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五节
晚上,童教授喝了点红酒,多年不饮酒的习惯,被两个北方来客打破了。
由于长年滴酒未沾,身体对酒精格外敏感,才喝一小杯,教授就有点微醺。今晚韩姐做的菜很合教授口味,一条糖醋鲤鱼,一盘煎烤大虾,一碗三美豆腐,一碟拔丝山药,正宗的鲁菜,家乡口味。特别是三美豆腐,佐以白菜、奶汤烹制,是教授最喜欢的一道菜,这也是教授夫妇喜欢韩姐的原因之一。在香港,有名的鲁菜馆倒有几家,但找一个会做鲁菜的佣人不太容易,具备这样条件的女佣更是凤毛麟角。教授啜着酒,哼了几句吕剧,却没有非常惬意的感觉,满桌子上的家乡菜倒是可口,心里却堵得慌。
堵心的,是张幕。
当年,教授对这小子可真是不薄,夫人从湖边把他救回来后,每个礼拜都盛情邀请到家里,嘘寒问暖,鼓励他、鞭策他。张幕的确没有辜负教授夫妇的殷切期望,大学毕业时,每科成绩都是a,成为最让震旦大学骄傲的学生之一。只可惜,他心里再也装不下另一个女人。除了杨桃,其他女人他都可以无视,包括教授的女儿童笙。女儿当时痴迷着张幕,她望着张幕的眼神,教授至今仍难以忘怀。那种饱含渴望、清澈见底又充满哀怨的眼神,让教授夫妇心痛,明知自己得不到,又希望得到,没有比这种眼神更折磨父母的了。他们多希望张幕能接纳女儿啊!可是,爱情这件事,真的不能强求,缘没到,怎么凑合都没用。教授是个有学问的人,他明白这个道理。
有一次,教授想去客厅拿茶叶,还没进门,就听见张幕正在跟童笙大声说着什么。他躲在门边往里一看,见张幕和童笙坐在一起,挨得很近。张幕正眉飞色舞地给童笙讲述化学方程式,那陶醉其中的表情根本不像在讲述枯燥的化学,而像讲述一部闻名世界的爱情名著。
教授记得张幕说过,别人认为枯燥无味的化学分子式,他却可以用欣赏文学名著的心思去学习、去揣摩,其跌宕起伏的变化,犹如文学作品中周折复回的情节,比小说还丰富多彩,你还没来得及咀嚼,它却已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
童笙跟张幕不是一个专业,她是英语系的,专长是怎样让翻译出来的句子达到“信、达、雅”,化学分子式对她来说,犹如天书,跟她所掌握的知识风马牛不相及。但女儿没有打断张幕,也没有表现出厌恶这个话题的样子,而是托着腮,认真听着。她的面部表情随张幕变化而变化,随张幕喜悦而喜悦。爱慕一个人,能迅速把一个人的智商降低到儿童水平,甚至认为听自己爱慕的人胡说八道,也是人间第一享受。
教授知道,张幕讲述的只是他自己心中的化学分子式,他不在乎听众是谁。教授悄悄退了出来,不忍心打扰他们。更多的是,不忍心中断女儿心底的那股暗流。这暗流是温暖的,充满爱意的,缓缓地在河床上流淌。这样的感觉一个人只有一次,过了这段,就再也没有了。教授心疼女儿,把最宝贵的暗流献给了一个不爱他的男人。
夫人刘子晨扶着教授坐在沙发上,桌上的碗筷由韩姐收拾,自己去洗脸间用开水烫了一个热毛巾,敷在教授的额头上。她知道教授揣着的心事,她的内心又何尝不是呢?
