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
“这段记忆是什么时候开始重现的,伯恩先生?”医生问道。
坐不安稳的杰森·伯恩在房间里转来转去。这屋子布置得舒适温馨,看起来并不像医生的诊所,倒像私人住宅里的书房。米黄色的墙壁,桃花心木护墙板,深色硬木制成的老式书桌带着兽爪形底脚,两把椅子,还有一张小沙发。桑德兰医生背后的那面墙上挂满了他的一大堆学位证书,还有许多重大国际奖项的证明,表彰他在心理学和心理药理学疗法方面取得的突破性进展。这些疗法都与他的专长——记忆——有关。伯恩仔细审视着这些东西,然后就看到了医生桌上银质相框里的那张照片。
“是你妻子吧?”伯恩说,“她叫什么名字?”
“卡佳。”桑德兰医生犹豫片刻之后答道。
心理医生向来都不愿意透露任何关于他们自己或家人的私人情况。这个医生倒是不太一样,伯恩心想……
照片上的卡佳穿着一身滑雪服,头戴条纹针织帽,帽顶还缀着个小绒球。她是个金发女郎,容貌极美,看她的神情就知道她在镜头前很放松。她冲着镜头露出微笑,眼睛里映出了阳光,眼角处细细的皱纹让她显得特别柔弱。
伯恩感觉眼泪涌了上来。以前他会说那是大卫·韦伯的眼泪,但如今两个相互冲突的人格——大卫·韦伯和杰森·伯恩,他灵魂中的白天与黑夜——已经终于合而为一。确实,乔治敦大学的前任语言学教授大卫·韦伯正在越来越深地沉入阴影,但韦伯也让伯恩人格中那些最为偏执、与社会格格不入的棱角变得圆滑起来。伯恩无法生活在韦伯的常态世界之中;同样,韦伯在伯恩那残酷阴暗的世界里也活不下来。
桑德兰医生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伯恩先生,请您坐下来吧。”
伯恩照办了。能不再去看那张照片,让他觉得有些释然。
桑德兰医生脸上浮现出了发自心底的同情。“伯恩先生,我估计这些记忆是在您妻子去世后开始出现的。这样的打击会——”
“不是的,不是那个时候。”杰森·伯恩立刻说道。但他这是在撒谎。零星的记忆就出现在他见到玛莉的那个晚上。它们让他猛然惊醒——那些记忆如同鲜明的噩梦,即便他把灯开得通明也无济于事。
血。他的两只手上都有血,胸口也沾满血迹。他抱着的那个女人脸上也全是血。玛莉!不对,不是玛莉!是别的什么人,她脖颈处柔软的皮肤在道道血流中显得那么苍白。他跑个不停,她的生命随着血流遍了他的全身,又滴落到铺着鹅卵石的街道上。他这是在哪儿?他为什么要跑?上帝啊,她到底是谁?
