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4月11日
南卡罗来纳州,桑福特,1号公路
莱梅克点了咖啡和一份儿牛排。一个红头发、嚼着口香糖的女招待端来了咖啡。她用铅笔带橡皮的那一端挠了挠头。窗外,一辆载木材货运车减速靠近了餐馆。
“您的牛排一会儿就好。”
“谢谢。”
“亲爱的,你从哪儿来?”
莱梅克双手抱肘。他的眼睛红得有点儿干涩的样子。
“华盛顿特区。”
“那可挺远的。你一天开了这么远的路?”
“天亮就出发了。”他一路时速三十五英里。那是战时的最高限速。前面有运烟草、牲口以及木材的货车,还有过老女人、农用拖拉机和军车。再走二百五十公里就到艾肯市了。莱梅克希望一切都像前面的二百五十公里那样顺利。
“噢,”她哼着歌吐掉口香糖,“我也去过华盛顿,参观了那些纪念堂什么的。那时我还小,但我都记得。杰斐逊和林肯纪念堂,还有国会大厦。很棒。”
莱梅克是餐馆里唯一的顾客。也是,下午四点,吃晚饭早了点儿,吃午饭又太晚了。他回答说:“其实,能离开华盛顿一阵儿我挺高兴的。在那儿关得太久了。”
“可不是,”女招待表示同意,“能出去走走还是很不错的。”她看看窗外,“那辆挂政府牌照的是你的车?”——停车场里就这一辆车。“你是政府来的?”
莱梅克不想作太多解释。因为他的处境实在比较复杂。而且他在赶路,又累又饿。于是他简单地答道:“是。”
“你干什么的?”
莱梅克又一次给了她一个简便的答案:“我在特工处。”
女招待用一只手捂住她那擦得红通通的嘴唇,仔细端详着他,并给他新加了咖啡。
“你认识罗斯福总统吗?”
莱梅克眨眨眼睛,琢磨着是自夸自擂了呢,还是干脆把牛皮吹大。一时间他有点儿嫉妒达格。达格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回答她,给这个女人点儿刺激,没准儿自己也能跟着激动一小会儿。那种感觉一定很好,他心想,特别是在遭到排斥并在卡尔顿旅馆软禁了一月之后。他先后经历了一次几乎使他丧命的中毒,接着是朱蒂斯的阴影不断地重现;再有瑞利是如何向秘鲁大使馆描述他的;还有达格不断在背后说他的坏话,以及比什夫人倨傲的态度和不加掩饰的埋怨。他一直都只有接受指令的份儿,而得不到任何回报——除了已经过时的信息。他这次离开华盛顿,只有一部分是为了工作,而且这部分也还在缩小;更多的则是为了表示抗议,因为比什夫人定会为此抓狂。她说过,卢兹福特夫人属于“禁止谈及的话题”。莱梅克心想:禁止谈及?滚你妈的。
“当然。我认识弗兰克林·罗斯福。”
女招待弯下腰来,向莱梅克搁在桌上的两肘之间张望。
“你那儿带着枪?”
莱梅克拉开夹克。他到处带着枪套和手枪,那是留给他的为数不多的可以维护尊严的东西了。他悄声说:“那是一把·38的自动手枪。”
他把上衣重新盖到枪上。她呆呆地看着,“我可以告诉我丈夫吗?”
“你叫什么?”
“玛贝尔。”
“玛贝尔,我更希望这事儿就你我知道。不管怎么说,”莱梅克咧嘴一笑,套用了比什夫人的一句话,“我们是特工处嘛。”
她像急着方便似的蹦起来,“求你了,先生。就只告诉波。我发誓。求你了。”
莱梅克点点头。玛贝尔又给他续了咖啡,然后急急地经过一扇转门,向厨房奔去。回来时,身边多了一个高个子男人,叼着一根自制雪茄,系着油腻腻的围裙,头上还顶着一个破破烂烂的模仿大厨的帽子。
“波,”莱梅克点点头,“牛排煎得怎么样了?”
男人衔着烟说:“快好了,先生。您稍等。”
这时一个货车司机走进来坐到了柜台边。他踩着搁脚凳转过身,“嘿,来点儿咖啡。”
波头也不回,在身后冲货车司机摆摆手,把他的要求又挡了回去。
“您认识总统,是吧?”
“对。”
“那您能帮我和玛贝尔递个口信儿吗?很短的。”
“没问题。”
波摘下帽子,把它扣在胸口。
“告诉他,”波停顿了一下,低头看看妻子,以征得她的同意,“告诉罗斯福先生我们愿意再给他投二十次票。他是美国历史上最伟大的人,无人能及。”波又一次看着玛贝尔,想知道自己表现得怎么样,“我说得对吗?”