教授微阖双眼,享受着热毛巾带来的阵阵暖意,心里想着唐代诗人皮日休描述酒后的诗句“夜半醒来红蜡短,一枝寒泪作珊瑚”,写得多好啊!鲁迅誉他为“唐末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就是对皮日休文采的高度评价。的确,那个唐末诗人称得上这个赞誉。此刻,教授心里的“红蜡”正是女儿童笙,“短”的不是燃烧一夜的蜡烛,而是该不该跟童笙说张幕来了。
童笙在一家英国人开的船舶公司当翻译,一直独身。在她心中,爱情死了,心也成了一口枯井。教授不忍心跟女儿提起张幕,十多年没张幕消息,现在突然出现,恐怕会给童笙平静的生活带来麻烦。心扉关闭的女人,最害怕敲门声。可是,去北方,童笙之前是知道点消息的,一旦成行,怎么可能瞒着女儿?苏行的到来更把本来相对简单的事情搞得云山雾罩,让教授不知何去何从。更让教授难受的是,张幕很可能是个冒牌货。如果真把张幕的皮扒下来,不单单教授夫妇心疼,童笙也承受不了。谁也不想面对一个忘恩负义的骗子欺骗自己一生的善意。如果瞒着童笙呢?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教授不可能弃女儿而去。
教授正为难着,童笙回来了。
童笙穿着一身深色的洋装,短,收腰,显出婀娜的身段,一抹白色的小尖领从外衣领口翻出来,像两面小镜子,把童笙的脸庞衬托得白皙透明。以前的大辫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短发,从耳朵上捋过,别在后面,衬托出大大的眼睛,水汪汪的,显得精干利落。她不愧为洋商公司的高级职员,气质、举止,一手一足都比周围的小家碧玉大方得体。不管从哪个角度看,童笙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女,虽然年过三十,看上去却比实际年龄小五六岁,显得非常年轻。
孤身女人一身的器官总处于最敏感状态,童笙一进门,就问:“爸,谁来了?”
看来,什么也瞒不了,她能闻到生人的气味。
“张幕。”教授答道。刚才还犹豫呢,没想到答案却滑口而出。
“谁?”童笙浑身一激灵,“谁来了?!”
教授又答了一遍。这次,童笙听清楚了。这个男人的名字太过遥远,远得已经让童笙想不起还有这么个男人。往事像只无形的手,重重地把她的心碰了一下,让她很不适应。
“他来干什么?他怎么找来的?他怎么知道我们住在哪儿?”童笙一连串问话,让教授根本接不上嘴。
夫人进了里屋,客厅里只剩下教授和童笙,她想把空间腾出来,好让女儿的心有地方翻江倒海。
教授说:“童笙啊,今天家里发生了两件事,非常重大,爸爸也拿不住主意,想跟你商量商量,你年轻,脑子快,比爸爸看得清楚。”
童笙心里一沉,问:“爸,发生了什么事?”
教授叹了口气说:“是一件事,分成了两头,我们家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十字路口,而且没有退路,他们不可能允许我们往后退,只能向前,可是迈出这一步,将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啊!”
童笙的脸色变得严峻起来,她从没见过父亲这么犹豫、这么胆怯过。在她心中,父亲总是高瞻远瞩,说一不二,甚至有点固执。她知道,男人的固执就是主心骨,往往可以决定全家人的命数走势,或者辉煌,或者一败涂地。
“爸,这件事跟张幕有关吗?”
