑到哪儿啦?客店在哪个方向呢?

果龙抹着额头上雨似昀汗水,眨巴着眼睛朝四下里乱瞅。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蓝火在闪烁。

不知怎么的,果龙又想起那个红头发的过路客人的话。难道这些闪烁的蓝火,真是屈死的鬼魂点燃的吗?他们是不是在为我照路呢?

如果真的是在为我照路,那么,在这些蓝火里,一定有我阿达和阿妈为我点燃的。

哪一团蓝火是他们点燃的呢?他们怎么会知道是他们心爱的果龙来了呢?果龙正望着林中闪烁的蓝火呆想、发愣。突然间,一种说不出的逼身而来的警戒感,使他浑身打了个冷颤。他觉出,自己身后站着一个人!而且是一个个头不高的人!

因为从这个人的嘴里呼出的热气,正好扑在果龙的脖梗。

是什么人呢?

不容果龙回过头去看个明白,嘣的一声,一根硬木棒,就狠狠地敲在他的后脑勺上!

果龙两眼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果龙睁开眼睛的时候,迷迷糊糊的,发觉自己是躺在一堆乱草里,头上似乎还遮着大片大片的藤子叶。是做梦吗?是在哪里呢?

果龙回忆起刚才的事情。他使劲儿眨眨眼,仔细辨认了一下,这才看清楚,原来,自己是躺在一个用树条子搭成的窝棚里。

窝棚外面,爬满了乱藤野蔓,大片大片的绿叶,把树条间的空隙遮得严严实实的。

一高一矮两个头缠黑布包头的汉子,正围坐在窝棚中间的火塘边,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

那个高个的汉子,生得粗手大脚、浓眉鼓眼的;长长的头发,乱麻似的从黑布包头里翘出来,遮盖了两只耳朵。他面对果龙坐着,因为正在低头拨火,所以没看见果龙已经睁开了眼睛。

矮个的汉子,背对果龙,坐在一段锄把长的粗树上。他正在咕噜噜地吸着大竹烟筒。因为窝棚黑暗,烟嘴上一闪一亮的红火,不时将他那痩小而又略有些佝偻的身形勾画出来。他两只耳朵上各吊了一个大大的银耳环,一闪一晃的,十分显眼。

果龙看不见这个戴耳环的矮个汉子的嘴脸,但从他矮小的身材上,认定用木棒猛地击昏了自己的就是他!这两个人是干什么的呢?他们为什么会住在这虎豹出没的老林深处呢?

这时,高个的汉子抬起了头。果龙赶紧闭上眼睛。只听他瓮声瓮声地说:“好几天都没吃盐巴喽!胳膊腿的,都酸软酸软的抬不起来啦。明天真是能打出去,老子什么也不要,先扛上它一口袋盐巴回来,痛痛快快地吃几顿!”什么?打出去?

矮个汉子答道:“是啰,就不知窝古力头人拿定了主意没有!”

啊?窝古力?果龙的心咯噔一下收紧了:坏啦,自己落在了窝古力匪帮的手里。这真是,才出虎口,又进狼窝。怎么办?

果龙憋住呼吸,轻轻动动两手;手,没有被绑住。他又轻轻挪挪两脚;脚,也没有被绑住。手脚虽然自由,可要想从这个小窝棚里逃出去,却不是件容易的事。

只有沉住气了。果龙想起扎格利大叔临分手时告诉他的活:“再急火的事,只要能冷下心来细琢磨,总会有主意的!”好,自己仍旧假装昏死过去,闭着眼睛等等机会吧。果龙静下心来,闭紧眼睛,支起耳朵,仔细地听着两个土匪的对话。

听了一阵,听出了点门道。高个头的土匪,叫庄铁。矮个头的土匪,叫多飘。

这两个家伙,正在议论明天早上到底打不打嘎洛寨。从议论中果龙得知,他们这个窝棚,离窝古力住的地方,还很远哩!

议论了一阵,两个土匪又把话头扯到了果龙的身上。只听多飘嘀咕道:“……咦?这小子怎么还不醒来呢?”

“我看,咱们也别等他醒来了。”庄铁闷声闷气地说,“干脆,再补他一棒,让他脑门上也长出一张嘴得了!”啊?要下手杀我啦?果龙心里不由得一紧。

他们真要是下手杀我,我就跳起来跟他们拼了!反正是死,抓他们一把,咬他们一口,也算没白死!好,来吧!

果龙做好了准备——死就死!

可是,咕噜噜!大竹烟筒一响:多飘却嘿嘿地笑了:“嘿嘿嘿!再补一棒?我多飘要是想叫他死,还用得着第二下?”

好一个魔鬼;“那你留着他干什么?”听起来,庄铁这人头脑简单。咕噜噜!多飘不慌不忙地吞吐着烟雾,拖着长声道:“你说这么个半大孩子,四处狼嚎虎叫的,他一个人钻到这儿来干什么?是走转了向?还是要做什么事?嗯,来得不明不白的,哪儿能不问问,就先放了他的血呢?”

“你呀!树上的蜂窝眼眼多,也比不过你肚里的心眼多!”听到这儿,果龙暗暗盘算起来:噢,原来这两个家伙还不明白我的身份啊!他们还想等我醒过来问一问啊!他们不明白我,我呢,却先明白了他们。

眼下,他们所关心的,除了我之外,就是明天到底去不去打嘎洛寨。而这件事,我比他们清楚。这中间,不就有空子可钻吗?对,是有空子可钻!

果龙心里一热。他骨碌一下,翻了个身;身子下的乱草哗啦一响。紧接着,他装得迷迷糊糊的,喉咙里含混不清地咕哝两声:“……窝窝古……力……”

真比什么药都灵。火塘边的两个人,立刻像惊鸟似的,唰地一下抬起头,同时把目光聚在果龙的脸上。“醒啦?”多飘自己问自己。“是啊,醒啦。”庄铁傻乎乎地答道。“他说什么?”多飘还在自言自语。庄铁傻乎乎地随声附和道:“是啊,没听清。”

“嗯?”多飘歪过头,竖起了耳朵。庄铁也傻乎乎地照着做:“嗯?”果龙忍住笑,蠕动着嘴唇,喃喃地叨咕着,尽量把声音压在喉咙里:“……窝,窝古力头人……窝古力头人……有人打……我……打我……”

这一回,多飘和庄铁都听清楚了。腾的一下,像两只被火烤的虾,一齐蹦了起来,扑到果龙跟前。

多飘拉住果龙的衣领,连连摇晃着:“醒醒!醒醒!你醒醒!”

吊在他耳朵上的两个大耳环,也来回不停地摇晃着。果龙仍旧装得迷迷糊糊的:“水……水……水……”

“快拿水来!”多飘冲庄铁嚷道。庄铁急忙端过水来。多飘扶起果龙,把水喂到他嘴里。果龙一面小口喝着水,一面仍旧嘟囔道:“窝古力……头人……”

过了一阵儿,果龙觉得迷糊的时候差不多了,这才半睁半闭地睁开了双眼:“你们是谁?”

多飘咧嘴笑起来:“嘿嘿嘿!我们是……是……你到家啦!”

“到家?你们是谁?我怎么会在这里?谁打我?”多飘摇着耳环:“谁也没打你!你跑着太累啦,撞在大树上昏倒啦!要不是我们俩救了你,说不定你早让狼给撕吃啰!”好一张甜嘴!

“哦?”果龙压住心里的火,脸上露出了笑容。多飘问:“你小小的年纪,跑到老林深处干什么呀?”

“我……”果龙躲闪着多飘的目光,迟疑地说,“我……我采蕈子走迷了路……”

庄铁在一旁忍不住叫起来:“嗨,就别绕弯子啦!你不是叨念窝古力头人吗?”果龙装作一惊!多飘瞪了庄铁一眼。

果龙摇摇头:“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没有叨念什么!”

―笑着说:“孩子,别怕,有什么你就说吧。你是不是要找窝古力啊?”

果龙盯住多飘问:“你,你认识他?”庄铁又沉不住气了:“嗨!什么认识不认识的,我们都是窝古力的人!”

多飘又瞪了庄铁一眼。心说,我刚才就瞪你一眼了,你怎么还那么嘴快啊!听他的还是听你的?可是,话已经全让庄铁说明了,多飘只好顺着往下讲:“是啊,我们都是窝古力的人,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果龙眨眨眼,这才说出了编好的话:“有人让我给他捎了个急信、你扪快带我去见他吧!”多飘不由眉头一紧,心想,他的身上我都翻过了呀,不见有半点东西嘛,怎么冒出个信来啦?他忙问:“信放在哪儿啦?”

果龙把嘴巴张得大大的:“放在这里啦!”啊?嘴里?两个土匪都愣了一下。还是多飘心眼快:“这么说,是捎的口信啦?是什么急事,你就先对我们说说吧。”

果龙摇摇头:“你们要真是窝古力的人,就赶快带我去见头人。这口信,只让我跟头人说!”

多飘的眼珠转了起来,两束狡黠的目光,牛舌头似的,在果龙的脸上舔过来,又舔过去。他眉头皱着,半晌也不吱声。

果龙知道,他们对自己的话,只信了三分。他装出一副老实相:“嗨,其实也没什么秘密,还不就是明天早上到底能不能打嘎洛寨的事。”

“啊?”多飘和庄铁都同时叫了起来。烟瘾正发,刚好送来烟枪。果龙的这一句非常关键的话,已经使两个土匪对他信了七、八分。“到底打不打呢?”庄铁急着追问。

多飘也用一双急于知道谜底的眼盯住果龙。果龙说:“你们出一个人,把我带到窝古力头人那里,就全都清楚啦!”说到这里,果龙停顿了一下,又说,“本来这件门信也用不着我跑出来传的,应该是一个叫乔腊的出林去取的。可是,左等右等,一直不见他出林来取,怕误了事,送信的人才叫我跑一趟!”

“噢?”多飘和庄铁异口同声。从口气,从眼神,都可以看出,两个土匪对果龙的信任,已经打了满分。只有多飘还留着一分戒心了。因为果龙的话,实在讲得有鼻子有眼,不由得他们不信。你看,不但事情讲得有来路,连乔腊的人名都点出来“好!”多飘点点头,站起身来,抄起一把牛角尖刀,插在腰里,冲果龙道,“走,我带你去见窝古力头人!”庄铁说:“还是我去吧!”多飘说:“你就在这里等信吧!”

“好啰,”庄铁应道,“但愿我等着个顺心的鼓!”什么?鼓?

果龙心里一愣,不由得把整个窝棚又扫视了一周。这才发觉,多飘坐的不是一段树身,而是一个鼓。木鼓!

这木鼓,其实也就是一段树身,只不过这段树身全都掏空了,在中间的地方,还凿出一道音孔,就像一个和尚敲的大木鱼似的。只要用木鼓棰一击树身,它就会发出沉闷而又震耳的敢尸。

可以想象,在这样幽深莫测的老林里,嘭嘭的木鼓声,会传得很远很远。

当果龙看清躺在地上的树身是一个木鼓时,他的目光就迅速地离开了。他怕两个土匪注意到自己的目光。可是,他的心里却不住地发问:这木鼓是做什么用的呢?庄铁说要等一个顺心的鼓,又是什么意思呢?一时找不到答案。

就这样,果龙跟着多飘上路了。他哪里是想去见窝古力呢?没必要去!也不能去!

他争取了土匪的相信,只不过为了一个目的:逃出狼窝!因为他从多飘和庄铁的谈话中,听出窝古力的住处,离这里还很远。那么,在去找窝古力的路上,就一定有逃跑的机会!果龙把逃跑的机会想得太容易了。任何重大的成功,都不是轻而易举的。一路上,果龙在前,多飘走后。留在心里的一分戒心,使得多飘把果龙盯得紧紧的。他们直在老林里转了好半天,果龙也没有找到逃跑的机会。

果龙的头上急出了汗,心里也直打鼓。终于,多飘讲出了这样的话:“好啰,快到啦!”

这话,像一块石头砸在果龙的脑袋上,嗡的一声,果龙的脑袋里像蜂子炸窝一般乱了起来。怎么办?快到啦!

每往前走一步,就接近窝古力一步。要是真的见了窝古力,窝古力只问一句:“是谁让你给我带的口信?”那,我就全露馅啦。

不行,不能去见窝古力;见了,就是找死。没有别的路可走,只有撗下一条心,跟多飘拼了!

怎么拼呢?虽说他个头不高,可听他那口气——我多飘要是想叫谁死,从来不用第二下!——他一定不是个好惹的家伙。

何况,我是赤手空拳,他还有凶器在手呢?真的拼起来,我肯定不是他的对手。不行!只能他死!不能我死!

果龙的脑瓜里,正刀光剑影地展开一场激烈的混战,突然间,一道闪电,劈空而来。激烈的混战,顿时被这道闪电一扫而光。

果龙看见了一条蛇!