当时他触电般地坐起身。那是个万籁俱寂的深夜,他索性穿好衣服溜出门,在加拿大的乡间拔足狂奔,直跑得两肋作痛。惨白的月光一路跟随着他,正如脑海中那些血淋淋的记忆片断。这两样东西他都甩不掉。
此刻他又在对这个医生撒谎。唉,干吗要说实话?伯恩并不信任这个医生,尽管马丁·林德罗斯——中情局的副局长,也是伯恩的朋友——给他看过此人极为可观的资历证明。桑德兰医生的名字是林德罗斯从中情局办公室提供的一份名单上查到的。这事伯恩用不着去问他的朋友:每一页文件的页脚上都标着安妮·赫尔德的名字,这证实了他的猜测。安妮·赫尔德是中情局局长的助理,老头子忠心耿耿的得力助手。
“伯恩先生?”桑德兰医生提醒道。
提醒也无济于事。伯恩看见了玛莉的脸,那张脸面色苍白,毫无生气。他感觉到林德罗斯站在自己的身旁,耳中听着验尸官带法国和加拿大口音的英语:“病毒性肺炎发展得太严重,我们没办法救她。您别太难过,她没受什么罪。她就是睡着了,再也没醒过来。”验尸官看了看死去的女子,又看看那位悲痛欲绝的丈夫和他的朋友。“她去滑雪旅行时要是早点回来就好了。”
伯恩咬住了嘴唇。“她在照顾我们的孩子。杰米滑最后一趟的时候扭伤了脚踝,艾莉森吓坏了。”
“她没去找医生吗?万一孩子的韧带扭伤了呢,或者是骨折——”
“你不明白。我妻子——她的全家都常常在野外生活。她家里是开牧场的,大伙儿都很能吃苦。玛莉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怎么在荒郊野外照顾自己。她根本就不害怕野外。”
“有的时候,”验尸官说,“有点儿害怕反倒是件好事。”
“你没权利这么说她!”伯恩又悲又怒地吼道。
“你和死者待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林德罗斯斥责起验尸官来,“你得多学学怎么和活人打交道。”
“对不起。”
伯恩喘了口气,转过头对林德罗斯说:“她给我打过电话,她以为自己只是感冒。”
“这么想很自然啊,”他的朋友说,“话说回来,她的心思肯定全放在两个孩子身上。”
“伯恩先生,这些记忆片段是什么时候开始浮现的?”桑德兰医生说英语时带着一丝明显的罗马尼亚口音。伯恩面前的这个人前额饱满,下巴棱角分明,鼻梁高挺,是那种很容易让人产生信任感、进而推心置腹的对象。他戴着金属框眼镜,油光发亮的头发梳向后方,发型古怪而又老气。像他这样的医生不会用掌上电脑,不会一边忙一边发短信。最重要的是,他不会把许多事情放在一起同时处理。他身穿厚厚的海力斯粗花呢做的三件套西装,打着红底白圆点的领结。
“得了,得了,”桑德兰医生歪了歪他的大脑袋,那样子看起来就像是只猫头鹰,“恕我直言,不过我敢肯定您是在——我该怎么说呢——是在隐瞒真相。”
伯恩一下子警觉起来。“隐瞒……”
桑德兰医生摸出一个精致的鳄鱼皮钱夹,从里面抽了张一百美元的钞票。他举着钞票说:“我打个赌,那些记忆片段就是在您安葬妻子之后开始出现的。不过,假如您故意不说实话,这个赌就不能作数了。”
“你以为你是谁,人肉测谎仪么?”
桑德兰医生很明智,他没理会这句话。
“把你的钱收起来吧。”伯恩过了半天才说。他叹了口气,“当然啦,你说得没错。就是在我最后一次见到玛莉的那天出现的。”
“这些记忆是什么样的?”
伯恩犹豫了一下。“我低头看着她——那是在殡仪馆。她姐姐和父亲已经去认过了,然后把她从验尸所接了回来。我低头看着她——却根本没有看见她……”
“您看到了什么,伯恩先生?”桑德兰医生轻声问道,他的语气中没流露出任何情绪。
“血。我看到了血。”
“还有呢?”
“其实并没有血。没有。那是记忆在浮现——没有一点征兆——没有……”
“记忆浮现的时候始终都是这样,对吗?”
伯恩点点头。“那血……是鲜血,闪闪发亮,给街灯照得蓝幽幽的。血沾满了那张脸……”
“是谁的脸?”
“我不知道……是个女人……但不是玛莉。是……是别的什么人。”
“您能描述一下这个女人吗?”桑德兰医生问道。
“问题就在这儿。我没法描述。我不知道……但是我认识她。我肯定认识她。”
短暂的沉默。接着桑德兰医生又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告诉我,伯恩先生,今天的日期是?”
“我这方面的记忆可没有问题。”
桑德兰医生把头一低,“您就配合我一下吧。”
“二月三日,星期二。”
“葬礼是在四个月之前,也就是说自从您出现记忆问题之后已经过了四个月。您怎么过了这么久才来寻求帮助?”
