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九章
伯恩竭力想转向左侧或右侧,但是他转不了。他正沿着冰面上的一道凹陷飞速滑行,根本没办法改变方向。不管怎么说,现在转向也已经太晚了。冰瀑层层叠叠的顶部骤然出现在他们眼前,于是伯恩做了他此刻所能想到的惟一一件事:他对准冰瀑的正中央向前滑去,这个位置之下的水最深,冰层也最薄。
他们急速向下摔落。飞快掉落的两个人的体重砸碎了流水上方结出的薄薄一层冰壳。两个人扑通一声跌进了瀑布下的水潭,在水中一个劲地往下沉,冰冷的水让他们无法呼吸,还会从肢体到躯干渐渐把他们冻僵。
从高处跌落时伯恩尽力不让自己失去方向感,这是他最担心的事。失去方向感的后果只有两个:不是被冻死,就是在打破水潭的冰面之前被淹死。还有一个问题:如果他入水后从冰瀑的底部漂出太远,水面上的冰层可能会变得很厚,根本无法打破。
伯恩随着冰瀑下奔腾的水流不断翻滚,蓝色、黑色、灰色和乳白色的光影在他的眼前不停旋转。猛然间他的肩膀撞到了水下突出的一块岩石,疼痛像电流般传遍他的全身。往下沉的势头突然止住,他在混乱的黑暗中寻找着光亮。一点光也看不见!他的脑袋直发晕,双手几乎已完全冻木了,心跳变得极为剧烈,再加上缺氧,他觉得自己的心脏简直不堪重负。
他伸出双臂向外划拉着,立刻意识到扎伊姆的身体就在自己的旁边。伯恩拽住扎伊姆把他拉到一边,发现他身后闪动着珠母般的光芒,这才知道那个方向是上方。扎伊姆似乎昏迷了。血正从他头的一侧往外涌,伯恩估计他也撞到了石头。
伯恩用一只胳膊夹住扎伊姆瘫软的身体,使劲蹬起腿朝水面的方向游去。出乎他的意料,很快他的头顶就猛地撞上了冰层。冰面纹丝不动。
他的头部突突地跳动着,扎伊姆伤口流出的一缕缕鲜血汇入水中,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伸出手去抓冰,但滑溜溜的冰面上根本找不到借力之处。伯恩贴着冰层的底部在水下移动,想要找到一道裂缝,找到一个他可以利用的罅隙。但即便是在瀑布的底部,水面上的冰层也比他想像的要厚。他感到肺部火辣辣的,缺氧引起的头痛越来越剧烈,很快就会让他无法忍受。说不定扎伊姆已经死了。伯恩如果不能打破冰面,肯定也会死在这里。
一股湍急的漩涡攫住了伯恩,眼看着就要把两个人卷向水下幽暗的远处。一旦被冲到远处他们就必死无疑,那儿的冰层是最厚的。伯恩奋力与水流相抗,这时他的手指甲突然陷进了一个地方——还算不上裂缝,不过确实是冰层在压力下产生的一处薄弱点。他能看出冰层上有一边透进的光亮更多,于是就攒足了劲往那儿敲。可是他已被冻麻的拳头仿佛成了两团笨拙不灵的死物,完全发挥不了作用。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次机会了。他放开扎伊姆,一个猛子扎向幽暗的水底,直到自己的手能摸到河床。他重新转成头上脚下的姿势,蜷起双腿使劲一蹬,身子笔直地朝上射去。他的头顶猛然撞在那个薄弱点上,只听到咔嚓一响,冰层随即碎裂开来。伯恩的脑袋和肩膀都冲出了冰面,重新接触到了甘甜无比的空气。伯恩深深地往肺里吸了一口气,接着又是第二口、第三口。然后他返身再次潜入水中。扎伊姆不在伯恩刚才放开他的地方,他被卷入了湍急的漩涡,正在被水流带向幽暗的深处。
伯恩蹬着腿对抗着激流,使尽全力向前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扎伊姆的脚踝。他拽着扎伊姆一点点向光亮游去,动作虽慢却极为坚定。他把扎伊姆从冰层上参差不齐的裂口处托出,让他平躺在冰封的河床上,然后自己也爬了上去。
他们爬出冰面的位置就在瀑布的东侧,处于一片浓密的冷杉林边缘。这片森林一望无际地向北部和东部延伸开去。
伯恩蹲在林间的树荫下休息了片刻,好让自己喘口气。但他顶多也只能歇这么一会儿。他查看了扎伊姆的生命体征——脉搏、呼吸,还有瞳孔。扎伊姆还活着。伯恩仔细检视了他受伤的头部,发现那只是皮外伤。扎伊姆的厚脑壳发挥了作用,没让他受到严重的损伤。
伯恩现在的问题不仅是要止住扎伊姆伤口处的流血,还得把他身上的水弄干,免得他被活活冻死。他自己身上穿的跳伞服可以抵御极端天气,起到了一定的保护作用,不过此刻他发现跳伞服上有好几个地方都绽开了大口子,那是他从瀑布翻滚而下的时候蹭破的。冰冷的水已经渗入衣服,贴在他的皮肉上。他拉开跳伞服的拉链,扯下自己衬衫的一只袖子往袖筒里塞了点雪,然后用它裹住扎伊姆的伤口。包扎好之后,伯恩把昏迷不醒的扎伊姆扛在自己没受伤的一侧肩膀上,一步一滑地爬上陡峭的河岸,走进了森林。他能感到自己的肘部和肩部有寒气在慢慢渗入,滑雪服这几处的外层已经刮破了。
扎伊姆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沉重,但伯恩还是继续前行。他在森林中折向东北方,渐渐远离了那条冰河。一丝模糊的记忆在脑海中浮现出来——闪现的记忆有点像他初到达尚峰时的那种似曾相识之感,但是要更具体一些。如果他记得没错,几公里之外应该还有另一个村庄——比他找到扎伊姆的那个村子更大。
