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章

勒纳带着伯恩走出中情局局长的办公套间,穿过大厅进了他自己的办公室。勒纳在办公桌后坐下。他注意到伯恩站着没动,便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

“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事,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得传出这个房间。老头子让马丁·林德罗斯指挥着一个代号‘堤丰’的秘密行动机构,专门负责针对穆斯林极端主义恐怖组织的行动。”

伯恩记得堤丰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个名字:它是个长着一百颗脑袋的可怕怪物,也是祸害人间的海德拉9的父亲。“我们不是有一个反恐中心么?”

“反恐中心对‘堤丰’毫不知情,”勒纳说,“实际上,即便在中情局内部,这个组织的情况也是严格保密的。”

“如此说来,‘堤丰’就是个双盲10的黑色行动机构。”

伯恩点点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在‘踏脚石’之后国内再没有组建过这样的机构。但形势紧迫啊,我们不得不这么做。在政府和国会执掌大权的保守派眼中,‘堤丰’的某些行动——怎么说呢——非常有争议。”

他撅起了嘴唇。“我直接说正题。‘堤丰’是林德罗斯从无到有一步步建立起来的。它不是什么部门分支,而是自成一体的机构。林德罗斯坚决不让‘堤丰’受到行政部门那一套繁文缛节的束缚。此外,它必然也是个遍布全世界的机构——他已经在伦敦、巴黎、伊斯坦布尔、迪拜、沙特阿拉伯和非洲之角的三个地区充实了人员。马丁还打算派人渗透到恐怖分子的基层组织中去,希望能够从内部摧毁整个网络。”

“打入内部。”伯恩说。马丁曾说过,除了局长他在中情局里一个朋友也没有,原来是这个意思。“那可是反恐行动的圣杯啊。但至今还没有任何人能做成这件事,还差得远呢。”

“那是因为替他们工作的人之中没几个是穆斯林,阿拉伯人就更少了。在联邦调查局,全局的一万二千人里只有三十三个人好歹能说点阿拉伯语,而且这三十三人当中没有一个在负责调查国内恐怖主义活动的部门工作。原因很好理解。政府的高层仍然不太愿意依仗穆斯林和身在西方的阿拉伯人——其实就是不信任他们。”

“愚蠢啊,目光短浅。”伯恩说。

“但这些人毕竟是存在的,林德罗斯正在悄悄地招募他们。”勒纳打住了,“情况就是这样。我看,接下来你就该到‘堤丰’行动部去了。”


“堤丰”是一个双盲的反恐机构,因此它的位置设在中情局地下的最深处。中情局大楼的地下二层由一家建筑公司负责改造装修,来干活的所有工人都得接受彻底的审查,然后还要签署一份保密协议。根据这份协议,假如他们在愚蠢或贪婪的驱使下打破了沉默,就会到戒备森严的联邦监狱里待上二十年。地下室里本来堆满了各种用品,现在都已经转移到了一栋附属建筑之中。

从局长办公室出来以后,伯恩到安妮·赫尔德那里待了一会儿。他问到了两个情报官员的名字。正是他们从通话中监听到的讯息促使马丁·林德罗斯跑过半个地球,去追踪那批转运的触发放电器。随后,伯恩走进了从局长所在的楼层直达地下二层的私人电梯。

电梯轻响一声停住,左侧门上的LCD屏随即亮起,电子眼自动扫描了安妮别在他外套衣领上的那枚亮闪闪的八角形黑色徽章。徽章上嵌入了肉眼看不见的编码,只有扫描设备才能识别出来。钢制的电梯门直到此时才打开。

按照马丁·林德罗斯的规划,地下二层被改造成了一整块巨大的空间。这里摆满了可移动工作站,每台工作站上方都连着一束通到天花板的线缆。线缆固定在轨道上,因此在执行不同任务时可以随着工作站和人员一起移动。伯恩看见地下室的另一头是几间会议室,交替竖立着的一块块毛玻璃和钢板把它们和外面的大空间分隔了开来。

恰如神话中那个长着两百只眼睛的怪物,“堤丰”行动部的办公区域里到处都是显示屏。实际上,这儿的墙壁上挂满了一块块拼接起来的平板等离子屏幕,显示着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数字图像:有卫星图,还有闭路电视监控画面,拍摄的都是公共场所和交通枢纽,如机场、公交车站、火车站、街角、高速公路立交桥、城市近郊的铁路线,还有世界各大都市的地铁站台——伯恩认出了纽约、伦敦、巴黎和莫斯科的地铁。形貌千差万别、体格不同、宗教信仰和民族各异的人们,他们在走路,漫无目的地乱转,犹豫不决地站在原地,闲荡,抽烟,搭上或走下各种交通工具,互相说话,互不理睬,听着iPod,购物,边赶路边吃东西,亲吻,相依相偎,对骂,恍然出神,把手机贴到耳旁,收电邮,看色情网站,耷拉着脑袋,驼着背,喝酒,嗑药,打架,不尴不尬地初次约会,偷偷摸摸地走着,喃喃自语。在这一大堆未经剪辑、乱七八糟的画面里,情报分析师们必须找出特定的模式,找出隐藏在数字与电子讯号中的征兆和警示。