一时间房间里又陷入了沉默。“上个星期出了件事,”伯恩最后说道,“我看到——我看到了一位老朋友。”亚历山大·康克林,走在亚历山德里亚4老城区的街上。当时伯恩正带着杰米和艾莉森在那儿玩,他好久都没带孩子们出去了。他们刚从一家“芭斯罗缤”店里出来,两个孩子吃了满满一肚子冰激凌;然后他就看到了亚历山大·康克林,看得真真切切。亚历山大·康克林,他的导师,“杰森·伯恩”身份背后的策划者。要是没有康克林,伯恩简直不敢想像今天的自己会身在何处。
桑德兰医生歪了歪脑袋。“我不太明白。”
“那位朋友三年前就去世了。”
“但您却看到了他。”
伯恩点点头。“我喊了他一声,等他转过身我看到他怀里抱着什么东西——其实是个人。一个女人。浑身是血的女人。”
“就是您记忆中那个浑身是血的女人。”
“是的。在那一刻,我以为自己快要疯了。”
就在那个时候,他决定把孩子们送走。艾莉森和杰米被送到了加拿大,和玛莉的姐姐和父亲住在一起,玛莉的家人在那儿经营着一家很大的牧场。这样对孩子们比较好,但伯恩想他们想得要命。现在见到他不会给孩子们带来任何好处。
从那时起,他曾多少次梦到那些最害怕的时刻:看到玛莉惨白的脸;到医院领回她的遗物;和殡仪员一起站在殡仪馆昏暗的房间里,低头看着玛莉的尸体。她一动不动的脸犹似蜡像,还化着妆——玛莉自己绝对不会化成这样。他倾身伸出手,殡仪员递给他一块手绢。伯恩用手绢擦去了她脸上的口红和脂粉。他亲吻了玛莉,她唇上的冰冷电流般穿透他的全身:她死了,她死了。就是这样,我和她共度的时光已经结束了。他合上棺盖,只听到轻轻的一响。他转过身对殡仪员说:“我改主意了。葬礼时灵柩不要打开。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她这个样子,特别是孩子们。”
“即便如此您还是去追那位朋友了,”桑德兰医生还抓着刚才的话题不放,“真有意思。考虑到您的病史和失眠的情况,您妻子猝然去世带来的精神创伤引发了特定的记忆片段。您能想到吗,那位已去世的朋友和这个浑身是血的女子之间是否有什么关系?”
“没有。”这个回答当然也是谎言。伯恩怀疑自己是在脑海中重现以前的某个任务——亚历山大·康克林多年前派他去执行的任务。
桑德兰医生把两只手的指尖顶在了一起。“激发您这些记忆片段的可能是任何事物,只要它足够鲜明,比如说您看见的、闻到的或是触到的东西,就好比一个梦重新浮现。只不过对您来说这些‘梦’是真实的。它们就是您的记忆;它们确实发生过。”他拿出了一支金笔,“毫无疑问,您蒙受的精神创伤肯定得排在第一位。后来您又觉得自己看到了某个已经去世的人——不难想像,这些记忆片段自然就变得越来越频繁了。”
桑德兰医生说得没错,但这些愈演愈烈的记忆片段让伯恩越发难以忍受自己的精神状态。在乔治敦的那天下午他撇下了两个孩子,虽然只有一小会儿,可是……当时他吓坏了,至今仍然心有余悸。
玛莉已经不在了,她离开人世的时刻是那么的可怕却没有意义。如今折磨着他的不仅仅是关于玛莉的记忆,还有那些阒无一人的古老街道。它们仿佛在斜睨着他;它们掌握着他所不了解的情况,知道关于他的某些事情,但究竟是什么连他自己都猜不到。他的噩梦是这样的:每当记忆片段浮现,他浑身上下都会被冷汗湿透;他躺在黑暗之中,心知自己再也无法入眠。但他最终总是会睡着——睡得很沉,简直像吃了药。从沉睡的深渊中醒来时他会翻过身,半梦半醒地像往常那样去摸索玛莉那温暖而美妙的身体,接着他就会再次猛然意识到那残酷的事实,那感觉就好像一列货运火车结结实实地撞在胸口上。