玛贝尔先是冲他,接着又冲着莱梅克一阵点头。
餐馆里除莱梅克之外唯一的顾客——那个货车司机听到了,突然冒出一句:“算我一个。那老家伙是不错。”
波冲他一乐,竖着大拇指向肩膀后面打手势,示意玛贝尔给他点儿咖啡。玛贝尔却凑上前,按着莱梅克的衣袖,悄声说道:“牛排就上来了,亲爱的。”
波站着没动,笑得十分灿烂,“先生,您介不介意……”厨师也压低了声音,把那顶破帽子扣回到脑袋上,“让我看看您别在那儿的左轮手枪。”
莱梅克掀开夹克的衣角,露出隐蔽的手枪。波猛地探过头来,然后又缩回去,用两手的食指指着莱梅克说:“哇!我马上给您把牛排端来。”
牛排上来后,莱梅克吃得很慢,因为还有好长的路,着急也没用。玛贝尔没要他结账。莱梅克留下一笔可观的小费。她也像波一样,用两手的食指指着莱梅克,提醒他说:“您可答应过我们的哦。”莱梅克离开时,经过货车司机,他也斜了斜帽子。
莱梅克继续往南开。1号公路一直通艾肯市,所以不用担心拐错了弯儿。他落在更多的南行的载重货车后面,好似一副巴结讨好的样子。肚子吃得饱饱的,又带着离开华盛顿的喜悦。他开得很慢,一路欣赏着道旁经过的粉粉白白的狗木。榅桲树丛里开满了日落红的花朵,点缀着绿色的卡罗来纳。黄昏很快降临,使一切都失去了光泽。莱梅克打开车头灯继续开着,早已把比什夫人和瑞利忘得一干二净,脑子里回味的是他以罗斯福之名得到的免费牛排和咖啡。不过莱梅克还是不太喜欢总统,尤其是在听说了露西·卢兹福特的事,知道罗斯福是怎么背叛他的妻子,还把子女卷进这趟浑水的时候。什么都改变不了莱梅克对,对加·布奇克和库比什,还有对那些亡故的生命和遗失的自由的缅怀,而这一切都是美国本可以维护和保全的。但是,生平头一回,他感到自己不再只是急着抓住意图行刺总统的杀手,并借此扬名了;他是真的想保护这个人,虽然仅仅是为了波、玛贝尔和那个不知名的司机那样的人。
他决定开到十点,在临近贝茨伯格的地方找个房间过夜。这样第二天早上再走二十五公里就到艾肯市了。
他决定把餐馆里得到的口信儿传给卢兹福特夫人,再由她转告总统。然后他再回华盛顿,向达格和比什夫人汇报自己的行踪,等着被扔进监狱或是逐出美国。
佐治亚州,温泉镇,小白宫
卢兹福特夫人坐在一张藤椅上。朱蒂斯站在她身后,欣赏着她宽阔、挺拔的双肩。小卧室里没有别人,肖马托夫夫人出去散步去了。朱蒂斯把手插进卢兹福特夫人灰白的头发里,给她均匀地抹上一层发乳。
卢兹福特夫人舒服地叹了口气,“狄塞尔维,你的手可真有劲儿。”
“是的,夫人。”
“你母亲也是个很健壮的人吧。”
“不,夫人,她可不是。”
“你父亲呢?”
“对不起,夫人,他把我赶出了家门。”
卢兹福特夫人若有所思地说:“那可太无情了。”
“没错儿。”
“那你就必须自己强大起来。”
“是的,夫人。”
卢兹福特夫人轻轻一吐气,“那样是最好的。”接着她又柔声说道:“亲爱的,真抱歉我事先都不知道这些。我应该早点儿问你的。”
女人说着垂下了头。朱蒂斯看出她还有话要说。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强大的女人,而是一辈子都依赖着别人。”
卢兹福特夫人的直言不讳让朱蒂斯愣住了。而前者也注意到了朱蒂斯的迟疑。
“对不起。我刚才特别想说话,因为以前安娜特给我弄头发的时候我俩总是聊天。”
“没关系,夫人,您接着说。”
“不说了,我还是安安静静地让你发挥你的手艺吧。”
朱蒂斯顺着她的鬓角和头顶抹好发乳,然后梳理潮湿的发丝,把头发靠右分开,再在耳边和前额缠上发卷。最后用夹子固定好头发,等发胶变干定型。
在肖马托夫夫人的小床上,铺着朱蒂斯给卢兹福特夫人准备的一件深蓝色配白色滚边的连衣裙,一条双股的珍珠项链,还有一副挂着金链的眼镜。今天下午早些时候,总统吩咐过罗宾斯先生晚餐前也给露西拍几张照片,好与他的那些相配。所以卢兹福特夫人就选了一件适合照相的衣服。这样,总统和他的心上人都将以一身深色打扮来映衬他们白皙的肤色。
“狄塞尔维,能给我揉揉脖子吗?有点儿酸。”
朱蒂斯把卢兹福特夫人居家服饰的衣领翻下去,起劲儿地按摩起来。脖子一下子就泛红了。卢兹福特夫人却没有抱怨,而是懒洋洋地仰着头,任凭朱蒂斯的双手在她喉咙周围忙活着。
“你知道吗,”她说,“总统把他对葬礼的要求告诉了我。他在遗嘱里清楚地写着不接受防腐处理,也不愿意让公众看到他躺在打开的棺材里。埃莉诺死后将与他合葬,一起埋在他母亲在海德公园的玫瑰花圃里。”
卢兹福特夫人让朱蒂斯按摩了一会儿,接着问:“你觉得他为什么告诉我这个?”
“在我看来,他是不想跟您有任何秘密。”
卢兹福特夫人琢磨了一会儿,摇摇头表示不同意。朱蒂斯停了手不再按摩了。
“他是觉得自己的日子不多了。”露西·卢兹福特说。
朱蒂斯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夫人的脖子已经变得红热,看起来很健康。
“是的,夫人。”
卢兹福特夫人理好自己的毛料衣领,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她没有回头看看朱蒂斯,而是盯着为晚宴准备的那套深色衣服。
“财政部长摩根索今晚也来。”
“厨师已经告诉我了。”
“摩根索一家跟总统妻子走得很近。他们是罗斯福家族在纽约州达彻斯镇的邻居。”
卢兹福特夫人来到小梳妆台,在镜子前坐下。朱蒂斯看到她正盯着自己端庄美貌却又日渐衰老的脸庞。
“你觉得弗兰克林是故意那么做的吗?”