勒纳肯定事先提醒过那两个情报官员,因为伯恩看到有个年轻女子离开了面前的显示屏,朝他走来。她容貌出众,大概三十多岁年纪。伯恩立刻注意到她是个外勤特工,最起码也是干过外勤的。她走路时的步幅既不太大,也不太小,步速不快也不慢,简而言之就是没有特征。一个人的步态就像指纹般独特。要想从一大群行人中辨认出敌手,最好的办法就是观察他的步态,哪怕此人的其他方面都伪装得毫无破绽。

她的脸庞刚毅而自信,仿佛是雕凿而成的船首;在这艘船劈波斩浪的海上,其他略为逊色的船只都会纷纷倾覆。她深蓝色的双眼犹如一对宝石,镶嵌在那张黝黑的阿拉伯面孔上。

“你一定是莎拉雅·穆尔了,”他说,“高级情报官员,对吧?”

她微微一笑,但这笑容很快就变成了满脸的困惑和突然换上的冷淡神情。“是的,伯恩先生。请跟我来。”

莎拉雅带着伯恩穿过一派忙碌的巨大办公区,来到左手边的第二间会议室。她打开毛玻璃门看着他走了进去,脸上还是一副古里古怪的好奇神情。不过,考虑到伯恩和中情局之间往往非常敌对的关系,也许这种神情根本就不算古怪。

会议室里坐着个男人,看样子起码比莎拉雅年轻几岁。他是个中等个头的壮小伙,浅黄色头发,肤色白皙,正坐在一张椭圆形的会议桌前操作笔记本电脑。电脑屏幕上显示的画面看起来似乎是一个难度极高的填字游戏。

莎拉雅清了清嗓子,他这才抬起眼来。

“我是蒂姆·海特纳。”他说话时根本就没起身。

伯恩坐到两位情报官员中间的座位上,这才发现蒂姆做的“填字游戏”其实是个加密文件——而且用的是一种颇为复杂的密码。

“再过五个多小时,我到伦敦的那趟航班就要起飞,”伯恩说,“关于那批触发放电器——跟我说说,我都需要知道些什么?”

“触发放电器和可裂变物质一样,在全世界都属于控制最为严格的东西,”海特纳说道,“准确地说,触发放电器在政府控制物资的清单上名列第二六四一位。”

“这么说来,那个让林德罗斯如此激动、禁不住要去亲自执行外勤任务的消息,就和一批被转运的触发放电器有关。”

海特纳又把注意力集中到密码破解上去了,莎拉雅便接过了话头。“整件事是从南非开始的。准确地说是开普敦。”

“怎么会是开普敦?”伯恩问道。

“在种族隔离时期,南非成了走私犯的庇护所,这大都是因为生计所迫。”莎拉雅语速很快,说得简明扼要,但态度显然颇为冷漠。“如今南非既然已经上了我们的‘白名单’,美国制造商就可以把触发放电器出口到那儿去了。”

“然后它们就给‘搞丢了’。”海特纳插了一句,眼睛仍旧盯着电脑屏幕上的字母。

“没错,”莎拉雅点了点头,“清除走私犯比灭蟑螂还难。可想而知,开普敦现在还有一个走私网络在运作,如今这帮家伙的手段可先进得很。”

“消息是从哪儿得到的?”伯恩说。

莎拉雅看都没看他就递过来几张电脑打印稿。“走私犯通过手机保持联络。他们用的是一次性手机,这种便宜货随便在哪家便利店都可以买到,话费现购现付。走私犯用这种手机的时间最短只有一天,最长也许是一个星期,只要他们能搞到其他的SIM卡就会把原来的手机扔掉,再换一个。”

“说给你听你都不相信,这玩意儿几乎无法追踪,”海特纳把身子绷得紧紧的,他正在全力以赴地破解密码,“不过有一个办法。”

“总是有办法的。”伯恩说道。

“特别是碰到你有个叔叔在电话公司上班。”海特纳冲着莎拉雅咧嘴一笑。

莎拉雅的神情仍旧是冷冰冰的。“金斯利叔叔三十年前移民到了开普敦。他说伦敦太死气沉沉,不适合他。他要找一个还充满希望的地方。”她耸了耸肩膀,“不管怎么说,我们的运气挺好。我们碰巧监听到了关于那批货的通话——录音的文字记录在第二张纸上。走私犯在电话里对他的一个手下说,那批货物不能走普通的渠道。”