玛莉死了。她死了,再也不会回来……
桑德兰医生在笔记簿上写字时有节奏的沙沙声,把伯恩带出了脑海中黑暗的深渊。
“这些记忆片段简直都要把我逼疯了。”
“这一点都不奇怪。您揭开自己过去经历的愿望极为强烈。有些医生甚至会称之为强迫心理——我肯定会这么说。强迫心理往往会使患者丧失所谓的‘正常生活’能力,不过我非常讨厌这个词,也很少使用它。不管怎么说,我认为我能够帮助您。”
桑德兰医生摊开他那双长满老茧的大手。“首先,我得向您解释一下您的这种疾患。记忆产生的原理是这样的:电子脉冲让大脑的神经元释放出神经递质,从而‘点亮’神经元——这是我们的说法。这个过程会产生一种短期记忆。短期记忆必须经过所谓的‘巩固’,才能变成永久记忆。我不会说得太过详细,否则您会感到厌烦的。简单地说,在巩固过程中大脑必须要合成新的蛋白质,因此这个过程将花费许多个小时。在此期间,巩固的过程可能会因许多因素发生中断或改变,例如严重的创伤,或是无意识。发生在您身上的正是后一种情况。当您处在无意识的状态时,您大脑中的异常活动将永久记忆变成了短期记忆。产生短期记忆的蛋白质衰变得非常快,只要几个小时,甚至是几分钟,这些短期记忆就会消失。”
“但我的记忆偶尔还会再次浮现啊。”
“那是因为创伤——身体或情感上的创伤,抑或是两者兼有——能让某些神经元迅速释放出大量的神经递质,从而让那些曾经失去的记忆——我们打个比方——复活。”
桑德兰医生微微一笑。“说这么多只是想让您有所准备。彻底消除记忆,这个目标尽管离我们已经很近了,但仍旧是科幻小说里才会有的事。不过,我掌握着目前最为先进的疗法,而且有充分的信心让您的记忆完全浮现出来。但您得给我两周的时间。”
“我给你的只有今天,医生。”
“我强烈建议——”
“就今天。”伯恩加重了语气。
桑德兰医生端详了他一会儿,若有所思地用金笔轻敲着自己的下嘴唇。“这样的话……我觉得我能够把记忆压制住。但这并不等于将其消除。”
“我明白。”
“好吧,”桑德兰医生拍了一下大腿,“请到诊察室里来,我会尽力帮助您。”他意带告诫地举起了长长的食指,“我想我用不着提醒您,记忆这东西可是非常狡猾的。”
“完全用不着。”伯恩答话时心中又隐隐地涌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那您就应该明白我没法打包票。我的疗法十有八九能起作用,但要说这疗效能维持多久……”他耸了耸肩。
伯恩点点头站起身,跟着桑德兰医生走进隔壁的房间。这个房间比心理咨询室要大一些,地上铺着医院常用的那种带斑点的油地毡,沿墙是一溜不锈钢的器械、台面和柜子;一个小水槽占据了房间的一角,水槽下方有个红色的塑料垃圾筒,贴着醒目的“有害生物物质”标记;房间中央摆着一件外观豪华、看起来极具未来感的东西,像是一张牙医治疗椅;从天花板垂下的几条带有关节的机械臂,紧挨着椅子围成一圈;两台不知其名的医疗设备装在带橡胶轮的推车上。总而言之,整个房间都透着手术室里那种注重效率、了无生气的感觉。
伯恩坐到治疗椅上,等着桑德兰医生把椅子的高度和倾角调整到合适的位置。然后医生从其中一台推车上接出八个电极,分别贴在伯恩头上不同的位置。
“我准备给您做两组脑电波测试,一组测的是你清醒的时候,另一组测你没有意识的时候。我需要评估您的大脑在两种情况下的活动状态,这一点至关重要。”
“然后呢?”