一条被傻尼人称为野鸡脖子的剧毒的蛇!它正懒洋洋地盘在面前不远处的灌木枝上,一动也不动。不论是什么人,一旦被这种蛇咬伤,如果抢救不及时,都会在十步之内丧生。

这条毒蛇,像一道闪电,陡然照亮了果龙的心!果龙朝前走了两步,又猛然转身,惊呼一声:“蛇!”

这一声惊呼,把尾随在后的多飘吓了一跳,跟着,他也下意识地扭过了身,把屁股亮给了果龙。

就在这一瞬间,果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野鸡脖子抓到了手里。他的捉蛇绝招,制服了剧毒的野鸡脖子。

果龙抓住野鸡脖子,像攥住一支长枪,直冲多飘的屁股上扎去。那因为垂死挣扎而大张着的蛇嘴,正像尖尖的枪头!

等多飘明白了这闪电般的突然袭击时,野鸡脖子的尖牙,已经咬透了他的裤子。“哇呀!”

多飘惨叫一声,鼓暴了双眼。他摇着大耳环,反扑过来,伸手就去抢夺那在果龙手中曲扭盘卷着的野鸡脖子。

果龙一看阵势不好,松开两手扭身就逃。可就在这松手扭身的工夫,他感到自己的左手腕上,噌的热了一下。

被多飘夺在手中的野鸡脖子,也毫不留情地咬了果龙一口。

好狠的一口啊,蜂螫般的痛疼,登时从手腕发热的地方,一直钻到了心里。

果龙顾不得叫痛,一头冲向前去,跌跌撞撞地在灌木丛里猛跑。边跑,边用嘴拼命吮吸着手腕上两个针孔大的伤口,将吸出的毒液用力吐出来。

“我叫你跑!你往哪儿跑?你往哪儿跑?”多飘血眼圆睁,双手擎蛇,摇着耳环,在后面紧紧追赶,边追边叫:“你往哪儿跑?”

他看到果龙边跑边吸吐毒液,也想到了自己。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停下来,想办法吸出毒液自救,命就难保了。可是,他无计可施。因为蛇伤在屁股上,嘴怎么能吸得着呢?这正是果龙所以要用蛇咬多飘屁股的目的。

此刻,攻心的毒火猛烈地烧着多飘。他只觉得整个胸膛要炸裂,全身的血液都要喷出来啦!

“啊!我叫你跑你往哪儿跑!往哪儿……”他的声音渐渐接不上气了,腿脚也不听使唤了。一张狂怒的脸、慢慢变得呆滞了。

其实,两人之间,只三臂之隔。可就这三臂之隔,却怎么也难以拉近。

跑着,跑着,果龙听不到身后的脚步声了。回头一看,吓得他全身都冒出了冷汗:多飘已经成了一个血人!

紫红紫红的血,从他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巴里汨汩地流淌出来,将整个身子都淋得血红血红的。

那毒蛇早已从多飘无力的双手中挣脱,蠕动着身子,在多飘的脖子上一连缠了三、四圏。它一边缠,一边用力收紧身子,使劲地勒住多飘的脖子。咕咚!

像棵被砍断了的树,血人多飘脸朝下扑倒在地。他挣扎着朝果龙伸出一只痉挛的大手,拼命张开嘴,声嘶力竭地叫着:“我死不了!死不了!我看你往哪儿跑?”果龙吓得愣了一阵儿,扭身就跑。可是,才跑出两步,他就感到口、眼发干,一股燥火涌上心头。他明白,这是蛇毒攻心了。不容他再想对策,脚下就没了根。扑腾!

果龙也跌倒了……

果龙没有死,只是昏迷了。

因为野鸡脖子先咬了多飘,蛇毒已经去掉了一半;再咬果龙时,喷出的毒液已经不多了。加上果龙及时用嘴将毒汁吮吸出来,所以,成了野鸡脖子嘴下的幸存者。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果龙觉得脸上又痛又痒,睁眼一看,天啊,自己已经被森林里的大红蚂蚁包围了。

这些专门喝血吃肉的大红蚂蚁,把果龙当成了一个死人,一涌而上,爬满了他的全身。特别是脸上,爬得密密麻麻的,连鼻孔里都塞满了。还有不少蚂蚁,正陆续地赶过来。成千上万只大红蚂蚁一齐下嘴,那用不了多少工夫,就能把果龙吃得只剩下一副骨架!

果龙急忙跳了起来,连连拍赶着脸上、身上的大红蚂蚁。脸,已经被咬肿了,疙瘩连着疙瘩,就像一颗老玉米棒子似的。

果龙拍赶着大红蚂蚁,忽然感到左手抬不起来了。一看被蛇咬伤的左手,已经肿得像一根树棍子了。一阵凉风,送来了血腥。

果龙闻腥一看,只见不远的地方,七孔出血的多飘,脸朝下趴在地上,曲扭着的手脚,表明了死前的痛苦挣扎。说也奇怪,那条致他死地的毒蛇也没溜走,仍旧一动不动地缠在他的脖子上。

毒蛇为什么不溜走呢?果龙小心地走近前去一看,不由吃了一惊:多飘的嘴巴,死死地咬住了毒蛇的脖子;毒蛇的牙齿,深深地咬进了多飘的脖子。

毒蛇的脖子被多飘咬断了,蛇血和人血凝在一起,涂了多飘一脸;多飘的脖子被毒蛇咬肿了,肿得像一段粗树。

僵死的人和僵死的蛇血淋淋地纠缠在一起,构成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景象。若不是亲眼看见,绝不会想象到这景象的恐怖程度;而看见过的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果龙定了定神,走上前去,拔出多飘插在腰里的牛角尖刀,然后,搂起地上的枯枝落叶,掩盖了多飘的尸体。

这时,果龙感到红肿的左手臂一阵阵痛疼钻心,剧烈的蛇毒还在作怪,它想毁掉果龙的这条胳膊啊!

果龙忍着疼痛,在老林里寻找着一种能解蛇毒的草药一萝芙木。这是一种叶子对生的小草,把它的苦根用嘴巴嚼烂,敷在伤口上,就能止痛消肿解蛇毒。

果龙想起了杜巴老爹常常爱讲的一句傻尼人的老话:阿奥阿波让世上有了老鼠,也让世上有了降鼠的猫。

那么,这毒蛇和解蛇毒的萝芙木,也一定是阿奥阿波同时送到世上来的吧?

果龙一面在老林里转着,用眼睛盯住一蓬蓬草丛仔细寻找,一面不由得在心里念叨起来:“阿奥阿波弼,快点给我萝芙木吧!快点给我萝芙木吧!”突然间,果龙眼前一亮,在离他不远的草丛里,?有一蓬萝芙木。

怎么,难道真的是阿奥阿波显灵啦?果龙赶紧跑过去,拔起了萝芙木,抖净泥土,将苦根放进嘴里嚼着。

就在这时,林子里仿侥传出了说话的声音。啊?是阿奥阿波在对我讲话吗?这回,果龙可真的吃惊了!

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侧过头来,把手拢在耳边,又仔细地听了听。

一点也不错,前边林子里真的有说话声。显然,这不是阿奥阿波。

果龙急忙把嚼烂的萝芙木敷在伤口上,小心地在林中隐蔽着,一点一点地朝传出人声的地方摸过去。是什么人呢?

离人声越近,果龙的心跳得越快。终于,他看到了一个隐蔽在树丛藤葛之中的窝棚。这是一个用树枝搭成的大窝棚,那些树枝插进泥土里,就生根长叶了。混在树丛藤葛之中,不仔细看,根本觉察不出此地还有个窝棚。

此刻,在窝棚外面的大树下,正有两个人一站一坐地说着活。

坐在大树根上的是一个阴沉着脸儿的胖老头,黑布包头下的一张四方大脸上,闪着两只雕似的圆眼;满腮帮的黑胡子,像一根根铁丝似的,又粗又硬。他嘴大而唇厚,因为长年嚼槟榔的缘故,向外翻起的嘴唇紫红紫红的,配上方脸和粗圆硬朗的腰身,真有男人嘴大吃四方的气势。

他端坐在树根上,举着一把明晃晃的双刃匕首,嚓嚓嚓地割着腮帮上的硬胡子。一闪一亮的刀刃,不时在他那张阴沉的黑脸上划过一道道白光。

“……好个豺狗投生的,咬起自己人来,真比豹子还凶啊!”

胖老头一面割着胡子,一面骂起了人。他在骂谁呢?

“……他有几颗胆啊,敢跑到老虎嘴上拔毛,夺起我窝古力的生意来啰!”什么?窝古力?这胖老头就是窝古力?

这胖老头就是像魔鬼一样,让善良的百姓闻名胆寒、提起色变的窝古力?

躲在树后的果龙睁圆一双大眼,上下打量着这个被自己在梦里杀死过无数次的恶魔。

嚓嚓嚓,嚓嚓嚓,窝古力还在割胡子。他杀起人来,就像他割胡子一样;被他杀的人,比他割下的胡子还多。可是,看上去,他却一点也不凶恶。如果笑起来,或许还显得很慈祥哩。

然而,他却没有笑,黑胖的脸上,阴沉沉的。“……好啊!欺我去的人少啊!不是说他被剿了吗?怎么会跑出来夺我的生意啦?”

这时,面向窝古力、背对果龙而站的彪形大汉开了腔:“可不是嘛,他不是叫人家给收拾了吗?怎么还活得挺旺呢?”

果龙一听,声音好熟。再仔细一瞅,这大汉正是乔腊!只听乔腊说:“不过,隆哥也太不讲交情了,竟对我们下毒手!我和者木刚刚把枪支弹药截到手,他们一大伙人就围了上来,不由分说,举刀就砍。虎再凶,也架不住野猪成群。者木当场被乱刀剁成了肉泥。他们没杀我,为的是留个活口,让我回来跟头人回个话,说是对不起,枪支弹药他们先借去用用噢。”

果龙听明白了:他们是在讲隆哥!果然不出扎格利大叔所料,乔腊当真隐瞒了他丢枪的真相,在窝古力面前编了一套瞎话,把一切都推给了隆哥。其实,在乔腊与芒嘎交锋时,他们之间并没有对话,也可以说,他们之间并不认识。但乔腊为什么一口咬定被他杀死的芒嘎是隆哥的人呢?很显然,是凭胸脯上的蛇!扎格利的判断是正确的,身上纹有两头怪蛇的芒嘎和那个杀了寨果的蒙面汉,都是隆哥匪帮的残余。两头怪蛇,就是隆哥匪帮的标志!

这时,从窝棚里钻出一个身材瘦小的汉子,这汉子,生得细眉细眼、小嘴薄唇的,一副奸猾狡诈的面孔。

他钻出窝棚,抬眼瞅瞅窝古力和乔腊,摆摆手,尖着嗓音说:“算啦!算啦!老虎和豹子争起来,当心放跑了岩羊。我虽然没见过隆哥,不认识他,但也知道他不是吃素的。枪支弹药落在他手里,总比落在联防队手里好吧?对不对?”窝古力和乔腊都不响了。一个是压下心头窝囊气;一个是恰恰正好下台阶。

过了半晌,窝古力展开手掌,他手心里像是有一件什么东西。他阴沉着脸,盯住手心里的东西。盯了一阵,又抬起眼,瞅瞅乔腊和那个瘦小个子。

“天要下雨了,老林里就会起风。乔腊和者木今天出手不利,不是个好兆头。明早出林打嘎洛……”话说到这儿,断了。

窝古力又低下头去,用眼盯着手心里的东西。果龙猜想,窝古力手心里的东西,可能就是扎格利大叔放进皂角树下的那块木炭!

果然,乔腊在一旁证实了。

“头人,”乔腊有些沉不住气地说,“难道不打了吗?我取到的明明是一块木炭嘛!”

瘦小个子暗暗拉了拉乔腊的后衣襟,似乎他已经明白了窝古力正在想什么。

“不打?”窝古力阴沉着面孔说,“不打就是等死!如果让他们在嘎洛寨和勐达寨站稳了脚跟,那就是在贝鹿山口堵了两块大石头,往后我们就别想再出林进山了。他们开到这,就是冲我们来的。他们站稳了脚跟,就要来打我们!眼下,趁他们大队人马还未到,我们突然冲出去,把嘎洛寨和勐达寨烧成一块平地,看他们还联防不联防!要打出去,明天是个好机会!不过……”窝古力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用冷冷的目光,扫视着面前的两个人,“有这样一句老话,没看清麂子还是野猪,切莫慌着拉弓。虽说乔腊你取回来的是块木炭,可我们的人马一旦出了林,再想吃回头草,可就难喽!”乔腊又沉不住气了:“那头人说怎么办?”窝古力没有回答乔腊,却把冷眼转向了那个瘦小个子,不紧不慢地问:“皮落,你说怎么办?”噢,这个细眉细眼的家伙叫皮落。皮落啧了啧两片薄唇,细眉一挑:“不爬高树,难吃椰果。头人,你要是同意,我现在就去跑一趟。”

“去嘎洛?”窝古力问。

“去嘎洛。”皮落点点头,“去找老相好的!只有我一个人认识他!”