伯恩注意到海特纳正古里古怪地看着他。“这批给‘搞丢’的货物之所以特殊,”伯恩说,“是因为它恰好丢失在美国遭到威胁的时刻。”

“没错,此外还有个原因:我们把那个走私犯给抓了。”海特纳说。

伯恩看起了第二页上的记录,手指沿着文字一行行往下移。“把他抓回来明智吗?你们很可能会惊动他的买家。”

莎拉雅摇了摇头。“不大可能。那帮买家利用资源也就是一次性,然后就另找别人了。”

“那你们知道是谁买了那批触发放电器?”

“这么说吧,我们有一个重点怀疑对象。所以林德罗斯才会亲自去执行外勤任务。”

“你听说过‘杜贾’吗?”海特纳说。

伯恩回忆了一下。“发生在约旦和沙特阿拉伯的至少十几起袭击事件都是‘杜贾’组织所为。最近的一起是在上个月,巴格达东北一百四十四公里的哈奈根11,那儿的大清真寺发生了炸弹爆炸,造成至少九十五人死亡。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据称这个组织还刺杀了沙特皇室的两名成员、约旦外交部长,还有伊拉克的国内安全事务部长。”

莎拉雅把录音的文字记录拿了回去。“这么多次袭击竟然都是一个恐怖组织所为,好像有点难以置信,对吧?但情况确实如此。有一个特征把所有的袭击事件都联系在了一起:沙特人。大清真寺遇袭时有人正在那儿举行秘密的商业会谈,与会者之中就有沙特高层的秘使;约旦外交部长和沙特皇室的私交很好;伊拉克的安全事务部长曾公开宣称自己支持美国。”

“我看过相关的机密情况通报,”伯恩说,“这些袭击都很复杂,而且策划得非常周密。大部分事件中都没有用到自杀式炸弹袭击者,至今一个罪犯都没被抓到。‘杜贾’的首领是谁?”

莎拉雅把文字记录收进文件夹。“他的名字叫法迪。”

“法迪。在阿拉伯语里的意思是救世主,”伯恩说,“肯定是他自己起的绰号。”

“说实话,除此之外我们对他一无所知,连他的真名是什么都不知道。”海特纳郁闷地说。

“但我们确实掌握了一些情况,”伯恩说,“首先,‘杜贾’发动的袭击都很复杂,策划得又极为周密,那么我们就可以假定法迪在西方接受过教育,最起码也对西方的情况相当熟悉。其次,这个恐怖组织很不寻常,他们配备着大量的现代化武器。阿拉伯或穆斯林原教旨主义分子建立的恐怖组织往往没这么厉害。”

莎拉雅点了点头。“我们正在集中精力查这个方向。‘杜贾’是新一代的恐怖组织,它勾结了来自南非和拉丁美洲的有组织犯罪集团,还有毒品走私团伙。”

“要是让我说,”海特纳插话道,“林德罗斯副局长组建‘堤丰’行动部的提议之所以能很快得到批准,恰恰是因为他跟老头子说我们的第一要务就是查出法迪的身份,然后再把此人引出来干掉。”他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几年来‘杜贾’变得愈发壮大,在穆斯林极端主义者中间也越来越有影响力。据我们的情报显示,极端分子正在大批涌向法迪的组织,人数之多简直是前所未有。”

“然而,直到今天都没有哪个机构能触及‘杜贾’的外围,甚至包括我们在内。”莎拉雅说。

“不过呢,我们可是最近才组建的。”海特纳加了一句。

“你们有没有联络过沙特阿拉伯的特工处?”伯恩问道。

莎拉雅发出了一声苦笑。“我们的一个线人赌咒发誓地说,沙特的特工处正在追踪关于‘杜贾’的一条线索,但是沙特人却对此矢口否认。”

海特纳抬起眼来。“他们还不承认自己的石油资源正在渐渐枯竭。”

莎拉雅合上文件,把它们整整齐齐地摞在一起。“我知道有些搞外勤的人说你是‘变色龙’,因为你改装易容的本事出神入化。不过法迪——无论此人是谁——才是真正的变色龙。虽然我们掌握了许多情报,证明他不仅仅是袭击的策划者,还积极参与了其中的多次行动,但我们连他的一张照片都没有。”

“连模拟画像都没有。”海特纳显然很愤慨。

伯恩的眉毛揪了起来。“你们凭什么判断从走私犯那儿买走触发放电器的就是‘杜贾’组织呢?”