教授点了点头。
“爸,那你告诉我吧!什么也别瞒,什么样的结果,我都会接受。张幕到底怎么了?他来干什么?”童笙的语气明显羼杂着不安。她已经意识到,张幕不是来看望他们的,而是另有要事。
教授把张幕和苏行来家里所谈的事大概讲了一遍。童笙一听,反倒放下心来,她笑吟吟地说:“以前只知道他学习成绩很优秀,没想到后来还涉及政治领域,变得越来越有出息,更没想到的是,他竟然是北方那边的人。他善于审时度势,一定大有前途。”
教授愣了。女儿嘴里的“他”无疑指的是张幕,但他搞不明白,女儿是真赞赏张幕还是讽刺挖苦。
“童笙,你这是……”教授想确认一下女儿的态度。
“爸,以我的判断,我不觉得张幕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身上带有证明信就是假共产党,没带的反而是真共产党,这未免有些武断,也没有必然的联系来佐证这个观点。所以,我认为,下结论尚早。”
“是早,但是……”教授有些急了。他没有想到,消失这么久的张幕,竟然还对女儿有着不可分割的影响。
“一个要办大事的组织,怎么可能空口无凭呢?”童笙说,“肯定要有证明信来证明自己的正确,如果按照那个什么苏行的观点,他们今后办什么事,都会空口无凭,这像是一个将要推翻蒋家王朝的革命者吗?不像,这是土匪乡贼干的。”
“童笙,别说这么难听。你听爸爸说,我没说苏行这边没有证明,他们的证明不是白纸黑字,而是人,没有比人更能直接证明一件事的了,你说是吧?你看法庭上,必须有证人出庭这个环节,如果一张纸可以证明,何来劳烦证人呢?再说了,纸可以伪造,人是不能伪造的。你知道吗?苏行可以提供我多年的好朋友来证明……”
“结果呢?你的朋友来了吗?”童笙问。
“结果,我那个朋友在报社出事了。”
“多巧啊!爸爸,你觉不觉得这就像是一部小说,一部悬念丛生的侦探小说……”童笙显得有些激动。
教授心里暗暗叫苦,他本指着女儿提供点有价值的建议,谁知道女儿一听张幕,便一味袒护他。教授没有料到,十多年前爱过的一个男人,时过境迁后,仍然可以使一个女人致盲。难道为了一个根本没爱过她的张幕,女儿就可以不顾父母的命运吗?童教授心里升腾起一股无名火,他拄着拐棍站起身,语调严厉地说:“童笙,你听我说,那个朋友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朋友,而是你爸爸交往二十年的老朋友,你也应该认识,《大公报》的涂哲,涂老先生,你一直叫他涂叔叔的。在眼下这个关键时刻,苏行能把他搬出来,我觉得比张幕的证明信更能说明问题,只是现在的问题是,他还没来得及搬出来,涂哲就出事了,他被绑架,失踪了,到现在都下落不明。我并没有说必须相信苏行,而怀疑张幕,我想说的是,我们坐在一起好好商量商量,还没下结论呢,你不能只知道维护张幕……”
童笙笑了,她扶着教授坐下,说:“爸爸,别着急,我不也在帮你分析吗?我想说的是,我不太相信张幕会加害我们,在生人和熟人面前,我宁愿相信熟人……”
女儿的幼稚让教授吃了一惊。他原本以为经过这么多年生活的磨砺,女儿的思维应该比较成熟了,他才想把这件事摊开跟女儿商量,没想到女儿没有提出什么有价值的建议,反而给他心里添堵。
“童笙啊,你难道不知道,害人的人,往往都是被害人的熟人吗?如果不熟,对方就没有机会下手,你冷静点,我们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童笙点着头,说:“爸爸,我现在很冷静,我在想,张幕说要接走我们全家,同时还肩负接走其他想投奔北方的进步人士的重任,而苏行,只接走你和妈妈,爸爸你说,谁更大气?谁更豪迈?谁像干大事的人?”
