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韦布过了几天时间才和一位以独立合约人身份与调查局合作的心理医生订了约会。美国联邦调查局有受过这方面训练的员工,不过韦布更愿意找一个调查局之外的人。为什么要这样他也不太清楚,不过现在这个时候对局里的某人倾吐心事好像不大明智。告诉局里的精神病大夫就等于告诉调查局,不管这种做法对不对,让医患保密原则见鬼去吧。韦布就是这么想的。
在人员心理保健方面,调查局几乎仍旧停留在中世纪。其原因应该归咎于组织,各个特工自己也有责任。只要你在美国联邦调查局工作,觉得有压力或是有酗酒或滥用暴力的毛病,这种事几乎都是你自己解决,不会告诉别人。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几年前。老派的特工绝不会想到咨询顾问,就像绝不会有不带枪就出门的念头一样。就算有特工寻求专家帮助,也都是背着大家不让大家知道,自然更不会有人四处张扬这种事。否则从某种意义上说,你就成了个有瑕疵的人。加上成为美国联邦调查局一员过程中的反复教化,特工们逐渐培养起了斯多葛式的坚忍不拔和不可动摇的独立精神,对于寻求心理咨询来说,这些都是难于克服的障碍。
心理诊所在泰森角附近费尔法克斯县的一座高楼里。韦布从前也找在这儿工作的一位心理医生欧班伦大夫看过病,头一次是在几年前。
韦布最近一次看欧班伦是他母亲刚去世的时候。几个疗程后韦布得出结论,这方面他永远也好不了。于是他撒了个谎,告诉欧班伦他没事了。他不怪欧班伦。没有哪个大夫能把这种问题治好,他知道。只能寄希望于奇迹。
欧班伦个子矮小身体笨重,常穿一件黑色圆领毛衣,双下巴于是愈显突出。韦布记得欧班伦握手很轻,态度和蔼,可两人初次见面时韦布还是恨不能逃出门去。不过他还是跟着欧班伦进了他的办公室,一头扎进危险水域。
“我们能够帮助你,韦布,只是要花些时间。我很遗憾,咱们竟然在这种十分难受的场合下见面。不过,大家可不是因为过得幸福美好才来看我啊。我想也算命该如此吧。”
韦布嘴上说着好啊好啊,心里却沉了下去。欧班伦显然没什么魔力,能让韦布的世界重新正常起来。
他们坐在欧班伦的办公室里,屋子里没有睡椅,只有一个小型双人沙发,长度不够躺下来。欧班伦把这种情况解释为“对我们这一行最大的误解。不是每个心理医生都有睡椅”。
欧班伦的办公室很简朴,没有装饰的白墙,工业化生产的家具,几乎没有什么私人化的什物。这一切使韦布觉得像死囚一样舒适,等待着与电火花先生跳最后一支舞。他们先闲聊了一会,大概是为了让韦布放松下来打开心扉。欧班伦手边有本子和笔,可他碰都没碰它们一下。
“以后再做,”韦布问他为什么不做笔记时欧班伦这么说,“现在嘛,只谈谈就好。”这位心理医生盯着人看时眼神锐利,让韦布有点不安,幸好他声音很柔和,还算让人宽心。一个小时后这次治疗结束,韦布不觉得做成了什么。这段时间里他了解欧班伦比此人了解他还多些,他连提都没提起过困扰着他的任何一件事。
“这些事得花时间,韦布,”欧班伦送韦布出门时说,“那些事我们会谈到的,别担心,罗马不是一天就建成的。”
韦布想问问在自己这个病例里到底要花多长时间才能把罗马城建起来,可他除了再见外什么都没说。起初他相信自己再也不会回来请教这个坐在光秃秃办公室里的矮胖子,可他还是回来了。一个疗程接着一个疗程,欧班伦和他探讨他的困扰,促使他处理自己的问题。
欧班伦告诉韦布,他和其他心理医生为调查局员工提供咨询已经有好些年了,帮助特工和管理人员处理过许多心理危机。听了这话韦布很吃惊,他还以为自己是极少数寻求专家辅导的人呢。欧班伦用一种什么都明白的表情看着他说:“人家不四处宣扬并不意味着他们不想解决自己的问题,也不意味着他们不希望自己好起来。当然,我不能透露名字,不过请相信我,美国联邦调查局中绝不只有你一个人来找我。那些把头埋进沙堆自欺欺人的特工都是滴答作晌的定时炸弹,总有一天会爆炸的。”
现在,韦布怀疑自己会不会正是一颗滴答作响的定时炸弹。他走进大楼走向电梯,每走一步脚步便更沉重一分。
韦布心不在焉,差点撞上从另一边过来的一个女人。他道了歉,按下按钮。电梯下来,两人都走了进去,韦布按了他去的楼层,往后退了退。电梯上行时韦布瞟了那女人一眼。中等个子,身材苗条,长得很漂亮,他猜大约有三十好几岁。她穿着一套灰色裤套装,白色的衬衣领子翻在外面,波浪形的黑发剪得很短,别着一个小小的耳坠。她拿着一个公文包,长长的手指抓着把手,抓得很紧。韦布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他的整个职业生涯都花在对细节的全神贯注上了,他的未来几乎总是取决于是否注意到小细节。
电梯停在韦布的楼层,那个女人也走出电梯。韦布有些惊讶,接着便想起她没有按另外的楼层。哼,这就是始终留意细节。他跟着她朝要去的办公室走,那女人回头看了他一眼。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她的声音低沉清晰,他觉得很吸引人,听上去很舒服。那双蓝得不同寻常的眼睛引起了他的注意,很大、忧伤、专注。它们能抓住你,这双眼睛真的可以抓住你。
“我来见欧班伦大夫。”
“你预约过吗?”