“我们知道这家伙隐瞒了至关重要的情况。”海特纳指了指他那台笔记本电脑的屏幕,“我们在他衬衫的一粒纽扣上发现了这份加密文件。在我们所知的恐怖组织里,只有‘杜贾’才会使用如此复杂的密码。”

“我想去审审他。”

“莎拉雅是AIC12,”海特纳说,“这你得问她。”

伯恩转向了她。

莎拉雅只迟疑了一小会儿。然后她站起身,朝门口做了个手势。“我们走吧?”

伯恩站起身。“蒂姆,那份加密文件你做个硬拷贝。给我们十五分钟,然后就过来找我们。”

海特纳抬起头来直眨眼,仿佛伯恩身处强光之中。“十五分钟我根本解不开。”

“你能解开的,”伯恩说着打开了门,“最起码你可以说已经解开了。”

经过一道用打孔钢板铺成的陡峭楼梯才能下到拘留室所在的地方。这里和“堤丰”行动部光线充足的大办公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又小又暗,空间逼仄,仿佛华盛顿这座城市之下的基岩不肯再让出更多的领地。

伯恩在楼梯底下拦住了莎拉雅。“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冒犯到你了?”

莎拉雅盯着他看了半晌,仿佛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叫海勒姆·采维奇,”她故意没理会伯恩的问题,“五十一岁,已婚,有三个孩子。他是土耳其裔,十八岁时全家搬到了乌克兰。他在开普敦已经待了二十三年,开了家进出口公司。公司的业务大部分都是合法的,不过看样子采维奇先生每过一阵子就会做点完全不同的生意。”她说着耸了耸肩,“也许是因为他的情妇特喜欢钻石,也许是因为他在网上赌博。”

“这年头要保持收支平衡真不容易。”伯恩说。

莎拉雅好像想笑,但还是没笑出来。

“我这人做事很少循规蹈矩,”伯恩说,“但是无论我做什么、说什么,你都别管。清楚了吗?”

莎拉雅有一阵子没说话,而是深深地凝视着他的双眼。她想看出什么?伯恩感到莫名其妙。她究竟是怎么搞的?

“我知道你的手段。”她冷若冰霜地说。

采维奇倚在他那间拘留室的一面墙上,正抽着烟。看到伯恩和莎拉雅一起走过来,他喷出一口烟雾说道:“你是来打人的?还是来审人的?”

伯恩端详着他,莎拉雅打开了拘留室的门。

“看来是审人的,”采维奇丢掉烟头,用鞋跟踩灭,“我应该告诉你,赌博的事我老婆全都一清二楚——她也知道我有情妇。”

“我不是来要挟你的。”伯恩走进了拘留室。他能感觉到站在后面的莎拉雅,紧紧贴在身后的她仿佛就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他的头皮开始发麻。莎拉雅带着枪;万一局面失控,她也敢朝犯人开枪。她是个凡事求全的人,这一点伯恩能感觉出来。

靠墙而立的采维奇站直了身子,两手贴在体侧,手指微微弯曲。他个头很高,宽宽的肩膀就像是橄榄球运动员,长着一双圆溜溜的金色眼睛。“照你的体格,看来是打算对我严刑逼供了。”

伯恩环顾着拘留室,他想体会一下被关在这里的感觉。依稀记得的什么事突然在脑海中闪现,他觉得胸口一阵难受。“严刑逼供达不到我的目的。”借着这句话,伯恩把难受的感觉压了下去。

“你说得太对了。”

采维奇并不是在吹牛。这句简单陈述事实的话让伯恩对采维奇有了许多认识,比疾言厉色地审问一个钟头都强。他的眼光又定在了南非人身上。

“这个僵局该怎么解决呢?”伯恩摊开双手,“你需要离开这个地方。我需要信息。就这么简单。”

采维奇龇着嘴轻声一笑。“我的朋友,真要是这么简单的话,我早就走了。”

“我叫杰森·伯恩。现在你得回答我的问题。我不是抓你的人,也不想和你对着干。”伯恩停顿了一下,“除非你想让我那样。”

“我可不想和你对着干,”采维奇说,“我听说过你。”

伯恩把头一摆,示意采维奇跟他走。“咱们出去转转。”

“这么干可不行。”莎拉雅站到门口,挡在了两人和外面的世界之间。

伯恩干脆利落地比了个手势。

她故意没理会他。“这可是严重违反安全规定的。”

“我刚才已经特地提醒过你了,”伯恩说,“让开。”

当伯恩和采维奇从身旁走过的时候,莎拉雅也把手机举到了耳边。不过她并没有给老头子打电话,而是打给了蒂姆·海特纳。


虽然天色已黑,泛光灯还是把草坪和小径照成了一片白银似的绿洲,其间横亘着枝干光秃的树木投下的道道阴影。伯恩走在采维奇身旁,莎拉雅跟在两人身后五步之外的地方,就像个尽职尽责的家庭女教师。她满脸不以为然的神情,一只手扶着插在枪套里的手枪。