突然间,某种熟悉的响动让他猛地停住了脚步:那是马喷出鼻息的声音。伯恩小心翼翼地放下扎伊姆,让他靠在一棵树的树干上,然后悄悄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走出约莫五百米之后,他看到前方的森林中有一小片空地。那匹灰马正站在空地上用嘴巴在雪堆里拱来拱去,想找点能吃的东西。看来它顺着河流的方向往下一直走到了这片开阔地。这恰恰是伯恩需要的——他可以让马驮着他和扎伊姆前往安全的地方。
伯恩正准备走进那片林间空地,这时候灰马的脑袋抬了起来,鼻孔张得老大。它嗅到了什么?卷动着的风带来了危险的气息。
伯恩觉得自己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了,他在心中谢过那匹灰马,又退进了冷杉林,开始向自己的右方绕去。一路上他始终让空地处在自己的视线之内,也让自己处于下风的方向。绕着空地大约走了四分之一个圈,他看到雪地里多出了一块颜色,然后那块颜色又微微地动了动。他悄无声息地摸了过去,发现那正是被他踹下马背的阿姆哈拉人。灰马肯定是被此人牵到空地上做诱饵的。他追的两个人摔下瀑布之后如果没死,马就可以把他们引过来。
伯恩弯下腰朝阿姆哈拉人猛扑过去,攻他个出其不意。阿姆哈拉人闷哼一声摔倒在地。伯恩挥拳就打,那人把左手挣脱出来抽出了一柄弯刀,疾劈而下的刀锋直奔伯恩没有防备的后腰,就在比肾脏位置略高一点的地方。伯恩打了个滚,身躯堪堪避开刀锋。与此同时,他用脚踝从前后两个方向紧紧地锁住了阿姆哈拉人的脖子,双腿发力猛地一拧,阿姆哈拉人的脖子应声而断。
伯恩站起身,从死者身上拿走了刀子、刀鞘和九毫米口径的马卡洛夫手枪。然后他大步走进那片林间空地,牵起灰马回到了扎伊姆躺着的地方。他扛起扎伊姆搭在灰马结实的脊背上,随即翻身骑了上去。他策马在冷杉林中穿行,顺着山路一路往下,按照记忆中的方向朝村庄奔去。
莎拉雅·穆尔大步走进火灾调查小组的实验室时,金·洛维特还在和奥弗顿探员一起研究纵火案中的法庭证据。
介绍他们两人认识之后,金直截了当地向莎拉雅通报了纵火案的最新情况。然后她把那两颗烤瓷牙齿递给了她。
“这是我在套房浴室的排水管里找到的,”她说,“乍看上去你很可能会以为它们是假牙的齿桥,但我觉得不是。”
莎拉雅盯着烤瓷牙齿内部的空洞,意识到自己在戴伦的工作室见到过非常类似的东西。她又仔细地看了看,发现这两颗牙齿的制作工艺很高超。毫无疑问,它们是那名世界级“变色龙”的部分装备。她完全可以肯定自己拿在手里的东西是什么,也能确信它们的主人是谁。被勒纳踢出“堤丰”行动部的时候,莎拉雅本以为自己与这一切已不再有任何瓜葛,但此刻她意识到了真相。其实她心里可能早就明白:她和法迪之间的较量并没有结束,还早得很呢。
“你说得没错,金,”她说道,“这东西是个假体。”
“假体?”奥弗顿重复了一遍,“我不太明白。”
“这是个套子,”莎拉雅告诉他,“是用来套在完全健康的牙齿上的——并不是为了替代烂牙,而是为了改变嘴巴和脸颊轮廓的形状。”她把假体戴到了自己的牙齿上。虽然这副假体用在她身上太大了些,但金和奥弗顿还是很吃惊——他们发现莎拉雅口部和嘴唇的形状都发生了显著的改变。“也就是说,你们这个案子里的雅各布·西尔弗和他的兄弟用的都是假名。”她说着吐出了假体。莎拉雅转向金说道:“这东西借我用用行吗?”
“没问题,”金回答说,“不过我得登记一下。”
奥弗顿摇了摇头。“这一切可都说不通啊。”
“如果你知道了全部的事实就会明白了。”莎拉雅把发生在中情局总部外的事件告诉了他们。“这个假扮开普敦商人海勒姆·采维奇的家伙实际上是个沙特人。他自称法迪,是一个恐怖组织的头目,看来与数额巨大的金钱有着密切的联系。我们根本不知道他的真名是什么。那辆悍马车接走他之后才开出几个街区,他就消失了。”她说着举起了手里的那个假体,“现在我们知道他跑到哪儿去了。”
金仔细想了想莎拉雅告诉他们的一切。“照这么说,我们发现的尸骸并非西尔弗兄弟中的任何一人。”
“我觉得应该不是。纵火看来是为了转移我们的注意力,好让他安全溜出华盛顿,也可能是溜出美国。”莎拉雅走到搁在桌上的一个浅底金属盘前,金从浴缸里找到的碎骨就放在里面。“我认为这些东西是巴基斯坦服务员奥马尔仅存的一点残骸。”
“我的上帝!”总算查出点名堂了,奥弗顿心想。“那么,兄弟二人里谁才是法迪?”
莎拉雅转向了他。“肯定是雅各布·西尔弗。在那间套房登记入住的人是莱夫·西尔弗。法迪当时还在开普敦,后来又被我们拘留了。”
奥弗顿欣喜若狂。他终于时来运转了。跟着这两个女的他可是挖到了富矿。不用多久他就能带着足够充分的情报去找国土安全部了。他将一举成为国土安全部招募的最新成员,成为炙手可热的大英雄。
莎拉雅又转向金问道:“你还有什么别的发现?”
“几乎没有,除了助燃剂之外,”金拿起一叠打印出的电脑读出数据,“是二硫化碳。这东西非常罕见,我几乎都没碰到过。纵火者往往会使用丙酮、煤油等容易弄到的助燃剂。”她耸了耸肩,“从另一个方面来看,这起案子里纵火者使用二硫化碳也是有道理的。它的燃点低,点燃后发生爆炸的可能性又很大,比其他助燃剂危险得多。法迪想把窗户炸掉,这样一来从窗外进入的氧气就能助长火势。不过使用这种东西的人必须得非常专业才行,否则很容易把自己炸死。”
莎拉雅翻了翻金递给她的打印件。“绝对像法迪的手笔。这种东西在哪儿能搞到?”
“得到从事制造业的工厂去弄,或者是这些工厂的供应商,”金答道,“二硫化碳往往会被用来生产纤维素、四氯化碳,以及其他的一些有机硫化合物。”
“能不能借你的电脑用一下?”