她看上去有几分警觉,韦布想。他也知道女人遭遇陌生男人时完全有权起疑心,他见过这类遭遇的许多丑恶后果,而且从没忘记那些形象。
“有的,九点钟,星期三早上。我来得早了点。”
她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其实,今天是星期二。”
韦布咕哝了一声:“该死。”他无精打采地摇了摇头,“我猜我日子都过混了。抱歉,打扰了。”他转身要走,相信自己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
“对不起,我觉得你样子好熟。”女人说。韦布慢慢转过身来。
“很抱歉,平常我不这么鲁莽,不过我以前肯定见过你。”
“噢,你要是在这儿上班的话多半见过。我以前来看过欧班伦大夫。”
“不,不是在这儿。我觉得是在电视上见过你。”她脸上露出认出来了的表情,“你是韦布·伦敦,那个美国联邦调查局特工,对吧?”
有一会儿他拿不定主意该说什么,而她就那么盯着他,明显等他证实她的话。
“对。”韦布朝她身后看看,“你在这儿工作?”
“这儿有我一间办公室。”
“这么说你也是个精神病大夫?”
她伸出手。
“称心理医生好些。我是克莱尔·丹尼尔斯。”
韦布握握她的手,接下来两人便尴尬地站在那儿。
“我要去冲点咖啡,想来一杯吗?”她终于说道。
“别太麻烦就好。”
她转动门锁打开门,韦布跟在后面走进去。
他们坐在一个不大的接待室里喝着咖啡,韦布朝四周望望这个空无一人的地方。
“办公室今天关门?”
“不,多数人九点才来。”
“我总是奇怪,你们这儿居然连个接待员都没有。”
“这个嘛,我们希望让来的人尽量舒适些。来这儿接受治疗,向一个不认识的人报上大名,让人觉得不舒服。我们知道什么时候有预约病人来,门铃一响就知道某人来了,马上出门迎接。我们有这个公共候诊区,这种安排实在避不开。其实我们不愿意让病人们坐在这儿,这是个规矩。太尴尬了。”
“大家排排坐,玩一盘‘猜猜我得的什么精神病’?”
她笑了。
“差不多吧。欧班伦很多年前就开始干这一行,他相当注意让来这里寻求帮助的人有个舒适环境。我们最不希望加深病人的焦虑程度,他们本来已经够焦虑的了。”
“这么说你和欧班伦很熟?”
“对,其实我过去就是替他工作,后来他简化了生活,我们就各自行医了,可还是共用办公区。现在我们都觉得这样更好些。他医术很高明,肯定会帮上你的忙。”
“你觉得会吗?”韦布的话里没什么希望的迹象。
“我一直留心发生的那件事,我猜跟全国其他人一样。真为你的同伴们难过。”
韦布默默地喝着咖啡。
克莱尔说:“你想等的话,欧班伦大夫在乔治·华盛顿大学上课,今天一整天都不会来。”
“没什么,是我的错。谢谢你的咖啡。”他站起身。
“伦敦先生,想让我告诉他你来过吗?”
“叫我韦布,不用了,我想星期三我不会来了。”
克莱尔也站起来。
“我能替你做点什么吗?”