朱蒂斯走到卢兹福特夫人身后给她摘发卡。她的头发卷得非常漂亮。
“总统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夫人,这还是您说的。”
“把那串珍珠拿给我。”
朱蒂斯从床上取下那条双股项链,站在镜子前,把它垂放到卢兹福特夫人的胸口。
“你可不知道他以前什么样儿,”夫人说,“他曾是那么的充满活力。即使在他得了小儿麻痹之后,即使我们三十年没见,而我又跟另一个男人组成家庭并为之生儿育女,弗兰克林一直是我生命的中心。你只知道他的现在,狄塞尔维。那不是这个人的本貌。他变了,就在我眼前变了。他在放弃,而这个世界也在遗弃他。这你可以从报纸,还有以前来往的那些朋友身上看出来。他与这个世界互相厌倦了。但我没有,我决不会放手。”
卢兹福特夫人用手罩着那串项链,目光也从镜子里熠熠生辉的珍珠,转移到手里这些实在的球体上。
“我一会儿下去。”
朱蒂斯出了房间走进佐治亚黄昏的薄暮中。她看着缓缓的斜坡,罗斯福就在那间小屋里,在拉着帘子的窗户后面小憩,等候他的晚宴。她想起了卢兹福特夫人在楼上的推测,关于邀请摩根索参加晚宴的事情。难道罗斯福真的准备向世人揭示他重燃旧爱的事实?那老人显然身体欠佳,无力第五次面对美国的选民。那谁能阻止他去见卢兹福特夫人呢?他的妻子?她和母亲萨拉几年前就这么做了,可根本无济于事。他的手下?他的子女?他们似乎都支持卢兹福特夫人。还有谁可以对这个世界上最有权的人说“不”呢?
那就是朱蒂斯。她的力量就在口袋里。只要稍许一点儿,她就可以彻底否定他。杀了罗斯福可以让她更强大吗?除了罗斯福自己,恐怕无人能解答这个问题。朱蒂斯的思绪穿过了小屋昏暗的窗户,来到了老人的床边。她盯着他睁开的眼睛问:我,是比你强大吗?不,他答道,谋杀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夺走一个生命并不等同于生命本身。你错了,她反驳说。他诡秘地摇摇手:你是不是觉得,即使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也杀不了你?我当然可以杀了你。可是亲爱的,权力不是杀戮。事实上,它根本不需要杀戮,却依然可以得到你想要的。现在还是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吧,我很累想休息。朱蒂斯想象着自己伸手合上总统的双眼,让他继续睡觉。她站在沙沙作响的松树下,看着远方的树林,真希望一切问题都已解决,自己可随风而去,回到自己遥远的家中。
在过去的两天里,她仔细研究了小白宫周围特工处岗亭的布局,并绘制了海军陆战队分遣队在周边巡逻的路线图。她清楚深山里的每一条小路及其指向。此外,她每餐都会溜进厨房打下手,直到厨师戴西·伯纳对此习以为常。她也观察过总统和两个表姐以及卢兹福特夫人的闲谈。她们在阳台上,要不帮他贴印花,要不打毛线,再不就是抽烟,而罗斯福则晒着太阳读他的邮件。肖马托夫夫人有时会支起画架,一边眯着眼看罗斯福一边慢慢挥动画笔。但罗斯福很少能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罗宾斯先生让老人披着蓝色的海军斗篷,握着一卷纸照相,可总统却不能一直保持微笑,除非看到卢兹福特夫人走到画架旁观看才会绽放笑容。在过去的四十八小时里,他似乎胖了一点儿,气色也好了一点儿,就像卢兹福特夫人所说的那样恢复了“活力”。今天下午他和两个表姐去松树岭的最高点野餐,把灰白的脸颊给晒黑了……朱蒂斯今晚就能杀了他。她可以下完毒后逃进树林,像个受了惊吓的害羞的小姑娘那样,边跑边喊“总统死啦!”因为罗斯福死后必然带来一连串的忙乱,没人会有工夫儿去追一个吓坏了的女佣。
朱蒂斯顺着主路方向的斜坡望去,看到门口有一辆小汽车正等着海军陆战队的人打开门栅。进来后,它顺着碎石子车道一路开到屋前。司机是一位名叫瑞利的特工,长相粗犷,下车后过来开了后门。下了车直接进屋的一定就是摩根索部长了。他来得实在是早了点儿。
朱蒂斯原地没动。那个特工司机又把车开向大门,经过她时停住了。瑞利走下车来,让引擎空转着,问了一句:“是狄塞尔维吗?”
朱蒂斯低下头答道:“是的,先生。”
特工停在几步开外,“狄塞尔维什么来着?”
“夏尔伯纳。”
瑞利歪着头想了想:“你不会也是法国人吧?像安娜特一样?”
“不是,先生。我是新奥尔良克里奥尔人。”
“嗯。你的家人还在那儿?”
“是的,先生。”
“抬起头来,小姑娘。”
朱蒂斯抬起眼睛,抿着嘴做出一副胆小的样子,好让脸部轻微变形。瑞利从头到脚地打量着她。
这时候,两位表姐从她身后的小屋里走出来,路过时跟瑞利问了好。其中一个让狄塞尔维告诉卢兹福特夫人她们先过去等晚饭了。
瑞利看着她们走下山,“狄塞尔维,我觉得我们最好坐下来谈谈。我们还没能有机会了解你。就是几个问题,例行公事。明白吗?”