“这是秘密行动啊,童笙,”教授准备冒火了,“怎么可能比规模呢?要是比规模,国民党更大,它是中华民国政府,它领导全中国人民投入到腥风血雨的抗战中,他的抗战部队该比共产党规模大吧?但是,全中国人民并不领情,反而对它恨之入骨。为什么?因为他们忘却了一个革命者对人民的承诺,他们贪污腐败,搜刮民脂民膏,把自己的子女送往美国,用人民的鲜血当供品,大肆饕餮,享尽荣华富贵。他们‘朱门酒肉臭’,老百姓‘路有冻死骨’,他们把全中国人民的心都贪凉了。”教授越说越激动,头发都在跟着情绪抖动。
童笙不说话了,她知道爸爸说的是事实,连忙缓下语气,说:“爸爸,你别生气,我有些冲动,但我也是为了咱们家好。你刚才说的我都懂,国民党的腐败我也同样恨之入骨,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这点没有改变。其实,我……也想去北方……”
“是的,我知道,”教授耍着脾气说,“你不仅仅是个兢兢业业的翻译,你的抱负、理想不是把拉丁字母变成汉字,而是更高更远。”
童笙一下子笑了,她说:“还是爸爸了解女儿。这样吧,等见了张幕,我来跟他谈谈,我来辨别一下真假。也许,女人的第六感,会帮助我的。”
教授的怒气还没完全消失,他说:“童笙,我不准许你单独跟他谈,我一定要在场,现在,我不相信任何人了。”
“爸爸,”童笙嗔怒道,“你也太小心了,我就不相信张幕能害我,即使他是北方的冒牌货,他也没有理由加害于我啊!爸爸,别把这个世界看得那么黑暗,不是人人都是你想象的那样不择手段,我相信,大多数人是光明的、简单的、心地善良的。”
教授一时语塞。关于张幕,父女俩从来没有开诚布公聊过,教授总把他当成女儿心中的痛,不想去触及。现在看来,童笙对张幕的感觉超乎教授的想象。过去,教授想做的是把童笙往张幕身边推,现在他极力想做的是,把童笙从张幕的阴影中拉出来。但是,拉出来谈何容易,比推过去困难百倍。
教授第一次感到束手无策。
半夜,韩姐进来通报,说有两个男人找教授。教授心里突突直跳,不知道又要发生什么大事。他问韩姐:“是什么样的两个男人?”
韩姐说:“有一个是下午来过的那个年轻人,另一个不认识,没见过。”
教授知道是苏行来了。
“那请他们进来吧!”教授对韩姐说。
趁韩姐出去迎客,教授赶紧穿好衣服,拢好头发,清了清嗓子,来到客厅,正襟危坐,像一个准备迎接考试的学生。
苏行和周哑鸣在韩姐的带领下来到客厅,随后韩姐沏好茶,退了下去。
苏行小声说:“深夜叨扰,请教授见谅,实在是有万分紧急的事需要向教授说明。这里说话方便吗?”
教授不免心里一阵紧张,他谨慎地点了点头,问:“发生了什么事?”
苏行指着周哑鸣说:“童教授,这位是我们的负责人,姓周。”然后又指着教授对周哑鸣说,“这位老先生,就是我们要接走的童江南童教授。”
二人寒暄后,周哑鸣直截了当地说:“童教授,请你赶快收拾一下,我们准备把您和夫人转移到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
“现在?”教授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
“是,情况相当危急,他们已经下手,再耽误,恐怕要出更大的娄子。”
“老涂怎么样?有下落吗?”
周哑鸣摇摇头,说:“他在新西伯利亚咖啡厅被挟持,然后乘坐一辆计程车离开,现在下落不明。我们的人去追踪这辆计程车,不幸的是……”周哑鸣嗓子哽了一下,“教授也应该认识,涂哲的报社同事,编辑办公室副主任许才谦。”
“许才谦?是啊,我认识,而且还比较熟。他怎么了?”教授睁大眼睛问。
“他在运输署追查计程车号牌时被人杀害。”
“啊?!”教授张大嘴,“到底是怎么回事?”