他举起杯子。
“你做了爪哇咖啡。”韦布吸了口气,该走了。
“下个钟头你有什么安排?”出口的竟是这句话,连他自己听了都大吃一惊。
“只是点文字工作。”她答得很快,目光垂下来,脸微微有些发红,好像他刚邀请她参加年级舞会,而她却不仅没对他的主动姿态说不,不知为什么反而决定怂恿他。
“换成跟我谈谈怎么样?”
“专业辅导?那不行,你是欧班伦的病人。”
“那常人对常人的谈话呢?”韦布完全不知道这些话是怎么冒出来的。
她犹豫了一会,让他等等,接着进了一间办公室,几分钟后回来了。
“我向大学里联系欧班伦大夫,可他们找不到他。没告诉他之前我真的不能辅导你。你得理解,这是个很敏感的职业道德问题,韦布。我不会做挖别人病人的事。”
韦布突然之间坐下了。
“有没有什么时候可以做这种事,而且又是正当的呢?”
她认真想了一阵子。
“如果你平时的医生不在,而你又病得很重,我想这时就是正当的了。”
“他不在而且我向上帝起誓病得很重。”韦布说的的确是实话,他像又回到了那个院子,动弹不得,连挣扎一下都不行,毫无用处。如果她仍旧拒绝,韦布不敢肯定他是否能挣扎着站起来走出去。
她没有拒绝,领着他从走廊进了她的办公室,在身后关上门。韦布看看周围,克莱尔·丹尼尔斯的屋子和欧班伦的区别大得不能再大了。墙壁不是煞白,而是柔和的暗灰色,房间温馨舒适,挂着女性味十足的花窗帘,不是工厂式的百叶窗。照片到处都是,大多是人物照,可能是她家里人。墙上的学位证书显示着克莱尔·丹尼尔斯令人肃然起敬的学院造诣:布朗大学与哥伦比亚大学的学位,斯坦福大学医学院的毕业证书。一张桌子上摆着个玻璃罐,上面有个铭牌写着“入瓮吐真言”。几张桌子上还放着没点过的蜡烛,架子上地板上放着成打的毛绒动物玩具,两个角落里立着仙人掌模样的灯,靠一面墙的是一张皮靠椅。还有,老天在上,克莱尔·丹尼尔斯有一张睡椅。
“你想让我坐在那儿吗?”他指了指它,拼命想控制住自己的神经。突然间他希望自己没带枪,因为,他开始觉得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
“其实我倒想自己坐睡椅,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他瘫在靠椅上,看着她脱掉平底鞋,换上睡椅旁的拖鞋。瞥见她光脚的瞬间,韦布突如其来地产生了某种反应。跟性没有关系。他想到的是院子里鲜血染红的肌肤,C小队的残骸。克莱尔在睡椅上坐下,从旁边小桌上拿过本子和笔,打开笔帽。韦布连续做了几次短促呼吸以镇定自己。
“欧班伦在治疗过程中不做笔记。”
“我知道,”她说着做了个鬼脸,笑了,“我的记性没他好。抱歉。”
“我还没问过你得没得到调查局的许可,列在他们的局外合约专家名单上。我知道欧班伦在名单上。”
“我也是,而且必须把这次诊疗向你的上级汇报。调查局的规定。”
“但不包括具体的诊疗内容。”
“不,当然不包括。只是报告他们咱们见了面。医患保密的基本原则这里同样适用,和正常情况下的心理医生与病人之间的关系完全一样。”
“只是基本原则?”
“做了一些修正,韦布。毕竟你们的工作性质很特殊。”
“我看欧班伦大夫时他给我解释过,可我总没弄明白。”
“是这样,如果在诊疗过程中发现了任何对你或是其他人构成威胁的情况,我有义务向你的上司通报。”
“我猜这倒也公平。”
“你这么想?这个,从我的角度看,这种修正给了我很大的权利。因为同样的事有人听来是善意平和,可另外的人却觉得听到了真正的威胁。所以我觉得这种规定对你们不公平。我想让你知道,我为美国联邦调查局、药物管制署和其他执法机构的人看病已经很长时间了,可是我没有一次行使过那种权利。”
“还有其他什么必须汇报的?”