“好,跟我想到一个点上了!”窝古力一用力,捏碎了手心里的木炭,“是啊,只有你一个人认识老相好的。你现在马上就走。到了嘎洛寨,找到老相好的,把寨里寨外的情况摸得准准的。明天天亮的时候,我把弟兄们带到林子边上,等你的信号行动。嗯……”窝古力想了一下,说:“如果情况不变,我们可以出林,你就一枪打惊那寨前老鸹树上的老鸹。我们在林子边上看到鸹飞,听到鸹叫,就杀出老林,一举拿下嘎洛!如果干得顺手,弟兄们兴头足,就一不做二不休,接着把勐达寨也打下来!”皮落问:“如果情况有变呢?”

窝古力说:“如果情况有变,不能出林,你就在龙巴门上放一把火。我们远远的见了烟火,就马上收兵回林。”皮落细眼一眯:“好,就这么办!你们等我的信号吧!”好狡猾的一对狐狸!

他们不相信乔腊带回的木炭,他们不放心嘎洛寨的情况,他们还要亲自去找“老相好的”问个明白。

这个“老相好的”,一定是扎格利大叔讲的那个隐藏在嘎洛寨中,暗中指挥驼背人送信的坐探!只有皮落一个人认识他啊!

万一皮落和这个坐探见了面,得知剿匪部队今天下午就提前赶到了嘎洛寨,明天早上,他们就会在龙巴门上放一把火。那么,引匪出林、一网打尽的计划就要失败!不行!不行!

果龙的心里一下子急得冒了烟。不能让龙巴门起火!只能让老鸹群惊飞!

现在,惟一的办法,就是抢在皮落的前面,赶到嘎洛寨,报告这个紧急情况。

果龙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儿,寻找着出林的道路。可是,没容果龙辨别出方向来,只听窝古力对乔腊说:“乔腊啊,本来你跑了一趟,我该留你喝点酒,吃一顿,好好歇个脚。可是现在事情紧啊。还得让你跑!”

乔腊说:“头人,有什么事要我跑,尽管说吧!我乔腊的两条腿是马鹿给的,累不垮!”

“嗯!”窝古力略微点点头。

就是在他对部下表示满意的时候,脸上也是阴沉沉的。这时候,皮落已经钻进窝棚里收拾整理行装,准备上路了。听到窝古力这么一说,他伸手从窝棚里递出一片竹片。窝古力心里想的什么,皮落好像都一清二楚。窝古力接过竹片,掏出刀子,在竹片一侧,割出五道小口:“好,乔腊,你带上我的刻木,到多飘那里去。让他们击鼓传令,叫弟兄们五更在林子边上集合!”说着,把刻木交给了乔腊。什么?击鼓传令?什么鼓?啊!木鼓!

果龙心头一震,立刻想起了多飘和庄铁住的小窝棚里的那个木鼓。

窝古力的命令,将通过击鼓的方式传出——这就是那个木鼓的用途。坏了!

乔腊要去找多飘,而多飘早已死在野鸡脖子嘴下了。庄铁一定会把事情的前后,原原本本地告诉乔腊。他们马上就会发现问题!那么,集合土匪的木鼓,还会敲吗?一定不会敲了!

刻木,即用刀子在竹片或木片上刻下不同的记号,用以传递信息。这是馒尼人的一种古老的通讯方式。

而且,乔腊会马上赶回来,把可疑的情况报告给窝古力。窝古力准会改变出林的主意。那样,我们的计划又要落空了!要实现计划,有多少意想不到的困难啊!这时,只听乔腊说:“头人,我去了。”窝古力道:“去吧!我这里没什么事了,你不必回来了。鼓声一响,你就回窝棚去吧。”说着,又递给乔腊一小竹筒酒,“回去好好喝点,稳稳地睡一觉,明天精精神神地干一场!”乔腊点点头,揣好窝古力的刻木和酒筒,扭身走了。这可急坏了果龙!绝不能让乔腊与庄铁见面!

可是,皮落也要出发了。果龙又必须赶在皮落的前面,把情况报告给寨子里。

两件事,都是当务之急。两件事,都关系到成败。可果龙只身一人,怎么能同时分身办两件事呢?眼看乔腊已经上了路,燃眉之急已不容许果龙再犹豫。果龙狠了狠心,嗜地从腰间拔出缴获多飘的牛角尖刀,先跟上了乔腊。

乔腊在密林里匆匆地走着,不时惊起草丛里的灰鼠、刺猬和小蛇。

几只觅食的犀鸟,扑棱棱地扇着黑色的大翅膀,从乔腊的头顶上飞过,撞落了树上成熟的野果。果龙注意隐蔽着自己,紧紧跟住乔腊。

怎样下手呢?

果龙一面走,一面在心里不住地盘算着:乔腊是个身体魁梧的彪形大汉,又有一身好武艺,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要想成功,一个是来暗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嘛;一个是瞅空子,突然上去杀他个措手不及。

来暗的吧,就必须悄悄地接近他,等距离拉近了,一扬手飞出刀去,一家伙穿进他的后心。飞刀这门功夫,放在杜巴老爹手里,那没得说,指哪儿扎哪儿,一刀一个准。可是,这门功夫果龙学得还不到家,万一飞偏了,扎不中要害,乔腊反扑过来,自己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不行,来暗的弄不好自己要吃亏的。只有瞅空子杀他个措手不及了。瞅什么空子呢?

比如,乔腊走着走着,不留神被藤藤蔓蔓给绊倒啦,踩到坑洼处跌倒啦,或者,走累了,坐在树下打个瞌睡啦;还有,也许会窜出个野物把他给咬伤啦……

果龙这么盘算着,两眼死死地盯住乔腊的背影。可是,乔腊偏偏迈过了藤藤蔓蔓,绕过了坑坑洼洼,越走越来精神。而林子里呢,也只窜出一两只小鼠、小蛇……果龙越跟越心急,攥刀的手心早冒出了汗。因为,他知道,乔腊每向前走一步,就接近庄铁一步;每接近庄铁一步,就给引匪出林的计划带来一分危险。

如果一路上找不到空子,那又该怎么办?难道就眼睁睁地瞧着乔腊与庄铁见面吗?

不,绝不能让乔腊与庄铁见面!果龙咬咬牙,拿定了主意:不能让乔腊再往前走了!

树上的落果提醒了果龙。果龙弯下腰,从地上摸起了一块土块。他一手攥刀,一手攥住土块,加快脚步,更靠近了乔腊。

他想把土块从乔腊的头顶上高高地扔过去,趁乔腊闻声止步朝前瞅的当口,从背后猛扑上去,把刀子扎进他的后心。

果龙浑身憋足了劲儿,不扎就不扎;要扎,连刀把也扎进去!

果龙杀匪心切。他只想到乔腊闻声止步朝前瞅,却没料想到,如果乔腊闻声止步,不朝前瞅,而是回过头来朝后瞅,那又该怎么办呢?

这是非常可能的。

因为乔腊毕竟是个闯过阵仗的武功高手,抬头举目、出手投足都是心有路数的。土块落地,虽然发声在前,但头顶上的凉风,会提醒他土块是来自身后的。

如果土块落地,乔腊回头一瞅,那果龙的行动就暴露无遗。几乎用不着什么交锋,果龙就会死在乔腊的手里。然而,果龙只想到了成功。

如果他想到了可能会失败,那他也不会这么莽撞了。他迅速接近乔腊。乔腊匆匆地走着。果龙举起了手里的土块。乔腊还在匆匆地走着。

果龙瞅准了乔腊眼前的一蓬灌木丛,那正是土块落下时能发出声响,惊动乔腊的好地方。果龙把土块举过了自己的头顶。在此一举了!

果龙把全身的劲儿,都蓄在手臂上。

就在土块将要出手的刹那间,突然——

匆匆疾行的乔腊,咚的一声站住了!

他仿佛看见眼前出现的异常,又仿佛听到了身后有人跟踪。

他猛地站住了。

这一站,惊得果龙顿时冒出一头冷汗!怎么?他发现我啦?

如果在这个时候,乔腊回过脸儿来,果龙躲闪不及,必死无疑了。

然而,乔腊却没有回过脸儿来。就那么直挺挺地呆立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这倒给了果龙喘息的机会。果龙轻移着脚步,躲衮一棵粗树后面。他从粗树后面露出一只眼睛,盯住直立在前的乔腊,心里好不纳闷:哎?乔腊这是怎么啦?他突然间楞在那儿干什么?眨眼间,果龙就解答了自己的疑问。他看到,在离乔腊十来步远的地方,黑魆魆的树荫里,晃动着几只皮毛灰黄灰黄的犲狗。它们正在争抢着、撕吃着一堆血糊糊的肉,仿佛是一头躺倒在血汨中的马鹿。

不,果龙很快就看清了,那不是一头马鹿,而是一个人!说得确切点,是一堆人肉和人骨头。豺狗们都忙着大口嚼肉。因为嘴里有肉,所以,尽管它们互相之间不停地争抢,可是,却没有一只豺狗叫出声来。它们闷着头抢,闷着头吃,已经把这个血淋淋的人,撕扯得手脚分了家。

有一只犲狗,抢到了人头。它用两只前爪紧紧地把人头按在地上,津津有味地啃吃着。它已经把脸给啃平了,正把人头翻过来,要啃两边的耳朵。

果龙的眼睛,一下子惊得瞪圆了大银耳环!

一个大银耳环,吊在这个被犲狗啃吃的人的耳朵上。啊,多飘!正是多飘!

最爱啃吃死尸臭肉的豺狗,队枯枝落叶下,把果龙掩盖了的多飘的血尸,拖了出来,拉拽到这里来撕吃了。

乔腊正是看到了这个豺狗吃人的情景,才突然站住了脚。紧跟着,他扭转身,又急匆匆地往回走去。很显然,比果龙更熟悉多飘的乔腊,已经认出了这个被豺狗撕吃了的人。他要回去向窝古力报告此事。哪儿能让乔腊回去报告呢?果龙急忙跟了上去。

可是,当乔腊走过一棵巨大的、树干上结满红果子的木瓜榕树的时候,突然不见了踪影。

果龙轻手轻脚地绕过木瓜榕,睁大眼睛,朝四处寻找。突然一双大手,鹰爪般掐住了果龙的脖子。果龙连叫都没叫出声来,就翻了白眼……

扎格利在客店外跟杜巴老爹分手之后,一直在暗中跟随着乔腊。

他要在暗中监视乔腊、保护乔腊,使他把木炭情报平安顺利地交到窝古力的手里。

当扎格利躲在暗处,亲眼看到乔腊把木炭交给了窝古力的时候,却不料,阴险狡猾的窝古力没有轻信这块木炭,还要派皮落去嘎洛寨再探虚实。

窝古力和皮落的一切阴谋诡计,都被扎格利听到了。当然,扎格利没料到在离他藏身的地方不远的一棵大树后面,还多了果龙的一双耳朵。他也没料到,去通知多飘击鼓传令的乔腊,将会给整个计划带来巨大的威胁。

因此,当乔腊与皮落同时准备出发的时候,扎格利决定放走乔腊,跟上皮落。

他要看看皮落到了嘎洛寨,究竟去找哪个“老相好的”联系,从而挖出嘎洛寨里的这个隐患。当然,皮落的阴谋也不会得逞。扎格利将要亲自鸣枪惊鸹,完成引匪出林的最后一步。正在这时,哗啦一声,皮落从窝棚里钻了出来。他把自己打扮成了一个串亲戚的布朗族百姓。“道路不平像鸡冠。你得当心啊!”窝古力阴沉着脸对皮落说。

皮落把一支短枪揣进怀里:“放心,头人。水来了,有山挡着;风来了,有树挡着。你明早就带着弟兄们在林子边上等我的信号吧!”皮落出发了。扎格利盯住了他。

很快的,皮落走上了一条出林的小路。这是一条最好走的小路。

为了不在这条显眼的小路上碰到别的土匪,暴露了自己,扎格利决定不尾随在后了。他钻进密林里,抄在皮落的前面,透过繁枝密叶,远远地盯住小路上的皮落。

扎格利正在林中隐蔽行走,突然听到右侧传来一阵扑扑的响声。

仿佛是什么动物,踩着落叶过来了。是什么动物呢?是冲我来的吗?扎格利急忙止住脚步,侧耳细听:很快,凭自己的经验断定,深着落叶走过来的,不是动物,而是人!什么人呢?

扎格利闪身躲进一蓬灌木丛里。扑,扑,扑,扑——这个人越走越近了。是朝小路上走过来的。扎格利从怀里拔出短枪,用枪管拨开眼前的灌木枝子,朝前一看,啊?

走过来的,竟是彪形大汉乔腊!哎?他不是去通知击鼓传令的吗?怎么又往回走了呢?鼓也没响起来啊!

不容扎格利仔细琢磨,又一个令他吃惊的场面出现了:当乔腊走过一棵巨大的、树干上结满了红果子的木瓜榕时,突然闪身躲进了那成放射形朝外伸展着的板状根下面,紧跟着,木瓜榕后又闪出了一个矮小的身影——啊,果龙?