“那得取决于我的评估结果,”桑德兰医生说,“不过在治疗过程中,我会用几种特殊的合成蛋白质来刺激大脑里的某些神经元。”他低下头瞅了瞅伯恩,“您知道,关键在于微型化——这是我的专长之一。要不是微型化方面的专家,就根本没办法用体积那么微小的蛋白质进行操作。您听说过纳米技术吧?”
伯恩点了点头。“用极小的分子和原子制造出的电子元件。实际上就是非常小的计算机。”
“对极了。”桑德兰医生的眼睛闪闪发亮。看来他对病人广博的知识面很满意。“这些合成蛋白质——这些神经递质——发挥的正是纳米连接点的作用,它们能把您大脑中某些区域的神经元连接起来并加以强化。我会控制它们的去向,从而阻断记忆,或是产生记忆。”
伯恩猛地扯掉电极站起身,一言不发地冲出了诊所。他连走带跑地奔进铺着大理石的走廊,鞋底敲出咔哒咔哒的轻响,就好像身后有只长了许多腿的动物在追。他这是在干什么啊,竟然让别人瞎捣鼓自己的大脑?
两个卫生间的门紧挨着,伯恩拽开标着“男士”的那扇门冲了进去,站在盥洗台前,把僵直的胳膊撑在白瓷面盆的两侧,他的脸出现在镜子里,苍白得有如鬼魂。他看到镜中映出了身后墙上的瓷砖,和殡仪馆的瓷砖很像。他看到了玛莉——她静静地躺着,交握的双手放在运动健将一般平坦的小腹上。她就像躺在驳船上似的漂浮起来,任由激流奔涌的河水载着她,离他远去。
他把前额抵到镜子上。情绪的闸门打开了,泪水盈满双眼,继而在他的脸颊上恣意流淌。他记起了玛莉原来的样子,她的秀发在空中飞扬,颈项上的皮肤光滑得好似绸缎;他们沿着激流漂流,沿斯内克河5顺流而下的时候,她用晒得黝黑的强健臂膀在打着旋儿的河水中奋力划桨,眼睛里映出了西部寥廓的天空;他向她求婚的时候,那是在乔治敦大学样式古板的花岗石校舍旁,她身披一件加拿大羊毛外套,里面穿着细肩带的晚装,握着双手边走边笑,准备去参加校方举办的圣诞晚会;婚礼上他们向彼此说出誓言的时候,夕阳沉到了加拿大洛基山脉白雪皑皑的崎岖群峰之后,两个人刚戴上戒指的手牵在一起,唇贴着唇,两颗心也一起跳动;他记起了她生艾莉森的时候,那时离万圣节还有两天,她正坐在缝纫机前给杰米做幽灵海盗服,突然羊水破了。那一次玛莉难产,过了好久才把艾莉森生下来,到最后她都开始流血了。当时他差点就失去了她。他紧紧地抱着玛莉,求她别把他撇下。如今,他永远地失去了她……
他发觉自己在啜泣,无法抑制地啜泣。
就在这时,犹如阴魂不散的食尸鬼,无名女人那沾满血迹的面孔再一次从他的记忆深处升起,遮住了他挚爱的玛莉。血滴个不停。她茫然的眼神朝上瞪视着他。她想干什么?她为什么总缠着他不放?他紧紧压住自己的太阳穴,绝望地呻吟起来。他不顾一切地想离开这层楼,离开这栋房子,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他不能就这么放弃,不能由着自己的头脑攻击自己。
桑德兰医生在诊所里撅起嘴唇等待着,耐心得好似一块岩石。“那我开始了?”