“另外一个主要问题就是使用药品,或是某些特定疗法。”
“对,调查局对药品的事儿死板得很,这我知道。”韦布说。
“哪怕吃从柜台上买的非处方药也得报告,这种事真把人烦得要死。”他四周看了看,“你这个地方舒服多了,欧班伦的办公室让我想起手术室。”
“各人有各人的工作方法。”她停住话,盯着他的腰间。
韦布往下一看,见他的风衣敞开了,露出了手枪把。他拉上拉链,克莱尔低头看着她的本子。
“对不起,韦布,我也不是第一次看见特工带枪,不过我觉得如果你不是天天都看着它们——”
“太吓人了对吧。”他把她的想法说了出来。
他看着那一排毛茸茸的毛绒玩具。
“这里头的区别我从来没真正明白过,就是心理学家和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必须参加医学院入学考试,学四年医,再在一家医院的精神病科当三年住院医生。我还多干了一年法医精神病科的住院医生。从那以后我就进了私人诊所。作为医生,心理医生可以开处方,心理学家一般不行。”
韦布神经质地十指交叉握紧,接着又放开。
“好吧,我这个病人,你打算怎么开始?”
“一般我会让患者填一份背景问卷,不过我想你就免了。常人对常人式地谈。”她又添上一个温暖的微笑。
韦布觉得小腹上的热力总算开始退下去了。
“我们先谈谈你的个人背景,通常那些事儿,接着我们再往下谈。”
韦布长长吐了口气。
“三月份我就满三十八了。我先沿学校那条路一直读上来,后来进了弗吉尼亚大学法学院,想方设法总算毕了业,之后在亚历山德里亚的州检察官办公室工作了六个月。后来我认识到这种生活不适合我,我和一个朋友决定申请加入调查局。其实是突然一个念头,看我们能不能上。结果我上了,他没上。我从调查局学院里熬了出来,从此在美国联邦调查局度过了幸运的十三年。我最初干特工,在全国各地一连串外勤办公室累积了些经验。八年前,我申请参加营救队,就是人质营救队,现在它是重大事件反应组织的一个机构。这还是不久前刚成立的新机构。选拔过程中他们把你往死里整,百分之九十的申请人上不了。先不让你睡觉,从体力上整垮你,这时候再让你马上做出生死攸关的决定。他们让你为了集体苦干牺牲,而集体内部大家又互相竞争,因为没那么多位子。这一趟真的够呛。我见过的垮掉的人多了,连前海军的海豹突击队队员,特种部队的人,甚至还有三角洲部队的人,都有。垮掉、哭、昏过去、产生幻觉、嚷着要自杀、要大开杀戒,做什么的都有,只要别再受罪。我总算熬过来了,简直是奇迹。接下来又在新人募集训练学校里过了五个月。我们的基地在匡蒂科。目前我是个突击队员。”
克莱尔看上去有点不明白,韦布解释道:“营救队分蓝色支队和金色支队,每个支队四个小队。两个支队编制完全一样,这样我们就能同时在两个不同地方处理两个危机。一半的小队全是突击队员,或者叫攻击主力,另一半小队是狙击手。狙击手都在海军陆战队侦察狙击学校受过训。我们定期交换职位,交叉训练。我最初就是狙击手。过去大家不重视狙击手,不过1995年营救队重组后情况好多了。可是你还得整星期整星期躺在泥巴地里,淋着雨雪,监视目标,寻找对手的薄弱环节,以后杀他们时有用。有时候这种监视还能救他们一命,因为观察时你可能会发现点儿什么,让你知道在某种情况下他们不会还击。你等着,等机会开枪,事先却绝不会知道你那一枪会不会引起倾盆弹雨。”
“听上去像你经历过这种事。”
“我的头几个任务之一就是在韦科。”
“我明白了。”
“目前我分配在蓝色支队的C小队。”
不是目前,韦布心里纠正自己。再也没有什么C小队了。
“这么说你本人并不是美国联邦调查局特工?”
“不,我们都是特工。至少得在调查局呆三年并且表现出众,你才有资格提出入队申请。我们和特工佩戴一样的盾章,拿一样的证件。可我们营救队的人自成一体,单独一个部门,营救队之外没有其他职责。我们一块儿训练,核心技能是综合训练加封闭训练。”
“是什么?”
“综合训练包括格斗训练和火器训练,封闭训练就是封闭空间里的战斗训练。火器和封闭这两种本事最容易退步,所以得不断练习。”
“很军事化嘛。”
“是这样,我们确实非常军事化。我们把人马分成两半,一半值勤一半训练。你值勤时来了任务,你就上。值勤队员如果没有任务,时间就花在特种项目和特别技能训练上,比如爬绳、直升机绳降、水下训练、急救。还有野战技术,我们管那叫在林子里搜索开火。相信我,日子过起来很快。”
“跟我说说你的家庭。”沉默半晌后,她说。
韦布往后一靠,双手放在头后面,又一次做了几次短促呼吸。每分钟心跳六十四,韦布,这样就行了,伙计,一分钟蹦六十四下,能难到哪儿去?他身体前倾。
“行啊,没问题。我是个独子,出生在佐治亚州,六岁左右我们搬到了弗吉尼亚。”
“你说的我们是谁?你的父母?”