扎格利惊得头发都竖了起来。是他!

他怎么突然出现在这儿?

他怎么跟上了乔腊?

问号像一窝蚂蚁,顿时爬满了扎格利的心头。

就在这时?乔腊突然从板状根下面钻出来,猛扑过去,双手掐住了果龙的脖颈……

紧迫的情况,使得扎格利像离弦的箭一般飞出了灌木丛。呼!

乔腊听到了身后的风声。

他还来不及回脸儿,紧跟着,又听到了第二种声音——沉闷的但又是惊天动地的声音:嘣!

这是铁器打在自己后脑骨上的声音。乔腊两眼一黑,两手一松。扑通!他栽倒了。

当然,这栽倒下去的第三种声音,他是不会听到的了。扎格利用枪柄打倒乔腊,抱起了瘫倒在地的果龙。孩子已经被掐得闭了气。眼儿紧闭,嘴唇紫青,脸上像涂了一层霜,脖颈上留下了几个红手印。

扎格利把孩子搂在怀里,嘴对嘴地帮他呼吸着。渐渐的,果龙的胸口起伏了,脸儿热了,鼻子开始呼吸了。

“果龙!果龙!”

果龙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像浮在水里,又像踩在云里。恍恍惚惚的,仿佛听到有人在呼喊自己。“果龙!果龙!”啊,是在呼喊自己。这声音好熟啊!这声音在哪儿啊?怎么那么远……怎么这么近……突然的,他觉得天下雨了。几滴雨点冰凉地掉在自己的脸上。有一滴掉进了自己的嘴里。啊,好咸啊!天下咸雨了。

天怎么下咸雨了呢?终于,果龙睁开了眼睛。

他看见了一张衬在绿绿的树叶间的笑脸。汗珠正从这张笑脸上掉下来。

天啊,这是真的?“……扎格利大叔!”

果龙叫了一声,眼窝一热,顿时,面前的笑脸和那一片片绿叶就像蒙上了一层雨水,全都模糊了。再也分不清哪是绿叶,哪是笑脸了。

“果龙!好孩子,果龙,不哭……”扎格利紧紧搂着果龙,用他那粗糙的大手,轻轻地揩去果龙眼里的泪水。

果龙把头倒在扎格利的怀里,像一只小羊羔。“扎格利大叔!”

“哎!”

扎格利答应着。蓦地,他的心一抖,觉得搂在怀里的,就是自己的小儿子。

是哪,离开家的时候,也没有这样搂一搂孩子。等胜利了,消灭了窝古力,就这么一手搂着果龙,一手搂着小利戈,带他们一块去捉红尾巴鸟。扎格利低下头,跟果龙脸贴着脸。“孩子,快告诉大叔,你怎么到这里来的?是怎么回事?”

果龙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扎格利。扎格利这才知道,事情变得更复杂了。就在这时,躺在地上的乔腊,突然动了一下,跟着,呜呜地哼了起来。

果龙两眼一瞪:“哎呀,他还没死!”扎格利说:“我没叫他死。”沙沙沙,沙沙沙,不远处的小路上,走来了皮落。扎格利对果龙说:“现在,最要紧的是先骗得鼓声。只有鼓声响起来了,土匪们才会在明天早上去林子边集合。乔腊是一只老豹子,你不是他的对手。我来对付他!”果龙急忙问:“那我呢?”

扎格利抚摸着果龙的头顶:“你看,皮落急着去嘎洛寨找他们的老相好的,他会一直沿着这条最好走的小路走的。你在后面悄悄跟着他,千万别弄出响声让他发觉了。等木鼓一响起来,我就沿着这条小路一直追过去,会追上你的。如果……”扎格利眉头一皱,停顿了一下,“如果我遇到了什么麻烦,记着,你要紧紧跟住皮落。天黑之前,他一定会赶到嘎洛的。你看准他去寨里找的是什么人。”

“好!”果龙咽了口唾沫。他盯住正从小路上走过去的皮落,抬脚要走,又被扎格利一把拉住了。

扎格利问:“如果你在半路上出了差子,没能跟上皮落,你打算怎么办?”

果龙眨眨眼:“我就不在林子里乱钻乱找了,直接赶到嘎洛寨,只要我在天明前赶到寨子,报告了情况,就误不了计划!”

“对!”扎格利点点头,又取出那片从驼背腊木都手里缴获的刻着字的竹片密信,交给果龙,“你把这封密信交给约墨大叔,就凭这上面的字迹,以后我们也会查出这个隐藏在嘎洛寨的坐探!”

说话间,皮落已经匆匆地走过去了。果龙揣好竹片密信:“扎格利大叔,我走了!”

“好!”扎格利重重地拍了一下果龙的肩头,算是把重任交给了他。

果龙追赶皮落心切,一扭身就走了。眼看着果龙那瘦小的身影在林间晃动着走远了,扎格利这才觉得,自己还有好多好多话,要向他交代,要对他嘱托。可是,果龙已经走得没影了。

意外的相见,匆忙的分手。这一切,只在短暂的瞬间。像梦,又不是梦;不是梦,又像梦!此刻,密林死一般的静。“嗨唷!”

乔腊呻吟着,渐渐地睁开了眼睛。怎么,天亮啦?

乔猎只觉得眼前闪着一道白光,像是晨光透过密叶射进树林里,照在眼睛卜。

可是,乔腊马上看清了,这不是阳光,而是刀光!一把锋刃奇利的牛角尖刀,正指在自己的眉心之间。啊?

乔腊浑身颜抖了一下,下意识地要挣扎,却被扎格利熊掌般的大手当胸按住。

“别动!敢动一动,马上叫你长出三只眼!”乔腊一愣,吃了苦瓜似的,咧起大嘴:“……大哥,手下留情!”

“不留情,还能等你睁开眼?”

“请问大哥,你是哪条道上的?”

“哪条道上的?”扎格利冷冷地一笑,“不是一只狼,哪敢进狼群!”说着,扎格利的刀尖,离开了乔腊的眉心,“不是我跑一趟,你到皂角树下能摸出个屁!”

“这么说,大哥从嘎洛来?”

“我还要回嘎洛去!”

“嗯。你回你的嘎洛,为什么要拦我的道?都是自家人嘛!”

“因为有件事情弄不明白,想问问你!”

“什么事?”

“你丢枪的事。”

“啊?”

“隆哥到底派了几个人截你的枪?”

“这……”乔腊傻眼了。

“好啊!”扎格利又把刀尖对准了乔腊的眉心,“你跟豹子借了胆啦?竟敢欺骗窝古力头人?”扎格利说着,眼睛瞪得铜铃大,一扯乔腊的衣领:“走!跟我回去见窝古力头人!”几句话,像针一样扎在乔腊的心上。恐慌、畏惧,使得乔腊顿时六神无主了。自己的谎话要是当面被揭穿,窝古力头人知道了枪是被自己莫名其妙给丢失的,那还有什么好下场呢?剜心割肝,算是最轻的;活活用刀子把胸前的两排肋骨一根根剔出来,也不算新鲜招。乔腊亲眼看见过窝古力把一个欺骗了他的弟兄捆起来,让大家排起队去咬,你一口,我一口,接连咬了三天,终于把他给活活的咬死、疼死了。想到这,仿佛那受害者令人毛骨悚然的野兽般的惨叫声,又在耳边响了起来。乔腊的心,不由得抖了一下。可是,紧跟着恐慌、畏惧而来的,又是一团团疑云:他怎么知道是我把枪给丢了呢?他把木炭放进皂角树下,为什么还要一直跟着我呢?既然他偷听到我骗了头人,为什么当时不站出来说呢?跟在我身后的那个来历不明的孩子是什么人呢?为什么我刚要除掉那孩子,就挨了他一枪把呢?那孩子现在又到哪儿去了呢?多飘不明不白的死了,跟他有没有关系呢?他这么一直穷跟着我,到底要干什么呢?想到这儿,乔腊决定碰碰运气。他那一副吃了苦瓜似的脸,顿时冲扎格利打起笑模样:“哎,我说这位大哥,咱们有话好商量,你好事就做到底吧!想要什么,尽管跟我说!”

不料扎格利还是大眼圆瞪:“我什么都不要你的,走,跟我去见窝古力头人!哼!运枪的情报我们好不容易弄到手,枪竟被你断送了。我岂能饶了你!”

乔腊心轴一转:嗯?真的要拉我去见窝古力头人?不行,就这么冒冒失失的,到了头人那里,我一个讲不清楚,准没好果子吃!再说,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眼下还难说呢,不能就这么去见头人!

乔腊这么想着,偷眼瞅瞅扎格利,只见扎格利腰里鼓囊囊的,像是揣着枪。他心里明白,对方有枪有刀,敢冲自己下手,也一定有一身好功夫。两下拼打起来,自己不一定能占上风。硬拼是不行的,还得另想办法才行……

其实,扎格利又何尝是真的要拉乔腊去见窝古力呢?一见不就全露馅了吗?

扎格利这是半夜吃桃子,专挑软的捏。他捏到了乔腊的软处,煞有介事地要拉他去见窝古力。他知道乔腊心中有鬼,不敢去见窝古力,一定会想法子对付自己。其实,乔腊的法子也是明摆着的,那就是借口传头人的命令,先去多飘那里。当然,多飘不在了,可还有个膀大腰圆的庄铁啊。一到小窝棚,马上就会形成乔腊和庄铁合起来,共同对付一个陌生人的局面。二比一,扎格利很难获胜。到了那个时候,乔腊就可以反客为主,左右扎格利了。跟下,在乔腊的面前,也只有这么一条路好走了。

扎格利希望乔腊走的,也正是这一条路。他逼乔腊去见窝古力是假,逼乔腊去见庄铁才是真。那么,扎格利就没想到乔腊和庄铁会对自己形成二比一的局面吗?想到了。

扎格利绝不会让乔腊真的和庄铁见面的。他逼乔腊走上去见庄铁之路的真正目的茌于让乔腊在不知不觉中充当一个引路人。不然,没有引铬人,钆格利怎么能在这黑魆魆的老林深处找到庄铁住的小窝棚呢?

凡事大都如此,欲速则不达。眼下,扎格利心急火燎的头桩大事,就是马上去见庄铁,好骗得鼓声。可是,如果他不用去见窝古力的方法,逼得乔腊自己提出去找庄铁击鼓传令,而是一开口就直接了当地逼着乔腊去找庄铁,那势必会引起乔腊更大的疑心。乔腊会一眼看穿,扎格利的目的在于找庄铁。那么,乔腊就很可能咬死了不去找庄铁,而向扎格利提出一同去见窝古力。如果形成了乔腊先提出去见窝古力的局面,扎格利就被动了。退1步说,就是扎格利露出杀机,硬逼着乔腊去见庄铁,乔腊横下心来,就是不去,那扎格利又有什么办法呢?

没人带路,找不到庄铁,击不成鼓,前功尽弃。

所以,扎格利采取了迂回战术,闭口不提击鼓传令之事,只是一个劲儿逼着乔腊去见窝古力。

“走,快走啊!见了头人,你把丢枪的事情讲清楚了,就算了事。时候不早了,见过了头人,我还要赶回嘎洛呢!”扎格利一逼再逼,终于把乔腊的主意逼出来了:“哎,我说大哥,”乔腊冲扎格利说,“是我丢了枪支弹药,我怕遭罪,不得已才对头人讲了谎话。我实在该死!我愿意跟大哥回去找头人认罪受罚。可是,可是……大哥你送了木炭,你也知道,明天早上要打嘎洛,我手里头拿着头人的命令,要马上传下去!”说着,从怀要摸出了窝古力的刻木,“你看,头人在刻木上划了五道口,要弟兄们五更在林子边集合。我不马上传下去,可要误大事。加上丢枪,不是罪上加罪啦?是不是先传了令,然后咱们再一道去见头人?”

扎格利说:“我知道头人让你去找多飘和庄铁他们击鼓传令!”

“对,对……”乔腊连连点头,心里却不住打鼓:啊?他怎么什么都知道啦?不但知道多飘,连庄铁的名都给点出来啦。他到底是什么人呢?

等见到了庄铁,我们先二对一把他弄起来,他是长虫还是黄鳝,就会全弄清楚的。

想到这里,乔腊扬起脸儿,对扎格利说:“这位大哥,咱们先去找多飘和庄铁吧!好不?”扎格利心想: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可他脸上,却没露出半点笑影。

扎格利点点头:“好,走吧。应该传令在前,认罪在后。不然,误了明早的大事,你我谁也担待不起!”

乔腊心里像一块石头落了地,全身都轻了许多。他从地上爬起,拍拍身上的泥土,冲扎格利笑了笑。

扎格利明白,乔腊这是笑里藏刀,也不在意,装得傻哈哈的,冲他一乐:“你在前,我走后。”说罢,跟乔腊拉开了一步远的距离。两个人,一前一后,朝密林深处走去。心中有事,脚下生风。乔腊急匆匆地走着,心里不住打着主意,琢磨着见了庄铁之后,如何瞅空把扎格利打翻在地。

走着,走着,觉得有了十分成功把握的乔腊,忍不住得意起来,不由脱口冒出了话:“我说,这位大哥,呆会儿见到了多飘和庄铁,我怎么向他们称呼你呢?”