“用吧。”金说道。
莎拉雅在金的工作站前坐下来,调出了IE浏览器。她打开Google的网站,输入搜索关键词“二硫化碳”。
“生产人造纤维和赛璐玢玻璃纸时会用到纤维素,”她一边看屏幕上的文字一边大声对他们说,“四氯甲烷曾是灭火剂和制冷剂的主要成分,因具有毒性现在已被禁用。二硫代氨基甲酸盐、四甲基氯化铵和黄原酸盐则是矿物加工过程中用到的浮选剂。它也可被用于制造威百亩,一种土壤熏蒸杀菌剂。”
“有一点是肯定的,”金说道,“这种东西在一般的五金店里可买不到。得花一番工夫去找。”
莎拉雅点了点头。“用二硫化碳的人肯定事先就很了解这种化合物和它的具体特性。”她在PDA上匆匆作了记录,然后站起身。“好了,我得走啦。”
“不介意我跟你一起去吧?”奥弗顿说,“你来之前这案子毫无进展,简直像横在我面前的一堵砖墙。”
“恐怕不行,”莎拉雅的眼光转向了金,“刚到这儿的时候我就打算告诉你来着。我被开除了。”
“什么?”金听得目瞪口呆,“为什么?”
“新上任的代理主任不太欣赏我的反抗精神。我觉得他是想树立威信。今天我撞到他的枪口上了。”
金走上前同情地抱了抱莎拉雅。“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就说。”
莎拉雅微微一笑。“有事我一定给你电话。谢谢了。”
心事重重的她并没有注意到奥弗顿探员阴沉的脸上露出了怒色。现在他离自己的目标已经近在咫尺,绝对不允许别人阻挠。
伯恩和扎伊姆抵达村庄时雪已经开始下了。缩在狭窄山谷里的村子就像是一只被人托在掌心的球,和伯恩记忆中的情景一模一样。天空中尽是低垂的乌云,群山相形之下变得渺小异常而又无足轻重,仿佛即将在一场巨人之战中被踩得粉碎。教堂高耸的尖顶是村庄中最突出的建筑,伯恩朝着它的方向走了过去。
扎伊姆动动身子发出了一声呻吟。在这之前他已经苏醒,伯恩一把他扶下马,他就在被风刮得呼呼作响的冷杉林中大吐特吐起来。伯恩让扎伊姆吃了点雪,免得他脱水。虽然扎伊姆感到头晕目眩、虚弱不堪,不过伯恩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他的时候他全都听明白了。他对伯恩说他们要去的地方是一座营地,就在伯恩记忆中的那个村庄的外面。
现在他们已来到村庄边。伯恩虽然非常想和扎伊姆所说的人取得联系——扎伊姆称此人能带着他找到林德罗斯——但这会儿扎伊姆的衣服已经结了冰;必须尽快让他暖和起来,否则脱衣服的时候就会把皮肤一起扯掉。
伯恩一直催着那匹灰马在齐膝深的雪地里全力奔跑,他们抵达营地外围时马儿几乎已累得筋疲力尽。三个阿姆哈拉人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手中挥舞着的弯刀和被伯恩扭断脖子的那个阿姆哈拉人身上带的刀很像。
伯恩早就料到会碰上他们,营地不可能无人守卫。他坐在气喘吁吁喷着鼻息的灰马背上一动不动,而那三个阿姆哈拉人则把扎伊姆拽了下去。他们认出了扎伊姆,其中一个人随即奔进了营地中心的一顶帐篷。没过几分钟,他陪着另一个阿姆哈拉人走了回来。此人显然是部落的酋长,用阿姆哈拉语来说就是“纳格斯”。
“扎伊姆,”酋长说道,“出什么事了?”
“他救了我的命。”扎伊姆低声说。
“他也救了我一命,”伯恩溜下了马背,“我们在到这儿来的路上遭到了袭击。”
即便这位“纳格斯”听到伯恩会说阿姆哈拉语时很吃惊,他也没有表露出来。“你跟所有的西方人都一样,也把你的敌人带到我们这儿来了。”
伯恩打了个冷战。“你只说对了一半。袭击我们的是三名阿姆哈拉士兵。”
“你知道给他们出钱的人是谁。”扎伊姆有气无力地说道。
“纳格斯”点了点头。“把他们俩都带到我的茅屋里去,那儿暖和。我们得慢慢地把火烧旺。”
阿布·伊本·阿齐兹站在达尚峰的北坡上,眯起眼睛仰望着乌云翻卷的险恶天空。他在等待旋翼划破稀薄空气的声音。
法迪在哪儿?他的直升机已经迟到了。一上午阿布·伊本·阿齐兹都在观察天气。冷空气前锋正在逼近,他知道飞行员在这种天气里降落的时机简直就是稍纵即逝。
事实上他知道自己心中暗自抱怨的并不是严寒,也不是稀薄的空气。令阿布最不快的就是他和法迪得待在这个地方。这都是计划的要求。他知道计划是谁制定的。只有一个人能构想出如此危险、如此充满不确定性的计划:法迪的弟弟卡里姆·贾麦勒。法迪可以说是“杜贾”极具号召力的头面人物,但在法迪的众多追随者之中,只有阿布·伊本·阿齐兹一个人知道卡里姆·贾麦勒才是这个组织的真正核心。他好比是一位象棋大师,又像是一只坐镇中央的蜘蛛,不停地织出指向未来的无数蛛网。只要稍微想一想卡里姆·贾麦勒可能在筹划什么,阿布·伊本·阿齐兹就会感到头晕目眩。跟法迪和卡里姆·贾麦勒一样,阿布也是在西方接受教育的。他了解非阿拉伯世界的历史、政治与经济。在法迪和卡里姆·贾麦勒看来,这是成为“杜贾”高级指挥官的前提。
困扰着阿布·伊本·阿齐兹的问题在于,他并不全然信任卡里姆·贾麦勒。首先,卡里姆总是离群索居。其次,据阿布所知,卡里姆·贾麦勒只和法迪一个人说话。不过这种判断也可能是完全错误的——阿布对卡里姆·贾麦勒的了解也许比他想像的还要少——因此他就愈发感到不安。
阿布·伊本·阿齐兹对卡里姆·贾麦勒抱有成见:作为法迪手下的二号人物,作为法迪最亲密的战友,他阿布竟然被排斥在“杜贾”的内部圈子之外。在阿布看来,这种待遇显然有失公允。尽管他对法迪极为忠诚,但被排斥在外仍然让他深感恼怒。当然,他也明白血浓于水的道理——生活在沙漠中的部族居民有谁会不知道?但法迪和卡里姆·贾麦勒只有一半的阿拉伯血统。他们的母亲是英国人。兄弟二人都出生于伦敦,当时他们的父亲已经将原在沙特阿拉伯的公司总部迁到了那里。