韦布摇摇头。
“不,只有我和我母亲。”
“你父亲呢?”
“他没去。州里想让他多留一阵子。”
“他在政府部门上班?”
“你可以这么说,他在牢里。”
“他出了什么事?”
“不知道。”
“你就不觉得好奇吗?”
“要觉得的话,我早就满足了这种好奇心了。”
“好吧。这么说你到了弗吉尼亚,接下来呢?”
“我母亲又结婚了。”
“你和继父的关系怎么样?”
“不错。”
克莱尔没说话,显然等他继续,可他没有,于是她说:“跟我说说你和你母亲的关系如何。”
“她死了九个月了,所以我们之间现在没有关系。”
“她怎么死的?”她补充道,“如果你不介意我问的话。”
“大大的一个B字。”
克莱尔看上去有点糊涂了。
“你是说大C字?癌症?”
“不,我是说大B,酗酒。”
“你说过你加入美国联邦调查局是突发念头,你觉得会不会还有更多原因呢?”
韦布很快地瞪了她一眼。
“你的意思是,我成了警察,因为我的亲生父亲是个坏蛋?”
克莱尔微微笑了。
“你挺厉害的嘛。”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活着,克莱尔,”韦布轻声道,“我本该和我的小队一块儿死了的。这种想法都快把我逼疯了。我不想做惟一一个幸存者。”
克莱尔的微笑迅速消退了。
“这个情况很重要,咱们多谈谈这个问题。”
韦布双手对搓着,他站起身看看窗外。
“这些谈话都是保密的,对吗?”
“对,”克莱尔道,“绝对保密。”
他重又坐下。
“我进入小巷里,和小队一起前进,快到突破点,就在那时……就在那时……”他停住了。
“就在那时我,该死,我僵住了。动弹不得。我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小队冲进院子,我却动不了。最后我总算动起来,感觉好像有一千磅重,脚下像拖了水泥块。我摔倒了,因为我立不住,就这么倒下去了。接着——”他停下来,一只手伸在脸上,不是毁伤的那一半,他的手死死抵在那儿,好像堵住想钻出来的什么。
“接着枪响了。我活下来了,我活下来了,队友们却一个都没有。”
笔静静地停在克莱尔手里,她看着他。
“这样很好,韦布,这些事情你应该说出来。”
“就是这样!我还能再说什么?我吓破了胆,我是个该死的懦夫!”
她十分平静十分清晰地说道:“韦布,我明白讨论这些事对你来说非常痛苦,不过我希望你把事情经过再准确地回顾一遍,按你的说法这些导致你‘僵住’的事。尽你所能,越准确越好。这些情况可能非常重要。”
韦布对她重述了一遍事件的详细经过,从雪佛兰车门打开那一刻直到他无法执行任务,眼睁睁看着他的朋友们死去。一切说完后他觉得全身都麻木了,好像随着他可怜的故事他还把自己的灵魂一并交了出去。
“肯定是某种瘫痪的感觉,”她说,“不知你在这种感觉突然产生之前有没有其他征兆?比如脉搏突然变化、呼吸急促、恐惧感、冒冷汗、嘴巴发干?”
韦布想了一会儿,心里回忆着当时迈出的每一步。他正要摇头说没有,忽地说道:“巷子里有个孩子。”
他不打算向克莱尔·丹尼尔斯透露凯文·韦斯特布鲁克在案件调查中的重要性,不过还是有些事他可以告诉她。
“我们从他身边走过时他说了些话,很怪的话。我记得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像个老头,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过的日子算不上很好。”
“你不记得他说了些什么吗?”
韦布摇摇头。
“一片空白,只记得那些话很怪。”
“他说的话让你感觉到什么?不同于一般的怜悯或同情的什么东西?”
“你瞧,丹尼尔斯大夫——”
“叫我克莱尔好了。”
“好吧克莱尔,我没想把自己打扮成个圣人,干这个工作,我去过一些真正烂透顶的糟糕地方,工作时我尽量不想其他事情,比如那个孩子。”
“我的感觉是如果你想着那个孩子,你就没法干你的工作。”
韦布盯了她一眼。
“你觉得出在我身上的事就是这个吗?我见了那孩子,于是触动了脑子里什么东西?”