扎格利心中暗想:好狡猾的东西,还想探我的虚实?看我给你个带皮的核桃,让你咽不下去!他装得漫不经心的答道:“随你便吧,反正我跟他们俩也不是生人!”啊?

这句话,真像个带皮的核桃,塞进乔腊的嘴里,让他吐不出来,咽不下去。乔腊一下子全懵了,喉咙里咕哝着:“……是啊啊……啊……”也听不出他说的是什么。乔腊还能说什么呢?他心里都乱成团啦:什么?他跟多飘和庄铁都不是生人,那我怎么不认识他啊?

也没听多飘和庄铁念叨过有这么个人啊!

哎呀,要是他们当真都是熟人,一说起我对头人说谎,那两打一,岂不成了庄铁和他打我啦?

心里这么打着架,乔腊的额头可就冒出了汗珠子。嗨,他又后悔自己不该问这句话。干嘛呀,得意什么呢?倒丢了自己的胆,助了人家的威。

乔腊越深磨越后悔,浑身上下不是滋味。可是,心中有鬼,哪能不跳呢?走着走着,乔腊的歪主意又冒出来了。他觉得自己再问一句,十有八、九能吓唬住对手,探出一点虚实来。他前后想了想;认为十分周到了,脱口又问:“哎,这位大哥,我记得刚才还有个半大孩子呢!他哪儿去了?”

扎格利冷笑一声:“就是险些死在你手里的孩子?”乔腊说:“是啊,我看他来历不明。他是什么人啊?”扎格利说:“是我儿子!”

“你儿子?”

“可不。我们俩一道出来的,半路上遇到了虎,给冲散了。”

乔腊瞪大了眼珠:“那他现在到哪儿去啦?”扎格利心想,好啊,你逼得急,我再塞个核桃给你!就说:“你老是睡着不醒,我让他先到窝古力头人那里歇着去啦。顺便让他告诉头人,说我把你打昏了,等你醒过来,我就带你去见他。”啊?

乔腊一听竟傻了眼。这么说,窝古力头人这会儿在等着我回去问罪啦?今天我是逃不出他的手心啦?

扎格利听听乔腊没了回音,知道这颗核桃把他噎得够呛,连忙给他口水,让他往下顺顺:“我说呀,你也别着急。等会儿见了多飘和庄铁,咱们都把话摊明白了,要是他哥俩愿意为你讲情说好话,我就放过你这一次,不跟头人再提枪支弹药的事啦!不过,我这份情你怎么领,你就自个掂量掂量吧!”

“那好,那好!”乔腊终于被扎格利揉服贴了。他估计着自己与庄铁的交情,认为庄铁会给自己讲情说好话的。啊,这家伙这么整治我,原来是想让我加码子送东西啊“咱们紧着点走吧!”乔腊对扎格利说,他是一个心眼地给扎格利带路了。“只要大哥宽了手,我乔腊愿意把自己所有的值钱东西都孝敬给大哥!”

扎格利笑了笑:“你就看着办吧!”

两个人的步子都加快了。

钻着,钻着,乔腊忽然回过头来,对扎格利说:“快到啦!”

扎格利抢上一步,凑到乔腊跟前,问:“在哪儿?”乔腊伸手指:“在那!”

扎格利顺乔腊的手指一看,果然,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密林丛中隐约看出藏着一个小窝棚。扎格利说:“你没认错吧?”

乔腊咧嘴一笑:“哪儿能啊,这条路我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

扎格利说:“好,你算完成任务了!”乔腊觉出,这话说得阴森森的,好像话里还有话。他扭过头来,想追问一句,突然,他感到左边肋下一疼,紧跟着,全身触电般抖动了一下,两个眼珠立刻从眼眶里凸了出来。他直挺挺地立在那儿,嘴巴张得大大的,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扎格利迅猛出手的一刀,是从乔腊心口上的两根肋骨间剌进去的。这样进刀,被刺的人是绝对发不出半点叫喊声的。这个刀法,是约墨教的。使用这种方法让对手在沉默中丧生,除了训练有素之外,还必须有一把极其锋利的尖刀。

扎格利的刀实在太锋利了,刀尖已经捅进了乔腊的心,痛点还留在肋上。乔腊一对鼓爆的眼珠,似乎已经从眼眶里掉了出来,白亮亮的,像脸上挂了两个元宵。那元宵上各粘了一粒大黑豆,就是眼仁。由于难忍的痛疼,一张脸已经曲扭了,像个老歪瓜似的。因为刀子没拔出来,所以,乔腊的身上一滴血也没淌。这个高大的汉子,在草地上只前后趔趄了几步,就扑通一声,像块门板似的,仰面栽倒了。乔腊死了。

许多问题他还不明白。许多事情他还想弄清楚。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一个不知道杀死过多少人的土匪,就这样糊里糊涂地结束了一生。一生里,他造下多少罪恶。只是在临死前做了一件有用的事,那就是把扎格利送到了目的地。扎格利怎么能让乔腊与庄铁见面呢?所以,乔腊的死,是扎格利早已安排的。扎格利迅速扫了一眼隐在树丛中的小窝棚,没有发现一点被惊动的迹象。他弯下腰,从乔腊身上翻出了窝古力的刻木,攥在手心里,又摸出竹酒筒,打开塞子,将酒撒在乔腊的嘴上和胸口上,自己也足足地喝了一大口,然后,把竹酒筒丢进树丛里。

扎格利抬眼瞅瞅,小窝棚里仍旧没有响动。他揭开乔腊的上衣,将竖在肋上的刀把掩藏在衣服里,然后,一用劲儿,将乔腊大背在背上,让他脸面朝下,把脑袋耷拉在自己的右肩膀上;看看没有什么破绽了,就故意沙沙沙地蹚着地上的落叶,直朝小窝棚走去。

眼瞅着来到了小窝棚面前,只听噌棱一声,从里面闪出个手持短刀的黑脸大汉。扎格利对照果龙描述的,认定此人就是庄铁。他高声叫道:“喂,庄铁老哥,快些闪个道儿,让我进去!”庄铁被叫得一愣,竟来不及打量这个陌生人的模样,糊里糊涂地闪开了道,边闪边问:“这是怎么啦?”

“嗨,因为要打嘎洛,乔腊老弟高兴得多喝了几口,醉迷糊啦!一路说着胡话过来的。快到你窝棚前,一头栽倒在地上起不来啦!”

“哦,哦,”庄铁一面往小窝棚里让扎格利,一面傻里傻气地眨巴着眼儿,歪着头辨认着扑在扎格利背上、耷拉着脑袋的人。一股醉人的酒香直冲他扑来,馋得他直吸溜鼻子。过了一阵,他像刚刚睡醒似的,揉揉眼睛,歪歪脖子,对扎格利道:“嗯,不错,他是乔腊。那你是谁呢?”

“我吗?嗨,咱们哥俩还没照过面呢!”扎格利喷着一嘴的酒气,又装得醉醺醺地瞅了庄铁一眼,“所以你瞅着我眼生,对不?”

边说,他边把背上的乔腊放下来,安置在棚角的干草堆上,让乔腊身子朝里、脸背庄铁侧躺着。看上去,真像酒醉后,昏睡过去一样。

“是啊,眼生。你就报个名吧!”庄铁盯住扎格利上下直看。

扎格利晃悠晃悠身子,似乎是在强忍住酒劲儿,嘴里嘟囔着,抖着手腕,从怀里掏出窝古力的刻木,又抖着手腕,递了过去:“你先传头人的命令吧!传完了,咱们哥俩好好拉扯拉扯!”

庄铁迟疑地接过刻木,仔细一看,可不,正是头人的刻木!

“怎么?让兄弟们五更在林子边集合?”

“哈哈哈!哈哈哈!”扎格利狂笑起来。是一种真正的酒后的狂笑。

庄铁也傻乎乎地随和着打起笑脸。“是啊,五更集合!老哥,要打嘎洛啦!知道不?连勐达一起打!要不头人怎么会高兴得让我们弟兄几个喝烂醉呢?”扎格利知道庄铁心里还犯着嘀咕,故意打出个酒嗝,接着,又摇晃起脑壳,来了个酒后多话,没完没了:“老哥啊,你看,刚才多飘带着那个送口信的半大孩子,找到了头人!你猜怎么着?那鬼娃娃,才刚刚断了奶,就心眼多得像鳞窝啦。他不是跟你们讲,带的是口信吗?哪里是口信呢?他小子鞋坑里塞了一小块木炭!木炭!你知道吗?头人就等这块木炭了!一高兴,头人就摆起了酒。你不是不认识我吗?告诉你靶,我是刚刚投靠咱们头人的,从玛糯山那边来的。你不认识我,可是,乔腊你认识吧?皮落你认识吧?多飘就和你睡一块儿,你更认识吧?”

庄铁说:“认识!认识!哎,多飘怎么没回来呢?”扎格利摇摇大手:“你别打我的岔!听我说嘛!我说完了你再说!你说完了,我又说!嗨,我们坐在一块,你一碗,我一碗;你三碗,我五碗,喝得多飘当时就翻了白眼,倒在地上起不来了。头人本想叫他回来给你传信的,他小子不争气,一头睡过去,打雷都打不醒。皮落也醉倒啦!只剩下我和乔腊是英雄海量啦!头人拉住了我们俩,怕我们都醉了,没人来给你送信了。可你猜怎么着?连乔腊这小子,也有七分迷糊了。可我不知道你住哪儿啊!还非得乔腊来不可。头人怕乔腊万一醉倒在路上,耽误了大事,就让我送他来。谁知道他出门走不多远,就发开酒疯啦,说什么躺在地上也不走啦!我只好背着他走。好在他是酒醉心明白,趴在我背上,念念叨叨的,给我指着路。这不,好不容易找到你啦,他呢,也睡死过去啦!老哥啊,要不是乔腊迷迷糊糊地给我指点路,我今天说什么也找不到你这儿了!啊?你说是不?好家伙,差点把头人的大事给误了!”说着,扎格利又打了个酒嗝,连连摇晃着脑袋,“你呀,老哥,你就快击鼓传令吧!明天,咱们就要拿下嘎洛啦!拿下嘎洛以后,我封你为咱们的头人!我也是咱们的头人!咱们大家都是头人!谁要是不当头人,我就把谁给当肉吃了!哈哈哈!哈哈哈!我就把你们都当酒给喝了!”扑通!

扎格利摔倒在乔腊身边的干草堆上,嘴里嘟嘟囔嚷的,渐渐的,就没了动静。表演得恰到好处。

庄铁傻乎乎地望着两个躺倒在干草堆上的酒气冲天的汉子,又仔细看看手中的刻木。

扎格利滔滔不绝的酒后话,合情合理,天衣无缝;头人的刻木指令,的的确确,货真价实。再想问问呢,他醉倒啦!这一切,不由得庄铁不相信。庄铁愣了一会儿,不再犹豫了。

他把木鼓抱出窝棚,平放在地上,又返回窝棚里,拿起一把两尺长、手腕粗的木鼓棰。

扎格利躺在干草堆上,半眯着眼睛盯住庄铁的一举一动。工夫不大,他就听到了低沉的、但又是浑圆洪亮的木鼓声:嘭嘭嘭嘭嘭嘭嘭先是连敲七下。嘭!嘭!嘭!嘭!嘭!又是单敲五下。

在这寂静的森林里,木鼓声传得很远、很远。木鼓声落了。

扎格利在心里琢磨着,大概,那连续的七下,代表到林边集合吧。那单敲的五下,就是指五更了。

也真奇怪,这么敲一敲,就算传达了命令?听到命令的土匪们,都藏在什么地方呢?他们都能听到木鼓吗?

扎格利正在胡乱猜想,突然,听得不太远的地方,也传来了木鼓声:嘭嘭嘭嘭嘭嘭嘭!先是连响七下。嘭!嘭!嘭!嘭!嘭!后是单响五下。

这一阵鼓声落下去不久,更远的地方,也传来了木鼓声。先是连响七下。后是单响五下。

开始,扎格利还认为那是庄铁的木鼓在幽深的老林里传来的回声。但是,他很快判断出,这不是回声,而是一只木鼓接着一只木鼓,把窝古力的命令不断地往下传。

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弄不清有多少只木鼓在接连敲响。扎格利明白了,作恶多端的窝古力匪帮是仨一群、两一伙、十个八个为一窝地分散居住在漫无边际的勐那森林里。他们这样一伙一窝地分散居住,一来便于隐蔽,二来也好生活。平时,他们以各自的窝为单位,各自行动,遇到集体行动,或头人有什么话要传的时候,就以鼓声为令。

多飘和庄铁离头人是最近的,所以为传令的第一站。从这里起,一站传一站,一窝传一窝。这是一伙多么难以对付的匪徒啊!对这样散居密林的土匪,剿匪部队如果只简单地采取拉网围剿的方法,开进老林里去搜捕,不但难寻踪影,就是碰上了,他们在暗处,我们在明处,也势必伤亡重大,得不偿失,更谈不上全歼了。

可是现在,命令全部土匪明早在林边集合的鼓声已经敲响!