“涂哲是现在唯一能证明苏行身份的人,又是教授的朋友,把他挟持绑架,或者杀害,等于掐断证据链,现在没人可以证明苏行来自北方,换句话说,苏行就无法得到教授的信任。”周哑鸣盯着教授,“在绑架现场唯一留下蛛丝马迹的就是那辆计程车,把追踪计程车的许才谦杀害,相当于毁尸灭迹,让我们失去了一条宝贵的线索。”
“那么,提供计程车号牌的人,也应该很危险啊!”教授担忧地说。
“是的,刚才在来的路上,我们得知,新西伯利亚咖啡厅一个叫邛莉的姑娘,就是目击涂哲被绑架到计程车的那个女侍者已经失踪。”
教授的背脊仿佛被一阵凉风吹着,他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肩膀。
“幸亏,”苏行接着说,“他们不知道我们运输署有人,否则还会继续掐断线索。许才谦虽然被害了,但掌握计程车号牌资料的这个关键人物并没死,他向我们提供了计程车司机的情况。刚才,我们已经找到了司机……”
“找到他就知道老涂被绑架到哪儿了吧?”教授焦急地问。
“是的,”苏行说,“司机只记得把乘客送到了哪条街,哪幢楼,老涂被藏匿的具体楼层和房间还需要进一步核查,只是……奇怪的是……”
“奇怪什么?”
“那幢楼也在毕打街。”
“你的意思是,有人把老涂给绑架到我家这条街来了?”
“是的,而且就在对面,褐色的公寓。”
“老印刷厂那幢公寓?”
“对!”
“那你们赶快去救老涂吧!接我的事可以往后拖拖。”
“放心,我们的人已经监视那幢楼,绑架老涂的那个混蛋插翅难飞。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必须走在他们前面,先把你们转移到一个安全的秘密地点,不然,还要出大事。绑架老涂的人就在对面楼里,通过现场目击者的讲述来分析,杀害许才谦的凶手跟绑架老涂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另有其人。绑架老涂的是个男人,而杀害许才谦的是个女人。详细情况这里不便细说,教授,为避免夜长梦多,你和夫人赶快收拾一下,尽快走出这幢别墅。”
“我不走!”教授突然说。
教授的态度让苏行和周哑鸣吃了一惊。
“对,我们不走!”童笙突然从里屋走出,尖声说道。
这又让苏行和周哑鸣吃了第二惊。
“这位是……”苏行警惕地问。
“我女儿,童笙。”教授答道。
“哦,翻译童笙。”苏行说。
童笙白了苏行一眼,说:“谢谢你很准确地掌握我们家的资料,但怎么让我们信任你们呢?这个才是关键,而不是资料。”
童笙咄咄逼人的口气,让本来凝固的空气更加凝固,好像每个人呼吸的已经不是空气,而是一堵坚硬的墙。童教授一家对他们产生强烈的不信任感,这个可以理解,谁也没有幼稚到来个人喊走就走的地步。但是,产生不信任感,一定是有源头的,为什么不信任?是什么原因产生的不信任?还是有更让他们信任的其他人?谁提供给他们的警惕心?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周哑鸣诚恳地说:“教授,现在我们无法提供给您和您的家人一份证明。我想,如果您的疑心不消除,去北方这个事,只是一句空话,无法实现。或者说,条件还没成熟。那么,怎样消除您的怀疑呢?目前,我还没想出更好的办法,我只知道我们的同志,已经为您和您的家人牺牲。你甚至可以怀疑牺牲都是假的,都是不可信任的,那么,我们之间就无法再沟通下去了。我们……”
周哑鸣还没说完,韩姐从外面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说有个人找周哑鸣。周哑鸣一看来人是负责保护教授的乔大柱,他一脸阴沉,走到周哑鸣面前,伏在周哑鸣肩头耳语一番,然后迅速离去。教授看见来人,目瞪口呆,这不是在自己家门口经常卖冰糖葫芦的那个人吗?难道他跟眼前的周哑鸣苏行是一个组织的?教授经常看见这个卖冰糖葫芦的人在家门口晃悠,夫人还怀疑过这人是保密局特务,专门到家门口监视他们的。现在看来,他和夫人错了,这个不起眼的,卖冰糖葫芦的人可能来自北方。