刚才在地下室的时候伯恩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愿望,那是被记忆唤起的——他想起了一种审讯技巧,可以用在那些特别能抵抗常用审讯手段(如酷刑和感官剥夺)的对象身上。伯恩突然间确信,如果让采维奇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让这个在狭窄的牢笼里关了好几天的家伙感受一下外界宽敞的空间,那么他就会深切地认识到如实回答伯恩的问题会给自己带来的种种好处。当然,他也会明白自己可能失去的一切。

“你把那些触发放电器卖给谁了?”伯恩问道。

“我已经告诉跟在我们后面的那个女人了。我不知道,那只是电话里的一个声音。”

伯恩深感怀疑。“你平常卖触发放电器就通过电话?”

“出价五百万就行。”

有可信之处。但这是实话吗?

“男的还是女的?”伯恩说。

“男的。”

“口音呢?”

“英国口音,这我都已经跟他们说过了。”

“说得再准确点。”

“怎么,你不相信我?”

“我是让你再想想,好好想想。多想一会儿,然后告诉我你记起了什么。”

“我什么也想不起来,我……”采维奇在一株北美海棠纵横交错的阴影中站住了,“等一下。好像……我可不敢保证啊,但那人说话时好像还带着一点其他地方的口音,感觉像是别的国家,也许是东欧地区吧。”

“你在乌克兰生活过几年,不是吗?”

“你可难住我了,”采维奇皱起了眉头,“要我说……我觉得他有可能是斯洛伐克人。有那么一点儿……可能是乌克兰南部。我在黑海北岸的敖德萨待过一段时间,你知道,那个地方的口音比较特别。”

伯恩当然知道,但他什么都没说。他心中默默地倒数着时间,过不了多久蒂姆·海特纳就会拿着已被“破解”的密码来找他们。

“你还是在对我撒谎,”伯恩说,“买主来取货的时候你肯定见着他了。”

“我真的没见到他。交易是在秘密放置点完成的。”

“就凭电话里的一个声音?得了吧,采维奇。”

“真的是这样。他告诉了我具体的时间和地点。我把一半的货放在那儿,一个小时之后再回去拿他留下的二百五十万货款。第二天我们才把交易结清。我谁都没看见。实话告诉你,我也不想看见。”

听起来也挺合情合理——而且安排得很巧妙,伯恩心想。如果这是真实情况的话。

“人可是生来就有好奇心的。”

“也许吧,”采维奇点了点头,“但是我可不想死。这个家伙……他的手下在监视那个秘密放置点。他们可能会当场向我开枪。这你是知道的,伯恩。你见识过这种情况。”

采维奇抖出一根烟先递给伯恩,然后自己又拿了一根。他用一包快要撕光的纸板火柴点燃了香烟。看到伯恩正盯着那包火柴,他说道:“牢房里没什么可烧的,所以他们就让我留着了。”

伯恩的脑海中响起一阵回声,仿佛有人在很远处朝他说话。“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他说着拿走了采维奇的火柴。

采维奇根本没作出抗拒的表示。他把烟吸进肺里,再轻轻地呼出来,草坪周围的排水沟外传来了汽车驶过的声音。

牢房里没什么可烧的。这几个词在伯恩的脑海里跳来跳去,他的脑袋仿佛变成了一台弹球机。

“告诉我,伯恩先生,你有没有被囚禁过?”

牢房里没什么可烧的。这句话一响起就在脑海中不断地重复,阻断了思维和理性。

伯恩发出了一声几近痛苦的呻吟。他推了推采维奇,两个人继续往前走。伯恩想让他待在亮处。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了匆匆朝这边赶来的蒂姆·海特纳。

“你知道自由被别人夺走意味着什么吗?”采维奇手指轻弹,弄掉了粘在下嘴唇上的一点烟丝,“一辈子都得在贫困中度过。贫穷这东西就像是色情杂志:一粘上它就再也别想甩掉。这种没有希望的生活会缠着你不放。你觉得呢?”

伯恩的头开始作痛,刚才那句话的每一个词每重复一次,都像是一把铁锤在他的头盖骨内猛敲。他费了半天劲才想明白采维奇只不过是想重新控制住局面。审讯者千万不能回答被审讯者的问题,这是一条基本规则。一旦他回答了对方的问题,就会丧失自己的绝对权威。

伯恩皱起了眉头。他想说些什么——是什么来着?“你可别搞错了。我们现在可是把你抓了个正着。”

“我?”采维奇双眉一挑,“我只不过是个渠道,仅此而已。你们要找的是我的买家。你们想把我怎么样?”