有几个问题始终困扰着阿布·伊本·阿齐兹,其实在内心深处他并不想得到解答。阿布·谢里夫·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瓦西卜为什么要离开沙特阿拉伯?他为什么要和一个不信真主的女人交往?他为什么要错上加错,竟然还娶她为妻?阿布·伊本·阿齐兹根本想不通一个沙特人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事实上,法迪和卡里姆·贾麦勒兄弟俩也和他不同,他们并非生长在沙漠之中。他们是在西方长大的,在伦敦这个喧嚣不止的大都市中接受教育。沙漠中充满了深邃的沉默、朴素的美和清新的气息,他们对此哪里有丝毫了解?在沙漠之中,你随处都可以见到安拉的恩典与智慧。
身为兄长,法迪自然会对弟弟卡里姆·贾麦勒保护有加。至少这一点阿布·伊本·阿齐兹是可以理解的。阿布想到自己的弟弟时也会有同样的感觉。但是就卡里姆·贾麦勒这个人而言,一段时间以来阿布总是在自问:卡里姆究竟会把“杜贾”带向怎样的凶险之境?那地方是不是他阿布·伊本·阿齐兹想去的地方?直到今天阿布始终都没有对此公然提出质疑,因为他忠于法迪。在法迪的教导下,他才参与了这场迫于西方侵犯而发起的恐怖主义战争。送他去欧洲接受教育的也是法迪。在欧洲的那段时光虽然让阿布极为鄙夷,不过却很有用处。法迪曾多次告诉他,只有了解敌人才能将其击败。
他的一切都是法迪给的;只要法迪一声令下,他就会跟着他赴汤蹈火。反过来说,他阿布也并不是个聋子、哑巴和瞎子。假如将来有一天他掌握到了足够多的信息,可以认定卡里姆·贾麦勒将把“杜贾”组织——当然也就意味着法迪——引向毁灭,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大声疾呼。
一阵干冷的狂风猛地扑上他的脸颊。直升机旋翼飞转的声音渐渐传入耳中,就像是来自梦境。不过,他现在要摆脱的倒是自己的思绪。他抬起头,感觉到刚飘下的几片雪花落在了脸颊和睫毛上。
他在天空中翻腾奔涌的乌云中看到了一个黑色的小点,只见它很快就越变越大。他把双臂举过头顶使劲挥动,倒退着离开了着陆区。三分钟之后,直升机降落了。舱门打开,穆塔·伊本·阿齐兹跳进了冰雪之中。
阿布·伊本·阿齐兹等着法迪出现,但只有他自己的弟弟一个人走出越转越慢的旋翼叶片范围之外,来到了他站立的地方。
“一切都很顺利,”他拥抱弟弟时显得既僵硬又拘谨,“法迪和我联系了。”
穆塔站在凛冽的寒风中沉默不语。
很长时间以来,一场争执始终横亘在兄弟俩的生活之中。虽然两人都不愿承认,但这个问题就像是地震后产生的一道裂隙,让他们越来越疏远。它就像是火山爆发,喷吐出了让人心生怨恨的往事。经过了许多年,这些往事如今已凝结成火山渣——坚硬、干燥,像疤痕组织一般别别扭扭。
穆塔眯起了眼睛。“哥哥,法迪和我分开之后去了哪儿?”
阿布回答时的口气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居高临下之感:“他要到其他地方去办事。”
穆塔咕哝了一声。他的嘴巴里又充满了那种熟悉不过的苦涩感。总是这样。阿布利用他手中的权力,不让我接近法迪和卡里姆·贾麦勒——我们所生活的宇宙的中心。所以他才会对我逞威风。所以他才逼着我发誓保守秘密。他是我哥哥,我怎么能跟他吵?他紧紧地咬住了牙。和以前一样,不管什么事我都得听他的。
穆塔猛地打了个冷战,随即避开寒风走到了一大片岩石后面的背风处。“哥哥,最近这边有什么情况?”
“伯恩今天上午到了达尚峰。他正在取得进展。”
穆塔·伊本·阿齐兹点了点头。“那我们必须把林德罗斯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
“很快就会把他转移走。”阿布冷冰冰地说。
憋了一肚子怒气的穆塔闻言点了点头。“快结束了。再过几天,杰森·伯恩对我们就不会再有任何用处。”他满意地笑了笑,不过这笑容仍然极有节制,“法迪说得对,复仇的感觉可真美妙。看到杰森·伯恩死去,他一定会欣喜若狂!”
“纳格斯”的茅屋出人意料地既宽敞又舒适,尤其是对于一座可以拆开来带着走的简易房舍而言。茅屋的地面是层层叠叠的毯子,墙壁上挂着兽皮,这有助于保持室内干牛粪燃起的火堆散发出的热量。
伯恩裹着一块质地粗糙的羊毛毯,盘着腿坐在火堆旁边。“纳格斯”的手下正在帮扎伊姆脱衣服,他们的动作虽慢却很灵巧。脱掉扎伊姆身上的衣服之后,他们也用毯子把他裹好,让他坐在伯恩的身边,然后给两人端上了热气腾腾的浓茶。
另外几个人在给扎伊姆治伤。他们把伤口清洗干净,敷上草药制成的药膏,再重新包扎好。这时候“纳格斯”在伯恩的身旁坐了下来。他个子很矮,古铜色的脑袋刮得锃亮,看起来丝毫不引人注目,除了那双像两盏灯一般闪闪发亮的黑眼睛。他的身材瘦削而结实,不过伯恩并没有被这种表象迷惑。这位酋长肯定精通各种各样的进攻和防御手段,否则他无法让自己和部族的人生存下来。
“我叫卡布尔,”“纳格斯”说道,“扎伊姆告诉我你的名字叫伯恩。”他把这个词读成了“布恩”。
伯恩点点头。“我到达尚峰来是为了找我的朋友。大约一周前那两架直升机被击落的时候,他就在其中一架飞机上面。你知道直升机的事吗?”
“我知道。”卡布尔说。
他把手伸向胸口,从衣服里掏出一样银闪闪的东西给伯恩看。那是飞行员的身份识别牌。
“他已经用不着这东西了。”卡布尔直截了当地说道。
伯恩的心一沉。“他死了?”
“还剩一口气。”
“我的那位朋友呢?”
“他们把你的朋友和这个人一起带走了。”卡布尔递给伯恩一只木碗,碗里盛的是加了许多香料的炖菜,还浸着半块未发酵的粗面包。伯恩用面包当勺子吃了起来,卡布尔继续说道:“不是我们的人干的,这你应该知道。我们跟这件事毫无关系。不过你也看到了,有些阿姆哈拉人收了那帮家伙的钱,替他们卖命。”他摇了摇头,“但这是恶行,就好比是一种奴役。有的人已经为此付出了终极的代价。”
“他们?”吃饱了的伯恩把碗搁到一边,“你说的‘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
卡布尔把头一歪。“我很惊讶。我本以为你会比我们更了解那些人。他们渡过亚丁湾来到了我们的国家,我估计是从也门那边。但他们并不是也门人。天知道他们把基地设在哪里。他们当中有埃及人、沙特人,还有阿富汗人。”
“他们的头目是谁?”