“明白,先生。不过我现在得先走了,我得去告诉夫人,然后去厨房帮忙。我要工作。”
“那就明天吧。”
朱蒂斯看着他宽厚的背影向汽车走去。等他走远,她跑向小屋去把表姐们的话转告给卢兹福特夫人。
不可能了,特工瑞利。朱蒂斯听着日落前山谷里的微风吹拂着新生的树叶,心想:根本没有明天。
还没到门口,卢兹福特夫人自己出来了。深蓝的衣裙映着她雪白的肌肤,更突出了珍珠的白亮耀眼。她的脸颊红红的,很显眼,看起来精神饱满。她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到朱蒂斯身边。
“我改变主意了。我要期待我们和摩根索部长的晚餐。你说呢,狄塞尔维?”
朱蒂斯一时没接上来,心里盘算着到底该说什么。卢兹福特夫人等了片刻就走开了,一只手轻轻推了推朱蒂斯的后背让她跟上。朱蒂斯走在后面,保持着主仆的距离。
来到前门,卢兹福特夫人掀开了帘子。那只小黑狗窜上来扑她的脚踝。朱蒂斯跟着进去,轻轻掩上门。客厅里,摩根索先生起身迎接卢兹福特夫人的到来,两位表姐都坐着没动。亚瑟把总统从卧室推进客厅。罗斯福穿着深蓝色西装和打了浆的衬衫,人愈发显得消瘦了。
看到卢兹福特夫人,他松弛的面部猛然一亮。她也停了下来,用手攥住胸前的珍珠。回过头,她悄声对朱蒂斯说:“强大的女孩也可以改变她的想法,不是吗?”
去厨房前,朱蒂斯碰了碰卢兹福特夫人的胳膊,凑上去小声说:“有时候是的。”
4月12日
南卡罗来纳州,艾肯
莱梅克沿着艾肯市的主干道——劳伦斯大街慢慢地开着。整个镇子都已苏醒,到处是散步的人、汽车,林荫道和绿化分隔带上还有人骑着马轻松从容地走着。
他在一家餐厅前停了车。门口,马桩上拴着两匹马;一对老夫妇坐在路边的餐桌旁,一边呷着早晨的第一杯咖啡,一边聆听路上“得得”的马蹄和春日里“啾啾”的鸟鸣。
莱梅克走上前跟他们搭话,并很快从他们嘴里打听到露西·卢兹福特的住处——瑞吉利庄园。只要从贝利路的蒲葵高尔夫球场穿过,庄园就在市镇的南边。听他们说,大家都知道露西。老韦斯洛德还活着的时候,罗斯福总统经常去拜访他们。届时,陆军先头部队会穿过市镇一路排到卢兹福特家门口,特工处则会封锁进出瑞吉利庄园和乡村俱乐部的所有小路,造成了极大的不便。露西深得大家的喜爱,卢兹福特家的六个子女也备受尊重,虽然他们都不会骑马。
莱梅克向南开往贝利路。他进了一个富裕的社区,那里的住户都起得格外早,在小路上、牧场里遛着马。在高尔夫球场对面,他毫不费力就找到了那幢富丽堂皇的砖房。看着绿茵茵的场地上走来走去的高尔夫球员和他们的球童,回想起自己在华盛顿度过的寒冷、忙乱的三个月,还有在苏格兰训练杰德堡成员的整整四年,莱梅克有点儿糊涂了:艾肯市哪里有战争的影子?
敲门前,他把右手放进了大衣翻领里靠近手枪皮套的地方。虽然他不想在这儿遇到朱蒂斯,但还是得处处防着,以免见到她时吓一跳。
很快有人答应道。来开门的是一个壮实的女人,结结实实地堵在门口。莱梅克想起来了:她就是自己那天在乔治敦Q大街透过窗户看到的那个女佣。但今天早上她没穿居家女佣服,而是穿着棉外套和卡其布裤子。
“早上好,我叫麦克·莱梅克。但愿我来得不是太早。卢兹福特夫人在家吗?”
女人笑着摇摇头,“对不起,卢兹福特夫人不在镇上,下周三四才能回来。”
“她和罗斯福总统在一块儿吗?”
大块头女佣吃了一惊,朝着莱梅克直眨眼。莱梅克掏出从比什夫人那儿拿来的信笺抬头给她看。
她瞅了瞅那张皱巴巴的纸说:“你不是已经知道她在那儿了吗?”
“不,夫人。即使在特工处,卢兹福特夫人的行踪也是绝对保密的。她是和总统去了温泉镇吗?”
“请进来说话。”
莱梅克跟着她穿过宽敞的门廊,来到一个可以兼作舞池的客厅里坐下。那女人也扑通一声坐在他对面的长绒沙发上。
“我叫安娜特,伺候卢兹福特夫人很多年了。我不会有问必答,随便把她的行踪告诉陌生人的;也不会因为一张纸就这么做了,您明白吗?”
“你跟了她多少年?”
“二十五年了。”
莱梅克点点头,“怪不得。但你知道我在做很重要的工作,我要保护总统的安全。安娜特,现在有特殊情况,我不能跟你说。”
她靠在靠垫上的身体动了动,“特殊情况?”
“危险。”莱梅克故意说得很夸张。
安娜特倒吸一口凉气,捂住了嘴巴:“夫人有危险了?”
“我不好说。但要是不知道她在哪儿,我肯定保护不了她。还有对了,如果她真和总统在一块儿,她很可能会面临……特殊情况。”
安娜特直摇头,寻思着该怎么办。莱梅克耐心地等着。
“卢兹福特夫人两天前走的。现在在佐治亚,和总统在一起。我留下了,因为生病,去不了。”
“生病?你现在好些了吗?”