“这……这……”教授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想让对方解释刚才发生的一幕。
周哑鸣说:“也许教授已经认出刚才那个人,教授的眼神没错,他叫乔大柱,是我们派来专门保护您和您的家人的。”
“我当然认出来他了,”教授说,“我还买过他的冰糖葫芦。”
“他刚才进来通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
“怎么?是关于老涂的吗?”教授的心又一下子紧了起来。涂哲是他的老友,他有理由最关心他的安危。
“不!不是老涂,”周哑鸣说,“是计程汽车司机老何,尸体刚刚发现,倒毙在他所居住的宪发纺织厂门口,全身无任何创伤,跟许才谦的死法很相似,疑似中毒身亡。”
客厅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每个人都感觉到,有一只,甚至更多的毒手,正笼罩在教授家的上空,随时准备取他们全家人的性命。此时的童笙,也没了刚才的咄咄逼人,在人命关天的紧要关头,她的任何分析,任何固执,都显得苍白无力。
周哑鸣说:“教授,您听我来帮您分析一下,您看有没有道理。现在关键的问题在于,我们没有得到您的信任,对吧?那么我们肯定会提供一个可以让您信任我们的证据,这个证据不是纸条,不是证明信,而是人。谁呢?您的老友涂哲。现在老涂被不明人物挟持绑架。可以肯定的是,我们不会自己掐断自己的证据链,是不是?您想想,我们一方面想用涂哲证明,然后我们绑架涂哲,杀害许才谦和司机,这样不符合逻辑。我们应该极力用涂哲证明自己,让他及时出现在您面前才行。可见,绑架涂哲,杀害涂哲,杀害许才谦和司机,不是我们干的事。如果教授怀疑我说的话,甚至连许才谦牺牲,司机老何被杀都是假的话,我们明天一早,可以到殡仪馆去查看尸体。司机您不认识,许才谦您该不陌生吧?”
童教授想想这番话,觉得有些道理。挟持绑架老涂,许才谦被害,司机被害,肯定不是眼前的周哑鸣苏行干的,尤其老涂,更不是。他们正准备用他来证明,这事肯定是对手干的。对周哑鸣的分析,教授频频点头。
此时,夫人刘子晨也披着衣服从里屋走了出来,她对教授说:“事情闹到这种地步,我们不妨把实情说出来,然后大家一起分析。瞒着他们不是个事,瞒着只能越来越说不清。”
周哑鸣和苏行迅速对视了一下,他们之前估计到教授可能瞒着什么,果然如此。
教授觉得夫人说得对,他把张幕准备接他们到北方,以及张幕跟教授怎样相识等等,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周哑鸣和苏行。
“张幕?”周哑鸣皱着眉头思索着,他对此人没有任何印象。如果感觉没错的话,这个张幕估计是一颗一直埋藏着的棋子,平时不露声色,用另一个身份遮蔽自己,一旦需要,这枚棋子才被激活。他可能在保密局连个正规编制都没有,保密局里根本查无此人,他就是个编外人员,一枚忠心耿耿的炸弹,随时准备点燃自己的引信。
周哑鸣突然想起什么,他对苏行说:“许才谦画的那个画像你带着的吧?”
苏行懂了,他从随身携带的皮包里拿出那张画像,递给了教授。
教授从桌上的眼镜盒里拿出老花镜,还没戴上,旁边的童笙就失声尖叫了一声。教授心里一紧,戴上镜子一看,脱口而出:“张幕!”
周哑鸣和苏行心里一震,忙问:“教授看清楚了吗?他真的是张幕?”
教授和童笙一同点头,旁边的夫人凑过来一看,也一起点头。
情况渐渐明朗。周哑鸣说:“就是这个人,今天午后在新西伯利亚咖啡厅,挟持绑架了涂哲。现在,他就在教授家对面的那幢褐色的大楼里。”
“啊!”教授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
“但是杀害许才谦的不是他,估计杀害司机的也不是他。他现在要怎么对付涂哲,我们无从知晓,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老涂凶多吉少。”
“按照你的意思,如果你们真的来自北方,张幕肯定是保密局方面的人,他假冒共产党接我到北方,实际上想挟持绑架我们全家,是吧?”