“啊,你说的是法迪,他是沙特人,”“纳格斯”那双明亮的黑眼睛暗淡了下去,“我们全族的人都害怕法迪。”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他很强大,因为你都想像不出他有多残忍。因为他亲手带来了死亡。”
伯恩想到了“杜贾”组织转运的那批铀矿石。“你见证过他带来的死亡?”
“纳格斯”点了点头。“是我亲眼看到的。扎伊姆有个儿子——”
“就是山洞里的那个年轻人?”
卡布尔转头朝扎伊姆看去,只见他的眼中尽是痛苦。“那孩子任性得很,根本不听劝。现在我们都不敢去碰他,甚至没法把他下葬。”
“这事我能办。”伯恩说。现在他明白阿利姆为什么要躲在更接近山洞的那架“支奴干”里了:他想离哥哥近一点。“我可以把他埋在山上,靠近顶峰的地方。”
“纳格斯”没说话,但扎伊姆把目光转向伯恩时眼中已盈满了泪水。“如果能这样的话真是幸事——无论是对他、对我,还是对我的家人来说。”
“我们肯定会把他安葬,我向你发誓,”伯恩说,他转向了“纳格斯”,“你能不能帮我找到那位朋友?”
“纳格斯”审视着扎伊姆,犹豫了一会儿。最后他叹了口气。“找到你的朋友会不会对法迪造成打击?”
“会的,”伯恩说道,“那对他将会是很大的打击。”
“你请求我们和你联手,但你要走的这条道路非常艰险。不过,为了我的朋友,为了他和你之间的友情,为了你向他许下的誓言,这件事我义不容辞。”
他举起右手,一个阿姆哈拉人随即端来了一个类似水烟筒的东西。“和我一起抽烟吧,这样就能把咱们商量的事定下来了。”
莎拉雅非常想回家,但不知怎么她却发现自己把车开进了华盛顿的东北区。直到拐上第七街,她才意识到自己干吗要到这儿来。她驾着车又拐了一个弯,来到了戴伦的房子外面。
她在车上坐了一会儿,听着引擎冷却时发出的咔哒声。左边那栋房子的门廊上聚着五六个看来不太好惹的帮派成员。尽管一双双锐利的眼睛都在打量着她,但莎拉雅出了车子走上戴伦前门处的台阶时,却没人过来阻止。
她敲了敲前门,等待片刻后又敲了几次。没人应门。听到有人从人行道上走来,莎拉雅转过了身。她还以为是戴伦回来了,没想到站在面前的是一个又高又瘦的小伙子,他也是帮派里的人。
“嗨,特工小姐,我叫泰隆。你到这儿来干吗?”
“你知道戴伦在哪儿吗?”
泰隆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你找我也行啊,特工小姐。”
“泰隆,我倒是可以找你,”她小心地回答道,“如果你能告诉我二硫化碳都有哪些用途的话。”
“嗬,你以为我是个没用的黑鬼,对吧?”
“坦白地说,我一点都不了解你。”
泰隆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跟我走。”
莎拉雅点了点头。她本能地感觉到此刻表现出任何犹豫都会对自己不利。
两个人一起走过人行道,朝右拐了个弯经过了刚才的房子,帮派的那伙人还像一群乌鸦似的蹲在门廊上。
“戴伦到他老爹那儿去了。过几天才能回来。”
“真的?”
“当然是真的,”泰隆撅起了嘴唇,“好吧。关于我的事你都想知道些啥?我嗑药的老妈?还是我那个关在牢里发霉的老爹?还是我的妹妹,她本该在高中上学却带着个宝宝?还是我的老哥,他在市区给别人开车,忙活一个礼拜也挣不到几个钱?去他妈的,你以前肯定听说过这些伤心故事,干吗还要听我再说一遍?”
“这是你经历的生活,”莎拉雅说道,“所以它和我听说过的任何故事都不一样。”
泰隆哼了一声,不过看他脸上的表情,她知道这话让他挺高兴。
“至于我嘛,虽然打小在街上混,我这脑袋瓜生来可就是干工程师的料。知道这是啥意思么?”他耸了耸肩,朝远处一指,“佛罗里达街那边正在盖楼,老大一片,全他妈是高楼大厦。只要一有空我就往那儿跑,看人家是怎么把楼盖起来的。”
莎拉雅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要是我对你说,你那聪明的脑袋瓜可以好好利用利用,你会不会把我当成傻瓜?”
“有可能,”泰隆的脸上慢慢地漾出了笑容,那表情比他的年纪要成熟得多,“特工小姐,咱们现在待的地方就是我的监狱,我这辈子可是逃不出去了。”
莎拉雅想回答他,不过她觉得眼下鼓励的话也只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得走了。”
泰隆又把嘴唇撅了起来。“嗨,我得跟你说件事。有辆车跟着你开到这儿来了。”
莎拉雅一下子站住了。“别逗了,你肯定是在蒙我。”
他使劲摇了摇头,严肃地看着她,那眼神就像一条盯着猎物的眼镜蛇。“绝对是真的,和刚才我说的话一样。”
莎拉雅对自己大感恼怒。她深陷在自己头脑里的那团迷雾之中,甚至都没想到可能会被人跟踪。开车时她没注意查看后方,这本来可是个老习惯。显然被勒纳那个狗东西开除对她造成的影响超出了她的想像。现在,不够警觉的状态让她付出了代价。
“泰隆,我欠你个人情。”
他耸了耸肩膀。“戴伦给我钱就是为了这个。想买到保护并不便宜,不过忠诚可是无价的。”
她盯着泰隆,不过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真正地看明白他。“它在哪儿,跟踪我的那辆车?”
他们又走了起来。“在前面,第八街的街角上,”泰伦说,“车停在路的对面,这样开车的那家伙就能看到你在干什么。”他说着把肩膀一耸,“我的那帮人可以搞定他。”
“谢了,泰隆,”她神情严肃地看了他一眼,“不过这家伙是跟着我过来的。这事我来解决。”
“嗬,佩服佩服。”他停下脚步,两个人面对面站了一会儿。他的表情和莎拉雅一样严肃。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无可置疑的坚定决心。在这个地方,他才是无法撼动的物体。“明白了,你出面他就不会怀疑到戴伦身上。不过以后谁都救不了他了。你也不行。”
“我马上就去处理,”她低下了头,突然间感到有点害羞,“谢谢你。”
泰隆点点头,回身朝他的那帮人走去。莎拉雅深吸一口气,沿着刚才的方向继续往前走,一直来到了第八街的街角。奥弗顿探员坐在车里,正往一张横格纸上匆匆写着什么。
她曲起指节敲了敲车窗玻璃。他抬起眼,赶紧把那张纸塞进了衬衫胸前的口袋。
车窗轻声摇下,莎拉雅说道:“你跑到这儿来搞什么鬼?”