安娜特用力点点头,不太愿意跟莱梅克说话。
“对。他们走的前一天晚上,我突然病倒了。到第二天下午又好了,虽然还有些疲劳。医生也说不清怎么回事儿。”
莱梅克心里燃起了一丝疑惑,“前一天晚上?”
“没错。”
“很突然吗?”
“对。我上床睡觉,然后就像这样,”她打了个响指,“一下子喘不过气来,心脏疼得厉害,还吐了好几回。”
“你刚刚说‘他们’去了佐治亚,‘他们’都有谁?”
“嗯,画师肖马托夫夫人,摄影师罗宾先生。当然还有卢兹福特夫人本人。还有另一个女佣狄塞尔维。”安娜特说得好像不相信莱梅克事先不知道这一切似的。
莱梅克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跟我说说狄塞尔维,”他催促道,“她伺候卢兹福特夫人多久了?”
莱梅克还是听到了他害怕听到的答案:“三个礼拜。”
刹那间莱梅克想起了曾在自己血管里流淌的毒药。他低低地诅咒了一声。安娜特把她肥厚的手指搭在莱梅克的手上,“怎么回事?怎么了?”
“卢兹福特夫人在哪儿遇见狄塞尔维的?别告诉我是在华盛顿。”
安娜特往回一缩,重重地靠在沙发上,又一次捂住了嘴。莱梅克就当这是她的回答了,“那她高吗?体格强健?蓝眼睛,咖啡色皮肤?安娜特,是这样吗?”
“我的上帝……”
“电话在哪儿?”他一下子弹起来。安娜特指指一侧的门廊。莱梅克狂奔过去,穿过一条狭长的走廊出了大客厅,来到一间藏书室。电话搁在一个锃亮的大写字台上。他猛地扑向听筒,把手按向拨号盘。
然而就在他要拨“0”呼叫当地接线员时,莱梅克停下了——手指还留在狭槽里。他盯着满墙的书出了神。
“她是不会相信我的。”
莱梅克脑海里闪过他将和比什夫人进行的对话:博士,我告诉过你不要离开华盛顿,我也特地叮嘱你不要去打搅卢兹福特夫人。总统还活得好好的,莱梅克博士,虽说那个狄塞尔维已经和他呆了两天半了。我是不会给瑞利大副打电话的。他就在现场,而且一如既往地掌控着局面。干你该干的,博士。我马上派警察护卫队过去,把你接回来看管。
这根本不是对话,莱梅克断定,这就是一场煎熬。接下来他还会被监禁。总之,给比什夫人打电话什么好处都没有,除了不再用自己开车回华盛顿。
莱梅克把听筒放了回去。要是他想象中的比什夫人真的说对了呢?如果罗斯福没有死,全世界都会知道刺客这回事。要是她真给远在佐治亚的瑞利打了电话,而最后证明狄塞尔维只是一个刚好从华盛顿来的、咖啡色皮肤并且体格强健的蓝眼睛女佣,特工处将会在总统和他神圣不可侵犯的密友——卢兹福特夫人面前大大地出一回丑。到那时就说不好瑞利和比什夫人将会怎么处置莱梅克了。
现在只有一条路了,虽然莱梅克一百个不情愿。他不得不马上开车去温泉镇。如果那个叫狄塞尔维的女佣真是朱蒂斯,而他去得还不算太迟,他将勇敢地迎上去并有可能,注意,只是有可能赶在朱蒂斯杀了总统和自己之前先把她撂倒。如果她不是朱蒂斯,莱梅克的洋相也不至于出得太大。
冲出门前,莱梅克对安娜特道了声谢,然后便在砾石路上猛踩油门离开了别墅。安娜特站在门口一个劲儿地招手,让他回来解释清楚了再走。在离开艾肯市的路上,莱梅克完全把三十五公里时速的限制抛在了脑后。
4月12日
佐治亚州,温泉镇,小白宫
朱蒂斯没猜错:肖马托夫夫人睡觉打鼾。她蹑手蹑脚到客房楼上叫夫人们起床吃早饭时,刚好听到她在那里“拉锯”。
肖马托夫夫人很快清醒了,而卢兹福特夫人却一副倦态,睡眼惺忪。朱蒂斯把式的晨装给她准备好,又在瓷脸盆里加上水。肖马托夫夫人整理完出去后,卢兹福特夫人才彻底醒了。看起来她很不情愿开始新的一天。
梳洗打扮时,卢兹福特夫人还对昨天突然出现的紧张气氛耿耿于怀。她抱怨其中一位表姐黛茜·萨克雷老跟她抢风头,试图吸引总统的注意。这就是为什么她那天下午不去野餐的原因。而昨天晚饭的时候,邦妮做了薄饼和汤——很奇怪的搭配。但她和其他所有好厨子一样,认为一个人只要吃到他喜欢的东西就会满意。看到总统吃得还算开心,卢兹福特夫人就顺口夸了夸菜。但黛茜表姐却不认同晚餐吃薄饼,罗斯福也轻描淡写地帮了几句腔,这使得她的态度愈发尖锐起来。还有摩根索部长,从头到尾沉默寡言,只有谈到政治和战后怎么收拾德国时才来点儿劲儿。罗斯福没让他说下去,似乎更想叙叙旧,一同回忆两人在哈得孙河谷度过的童年时代,回忆那些结了冰的河流和积满雪的山坡。罗斯福后来还谈起了华生老爹、拉罕德小姐、他母亲,还有很多已故的朋友,变得有些伤感。摩根索对这些并不感兴趣,早早告辞了。整个晚上的气氛就这么毁了。再加上肖马托夫夫人的呼噜,卢兹福特夫人一晚上都没睡好。