那张血淋淋的脸还在伯恩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吸了一口气,点点头,“开始吧。”
他坐进治疗椅,桑德兰医生又给他接上了电极。他打开推车上的一个开关,开始拨动刻度盘。有些刻度盘他拨得很快,有的则很慢,简直是小心翼翼。
“别紧张,”桑德兰医生柔声说道,“您不会有什么感觉的。”
确实没有。
桑德兰医生调整好机器后扳动了另一个开关。机器的槽口中慢慢吐出一张长条纸,和心电图机用的那种单子很像。医生仔细审视着伯恩清醒时的脑电图波形。
他并没有在机器打印出的单子上做任何记录,而是兀自点了点头,脸上的神情像暴雨将至般变幻不定。伯恩看不出这神色究竟是好兆头还是坏兆头。
“好吧。”桑德兰医生终于开了口。他关掉机器把推车推到一旁,又把另一台推车换了过来。
推车顶部亮闪闪的金属板上放着一只托盘,医生从盘中拿起了一支注射器。伯恩能看到注射器里已经吸满了清亮的药液。
桑德兰医生朝伯恩转过身。“打了这一针之后您不会完全失去意识,而是会进入深度睡眠状态——这时您大脑会发出δ波,也就是频率最低的脑电波。”医生的拇指极为熟练地轻轻一推,一点点液体从针头处喷了出来,“我需要看看您的δ波形中是否存在异常的中断。”
伯恩点点头。再次醒来的时候,他觉得时间仿佛根本没有流逝。
“感觉如何?”桑德兰医生问。
“好像好点儿了。”伯恩说。
“那就好。”桑德兰医生拿起一张脑电波记录单给他看,“正如我的预计,您的δ波形中有异常现象,”他说着用手指了指,“在这儿,看到了吧?还有这儿。”他把另一张记录单递给伯恩。“这一张是您经过治疗后的δ波形,异常大大减少了。从这些情况来判断,您的记忆片段将在十天左右完全消失。不过我得警告您,在未来的四十八小时内,记忆片段重现的情况很可能会变得更严重,因为您的神经元得过一段时间才能适应治疗。”
伯恩走出医生诊室所在的大楼时,冬季黄昏时短暂的暮色很快就要变成黑夜。这栋宏伟的大楼地处K街6,是一座希腊复古式的石灰岩建筑。波托马克河7上冰冷刺骨的寒风裹挟着磷的气息和腐物的臭味,吹得他大衣的下摆紧贴在小腿上。
他转过身避开一阵猛然袭来的沙尘,看到有家花店的橱窗里映出了自己的模样。玻璃橱窗后面摆着一束色彩斑斓的花,像极了玛莉葬礼上的花束。
就在他的右手边,花店包着铜皮的大门打开了,有个女人抱着一束包装俗丽的花走了出来。他闻到……那是什么花,香气从花束里飘散而出?是栀子花,没错。那是一束栀子花,包得很仔细,这样才能挡住冬天的寒风。
此刻在伯恩的脑海之中,他正怀抱着那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感觉到她热乎乎的血汩汩地流到自己的胳膊上。他没想到她那么年轻,顶多二十岁出头。她的嘴唇动了动,惊得他浑身一颤。她还活着!她的双眼望向伯恩的眼睛。鲜血从她半张的嘴里流了出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含混不清、听不真切的几个字。他竭力想听清她说的话。她在说什么?她是不是想告诉他什么事?她究竟是谁?
又一阵挟着沙尘的风吹过,他走进了华盛顿寒冷的暮色之中。脑海中可怕的画面已经消失。难道是栀子花的香气让她从伯恩的记忆深处冒了出来?这两者之间有没有关系?