奥弗顿收起了钢笔。“确保你不会受伤。这附近可是乱得很。”
“非常感谢,不过我能照顾自己。”
“听着,我知道你发现了一些情况——非常重要的情况,国土安全部对此还一无所知。我必须掌握这个信息。”
她低头怒视着他。“你必须做的事就是离开这儿。马上离开。”
他的脸顿时变成了一副花岗石般冷酷的面具。“不管你了解到了什么情况,都得立刻告诉我。”
莎拉雅感觉到自己的两颊被怒火烧得通红。“不告诉你又怎么样?”
他毫无预兆地猛然推开车门,撞中了莎拉雅的腹部。她跪倒在地,大口地喘着气。
奥弗顿慢悠悠地下了车,站到她身前。“别跟我耍花招,小妞。我比你年纪大。我从来不按规矩办事。我忘掉的花招比你这辈子能学到的花招都要多。”
莎拉雅闭了一会儿眼睛,让他以为自己正在调匀呼吸、恢复镇定。与此同时她的左手从后腰的小枪套里抽出了一支外形紧凑、枪身没有突出物的ASP手枪29,瞄准了奥弗顿。“这把枪里装的是9×19毫米的帕拉贝鲁姆子弹,”她说道,“在这个距离上,它很可能会把你炸成两半。”她深深地吸了两口气,握枪的那只手举得很稳,“给我从这儿滚开。快滚。”
他故意慢吞吞地往后退,又坐进了驾驶座,眼光始终没有从莎拉雅的身上移开。他抖出一根烟夹到毫无血色的嘴唇中间,懒洋洋地点上火,使劲吸了一口。
“遵命,女士。”他的声音里没流露出任何情绪;所有的怨毒都写在他的眼睛里。他砰地关上了车门。
汽车的引擎轰然发动,奥弗顿看着她爬起身,随即驾车驶离路边。他往后视镜里一瞥,看到她手里的那把ASP始终瞄着自己的后车窗,直到汽车汇入车流消失不见。
等到莎拉雅从视线中消失,奥弗顿掏出手机按下了快速拨号键。一听到电话那头响起马修·勒纳的声音,他就说道:“勒纳先生,您说对了。莎拉雅·穆尔还在四处打探情况。实话告诉您,她现在已经成为迫在眉睫的威胁。”
卡布尔领着他们朝教堂走去,伯恩就是循着这座教堂的尖顶来到村庄的。和这个国家中的所有教堂一样,村里的教堂也隶属于埃塞俄比亚正统台瓦西多教会。这个教会由来已久,拥有超过三千六百万名教众,是全世界规模最大的东方正统教会30。事实上,它也是后殖民时代非洲这个地区仅有的一个基督教教会。
进到教堂光线昏暗的内部,伯恩一时间还以为卡布尔耍了他。他还以为法迪不仅出钱雇了扎伊姆那个死于辐射的儿子,连部族的“纳格斯”也一并收买了;他以为自己被带进了陷阱。伯恩刷地抽出那把马卡洛夫手枪。随着教堂中的阴影和片片暗弱的光线逐渐变得清晰,他看到有个人影正默不作声地朝他们招手。
“是米莱特神父,”扎伊姆低声说道,“我认识他。”
扎伊姆的伤势还没恢复,但他还是坚持要一起来。现在他已经和伯恩成了朋友。他们毕竟救过彼此的性命。
“我的孩子们,”米莱特轻声说,“恐怕你们来得太晚了。”
“神父,”伯恩说,“请带我去见飞行员。”
几个人匆匆穿过教堂时,伯恩问道:“他还活着吗?”
“快不行了,”神父的个子很高,瘦得像根竹竿。他的眼睛很大,脸上带着苦修者特有的那种憔悴神情,“我们想尽了一切办法。”
“神父,他怎么会在你这儿?”扎伊姆问道。
“放牧的人在村子外边找到了他,就在河边的那片冷杉林里。他们跑过来问我该怎么办,我就让他们用担架把飞行员抬到这儿来了。不过,恐怕抬过来对他也没有什么好处。”
“我有架军用飞机,”伯恩说,“我可以把他空运回去。”
米莱特神父摇了摇头。“他的颈椎骨折了,脊髓也受了损伤。我们没办法固定他的伤处。要是再搬动的话,他肯定活不成。”
飞行员杰米·考埃尔就躺在米莱特神父的床上。有两名妇女照料着他,一个人在给他烧伤的皮肤抹药,另一个人正拿着浸过水的布往他半张着的嘴里滴水。伯恩走进考埃尔视线的时候,他的眼睛闪动了一下。
伯恩背着他转过身去。“他能说话吗?”他问神父。
“说不了几句,”米莱特神父回答说,“他只要一动身上就疼得要命。”
伯恩在床前俯下身,让考埃尔能直接看到自己的脸。“杰米,我是来带你回去的。能听到我的话吗?”
考埃尔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了几不可闻的嘶嘶声。
“我就问几句话,”伯恩对他说,“我得找到马丁·林德罗斯。遇到袭击之后只有你们两个人活了下来。林德罗斯现在还活着吗?”
伯恩又把腰弯下一点,耳朵几乎触到了考埃尔的嘴唇。
“是的。我……最后看到他的时候……他还活着。”考埃尔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从沙丘上滑落的沙子。
伯恩的心一阵狂跳,但鼻端闻到的恶臭还是让他大感震惊。神父说得没错:死神已经在这个房间里徘徊,它的气息让屋子里变得恶臭难当。
“杰米,这个情况非常重要。你知道林德罗斯在哪儿吗?”
伯恩凑上前去,又闻到了那股恶臭。
“西南偏西方向,三公里处……在那条河的……对岸,”强忍疼痛的考埃尔说得很费力,直冒冷汗,“有个营地……戒备很严。”
伯恩正准备离开,考埃尔沙哑的说话声又响了起来。他剧烈起伏的胸口开始发抖,那是过度紧张的肌肉出现了痉挛。考埃尔闭紧双眼,泪水从眼睑下缓缓涌出。
“你别激动,”伯恩劝慰道,“好好休息吧。”
“不行!上帝啊!”