朱蒂斯一言不发地听着这个女人为琐事絮叨,手里却没闲,忙着给她准备早点。在朱蒂斯的职业生涯里,有很多次,她都不可避免地要与她目标身边的人接近。每一次,不管是有钱的还是有势的,有名的还是有貌的,无一不和常人一样,会被相同的蠢事困扰并且牢骚满腹。他们并不比哪个穷光蛋或傻瓜高明,也会小家子气,也会得红眼病,也会斤斤计较,因为别人耍心眼或怠慢自己而夜不能寐。世界上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改变人性。朱蒂斯一边听卢兹福特夫人唠叨一边给她梳头,心里又一次感慨这项工作已经让她不会再崇拜任何人了。
卢兹福特夫人一出门,朱蒂斯就走进树林散步去了。林子东边就是一九四国道,一直通向温泉镇市中心。朱蒂斯拎着手提包,故意在特工处岗亭边转悠,不时冲坐在外面晒太阳的特工们挥手打招呼,还有在栅栏四周巡逻的海军陆战队队员们。她让每个人都看到她穿着女佣服。此外为了躲开瑞利,她不再去总统小别墅的侧厅了,也不用再看那对表姐是怎么像小猪一样扭着屁股走路以吸引总统目光了,更不用忍受卢兹福特夫人没完没了的好脾气、肖马托夫夫人艺术家的架子、还有总统蠢蠢欲动的花花肠子了。朱蒂斯一个人走着,陶醉在佐治亚林区的山花烂漫里。在她的一个口袋里放着护照和剩下的美元。手提包里有一套亚麻的裙子和衬衫,还有双平底皮鞋。其他所有的东西,包括毒药箱,她都不要了。因为带走也没有意义:只要一回想,大家就会知道她干了什么。在她的另一个口袋里装着一瓶氢化物药粉。
朱蒂斯一直呆到快中午的时候,把整个东区都走遍了,跟路上遇到的每一个保镖和工作人员都打了招呼。她把手提包埋在一棵大橡树下面,到时候很容易找到。太阳升到头顶时,她开始一个人往回走。
佐治亚州,斯巴达郊区,22号公路
透过后视镜,莱梅克看到一个州警像矮脚鸡似的走过来。他瘦巴巴的,带着顶宽沿儿草帽,皮带斜挂在胯上,样子像个歹徒。他在汽车后面停下来,拇指钩着皮带,研究着华盛顿的牌照。看完后,他溜达到莱梅克开着的车窗旁,透过墨镜看着他。这时另一辆车开过,掀起一阵尘土。
“先生。”
“警官。”
州警摘下墨镜,眯缝着眼睛,“请问我可以看看你的驾照吗?”
莱梅克掏出钱包,还有特工处的信。
“警官,我知道我超速了。”
那人伸手去拿驾照,“我也知道你超速了。”
“我在特工处做事,有非常重要的消息要通报罗斯福总统。他就在温泉镇。这里,您看一看。”
州警并不理会那封信,而是盯着莱梅克的驾照。
“麦克·莱梅克?”
“是的,警官。”
“这是罗得岛的驾照,而且已经过期两年了。”
“我一直在国外。”
“干什么,先生?您可没穿军装。”
“训练……”
州警歪着脑袋,等他接着往下解释。莱梅克故意顿了顿,一副为难的样子。然后仿佛被迫泄密似的,他一脸不情愿地说:“训练间谍。”
可州警并不上当,“噢?”
莱梅克又拿出了比什夫人的信。这回州警接过去了。莱梅克看着他浏览完上面的内容。
“莱梅克先生,我觉得联邦政府并没有允许你在我的镇子上超速,也没让你带着过期的驾照开车。”
莱梅克拿回信。州警又把拇指钩在皮带上,撅着嘴说:“间谍,啊?就是那种打入敌人内部的?你是某个专家?”
“对,警官,您可以这么说。”
“你这么开车还能过了汉高镇倒真像个间谍,时速都到五十了。你打哪儿来呀?”
“艾肯市。”
“你就一路冲向一百八十英里开外的温泉镇?你是打算一直以这种速度过去?”
“我必须尽快见到罗斯福总统,这很关键。”
“噢……这么说我在妨碍你喽?”
“话不能这么说,警官。”
州警咧嘴笑了,“知道吗,要是你这么一身儿衣服去见汤姆·杜威,而不是罗斯福,我就不会说下面的话了。”
“那下面的话是?”
“下面的话是,莱梅克先生,现在我爸妈都不愁吃不愁穿了,我大哥在德国就要打胜仗了,我也在这儿谋到了这份差事,而鲍德温镇的边界就到路那头儿十英里,所以,我送你一程怎么样?”