“我们知道能顺着你把买家挖出来。”

“这我办不到。我已经告诉你了——”

海特纳穿过漆黑的树影和耀眼的灯光朝他们跑了过来。他到这儿来吗?脑海中沉重的敲击声让伯恩几乎什么都回忆不起来。他刚抓住一个念头,它就像游鱼般溜走,随即又再次浮现。“是加密文件,采维奇。我们把它给破解了。”

就在此时,海特纳走上前来,把一张纸递给了伯恩。伯恩的精力全集中在脑袋里的轰鸣声上,险些没接住。

“确实很难,”海特纳说话时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不过我总算是把它搞定了。我换了十五种算法,这才——”

海特纳的后半截话变成了一声又惊又痛的惨呼:采维奇猛地把冒着红光的烟头捅进了他的左眼。与此同时采维奇把特工的身子一拨,让他挡在自己的前面,用左前臂紧紧地锁住他的喉头。

“再往前走一步,”他沉声说道,“我就扭断他的脖子。”

“我们会开枪把你打死,绝不手软。”莎拉雅迅速朝伯恩瞥了一眼,慢慢向前逼近。她举枪的那只胳膊笔直伸向前方,另一只手衬在下面,微微晃动的枪管瞄准着目标,等待着——她在等待对方露出空隙。“采维奇,别找死。想想你的妻子和三个孩子。”

伯恩僵立在原地,好像呆住了。看到这一幕的采维奇龇出了牙齿。

“想想那五百万吧。”

他那双金色的眼睛朝着莎拉雅闪动了一下。但他已经在倒退着慢慢离开她和伯恩,把流着血的活人盾牌紧紧地搂在胸前。

“你无路可逃,”莎拉雅说话时的语气非常通情达理,“这地方有一大堆特工。你带着他想跑也跑不快。”

“我在想着那五百万。”采维奇还在一点点地往后退,逐渐远离泛光灯射出的明亮光芒。他在朝第二十三街走,国家科学院的大楼就在那个方向。

那儿的行人比较多——特别是来参观的游客——可以给追他的特工造成障碍。

“我可不想再待在监狱里了。一天都不行。”

牢房里没什么可烧的。伯恩几乎想纵声大喊。就在这时,脑海中猛然闪现的记忆片断把这几个词都淹没了:他奔跑在古老的鹅卵石街道上,鼻孔里灌满了带着浓烈矿物气息的风。他抱在怀中的重量突然间变得难以承受。他低下头,看到了玛莉——不,不是她,是那个满脸是血的陌生女人!到处都是血。血不停地从她身上往外涌,尽管他发疯般地想把它止住……

“别干蠢事,”莎拉雅对采维奇说,“你还想回开普敦?在那地方你根本就别想躲。天涯海角都没有你的藏身之处。”

采维奇歪了歪脑袋,“瞧瞧我把他搞成了什么样。”

“他只不过是受了伤,还没死,”她紧咬着牙说,“放开他。”

“把你手里的枪交给我再说,”采维奇讥讽地一笑,“不肯给?伯恩,看见了吗?我在你眼里已经是个死人了,对不对?”

伯恩仿佛是极其缓慢地从噩梦中清醒了过来。他看到采维奇已经走上了第二十三街,海特纳被他连拖带拽地滑下了路缘石,就像个不听话的孩子。

就在伯恩冲向采维奇的时候,采维奇猛力把海特纳朝他们俩推了过来。

紧接着同时发生了好几件事。海特纳可怜兮兮地踉跄着。驶到近处的一辆黑色悍马发出了刺耳的刹车声。就在悍马车的后方,一辆满载崭新的哈雷·戴维森摩托的大拖车突然转向,以免追尾。在汽车喇叭发出的巨大响声中,拖车险些撞上了一辆红色雷克萨斯;雷克萨斯的驾驶员惊慌失措地猛打方向,和另外两辆车撞到了一起。在最初的那一瞬间,海特纳看起来似乎是给路缘石绊到了脚,但他的胸口旋即绽开了一朵血花,身体也在子弹的撞击之下拧了过去。

“哦,上帝啊!”莎拉雅呻吟道。

那辆黑色的悍马此时已停了下来,车身还在减震器的作用下晃动着。透过半开的前车窗,能看到一只形状丑陋的消声器映出的幽光。莎拉雅才开了两枪,敌人回击的子弹就逼得她和伯恩扑倒在地。悍马的后车门猛然打开,采维奇猫着腰钻了进去。没等他关上身后的车门,车子就加速开走了。