考埃尔猛地睁开眼瞪着伯恩的脸,伯恩仿佛能看到那黑暗的深渊正在逼近。
“那个人……那个头目……”
“他叫法迪。”伯恩替他说了出来。
“他在……他在拷打林德罗斯。”
伯恩只觉得胃里猛然一紧,仿佛缩成了冰冷的一团。“林德罗斯坚持住了吗?考埃尔!考埃尔?能回答我吗?”
“他已经不能回答任何问题了,”米莱特神父走上前,把手搭在考埃尔满是汗水的额头上,“仁慈的上帝让他摆脱了苦难。”
他们准备把他转移走。马丁·林德罗斯知道这个,因为他能听到阿布·伊本·阿齐兹大呼小叫地喊出了许多命令,意思全都是赶紧把他们从这个该死的山洞里撤出去。外面传来了穿着靴子的脚跑来跑去的声音,武器碰撞发出的金属声,还有肩扛重物的人吃力的吭哧吭哧声。然后他听到一辆卡车的引擎在突突作响,车倒着开到了洞口处。
片刻之后阿布·伊本·阿齐兹本人走了进来,要给他蒙眼。
阿布在林德罗斯旁边蹲下身。“别担心。”他说道。
“我早就不担心了。”林德罗斯说话时嗓音沙哑无比,听起来简直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阿布·伊本·阿齐兹用手指拨弄着准备套到林德罗斯脑袋上的头罩。头罩是用黑布缝的,没开眼洞。“关于谋杀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的那次任务你都知道些什么?想说的话,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了。”
“我已经跟你说过许多次了,我对此一无所知。你还是不相信我。”
“没错,”阿布·伊本·阿齐兹把头罩套到了林德罗斯的脑袋上,“我确实不相信你。”
接着,让林德罗斯大感意外的是,阿布的手在他的肩上轻轻一捏。
他这是什么意思?林德罗斯心想。是想表示同情吗?这个动作让林德罗斯觉得很可笑,但他现在却想不明白是为什么。这些日子以来他总是躲在自己制造的防弹玻璃之后观察着周围的一切,这个动作也不例外。虽然防弹玻璃只是个比方,但还是很有效的。自从林德罗斯走出脑海中的那座保险库,他发现自己始终处于一种半解离31的状态,仿佛他已经无法全然寄身于这副躯壳之中。他的身体所做的一切——吃饭、睡觉、排泄、走几步活动活动,甚至偶尔和阿布·伊本·阿齐兹谈话——似乎都发生在别人身上。林德罗斯几乎无法相信自己已被敌人囚禁。解离感是不可避免的,因为他把自己锁进心灵中那座保险库的时间已经太久。这种状态会逐渐缓解并最终消失,但是眼下在他看来这仿佛完全是个白日梦。他觉得自己将在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度过余生——虽然活着,却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他感到有人粗暴地把他从地上拽起,觉得自己好像又进入了在那片平静的湖水上想像过无数次的梦境。为什么要这么匆忙地把他转移走?是不是有人来救他了?他觉得不可能是中情局的人。从许多天前听到的只言片语中,他已经得知“杜贾”组织击毁了中情局派来搜寻他们的第二架直升机。不会是局里的人。只有一个人对这里如此了解,如此坚韧不拔,而且有本领安然无恙地登上达尚峰的最高处:杰森·伯恩!杰森来找他了,要把他救回去!
马修·勒纳坐在“金鸭子”餐馆店堂深处的位子上。这家小餐馆虽说地处唐人街,却是华盛顿诸多导游手册推介的名店,因此自然会有观光客蜂拥而至。不过这里却不大可能看到本地人的身影,包括勒纳那些从事隐蔽工作的同行——间谍和政府特工。当然了,这正是勒纳希望的。他在唐人街一带至少有五六个彼此间隔很远的接头地点。每次和线人或是他用得着的其他人物碰面时,他都会在这些地点里随机选择一处。
光线昏暗的餐馆里脏污不堪,充斥着麻油和五香粉的气息,还有在沸滚的油炸锅里直冒泡的食物散发出的香味。每隔一阵子,厨师就会从这口锅里捞出好些蛋卷和裹着面包屑的鸡块。
他慢条斯理地小口啜着一瓶青岛啤酒。他是直接对着瓶子喝的,因为酒杯上油乎乎的污渍让他觉得很恶心。说真的,他倒是更想畅饮尊尼获加黑牌威士忌,但现在可不行。这个接头地点不适合喝威士忌。
勒纳的手机嗡嗡地响了。他打开手机,看到有一条短信:“从后门上第七街。五分钟后。”
他立即删掉短信,把手机装进口袋,继续慢慢地喝啤酒。喝完了酒,他往桌上丢了几张钞票,拿起大衣走进了男士洗手间。当然,勒纳对餐馆的布局很熟,所有的接头地点他也同样了然于心。方便之后他立即出了洗手间,从烟雾腾腾的厨房边走过。那里头热闹非凡,能听到有人在用广东话大呼小叫,还有架在熊熊火焰上的大铁锅发出的刺啦刺啦声。
他拽开餐馆的后门,悄悄地溜到了第七街上。停在街边的那辆新款福特可以说是全华盛顿最没有特征的车——这个城市的所有政府机构都必须采购美国产的交通工具。勒纳快速地向路两旁瞥了瞥,这才拉开后车门钻进去。福特车随即开动起来。
勒纳往座位上一靠。“嗨,弗兰克。”
“您好,勒纳先生,”司机说道,“最近还好吗?”
“凑合吧,”勒纳干巴巴地回答说,“还不是老样子。”
“那就好。”弗兰克点了点头。他长得很壮,脖子又短又粗,看样子经常会跑到健身房去劳其筋骨。
“部长今天下午心情如何?”
“你知道,”弗兰克打了个响指,“那个词儿怎么说的来着?”
“生气?恼火?想杀人?”