引匪出林的计划,已经完成了一半!如果后面的事情顺利,那么,明晨,满谷的鸹声,将宣告窝古力匪帮的彻底完蛋!

啊,扎格利不由得激动起来。

那渐渐远去的木鼓声,似乎一阵比一阵擂得更响:嘭嘭嘭嘭嘭嘭嘭!

嘭!嘭!嘭!嘭!嘭!

一声声,擂响在扎格利心头。

这时,庄铁抱着木鼓走回了窝棚。

扎格利急忙闭紧眼皮。

庄铁站在门口,朝躺在干草堆上的两个大汉瞅了一眼,接着,通通通地走进了窝棚。

扎格利的手,偷偷地攥住了枪管。庄铁现在已经是个多余的人了!

可以想象,在五更天的黑洞洞的林子边上,人面对面都看着模糊,谁来,谁没来;缺一个,少两个;先到两个,后到三个的事,是不可避免的。只要鸹声一起,窝古力绝不会因为少去了一两个人而改变行动计划的!

扎格利的枪柄,准备砸开庄铁的脑壳。然后,把庄铁的尸体和乔腊的尸体,拖得远远的掩埋起来。再把窝棚里收拾布置一下,万一有人在天亮前路过这里,让他认为窝棚里的人是外出找吃的去了。做完这一切,扎格利就去追果龙。这就是扎格利下一步的行动方案。正在扎格利暗中盘算的当口,庄铁已经抱着木鼓来到了离他身边不远的地方。

庄铁背对着扎格利,弯下腰去,放下木鼓……扎格利把枪从腰里拔了出来……就在木鼓落地的刹那间,突然,庄铁举起了手中的鼓棰,猛一回手,直朝扎格利的头上打下来。

这一鼓棰,打得实在突然,扎格利哪里躲闪得开?

鼓棰重重地打在扎格利的额头上。扎格利只觉得耳边一声霹雳,眼前一片金星……庄铁为什么突然对扎格利下毒手呢?因为他看见了血!乔腊的血!

本来没有拔出刀来,乔腊的肋下是没有淌血的。但是,经扎格利一背,一走,又一放,插得牢牢的刀,就被碰得松动了,憋得足足的血,开始从刀刃与皮肉之间的小小的缝隙里流淌出来,渐渐地把乔腊身下的干草浸红了一小片。

扎格利脸朝窝棚口躺着,正好背对乔腊,因此,没有发现干草上的血。同时,浓重的酒气又掩盖了血腥,使扎格利本来很灵敏的鼻子嗅不到血腥味。

可是,当庄铁抱着木鼓走回窝棚里来的时候,他第一眼就看见了乔腊身下的血。他的脑袋嗡地一下响了起来,但脸上却不露一点声色。

这个本来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汉子,在突然发现意想不到的突变的一瞬间,却变得异常冷静和狡诈。

他借着放木鼓,装得毫无所知地靠近了扎格利,而紧攥在手里的鼓棰,早已做好了暗算的准备。

暗算成功之后,庄铁可以马上敲起一种固定的信号鼓点,宣告刚才的命令作废。然后,他就去找窝古力,把情况弄个水落石出。

就这样,本来要暗算庄铁的扎格利,却遭到了庄铁的突然袭击!

当庄铁突然袭击扎格利的时候,果龙正在密林中紧紧跟踪着皮落。

沙沙沙,沙沙沙,皮落踩着厚厚的落叶,走过了一个四周布满了野兽蹄印的小水洼。水洼的水,清悠悠的,闪着亮光。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皮落蹚着草丛,绕过一棵高杈上架着两个老鸹窝的野枇杷树,树下长了一大窝毒牛肝蕈。

唏哩哗啦,唏哩哗啦,皮落拨开繁茂的枝叶,钻进一片密密的竹林。竹林的边缘,耸立着一棵结满紫果的大树。果龙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一棵令人望而生畏的毒箭木树……走着,走着,突然,皮落隐在一棵大树后面不见了。果龙急忙收住脚,闪到一棵树后。他想起乔腊就是这样突然消失在大树后的,自己贸然上去,险些被乔腊掐死。

怎么,难道皮落也发现了我?德也家乔腊一样躲在树后等我了?

还是他走累了,在树下歇脚呢?

果龙躲在树后,盯住皮落隐身的那棵大树,正在猜想着,忽觉身后有响动。他以为是草丛里爬过了一只穿山甲什么的小动物,扭脸一看,天啊,正碰上反落那闪着凶光的一对冷眼!不容龙果闪身,皮落就猛扑上来,一把抓住果龙的胳膊,使劲朝后一拧,疼得果成一咧嘴:“哎哟!”

“你还叫?你还知道疼?”皮落一面使劲把果龙的胳膊拧得嘎吧响,一面问:“你躲在这儿干什么?啊?”

“哎哟!哎哟!”果龙只觉得胳膊被拧断了似的,疼得他浑身直冒冷汗,“我……我……”

“不说实话,我今天就拧断你的胳膊腿,丢在这里让狼群把你撕吃了!”皮落恶狠狠地叫着,“你以为我不认识你?说!你不在客店烧火煮饭,跑到这儿干什么来了?”

果龙一听,知道皮落认出了自己,就顺水推舟地说:“我出来采荤子,走转了向……”

“哼!采蕈子,采蕈子怎么不带背篓?”

“我……”果龙支吾了。是啊,采蕈子哪有不带背篓的?“采蕈子,你追我干什么?我也成蕈子啦?”说着,哗的一下,皮落掏出短枪,顶上膛火,用枪尖抵着果龙的后脑壳:“你少跟我钻螺丝眼眼,我数三下,你要是不讲实话,我就一枪把你打成个血葫芦!”果龙没吭声。

“一!”

皮落数了起来。

果龙咬紧牙关。他知道,再编别的谎话,也骗不过皮落了。

“二!”

还剩最后一下了。果龙的心里乱了起来:怎么办?

难道就这么死啦?

能活着,当然好。谁不想活着呢?

可是,皮落想知道我追他干什么,我一个字也不能告诉他!

我不说,他就要让我死。好,死就死!死也不说!

手被反拧着,冰凉的枪口顶在后脑壳上。在这样严峻的最后关头,果龙选择了死。

果龙咬紧牙关,在等待皮落数出最后一个数。他几经生死,现在,又面临最后时刻了。正在这时,只听扑的一声,腾空踢来一只大脚,皮落的手枪登时飞上半空,落到两丈远的地方。

紧跟着,两个汉子,一左一右,将皮落牢牢拿住。果龙回头一看,突然出现在面前救了自己的两个汉子,都是高高的个头,黑黑的脸,身着剿匪部队的褪了色的草绿军装。

正在这时,树丛里又走出三个军人。走在前面的一双大眼炯炯闪光。他一面走过来,一面问:“王班长,怎么回事?”拿住皮落的一个大胡子答道:“报告排长,这个土匪正要杀害这个孩子,被我们拿住了,还缴获短枪一支!”

王班长话音未落,皮落突然大声叫了起来:“啊啊!同志,同志,我不是土匪,我是好人!”果龙一听,顿时急红了脸,大声叫道:“他不是好人!他是土匪!是窝古力土匪!”

“孩子,别急!他骗不了我们!”排长笑着摸了摸果龙的脸蛋,“叫你受惊了!我们从玛糯山那边开过来,就是来消灭窝古力匪帮的!”

果龙正要搭话,却不料皮落说:“同志,不错,我是从窝古力那里来。可是,从窝古力那里来的,就一定是死心塌地的土匪吗?”一句话,把大伙都说愣了。皮落边说,边从怀里摸出了一片竹片,递给排长。大家都很惊讶。

皮落说:“我借机会跑出来,就是要给剿匪部队送情报的!”

排长接过竹片,小声念道:“窝古力匪帮要打嘎洛。”

“是啊,他们要打嘎洛。”皮落点点头,十分诚恳地说,“所以,我才借机会跑出来,给你们送情报的。我不能眼瞅着乡亲们受害!”

排长的两眼盯住皮落:“那你是……”

皮落的眼圈一下子红了:“……我是被窝古力匪帮抢来当土匪的。我早就想逃跑了,一直没有机会。今天,总算逃出来啦!”

“谢谢你,老乡!”排长上前紧紧握住皮落的双手,“谢谢你的支援!你在窝古力匪帮那里受罪了!”大颗的泪珠,从皮落的眼窝里淌出来……果龙一下子傻了眼。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到底是做梦,还是真事呢?他弄不明白。

他准备好要讲的一肚子话,眨眼工夫,全不知藏到哪儿去了。

一时间,果龙只觉得脑瓜里乱轰轰的。他听不清那位排长跟皮落在说什么,只隐约听到排长讲,他们就是从玛糯山过来的剿匪部队的尖刀班,准备到嘎洛寨去,结果在老林里迷了路。

皮落就说,他愿意给带路,到嘎洛寨去。突然,果龙看到皮落指着自己,对排长说:“你问我为什么拿枪吓唬他?嗨,我怀疑他是跑到老林里给窝古力送信的小探子!别看他年纪不大,小小年纪就干土匪的有的是!”

听罢皮落的话,排长冲果龙走过来:“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啊?”

“果龙。”

“果龙?嗯,好名字。果龙,我问你,你一个人跑到老林里干什么呀?”

“我……”果龙心想,嗨,干脆,把事情的头头尾尾都告诉他吧。他正要讲,突然,发现两道刀似的白光,正从这位排长的背后射过来。那是皮落的目光。皮落正瞪圆眼睛,竖直耳朵听呢!他刚才用枪逼了自己半天,不就是想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到老林里来吗?他那样恶狠狠的逼问,哪像一个被迫当土匪的善良百姓呢?不行,在没弄清皮落究竟是不是土匪以前,不能让他知道了剿匪的整个计划。嗯,先不讲,不当着皮落的面讲。果龙拿定了主意,就说:“我来老林里采蕈子,走转了向……”

“胡说!采蕈子为什么不带背篓?”皮落插嘴叫起来。果龙白了他一眼:“半道上碰到了狼,把背篓给跑丢了!”

“哼,你真会骗人!刚才怎么没说碰上了狼?”皮落紧追不放的问。

排长冲皮落摆摆手,脸上堆着笑,不紧不慢地对果龙说:“孩子,别怕。对我应该讲实话。你年纪小小的,就是跑到这儿给土匪送信,那也不要紧。只要你把真实情况说明白了,我们就送你回家去。我们还要保护你呢,决不会碰你一下。”

王班长也在一旁道:“你要是真的装着信,交出来就算完事!别怕!我们来了,土匪就没几天蹦跶了!”

这话,倒一下子提醒了果龙。可不,自己怀里还真的装着、封竹片密信呢!这是扎格利交给他,让他给约墨大叔的。那上面就劾着“窝古力头人:明晨不能打嘎洛。”果龙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胸口,还好,信还在,没有丢掉。

却不料排长抢上一步,当胸抓住果龙的衣服。不容果龙躲闪,藏在怀里的竹片密信,已经被排长拿到了手里。排长一看密信,顿时,眉头拧成了一个挖痦:“你看,这不就是给窝古力的信吗?怎么还不讲实话呢?”

嗨,全闹误会了。

果龙被问得哭笑不得的:“不,不,那不是……”

“什么不是?”排长有点瞪眼了,“明明是嘛,怎么还说不是呢?”

皮落见此情景,也傻了眼。啊?这孩子真的是给窝古力送信的?是谁让他送的信呢?送的什么信呢?

皮落心里疑惑着,凑上前去,对排长说:“同志,你看,我没猜错吧?他就是给窝古力送信的!”边说,边斜着眼睛往排长的手心里瞅。排长把手一攥,没让皮落看密信。皮落有点尴尬地笑笑。

排长也冲他笑笑:“嗯,算你说对了。”说着,他脸色突然一变,眼里闪出了凶光:“来人啊,给我把他拖过去砍了!”果龙一听,吓了一跳:怎么,要砍了我?我没听错吧?

别说我不是给窝古力送信的,就是,也不能问都不问情况,就给砍了呀?

噢,准是吓唬吓唬我,让我讲出真情。干脆,我跟他们明说,要讲真情可以,但不能让皮落在一旁听。

果龙刚要开口讲,忽听皮落向排长劝道:“先别砍了他!他从哪儿来?是谁让他送的信?都还没问清楚呢!还是先把他留下来吧!”

听皮落的语气,倒是十分诚心。

不料,那排长却突然虎眼一瞪,四方大脸冰得像一块冷铁似的:“谁说我要砍了他?哼!我砍了你!”一声吼,真似霹雳炸雷。皮落和果龙同时惊呆了!