“有可能,韦布。炮弹休克症和创伤后期综合征都可能引起瘫痪和其他许多身体方面的功能衰退,这种情况出现的次数比一般人想象的要多。战斗造成的压力是十分奇特的。”
“不过那个时候还什么都没发生呢,连一枪都没开过。”
“你干这个已经好多年了,韦布,这些东西在你身体内部积累下来,其后果可以在最不适当的时刻以最不幸的方式表现出来。你不是头一个进入战场之类的地方又产生那种反应的人。”
“哼,这种事出在我身上是头一回,”韦布的声音里带着怒气,“我的队友碰上的事和我一样多,他们可没有一个死愣在那儿。”
“就算你头一回出这种事,韦布,你必须知道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你不能拿自己和其他任何人比,这么做对你不公道。”
他伸出一个手指指着她。
“我来告诉你什么是公道。那天晚上我上去了的话事情可能就不一样,这才叫公道。我可能会做点什么,发现什么,这样就能警告我的人,那样他们说不定现在还活着,我也不用坐在这儿跟你说为什么他们死了。”
“你现在很恼火,这我理解,可生活并不总是公道的,这种例子你肯定见过几百次。关键是你如何才能最妥善地解决已经发生过的事。”
“这种事情你到底怎么解决?再糟糕也不会比这种事更糟糕。”
“我明白现在一切好像全无希望,可如果你不解决你的问题、继续生活的话,事情还会越来越糟。”
“生活?噢,对了,没错儿。我知道了,我还留了份生活给我过下去。想跟我换换吗?我给你开个好价钱。”
“你想回营救队吗?”她干脆地问。
“想。”他立即回答。
“真的想?”
“绝对真的。”
“那么这就是一个让我们共同努力的目的。”
韦布的手从腿上向上摸,停在别着手枪鼓起一块的地方。
“你真觉得有可能吗?我是说,在营救队,要是不能精神体力两方面都合格的话,那么,你就完了。”走,他想,离开一生中他惟一一个觉得融洽的地方。
“我们可以努力,韦布,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不过,我干我这份工作也挺在行,而且我保证会尽全部力量来帮助你,我只需要你的配合。”
他直视着她。
“好,我配合你。”
“目前你生活里有什么特别的烦恼吗?有没有什么让你感到比平常压力更大的东西?”
“没什么。”
“你提到过你母亲刚去世不久。”
“对。”
“告诉我你跟你母亲从前关系如何?”
“我可以为她做任何事。”
“这就是说,你跟她关系十分亲近?”韦布犹豫了很长时间,克莱尔最后说道,“韦布,现在最重要的是完完全全说实话。”
“她有些毛病,比如酗酒就是一个。她还很不喜欢我的谋生方式。”
克莱尔的视线又移向韦布上衣里的枪。
“对当妈的来说没什么不寻常的,你的工作相当危险。”她瞥了一眼他的脸,很快垂下目光,可韦布还是注意到了。
“可能是吧。”他平淡地说,他转过脸,让毁伤的那一半背着她,这个动作他做得很巧妙,甚至常常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在这么做。
“有些事我很好奇,你从她那里继承了什么吗?她给你留下对你有某种意义的什么东西没有?”
“她留给了我房子。我是说,她并没有留给我,没有遗嘱。根据法律房子给了我。”
“你打算住在那儿吗?”
“绝不。”他的语气吓了克莱尔一跳。
他说得很快,可语气平和了些。
“我的意思是,我自己有房子,不需要她那一幢。”
“我明白了。”克莱尔做了点笔记,接着好像有意识地换进低速挡让交谈更轻松些。
“顺便问问,你结过婚吗?”
韦布摇摇头。
“这个嘛,至少从通常意义上说,没有。”
“什么意思?”
“我队里其他人都有家,通过他们我觉得就像我也有了一堆老婆孩子一样。”
“这么说你和你的队友很亲密?”
“做我们这一行,你就得抱成团。互相了解得越多,工作起来就越好,这样走下去可以救你的命。加上他们都是非常好的人,我喜欢跟他们在一起。”他才说完这些,小腹上的火又回来了。韦布跳起来朝门口走去。
“你去哪儿?”克莱尔吃惊地在身后喊着他,“我们才刚开始呢,还有很多事情需要谈。”
韦布停在门口。
“我今天说够了。”
他在身后关上门,克莱尔没有跟上去。她放下本子和笔,看着他离开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