弗兰克在后视镜里瞟了他一眼。“差不多吧。”
他们穿过乔治·梅森纪念大桥,随即折向东南,拐上了乔治·华盛顿纪念公园路。勒纳发现,这座城市的所有地方似乎都带有一座纪念性建筑。真是把假公济私的政治拨款用到了极致。看到这些鬼东西,难怪部长会生气。
加长豪华轿车停在华盛顿国家机场货运航站的附近等着他。车上硕大的引擎还在突突作响,就像是一架准备起飞的飞机。弗兰克开的那辆福特悄然停住,勒纳换乘到豪华轿车上。近些年来他这么干过无数次。
这辆轿车的内部和任何勒纳曾听说过的都截然不同,除了总统的座机“空军一号”。如有需要,几面锃亮的实木饰板可以升起遮住车窗——现在就是这样。一张胡桃木办公桌、一套最先进的Wi-Fi通讯中心、一张可以放平当床使用的豪华沙发、两张同样豪华的转椅,再加上一台半高的小冰箱,这就是车内的全貌。
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位气度不凡的男子。他年近七十,头上顶着一圈短短的银发,手指在笔记本电脑的键盘上舞动着。他的一双大眼睛微微凸出,仍然像年轻时那样既警觉又热切。这双眼睛和他凹陷的脸颊、苍白的肤色以及颏部松弛下垂的皮肉并不相称。
“部长。”勒纳喊了一声,语气中充满了尊重与敬畏。
“坐吧,马修,”国防部长哈利迪说话时带着明显的得克萨斯州口音,能听得出来他是在达拉斯的都市丛林中土生土长的人,“稍等我一会。”
勒纳找了张转椅坐下,加长轿车也开动了。巴德·哈利迪如果在一个地方待得太久就会变得焦躁不安。哈利迪身上最能引起勒纳共鸣的特点,就在于他是个靠自我奋斗取得成功的人。勒纳在华盛顿遇到的许多人都出身于盛产石油的南部富裕地区,哈利迪成长的环境离这些地方可远得很。国防部长的百万身家是他自己用传统的老法子挣来的,因此他根本不受任何人的支配。他不欠任何人的情,甚至包括总统在内。为了他的支持者和他自己,哈利迪也会和别人达成协议;但这些协议向来都非常精明,而且极具政治手腕。因此,它们总是会使哈利迪的势力日益壮大,却很少会让他欠同僚的人情。
忙完了手头的事,哈利迪部长抬起眼来。他想挤出笑容,却没怎么成功。十余年前的那场小中风在哈利迪身上留下的惟一印记,就是左侧嘴角有时不太听他指挥。
“目前为止进展还不错,马修。记得那时候你跟我说,中情局局长建议把你借调过去,我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多年来我始终在想办法通过各种隐秘的途径控制中情局。中情局局长就像一头恐龙,他的那帮老校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还在任上。不过如今他已经老了,而且每时每刻都在继续衰老下去。我听到一些传言,说他开始有点控制不住局面。我想趁现在发动袭击,趁着他四面受敌的时候。我不能公然向他挑战;华府的环城路里还有另外几头恐龙,虽然他们都已经退休,但还有不少影响力。所以我才雇用了你和米勒。我不能太靠近是非之地。万一出了篓子,我需要能理直气壮地加以否认。
“不过,归根结底还是那句话:必须让他下台。他那个机构需要来一场彻底的大扫除。中情局在所谓的人力情报方面始终占据着领先地位——什么人力情报,只不过是华府内部对间谍的称呼罢了。而我控制的五角大楼和五角大楼控制的国土安全部却总是叨陪末座。我们负责的工作是侦察卫星和监听。我在五角大楼的得力助手卢瑟·拉瓦列总是说,我们的工作仅仅是替战场作好准备。
“但现在我们已经处于战争状态了。我始终坚信五角大楼也需要把人力情报纳入自己的控制范围。我想控制这个领域的方方面面,从而让我们成为一架更具效率的战争机器,让国内外每一个旨在毁灭我们的恐怖主义网络及其基层组织都难逃灭顶之灾。”
勒纳注视着国防部长的脸。他和部长走得这么近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因此能够感觉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会对马修取得的进展大感满意,但哈利迪并不这么认为。勒纳暗自在心中作好了准备,因为每次他得到部长的赞誉之后,另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都会随之而来。哈利迪可不在乎勒纳会怎么想。他和林登·约翰逊32一样,都是从特别皮实的模子里倒出来的。此人绝对是个强硬无比的狗杂种。
“能不能告诉我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哈利迪打量了他一会儿。“既然你已经证实了我的猜测——中情局最近涌进了不少阿拉伯人和穆斯林——那么在我们解决掉中情局局长之后,你的第一要务就是把这帮人清除掉。”
“清除其中的哪些人?”勒纳问道,“您有名单吗?”
“名单?我他妈的才不需要什么名单,”哈利迪厉声说,“既然我说了清除,那么就是清除。我想把这伙人一扫而光。”
勒纳险些畏缩了一下。“部长先生,这得需要时间。不管您喜不喜欢,我们现在正处于对宗教问题非常敏感的时期。”
“马修,那套鬼话我听都不要听。我的右半边屁股上有个地方一直在疼,都快十年了。知道让我屁股疼的肉中刺是什么吗?”
“我知道,长官。就是宗教的敏感问题。”
“完全正确。我们正在和那帮天杀的穆斯林交战。我绝不允许他们之中的任何人从内部破坏我们的安全机构。明白了吗?”
“明白了,长官。”
这番对答听起来简直像是两个喜剧演员在插科打诨,不过勒纳估计国防部长可不会这么想。就算部长大人身上有一丝幽默感,那玩意儿肯定也像尼安德特人的骨头一样不知深埋在何处。
“既然我们谈到了肉中刺的问题,那就聊聊安妮·赫尔德的事吧。”
勒纳知道真正的演出马上就要开始了。其他的一切都只不过是部长开演前的暖场歌舞。“她有什么问题?”
哈利迪从桌上抽出一个马尼拉纸文件夹,往勒纳的手里一扔。勒纳打开文件夹,迅速翻了翻里面的内容。然后他抬起眼来。
哈利迪点了点头。“没错,我的朋友。安妮·赫尔德已经私下对你的背景展开了调查。”
“这个臭婊子!我还以为已经制住她了呢。”
“马修,她精明得很,而且对中情局局长极为忠诚。这意味着她决不会容忍你在中情局里往上爬。现在她已经对我们构成了显著的威胁。证明完毕。”
“我不能就这么把她干掉。即使我把现场伪装成入室抢劫或是事故——”
“你就别想了,万一她出了事中情局肯定会进行彻底的调查,在基督再临之前你都甭想脱身,”哈利迪用钢笔帽轻轻敲着嘴唇,“所以我建议你想个法子把她踢出中情局,而且得是让她和局长感到最难堪、最痛苦的方式。在一连串令人难堪的事件上再加上那么一件。中情局局长一旦失去了得力的助手,就会变得更加脆弱。你这颗明星会愈发迅速地升起,让那只老恐龙更快地走向死亡。这事我一定要办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