吼声刚落,王班长噌地拔出刀来,一个箭步抢上前去,一伸手,鹰抓小免似的,揪住皮落的后衣领,只一提,就将皮落提得双脚离了地,像提着个灯笼似的,拖着就走。

皮落的脸色,瞬间几变,一会儿紫黑,一会儿死灰,一会儿惨白;被提得离了地的双脚,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像抽筋似的。突然,他仿佛明白过来了,扯直脖子,杀鸡般嘶叫着:“别杀我!别杀我!刀下千万留人啊!我是窝古力的心腹,我有重要的事要去嘎洛啊!你们千万别杀了我!我刚才那一套,全是脱身之计啊!全是假的啊!我……我说了要打嘎洛寨,可没说是哪一天打啊……”一听这话,王班长迟疑了脚步。方脸排长大眼一瞪:“少啰嗦!快给我拖过去砍了”说着,他哗的一下,扯开军上衣,忽啦忽啦地朝胸脯上扇着风。

皮落哀嚎着被拖进老林深处去了。面前的一切,像是突然朝果龙头上砸了几块大石头,劈哩啪啦,打得果龙不知东南西北了。惊慌、恐惧、茫然,一古脑儿全朝果龙袭来。他理不出头绪,解不开瞎扣,仿佛天地都倒置了,仿佛整个世界都装进了口袋里。他看不清,猜不透,觉得自己成了一个丢了脑壳丢了魂的木头人!

迷惘中,果龙朝那个扯着衣襟扇凉的方脸排长瞅了一眼。

就是这么一瞅,一道极光四射的闪电,却唰地一下,冲破了果龙心中的夜幕,使他震醍,使他明白,也使他胆战心惊、不寒而栗——

在那方脸排长的黑肉鼓跳的胸脯上,赫然纹着一条两个头的怪蛇!

“哇呀!——”

林子深处,传来一声野兽般的惨叫。接着,是一片死的沉寂。

沙沙沙,沙沙沙,那个“王班长”提着滴血的刀,踩着落叶走过来。

这时,“排长”露出了本来面目。他一咧嘴,把擭在手里的竹片密信递给果龙:“好,把信还给你!去吧,带我们一块儿去见窝古力!”果龙接过竹片密信,不声不响地盯住面前的魔鬼。“怎么?吓着了吧?哈哈哈哈!”这个魔鬼冲果龙大笑起来,“实话都对你讲了吧!我就是窝古力的拜把兄弟隆哥!”啊?隆寄?

漏网的土匪头子隆哥?

隆哥咧着嘴说:“三年前,因为屁大点事,我跟大哥闹翻了脸,跑出去另寻了个地盘,拉起一伙人来单独干,想跟大哥赌口气。现在,全败啦!虾兵蟹将,就剩下这么几个人啦,只好红着脸再来找大哥。我还布置了两个人,去截下一批枪支弹药,准备送给大哥当个见面礼,认罪赔不是。我想,我大哥不会不收留我的!嗨,只是分开的日子太久了,也不知道大哥现在在什么地方住。这不,正在林子里瞎转游呢,刚好碰上了你!走吧,快带我去见窝古力吧!”这么一说,果龙完全明白了。

现在,皮落死了。我被狼群包围了。下一步,又该怎么办呢?

皮落死了,也好,倒先除掉了一个后患。他再也不能去嘎洛寨找坐探接头了。这样一来,只要我在天亮之前,能设法赶到嘎洛,整个计划就误不了!

可是,我怎么才能逃出狼群的包围,赶到嘎洛呢?将错就错,他们把我认成窝古力的送信人,非要让我带着去找窝古力。好吧,找就找,边走边瞅空子逃吧!现在,也只有边走边想法子逃走了!拿定了主意,果龙眨眨眼睛,装得恍然大悟的样子,对隆哥说:“看你们的打扮,我还真以为你们是……”

“哈哈哈!”隆哥笑着打断了果龙的话,“不是靠这几套衣服,我隆哥恐怕就出不了玛糯山啰!”说着,他脸色一沉:“风要刮过去,树却不会动。瞧着吧,这里早晚还是我们的地盘!走,带我们去找窝古力吧!”果龙答道:“好,走!”

“哎,头人,”那个“王班长”抢着说,“头人,咱们在老林里转游了半天,大伙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现在找到了带路的人,咱们是不是弄点吃的,吃了再走啊?”其他三个土匪也连连叫饿。隆哥的眼珠朝四处转了几转:“嗯,烧点饭吃了再走也行,可哪儿有水呢?”水?烧饭?

果龙的心里一下子热呼起来,他连忙朝来路一指:“走吧,前面不远的地方就有个水洼。水可清啦!咱们到那儿去烧点饭吃。我的肚子也饿啦!”

隆哥点点头:“好!”果龙带着五个土匪朝来路钻去。钻了一阵,来到了清汪汪的小水洼边。一只正在水洼边喝水的大竹鼠还来不及逃跑,就被“王班长”猛扑上去,抓了个活的。

这只竹鼠好肥啊,像只小狗似的,足有六、七斤重。隆哥乐得咧开了大嘴:“嗬,饭还没煮好,先有了好菜啦!”

果龙灵机一动,接上去说:“你看那边草丛里的蕈子发得多旺!正好来一锅竹鼠蕈子!”

“哈哈哈哈!就来一锅竹鼠蕈子!快,动起来,点火的点火,采蕈的采蕈,剥鼠的剥鼠,烧饭的烧饭!大伙饱饱吃一餐,等会都精精神神地去见我大哥!”几个土匪应声干了起来。隆哥砍了三根树棍,将一只马帮罗锅架好。果龙对他说:“地上的树枝子都太潮,一下子难得点燃。你看!”他朝不远处的那棵野枇杷树一指,“那棵树上架着两个老鸹窝,我去取来引火!”

隆哥抬头一看,可不是,野批杷树上当真架着两个老鸹。

果龙跑过去,猴似的爬上野枇杷树,将两个老鸹窝捅了下来。当他抱着一大把干树枝子赶回罗锅边的时候,剥好洗净的竹鼠已经放进了锅里,烧饭的几个竹筒里也装好了谷米和清水。

只有采好的蕈子还没洗好。那是个细活,不把沾在上面的泥沙冼干净,吃起来硌牙。

果龙把干树枝子交给隆哥,就帮着去冼蕈子了。

不一会,火点燃了。火舌舔着锅底,扑噜噜,扑噜噜,锅里的竹鼠肉开始散发出馋人的香味。

果龙和一个土匪把洗好的蕈子用衣襟兜着。倒进了肉锅里。好一锅竹鼠蕈子,肥得冒油,香得人垂涎。

烧得雪白的竹筒米饭从竹筒里破了出来,隆哥又取出一葫芦包谷酒。五个早已饿得汗淌心慌的匪徒,围着罗锅大吃大喝起来。

果龙呢,也跟着抓起了雪白的饭团。大家正吃喝在兴头七,突然,脸涨得紫红的“王班长”腾地从地上跳起二尺多高,一面把手中的竹饭筒往衣服里藏,一面粗门大嗓地叫起来:“你们都别抢我的!你们都别抢我的!我还不够吃呢!别抢!”

他这一跳,一叫,把大伙吓了一跳。紧跟着,大家都跟着笑起来,以为他高兴得发了酒疯。可是不对,“王班长”居然抱着竹饭筒,钻到一棵大树后面去了。他把头扎在树根底下,屁股撅得老高,一边撅,一边叫:“你们别抢我的饭啊!别抢我的饭啊!”

隆哥抢上一步,揪起“王班长”,啪地给了一个耳光:“你疯啦?谁抢你的饭啦?”

不料,“王班长”大叫一声:“啊?臭王八蛋的,你们还敢打我?我让你们打!我让你们打!”边叫,边举起手中的大竹饭筒,狠狠地朝隆哥的头上拍去。

隆哥哪想到他竟敢还手?一不留神,啪!竹饭筒正好拍在脑门上,哗!一竹筒热呼呼、粘稠稠的米饭顿时糊了他一头一脸,烫得隆哥大虾米似的,在地上边叫边蹦跳。

众匪一瞅都傻了眼。这还了得,敢打头人啦,“王班长”这一顿挨收拾准轻不了。

可隆哥竟然没去收拾“王班长”,他在地上蹦了几蹦,突然,眼前蚂蚁群似的冒出了一大伙穿红挂绿衫的小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这些小人,只有手指头大,可鼻子眼的,都长得全着呢!他们一涌而上,有的搬隆哥的腿,有的爬到隆哥的手上,有的抢隆哥的饭吃,有的抢隆哥的酒喝,还有的用小刀子一个劲儿地割隆哥的鼻子。他们又吼又叫,又唱又跳,把隆哥团团围住。隆哥顿时急红了眼,大叫起来:“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小人!你们都给我滚开!都给我滚开!谁叫你们跑到这里来跟我抢酒喝的?窝古力头人是我大哥!我把你们全踩死!我把你们全捏死!”

隆哥这么喊着,叫着,突然跌跌撞撞地扑到一棵大树上,两手抱住树身,咚咚咚地在上面直磕响头,边磕边咧开大嘴哭叫着:“……我对不起我呀!我对不起我呀!我对不起我呀……”而那个“王班长”呢,则跪在地上,对着一棵大树连声叫道:“……我跟你结婚!我跟你结婚!我跟你结婚!”其余三个土匪,见此情景,先是发呆发愣,后来,又一齐捧腹大笑起来:“嘻嘻嘻!”

“哈哈哈!”

“嘎嘎嘎!”

笑着,笑着,其中一个土匪的笑声突然变得吓人起来:“嘻嘻嘻!嘻嘻嗜!鸡鸡鸡!鸡鸡鸡!咦!咦!”

那两个土匪一听这家伙笑得不对劲儿,急忙止住了笑,同时扭过脸来。只见这个笑变了声的土匪,正用两只大手使劲地扯着自己的耳朵,一张脸鲜红鲜红的,像一朵大花。他已经不是在笑了,而是在叫了。莫名其妙的在尖声地叫唤着。叫着叫着,有了规律,先学一声鸡叫,又学一声狗叫。后来,狗叫声又变成了猪叫声。索性,他一面学猪叫,一面摇头晃脑地满地乱爬起来。

紧跟着,这两个土匪也先后发起疯来,一个自己喊着拍子,没完没了地跳舞;一个捏着嗓子学女人唱,唱累了,又学女人哭……

五个土匪闹成了一锅粥。

他们哪里知道,果龙自告奋勇爬树取老鸹窝引火是假,取树下的那一窝他刚才跑过时就发现了的毒牛肝蕈是真。

当果龙抱起老鸹搭窝的干树枝往回赶时,毒牛肝蕈已经藏在他的衣襟里了。他借着帮助土匪洗蕈子的空当,把毒牛肝蕈掺了进去。

越是下酒吃,毒牛肝蕈发病越快。所以,不等酒足饭饱,五个土匪就闹腾开了。

果龙一见毒牛肝蕈生了效,发了疯的匪徒们只顾认真地表演各自的节目了,他心里一阵高兴:好!时候到了,跑!腾腾腾!腾腾腾!

果龙认准了出林的方向,拔腿就跑。他自由了!他要在天亮之前,赶到嘎洛寨。他拼命地跑!

可是,才钻出一片竹林,果龙又猛地收住了脚。不行!不能就这么跑了!

土匪们吃毒牛肝蕈都吃得不多,用不了多大一会工夫,他们一吐一泻,疯劲儿就过去了。如果他们清醒过来,在林子里乱钻乱闯,说不定还会碰上窝古力的人。隆哥亲眼看见了告诉窝占力明晨不能打嘎洛的密信,他一定会想办法找到窝古力,告诉窝古力的。

应该趁着他们的疯劲儿,把他们全杀死!一个也不留!可怎么杀呢?

尽管他们都在发疯,那毕竟是五条恶狼啊!弄得不好,杀不死他们,反倒会遭他们的毒手!

果龙冷静下来,寻思着实现这个大胆计划的手段。几乎是在同时,面前的一棵大树使得果龙的心一下子扑腾起来——

啊,毒箭木!

可不是,刚才路过竹林的时候,果龙就认出来,这棵耸立在竹林边的结满紫果的大树,正是令人望而生畏的毒箭木树。不管是人还是兽,只要伤口上沾了毒箭木的白浆,就立刻会血凝而死!