“可以这么说,”周哑鸣说,“我们双方都在争分夺秒抢夺教授,您对于我们,对于他们,都是一块价值不菲的宝。我们想要教授到北方帮助新中国,他们也对教授所掌握的技术垂涎三尺,现在战斗已经打响,阵地已经铺开,何去何从,教授您考虑吧!”
这句话将了教授一军。在这么短的时间,发生了这么多离奇古怪的事以后,想让教授迅速作出决定,似乎有点勉为其难。
童笙此时早没了底气,她小声对周哑鸣和苏行说:“让我们全家好好讨论讨论,这个不是小事,不是小事……”
周哑鸣点了点头,说:“可以,你们可以讨论,你们甚至可以认为我们是国民党保密局方面的人,而张幕是共产党……”
童笙难为情地避开周哑鸣的眼神。
苏行接着说:“我们再重申一遍,共产党不会傻到告诉教授,谁领导了这次行动,然后用白纸黑字来暴露自己。您应该知道,这是秘密行动。”
“对了,”周哑鸣说,“教授刚才提起张幕说什么名单,到底是怎么回事?”
教授说:“他的意思是,让我一个一个询问一下我的朋友,谁想投奔北方,然后搞一个名单交给他,他一起把我们带走。”
“呵呵,这么大张旗鼓?”周哑鸣冷笑道,“实话说,我们也有这个计划,把所有想投奔北方的进步人士、知识分子全都召集起来,一个不落地运到北方。但是,我们不会采取这么大型的行动,目标太大,太张扬,太没有隐蔽性了。我们会分批分期,用不同的小组干这件事,而不是统一行动。我们还没有最后取得政权,不会采取这种公开的大型行动,只有自认为自己是合法政府的权力机关,才会有这种思维方式。也许夺取政权后,我们也会这样行动,还会到香港锣鼓喧天大声告诉每一个中国人,跟我们走吧!现在不会,还没到时候。”
苏行插嘴道:“实话实说,听到他需要这样一个名单,我第一个反应不是他想带您的朋友一起走,而是方便一个一个消灭您的朋友。如果教授提供一个这样的名单,等于您出卖了朋友。”
“我是不会提供这样的名单的,”教授情绪又激动起来,“第一,我并不了解我的朋友们是怎么想的。第二,万一有个差错,我良心是要受到谴责的。”
“我想了个好办法,”周哑鸣说,“这个办法可以让教授您彻底看清张幕的面目。因为到目前为止,他是怎样的一个人,都是我们在描述,您和您的家人心里肯定在打鼓,毕竟你们和他相识太久了,有一段谁也无法回避的往事,那么,我的这个办法,就可以甄别张幕到底想干什么了。”
“哦?”教授扬起眉毛,“什么办法?”
“我提供一个名单给您,您把它交给张幕,看看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到时候自然会真相大白。”
“你提供名单?”教授还是没明白周哑鸣的意思,“如果照你们分析的那样,名单上的人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人家家人交代?不妥,不妥!”
“教授放心,”周哑鸣说,“名单上的人,跟您一点关系都没有,它只是检验一下张幕下一步行动将要干什么。从结果中您会发现,我们和张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如果张幕真把名单上的人找到,并且组织起来准备带往北方,那么您可以马上扇我一个耳光,说我们是骗子。如果张幕用另外的方式处理这个名单,比如说杀了名单上的人,您就尽管信任我们吧!这份名单就是块试金石,您和家人心中的谜团,很快就会真相大白。至于名单上的人,您不必太过顾虑,我们会巧妙处理。他们也许存在,也许根本不存在,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我们会告诉教授,名单上的人到底是干什么的。鉴于您疑心未消,我们也不好强求教授马上跟我们走,但请教授放心,我们会在别墅周围加强安全保护,烦请教授一家尽量少出门,最好别出门,一切生活之需,由我们的人代为购买。教授,您说呢?”
教授摊开手,无奈地点点头。看来,暂时只能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