他转过身准备再去找桑德兰医生,尽管医生曾警告过他,说短时间内他可能还会受到记忆片断的折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本打算置之不理,但转念间还是打开了手机的翻盖,举到耳旁。
打电话的人是安妮·赫尔德,中情局局长的助理,这让他感到很意外。伯恩记得安妮是个身材高挑的褐发女郎,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她容貌典雅,长着玫瑰花蕾般的嘴唇和一双冷冰冰的灰色眼睛。
“您好,伯恩先生。局长想见您。”她说话时带着美国大西洋沿岸中部地区的口音,也就是说介于她的出生地英国和收养她的美国家庭之间。
“我可不想见他。”伯恩冷冷地答道。
安妮·赫尔德叹了口气,显然是想让自己硬下心来。“伯恩先生,除了马丁·林德罗斯之外,再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您和老头子之间——乃至和整个中情局之间——那种相互敌视的关系。天知道,您完全有理由恨他们:他们无数次地把您当作挡箭牌,然后又言之凿凿地说您背叛了组织。但是,您现在真的必须赶过来。”
“你真会说话。但再怎么能言善辩也改变不了我的主意。要是局长有话想跟我说,让他去找马丁好了。”
“老头子要和你说的就是马丁·林德罗斯的事。”
伯恩意识到自己死死地攥住了手机。他开口时的声音寒冷如冰:“马丁怎么了?”
“问题就在这儿。我不知道,除了老头子谁也不知道。吃过午饭后他一直待在讯息处,连我都没见到他。三分钟之前他打电话给我,命令我想法子让你到局里来。”
“他就是这么说的?”
“他的原话是:‘我知道伯恩和林德罗斯走得很近。所以我才需要他。’伯恩先生,我恳求您快过来。现在这里已经执行了‘梅萨’指令。”
“梅萨”是中情局对一级紧急情况的代称。
伯恩一边等着打电话叫的出租车,一边想着马丁·林德罗斯。
过去三年来,他曾多少次和马丁谈起自己失忆的问题。这是个非常私人的问题,谈起来往往会很痛苦。马丁·林德罗斯,中央情报局的副局长——以这种身份而论,他应该是伯恩最不可能推心置腹的对象,谁能想到他会成为杰森·伯恩的朋友?伯恩自己是没想到。大约三年前,当林德罗斯来到韦伯在大学里的办公室的时候,伯恩只觉得自己满心的疑虑担忧。当时伯恩以为,林德罗斯肯定是想再次劝说他为中情局效力。这种想法并不奇怪。话说回来,那段时间林德罗斯正在利用手中刚获得的权力,要把中情局改组成一个更紧凑、精干的机构,有能力去应对激进的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带来的全球性威胁。
假如是在五年前,这样的变化几乎不可能发生。五年前老头子还以铁一般的手腕牢牢掌控着中情局。但如今中情局局长真的成了个老头——无论是就年纪还是绰号而言。局里谣言四起,说他已经无法控制局面,也有说他最好趁早体体面面地退休,免得被炒鱿鱼。伯恩倒是希望如此,但这些谣言很可能就是老头子自己故意传出来的。老头子明知华盛顿环城路的灌木丛中躲着许多敌人,放点谣言只不过是想引蛇出洞。他是个诡计多端的老混蛋,在构成华府基础的老校友人际网中关系极深,伯恩认识的人里面谁都比不上。
红白两色的出租车停到了路边。伯恩坐进车子,把地址报给司机。他往后座上一靠,又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
伯恩完全没料到,林德罗斯和他谈话时压根就没提进中情局的事。晚餐的席间,伯恩开始逐渐认识林德罗斯这个人,这与他们俩当年共同执行外勤任务时的相互了解完全不同。林德罗斯正在由内而外地改造中情局,这让他在自己的组织中成了个孤独者。老头子对林德罗斯的信任可谓毫无保留,决不动摇,他在林德罗斯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但局内七位主管构成的高层却很害怕林德罗斯,因为他们的未来都掌握在此人的手中。