莎拉雅收起枪朝搭档奔去。她跪倒在地,轻轻地把他的头枕到自己的大腿上。

沉浸在记忆之中的伯恩听到了枪声的回响。他感觉自己刚才仿佛置身于一间丝绒做成的牢房,周围的一切既听不清楚也看不真切,直到此刻才被放出来。他从莎拉雅和瘫倒在地的海特纳身上跃过,冲进第二十三街,一只眼睛紧盯着那辆悍马,另一只眼则瞄着大拖车。拖车的司机已经把车头拨正,咔咔作响地换着挡加快了车速。伯恩全速奔向拖车的尾部,抓住吊着跳板的铁链爬了上去。

头脑急速运转的伯恩攀上了拖车的载货平台,只见被链子固定在平台上的摩托车像士兵一样整整齐齐地排成几列。黑暗中摇曳不定的火焰,那根火柴发出的光亮:采维奇点着那根香烟有两个目的。第一个目的当然是给自己提供武器;第二个则是发信号。那辆黑色的悍马本来就在等着,已经作好了准备。采维奇的逃跑是经过精心策划的。

策划者是谁?他们怎么能知道采维奇会在何时置身何处?

没时间再想这个了。伯恩看到那辆悍马就在自己的前方。它既没有飞速行驶,也没有在车流中穿来插去;司机看来很安心,他以为自己和车上的乘客已经成功逃脱。

伯恩解开离拖车尾部最近的那辆摩托车,一偏腿骑了上去。钥匙在哪儿?他弯下腰用身体挡住风,从采维奇扔给他的那包纸火柴上撕下一根划着。即便如此,火焰仅仅维持了片刻,不过这短暂的火光已经让伯恩看到了用胶带粘在闪闪发光的黑色油箱托架底部的钥匙。

伯恩把钥匙插进点火开关,启动了摩托车上的Twin Cam88B双凸轮轴平衡型引擎。他猛然提高引擎的转速,把自己身体的重量移向后方。摩托车的前轮抬了起来,车身随即从拖车尾部的边缘疾射而出。

他还处于自由落体的状态时,拖车后面几辆车的驾驶员已经在狂踩刹车,车头危险地突然转向。骑着哈雷摩托的伯恩重重地落到人行道上,车身弹跳了一下。他立即倾身向前,两个车轮都抓住地面的摩托车顿时获得了摩擦力。在乱作一团的刺耳刹车声和腾起的橡胶烟雾中,他猛地拐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加速朝那辆黑色的悍马追去。

焦急万分的伯恩觉得时间仿佛过了好久,这才看到那辆悍马穿过第二十三街和宪法大道车流拥堵的交叉口,自北而南朝林肯纪念堂的方向驶去。悍马车的外形特征很明显,绝不会看错。伯恩猛地把摩托车换到高速挡,趁着黄灯向前疾冲,左躲右闪地穿过了十字路口。这一下又激起了一片刹车声和愤怒的喇叭声。

他一路跟踪着悍马,看着它朝右拐了个直角弯,绕过了被弧光灯照得通明的林肯纪念堂。悍马拐弯时的车速很慢,伯恩乘机拉近了自己与目标的距离。悍马继续绕行,朝通往阿灵顿纪念大桥的上匝道开去。伯恩加快速度冲上去,用前轮顶了一下悍马右侧的后保险杠。悍马毫无反应地卸掉了摩托车的冲击力,就像大象赶走苍蝇一样。伯恩还没来得及放慢车速,悍马车上的司机就猛地踩下了刹车。悍马巨大的车尾撞上了摩托车,失去控制的伯恩顿时连人带车朝匝道的护栏和下方的波托马克河冲去。对面车道上的一辆大众朝他驶来,司机把喇叭按得震天响,险些实现了悍马车未竟的目的——但伯恩在最后关头控制住了摩托车。他一拐弯让开那辆大众,穿过车流朝不断加速的悍马追去。

他听到头顶传来旋翼特有的嗖嗖声,抬起头就看见了一只两眼射出光柱的黑色“昆虫”:那是中情局的直升机。莎拉雅又在忙着打电话了。

他的手机响了起来,莎拉雅仿佛猜到了他的心思。

“我就在你的上方。前面哥伦比亚岛的中心位置有个环岛,你最好在那儿给我把悍马截住!”

他拐着弯超过了一辆面包车。“海特纳的情况怎么样?”

“蒂姆给你害死了,你这个狗娘养的!”

直升机降落在前方的环岛上,飞行员关掉了引擎,可怕的噪声顿时平息下去。黑色悍马还在向前疾驶,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伯恩左穿右插地超过挡在自己和追捕对象之间的最后几辆车,又一次逼近了目标。

他看到莎拉雅和另外两名中情局特工跳下直升机,他们头戴警用防暴头盔,手里端着霰弹枪。伯恩突然一拐弯,把摩托车开到了和悍马并行的侧面。他曲起胳膊肘,猛地敲碎了驾驶员一侧的车窗。

“靠边停车!”他大吼,“停到环岛上去,不然我开枪了!”