“非常感谢,警官先生,代表罗斯福总统感谢你。”
州警重新戴上墨镜。
“你等会儿,”他一边跑向自己的汽车一边说,“我只陪你跑七十英里,然后就把你踢给别人。”
佐治亚州,温泉镇,小白宫
法兰西式的大门大开着,总统就坐在透进来的阳光里。太阳照亮了他的双颊和前额,也让他手背上的青筋更加明显。他没有系他偏爱的蝴蝶领结,而打着一条红领带,穿着深灰色的西装和马甲,外面罩着一件海军披风。一股微风从门廊里悠悠地吹进,扬起他纤细的银发。
肖马托夫夫人从画架前站起来,操着带口音的英语一阵指挥:总统先生头再向右歪一点儿,最好再抬点儿下巴……她甚至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裁缝用的皮尺量了量罗斯福的鼻子。波利·德拉罗表姐拿着一束野花走进来,把它们布置在餐桌上。黛茜·萨克雷表姐坐在沙发上打毛线,卢兹福特夫人坐在她旁边,手搁在裙兜里,表情安静,像个听话的孩子。
朱蒂斯趁大家不注意走出了亮堂堂的房间,在门口呆着。小法拉遛进来在她的脚边嗅来嗅去,然后又一路小跑蜷在黛茜表姐脚下。肖马托夫夫人回到画架后面拿起了画笔。罗斯福在椅子上坐立不安,很累却又在尽可能地取悦画师,因为这张肖像是画给卢兹福特夫人的女儿的。肖马托夫在画布上加了几笔水彩,然后不时地打岔好让总统保持姿势。她问罗斯福在雅尔塔会见斯大林的时候喜不喜欢他。总统说喜欢,不过觉得斯大林……只有肖马托夫夫人听了这话没笑。
罗斯福问他的表姐们今天有什么活动。黛茜回答说一切都安排好了:下午去镇上参加一个烧烤聚会,晚上有滑稽说唱团的演出。而且天气会一直很好。罗斯福向他的女友们打包票说她们一定两个活动都喜欢。既然总统说得起劲儿了,肖马托夫夫人就不吱声了,继续在她的画布上涂涂抹抹。就在这时罗斯福突然说他可能会辞去总统的职务,接手新成立的联合国,并赶在这个月底前在旧金山召开第一届联合国大会。没人接话。大家都等着罗斯福自己一笑置之。但他没有。朱蒂斯看看卢兹福特夫人,她似乎走神了,在正午的阳光里,完全沉浸于对这个男人的崇敬中。朱蒂斯心想他是不会退休的,他这么说只是为了取悦大家,尤其是卢兹福特夫人。如果朱蒂斯信了他,她就该走了,毕竟她要杀的是美国总统弗兰克林·罗斯福,而不是联合国首脑。
这时,罗斯福的秘书哈塞特拿着当天的邮袋进来了。他在门口遇见了朱蒂斯,对她一笑,理所当然地以为她是在侧厅等候吩咐。
“画得怎么样了?”他问。
“不知道呢。”
他一边往里走一边说:“其实你就是偷看两眼也没人会说什么的。”
哈塞特的到来打破了僵局。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他时,大家也看到了朱蒂斯。她赶忙走到卢兹福特夫人身边,“夫人。”
“狄塞尔维,你去哪儿了?”
“出去走了走,夫人。天气实在太好了。对不起,您是叫我了吗?”
“没有。不过你要走远还是先告诉我一声吧。”
“是,夫人。”
“我们一会儿就要开饭了。你去厨房看看要不要帮忙。”
“我可以先看看画吗?”
卢兹福特夫人跟肖马托夫夫人对视了一下,打了个手势征求她的同意。画家点点头,打了个响指让朱蒂斯过去。朱蒂斯顺着墙走去,看着哈塞特把一张桌子挪到总统的座位前。罗斯福在烟嘴里插上一根烟,让哈塞特点燃,然后开始读邮件。朱蒂斯站在肖马托夫夫人后面。画师竟没有察觉,继续忙着给总统的蓝红条纹领带上色。
画布上,罗斯福的面部已经基本完成,上半身被深色披风遮住了,只有露着的衣领上着了色。肖马托夫捕捉到了总统自信的一面,却没有捕捉到他宽厚的一面。他的眼睛下面挂着绉布似的眼袋,眼神里透着先天下之忧而忧的疲惫。整幅作品虽未完成,却已显现出罗斯福的病态,以及他是怎样辛苦地抗拒着死神的呼唤。
总统全神贯注地坐在面前的那堆文件当中。他一边奋笔疾书好像在对屋里的人说:“这就是我怎么制定一项法规的。”朱蒂斯看到他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哈塞特把纸摆在一边以晾干墨迹。罗斯福跟着又签了几份,哈塞特一张一张地都像晾衣服似的挂在椅子扶手或者椅子背上。有一张搁得离朱蒂斯很近,她完全可以看到上面的签名,字迹潦草无力,几乎辨认不出是“弗兰克林·罗斯福”几个字。
肖马托夫夫人走过去理了理总统肩上的披风,试图再次挑起话头儿,让他摆回原来的姿势。哈塞特向来不掩饰他对这位画家及其作品的反感,忙着收拾签好的文件,还不忘提醒总统说特工瑞利很快就要离开,去旧金山安排即将到来的联合国之行。罗斯福让他通知瑞利午饭后过来听最后的指示。哈塞特答应后离开了。秘书一走,罗斯福的注意力又回到桌上的那堆文件里。他不时也会抬起头,但不是看画师,只为冲卢兹福特夫人笑一笑。
朱蒂斯环顾静得像幻觉似的房间:肖马托夫夫人继续在画布上修修改改;两位表姐读书的读书,打毛线的打毛线,但随时都可以停下附和着罗斯福大笑,或者留心他的举动;卢兹福特夫人和朱蒂斯一样安静,没别的要求,只要在一旁呆着。菲律宾男仆乔从厨房走过来布置餐桌,准备开午饭。总统偶尔抬头瞥一眼,看乔摆盘子。
突然,罗斯福说出了朱蒂斯的心理活动:“我们还有十五分钟。”
于是朱蒂斯又从肖马托夫夫人身后溜走了——还是顺着墙边和壁炉过去的。她进了厨房。黛茜·邦妮正合上烤箱的门,看着新出炉的面包卷。小小的厨房里香气四溢。朱蒂斯问:“邦妮夫人,我可以帮忙吗?”
“你会做饭吗,小姑娘?”