林德罗斯有个女朋友名叫莫伊拉,除此之外再无亲近的人。他对伯恩的情况特别地同情。“你是回忆不起自己的生活,”两人第一次一起吃饭时林德罗斯说道(后来他们经常聚),“我的生活却根本没什么好回忆的……”
他们两个人都曾蒙受过难以磨灭的巨大伤害,也许正是这一点下意识地吸引了自己。在同样残缺不全的两个人之间,产生了友谊和信任。
最后,一个星期之前,伯恩向乔治敦大学请了病假。他给林德罗斯打过电话,却联系不上这位朋友。谁也不肯告诉他林德罗斯去了哪儿。伯恩很怀念他的朋友,因为林德罗斯会耐心而理性地去分析伯恩越来越不理性的精神状态。现在中情局不知为何进入了紧急封锁状态,而他的朋友恰恰处在这个谜团的核心。
一接到杰森·伯恩确已离开大楼的报告,科斯廷·魏因特罗布——自称桑德兰医生的那个人——就手脚麻利地收拾起他的东西,放进一只黑皮公文包带有衬里的外侧夹层。公文包内的空间分隔成两大块,他从一个隔层里取出一台笔记本电脑,随即将其启动。这可不是普通的笔记本电脑,它经过了魏因特罗布这位微型化专家(微型化是他从事人类记忆研究时的兼修学科)的亲手改造。他将一部高清晰度数码相机接进笔记本的火线接口,调出四张放大的照片——从不同角度拍摄的诊察室。他利用照片对照面前的景物,确保每样东西的位置都和他进入诊所时分毫不差。他是在伯恩到达前十五分钟进入这间诊所的。收拾停当之后,他关上灯,走进了心理咨询室。
魏因特罗布摘掉他挂到墙上的各种证书和证明,又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相框里的那张照片。刚才他说照片上的女人是自己的妻子。她的确是卡佳,他那位来自波罗的海的卡佳,他的妻子。刻意流露出的这一丝真诚帮助他骗取了伯恩的信任。魏因特罗布觉得做戏就要做得逼真,因此他才摆出了妻子的照片,而不是随便哪个根本不认识的女人。他认为在呈现一段故事——假扮身份——的时候,必须在其中加入些许他本人相信的东西。尤其是面对杰森·伯恩这样的行家。不管怎么说,卡佳的照片在伯恩身上起到了预想的作用。不幸的是,这照片也让魏因特罗布想起了妻子此刻身在何处,想起他为什么无法与她相见。有那么一会儿,他的手指紧紧地攥成了拳头,连指节都泛出了白色。
他猛然摇了摇头。不能再这样病态地自哀自怜了,他还有活儿要干。他把笔记本电脑放在真正的桑德兰医生的桌边,调出他给这个房间拍的几张数码照片。和刚才一样,他一丝不苟地仔细检查着,确保心理咨询室中的每个细节都和他进来时完全一致。离开时他不能留下自己曾待在此地的任何痕迹,这一点至关重要。
魏因特罗布的四通道GSM手机嗡嗡地响起来,他接起了电话。
“已经办好了。”魏因特罗布用罗马尼亚语说道。他本可以说阿拉伯语,那是他雇主的母语,不过双方都认为说罗马尼亚语不至于太引人注目。
“达到预想的效果了吗?”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和雇主不太一样,似乎更加低沉沙哑。雇他干活的男子嗓音极具诱惑力,显然很擅长煽动狂热的追随者。
“那当然。我在你提供的那些受试者身上练过手,完善了疗法。约定的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
“是否有效我们很快就能知道。”那人的声音本来总显得颇不耐烦,此刻却透出了一丝担忧。
“相信我,我的朋友。”魏因特罗布说着挂掉了电话。
他继续手头的工作。收拾好笔记本电脑、数码相机和火线线缆,然后披起花呢大衣,戴上了浅顶软呢帽。他单手抓起公文包,用苛刻的眼光最后扫视了一遍房间。他从事的工作极为专业,绝对不允许出错。
他感到满意,合上了电灯的开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悄悄溜出诊所。在走廊里他瞄了一眼手表:下午四点四十六分。刚超出三分钟,还在雇主限定的时间范围之内。伯恩说得没错,今天确实是二月三日星期二。桑德兰医生星期二不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