又一架直升机出现在波托马克河的上空,倾斜着机身以极快的速度朝他们的位置飞来。中情局的后援到了。

悍马车丝毫没有减慢速度的意思。伯恩看着眼前的路,背过手打开了车座后面的定制挂包。他的手指在包里摸索着,找到了一把扳钳。他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机会。计算好力量和速度之后,他猛力掷出扳钳,只见它砸进了车左侧后轮轮毂的前部。急速旋转的车轮卷起了扳钳,一股可怕的巨力带得它飞射而起,搅进了后轮。

悍马的车身顿时摇晃起来,这只能让扳钳在后轮中卡得越来越深。紧接着有什么东西砰然断裂,很可能是一根轮轴,几近失控的悍马车速顿时减慢。它几乎全靠着自身的惯性冲过路缘开上了环岛,最后停住了,引擎像时钟似的咔哒咔哒直响。

莎拉雅和其他的特工散开队形朝悍马逼近,端在手中的霰弹枪瞄准了车上的乘客座舱。进入射程之后莎拉雅开枪打爆了悍马的两只前轮。另一名特工如法炮制,把后轮也打爆了。这辆悍马现在哪儿也别想去,只能等着中情局的拖车把它拖回总部做痕迹勘验。

“车上的人听着!”莎拉雅高喊,“所有人全部下车!立刻从车上下来!”

另两名特工从悍马旁边包抄上来,伯恩注意到他们身上都穿着防弹衣。海特纳已经中弹身亡,莎拉雅决不愿意再让别人冒任何风险。

他们逼近到离悍马只有不到十米的地方,伯恩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头皮开始发麻。这情景似乎有些不太对劲,但他说不清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他又看了看:一切好像都很正常——目标已被包围,特工们正逐渐逼近,另一架直升机在上空盘旋,嘈杂声变得震耳欲聋……

然后他反应过来了。

我的上帝啊,他心想,同时猛力拧动了摩托车把手上的油门。他朝几名特工大喊,但两架直升机和他那辆摩托车发出的噪音实在太响,他们根本就听不见。莎拉雅走在前面,正向驾驶员一侧的车门逼近;另两名押后的特工彼此分开,万一需要时他们可以从不同的方向提供火力支援。

这个战术队形看上去很不错,简直可以说是完美无缺。其实不然。

伯恩上身前倾,骑着摩托车在环岛上疾驰。他得开出一百米才能到达那辆悍马车锃亮的左侧面。他右手松开握把,疯狂地朝几名特工打手势,但他们的注意力都理所当然地集中在目标上。

他猛然加大油门,引擎低沉的轰鸣终于从直升机盘旋时发出的巨大嗖嗖声中透了出来。有一名特工发现伯恩疾驰而来,也看到了他打的手势。他随即大声提醒另一名特工,此人正好瞥见伯恩从悍马车旁呼啸而过。

特工们的战术队形完美得简直像是出自中情局的训练手册,但情况并非如此,因为那辆悍马的引擎正在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这表明它在冷却——但此刻引擎并没有熄火。这绝不可能。

莎拉雅距离目标只有不到五米远,她猫着腰,全身绷得紧紧的。注意到伯恩时她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紧接着他就飞驰到了她跟前。

伯恩伸出右臂揽住莎拉雅,旋即奋力把她悠到身后的车座上,载着她急速驶离。卧倒在地的另一名特工看来已经向第二架直升机发出了警告,只见它突然急速升上灯光闪烁的夜空,摇摇摆摆地飞走了。

伯恩听到的咔哒声根本不是引擎发出的。那是起爆装置的声音。

爆炸让悍马车四分五裂,冒着烟的汽车部件都变成了弹片,在他们身后尖啸着飞射而出。伯恩驾驶着摩托车全速前进,感觉到莎拉雅用双臂搂住了他的腰。他弯下腰伏在摩托车的龙头上,身后的莎拉雅紧紧贴着他,柔软的胸部抵住了他的脊背。咆哮而至的气浪像鼓风炉一样炙热难当;夜空刹那间变成了明亮的橘黄色,随即被燃油腾起的滚滚黑烟遮蔽。爆炸抛出的金属碎片四处飞射,扎进地里,射向路面,或是嘶嘶作响地坠入河水。

杰森·伯恩载着紧紧抱住他的莎拉雅·穆尔,飞速驶入了灯火通明、遍布纪念建筑的华盛顿特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