果龙砍下一根滴着白浆的毒箭木树枝,扭头就往回跑。当他赶回水洼边的时候,五个匪徒还在那里发着疯病。其中两个人已经躺倒在地,昏迷过去了。

隆哥仍旧抱着大树在磕响头。果龙迅速接近了他。只见隆哥的额头,早已被磕得血糊糊的了。果龙用滴着白浆的树枝,轻轻地在他的伤口上捅了一下,眼看着白浆溶进了流血的伤口,果龙就立刻离开了隆哥。

隆哥抱着大树,一面不停念叨着“我对不起我!”一面往树上磕响头。他的动作越来越慢,磕着,磕着,终于,他的手臂僵硬了,他的全身僵硬了,就那么死死地抱住了大树,仿佛睡着了似的,像一只大壁虎,一动不动地紧贴在树身上。他死了。

紧跟着,另外三个匪徒的肩膀上,也被果龙用沾了毒箭木白浆的刀尖划出了血口。

当果龙来到“王班长”面前的时候,正要举起刀子,冷不防被这家伙抓住了手腕:“好啊,我正结婚呢,你想杀死我?”这家伙劲头真大,不容果龙挣扎,刀子就到了他手里。果龙一见情况不妙,扭头就跑。“王班长”举刀就追。

这家伙是半疯半醒,半假半真,跑起来脚下无根,东跌西撞的。

可双方毕竟离得太近啊,没追两步,“王班长”就一把揪住了果龙的后衣襟。

果龙死命一挣,只听嘶啦一声,扯落了半边衣服。果龙脱开身,闪在一棵大树后面。

“王班长”举着刀子扑过去,脚下一个不稳,嘭的一声,脑苽子正撞在树上,疼得他大嘴一咧,叫了起来:“哎哟!”

默准这个当口果龙忽地从树后闪了出来,使足气力,扑的一声,将手中的毒箭木树枝子,捅进了“王班长”的嘴里。“啊!”

“王班长”惨叫一声,举手抓住捅进嘴里的树枝,噌的一下,拔了出来。

那本来滴着白浆的树枝的尖头上,已经被血染红了。果龙扭头又跑。

“王班长”这回没有再追了。他挥舞着手中的树枝子,大声叫道:“别跑!别跑!——”

叫着,叫着,他突然发出了像猫头鹰叫似的无比恐怖的笑声:“哈哩哩哩哈哩哩哩”

笑了一阵,他忽然叫起来:“你以为我真的杀了皮落吗?告诉你吧,皮落没有死!我把他给放啦!我把他给放啦!哈哩哩哩!哈哩哩哩!皮落没有死!”

果龙一听,大吃一惊!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他急忙回头一看:“王班长”已经直挺挺地在地上摆成一个“大”字了。他血凝而死了。可那令人毛骨谏然的笑声,还在阴森森的树林里回响。

他说的是真的吗?难道他真的把皮落给放啦?坏了!

如果皮落真的没有死,那他现在已经走出了森林,进入贝鹿山山谷了。要不了多长时间,他就会赶到嘎洛寨,与那个隐藏的坐探见面啊!

想到这些,果龙的眼里急出了火星子。他撒开腿,小鹰飞似的奔跑起来,恨不得一口气就跑出森林,跑到嘎洛寨。

边跑,他心里还边嘀咕:难道皮落真的没有死吗?

皮落真的没死。

当他被持刀的“王班长”拖走的时候,隆哥听到他大喊大叫自己是窝古力的心腹,有重要的事要去嘎洛,就在暗中给“王班长”打了个放生的手势。

“王班长”把他拖进林子深处,用刀在他屁股上划了一条血口,在刀上留下了血痕,就把他给放了。皮落捂着屁股,在出林的小路上拼命地跑。天黑之前,他就跑出了勐那森林,绕过杜巴老爹的客店,直朝贝鹿山山谷钻去。

他直奔嘎洛而去。在月光的照耀下,像一个幽灵似的,在山路上高一脚、低一脚地摇晃。

他只顾奔路了,没有发觉,在他的身后,紧跟着一个人。这个人,是扎格利!

扎格利被庄铁一鼓棰打翻之后,不容庄铁再打第二棰,他就抓起一把泥土和草渣,忽的一下,扬迷了庄铁的双眼。紧接着,在一场虎豹交锋的恶战中,武功过人的扎格利终于把庄铁置于死地!

扎格利妥善处理了庄铁和乔腊的尸体,重新布置了一下小窝棚,看不出什么破绽以后,就疾步跑上林间小路,去追赶果龙和皮落。

死里逃生的皮落刚刚跑到森林边缘,扎格利就追上了他。为了认准皮落到寨子里究竟去找什么人接头,扎格利没有惊动他,就这么一声不响地尾随着。朦胧的月色,笼罩着嘎洛寨。

躲在树荫里的一幢幢竹楼溶进黑夜里,模模糊糊的像一座座小山包。

一定是有意布置的,几乎所有的竹楼里都像往常一样,捂了火塘,黑洞洞地睡着。一切都是那样自然,那样平静,那样安祥。

这哪里像激战的前夜呢?

皮落隐在棕树和槟榔树的树影里,落脚无声地溜进了寨子。

看着皮落溜进了安然熟睡的寨子,扎格利不由得佩服约墨的精明了。毫无疑问,寨子里的平静都是约墨安排好的。

沉着老练、爱憎分明、有身的好功夫,这就是扎格利对约墨的评价。当扎格利在大会上,提出由约墨担任联爵队副队长时,乡亲们都大喝其采。这也说明了约墨的群众基础。因此,在这个令人难以人睡的激战前夜。约墨能够把寨子安排得平静如常。

扎格利紧跟着皮落,绕过了三幢竹楼。皮落还在摸索着朝刖走。

他要到哪一家去呢?他要找谁呢?

面前的一幢竹楼,隐在四、五棵高大的椰树下。它牵动了扎格利的目光,牵动了扎格利的心。

只见竹门半掩,竹窗闪亮着塘火的红光。这就是扎格利的家。温暖的家!

竹门半掩,是娜莎在等待扎格利归来。竹窗闪亮,是娜莎在盼望扎格利归来。此刻,小利戈是躺在地铺上睡着了,还是和阿妈一道偎在火塘旁守候呢?

他今天早上一睁开眼,阿达就不见了。他一定问过阿妈:阿达不是说天一亮,就给我去捉红尾巴鸟吗?阿达怎么不见了呢?他到哪儿去啦?是去捉红尾巴鸟了吗?

阿妈一定是这样回答小利戈的:是的,你阿达给你捉红尾巴鸟去啦!

小利戈一定是眼巴巴地等了一天,从太阳升起,等到太阳落山。

他没有等着阿达。

可是,此刻,小利戈不知道,他的阿达正从家门前走过。娜莎也不知道,她的丈夫正从家门前走过。悄悄地、悄悄地走过。

扎格利希望娜莎能听出他的熟悉的脚步声。他想告诉娜莎:我回来了,你放心吧。

扎格利希望竹窗口露出儿子的小脸蛋。他想告诉小利戈:我回来了,这回我一定给你捉一只红尾巴鸟!

可是,他却把脚步放得更轻、更轻、无声无息地走过了自己的家门。

他害怕妻子听出熟悉的脚步声。他害怕竹窗口露出儿子的小脸蛋。他的脚步走得更快、更快,流星般一闪即逝地走过了自己的家门。

当然,走过之后,他还回头看了一眼。就像他清晨走出这个家门的时候一样。他看见:竹门半掩……竹窗闪亮……

只是回头看了这么一眼,扎格利就走出椰树的阴影,紧紧地跟上了皮落。

皮落摸索着,又接连绕过三幢竹楼。当他鬼鬼祟祟地闪进一片繁茂的芭蕉树丛,正要继续朝前走时,突然,芭蕉树丛豁啦一响,黑暗里窜出一个汉子,一胳膊肘勒住了皮落的脖颈。

不容扎格利看仔细,皮落已经被摔倒在地,下了短枪。“唔……”

皮落正要吱声,被一只大手死死地捂住嘴巴,紧跟着,又被五花大绑起来。

扎格利定睛一看,捉住皮落的不是别人,正是约墨!只听约墨压低嗓音,厉声喝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皮落抖着嘴皮:“我……我是过路的,是好人……”

“好人?好人还带着枪?啊?”

“……”皮落支吾了。

“走!老老实实跟我上联防队!你敢不老实,我揭了你的脑盖!”

一听这话,扎格利从树影里走出来。“谁?”

约墨的枪口对准了扎格利。“我!”

“扎格利?”

“是我!”

“啊呀,可把你盼回来啦!”

扎格利走上前来,盯了一眼被捆得结结实实的皮落:“这家伙是从窝古力那里来的!我一直跟着他!”

“哦?”约墨的眼里闪着惊异的光,“他来干什么?”扎格利道:“一言难尽。走,先到联防队去!”说着,他上前揪住了皮落的后衣领。皮落不甘心地扭动着身子。

就在这时,扎格利突然感到左边肋一疼,像是有一根针,从肋骨间猛地刺了进去。

不是一根针,而是一把刀一把无比锋利的刀!这把刀是从扎格利心口上的两根肋骨之间刺进去的。一刀就刺在心上。

这样进刀,被剌的人是绝对发不出点叫喊声的。扎格利也叫喊不出来。

他伸出颤抖的大手,摸向了胸口。他摸到了挺立在胸口上的刀把,全身抖了一下。

在扎格利的记中,嘎洛寨里只有一个人会这样进刀:约墨!

约墨也只把这样的刀法,教给了他扎格利一个人!难道约墨?不!不会!

扎格利回过头来,残酷的现实使他清醒——在阴森森的月光下,约墨正圆睁着一双豹子大眼,一动不动地盯住在痛苦中颤抖的扎格利。他的脸冰冷得像铁!一块生铁!约墨教会了扎格利如何使用这样的刀法。他又用这样的刀法,叫扎格利在沉默中丧生!一刹间,扎格利觉得自己明白了许多,也懂得了许多!约墨教给他的,不只是在沉默中丧生!而这一切省悟,都太晚了。

好一个机警过人、武功超群的汉子,好一条俊尼人的猛虎,就这样倒下了。

他有多少话要说!他有多少事要做!都来不及说!都来不及做!因为,他倒下了,倒在阴森森的树影里,倒在朦胧胧的月色中,倒在温暖潮湿、生他养他的土地上……他是回过头去倒下的。

所以,他看见了自己的敌人,也看见了隐在椰树下的自己的家!

竹门半掩的家……

竹窗闪亮的家……

扎格利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那竹窗里的火光,在他的眼前化成了一片红光。

不,不是一片红光,而是一只很大很大的红尾巴鸟!

看见扎格利倒下了,约墨迅速解开皮落身上的绳子。“……”皮落正要对约墨说什么,却被约墨厉声制止了:“别在这里说话!快跟我把他抬走。”

“抬到哪儿去?”

“抬到我的猪圏里,挖个深坑,把他埋了!”皮落弯下腰,抬起扎格利的两只胳膊。心里有话,他忍不住又说:“五更……”

五更。

嘎洛寨前那雕着表示人丁繁衍的一男一女两个裸象的龙巴门,笼罩在烟似的晨雾里。

一个抱着竹筒的人影,冲破浓雾,直扑龙巴门。哗的一声,他把盛在竹筒里的水样的东西倒泼在龙巴门上。顿时,浓雾里弥漫起一股剌鼻的睬道。这是水火油。

不等这个人擦着火柴,浓雾里就突然伸出四只大手,一下子把他按倒在地,捆了起来。

紧跟着,他听到了一个的熟悉的声音:“他就是皮落!”

不用扭脸再看了,皮落知道说话的就是果龙。不错,是果龙!果龙赶到了嘎洛寨后,一进寨子就碰上了杜巴老爹。杜巴老爹立刻带他找到了负责接应剿匪部队的侦察排齐排长。

“皮落,我们在此守候你多时了!”齐排长威严地走到皮落面前,“谁是你的老相好的?”皮落翻翻眼皮,没吱声。正在这时,砰!——一声清脆的枪声,划破晨空,响彻山谷。“呱!呱!呱!”

“呱!呱!呱!”

慢尼人称煤油为水火油。“呱!呱!呱!”寨前的老鸹树登时开了锅。群鸹惊叫,震耳欲聋,鼓噪传百里。千翅争飞,穿云破雾,遮黑半边天。随着鸹飞鸹鸣,不大一会工夫,贝鹿山山谷里突然传来激烈的枪声。

按照计划,窝古力匪帮出林了!依照布署,埋伏在贝鹿山山谷两侧的剿匪部队开火了!激战的情景,振奋了龙巴门下的人们。果龙也冲那鼓噪惊飞的鸹群,大声叫喊起来。“你们叫吧!你们飞吧!窝古力匪帮完蛋啦!”齐排长激动一阵,又皱起眉头,“直到现在,扎格利还没音信呢!”

果龙大声说:“扎格利大叔会回来的!”山谷里的枪声、手榴弹的爆炸声,响成了一团。龙巴门下的人们,仰望着满天的老鸹,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他们谁也没注意到,那被捆得结结实实的瘫坐在地上的皮落,早已经一头栽倒了。

这个惟一认识“老相好的”人死了。他的后心上深深地插着一支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射来的竹箭!

这时,约墨和杜巴老爹从老鸹树那边一先一后走了过来。还离着老远,约墨就兴高彩烈地说:“齐排长,你听,枪响得多密啊!”

齐排长点点头。

杜巴老爹说:“一直等到现在,扎格利还没有音信。我真担心……”

齐排长的眉头拧得紧紧的。

果龙拉住杜巴老爹的手,连连摇着:“爷爷!爷爷!你别担心,扎格利大叔一定会回来的!”

约墨说:“对,扎格利一定会回来的!因为他是我们傻尼人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