“是的,夫人,做得很好呢。”
“那好。总统一次吃不了太多,所以我一般饭前饭后都给他加点儿餐。你去弄一碗温热的玉米燕麦粥,先给他开胃。然后就可以吃午饭了。原料在碗橱里,牛奶在后阳台的冰柜里。”
邦妮正在切蔬菜做沙拉。朱蒂斯停下来欣赏了一会儿她娴熟的刀法,然后去把牛奶和玉米粉取过来。她把锅架在灶头上加热,自己混着麦片,并不停搅动以防牛奶脱脂。
邦妮没有看朱蒂斯。粥不一会儿就稠了,厨子扬了扬鼻子,“闻起来真不错,你加什么了?”
朱蒂斯给总统盛了一小碗粥答道:“杏仁汁。”
厨子凑过来闻了闻,伸出一根手指想蘸点儿尝尝。
朱蒂斯挡住了她,“别,邦妮夫人,这是给总统的。”
厨子站直身子,愣了。朱蒂斯不管她,把碗放进一个简易的木托盘里,配上纸巾和勺儿。走进房间时,总统刚好从文件堆里抬起头来,便在桌上腾出空来。
罗斯福冲卢兹福特夫人挤了挤眼睛,并对她笑了笑,仿佛在说:对不起,我不得不先喝这种淡而无味的糊糊。卢兹福特夫人也报以一笑,表示谅解。朱蒂斯停下来等两人结束最后一次交流。她真想暂时脱离自己端着盘子的躯体,走到肖马托夫夫人身边,悄声对她说:“注意了,女人,把这一场景画下来。”
罗斯福眨眨眼睛,不再看卢兹福特夫人了。他顺从地低下头,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粥被放在面前的桌子上。他抬眼看了一下朱蒂斯,说道:“不错啊。”
在路上奔波了五个钟头后,莱梅克的两腿和后背都有些抽筋了。在两个州一路超速,还要留心每一处广告牌和灌木丛后面有没有警察,他的眼睛和神经都觉得疲惫不堪。好容易到了温泉镇,他也该放放“水”,再给汽车加点油了。他来到一个加油站,让伙计把油箱加满,自己则进了白人专用的厕所。开车这么久,两只脚底板和屁股都麻了。
莱梅克一边洗手一边看了看镜子:这是他几天以来第一次照镜子,里面的自己一脸焦虑,衣服更是松松垮垮,满是褶皱。整个人看起来特别像达格紧张兮兮的。要是朱蒂斯真和总统在一块儿,那个人的生命就全在她的掌控之中了。莱梅克只是奇怪为什么她能抑制住自己,但他知道现在每耽搁一秒钟就会多一分危险。但如果到那儿时他还是这么胡子拉碴、蓬头垢面的,估计连第一道警卫线都过不了。于是他洗了把脸,把西装、衬衫、领带什么的拉好,然后逼迫自己走回汽车,而不是冲回去。伙计告诉他怎么去小白宫——只需要开五分钟的车。
莱梅克出了镇子,没再加速。他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好合乎标准。·38的左轮手枪里已经装满了子弹,但他还是检查了一下弹盒。手里攥着枪的感觉有助于安抚他紧张的神经。莱梅克把枪放回靠近腋窝的地方,轻轻拍了两下,这是唯一让他有安全感的东西了。
没用几分钟,莱梅克就找到了通向罗斯福绿荫遮天的疗养所的路口。他看了看表:差几分钟一点。天空蓝得让人目眩,通道两侧的枫树上,鸟儿正在柔软的树叶间歌唱。
林荫道上,一扇大门挡住了去路。三个海军陆战队的士兵在那儿把守着。其中一个挥了挥戴着白手套的手。莱梅克踩住了刹车。
“下午好,先生。”
“下士,我和特工处的大副瑞利有约。”莱梅克呈上比什夫人那封折了角的信函。
海军浏览了一下,“莱梅克博士,这里并没有提到什么预约的事情。而且先生,这封信是一个月前写的。”
另一名海军检查了一下记事板,然后对着下士摇摇头:莱梅克并不在他们的拜访者名单里。
莱梅克摊开手指指汽车,“下士,看看这东西上面的土。我可是从昨天到今天上午打华盛顿一路开车过来的。大副瑞利要求我准点到达。如果你熟悉他,你也知道我不能耽误。”
两个士兵互相递了个眼神儿。
“伙计们,我是特工处的特别顾问。而且……”莱梅克掀开衣服的翻领,露出套着皮套的科尔特·38,“我还带着这个。我只能解释这么多了。”他松开衣服,迅速把枪盖上,一脸郑重,“现在赶紧开门,否则瑞利大副会把你们和我一起送上断头台。”
下士盯着莱梅克,犹犹豫豫想要让步。这时,另一个已经把门打开了。莱梅克敬了个礼开过了大门。
车道弯弯曲曲的有一英里。两边的斜坡上种着狗木、松树和橡树。在阳光的照射下,昆虫嗡嗡嗡地飞来飞去。莱梅克一只脚轻轻踏在油门上。路前面又横着一道门。这一个由特工处的人看着。面对这些特工的又是个进退两难的境地,做也不是不做也不是。要么是瑞利,要么是朱蒂斯,他总得吓着一个并把他惹怒。挑一个吧,他心想。
莱梅克再次游说成功,过了这道门。他还是出示了那张纸和那把枪,让特工们相信:只有有来头的人才能同时拥有两样,当然还加上那个满是灰的华盛顿牌照。莱梅克屏着气继续开,但看到下坡拐角处那幢白色的小房子时,心跳还是不可救药地加快了。
总统只吃了两勺。朱蒂斯竭力将自己的兴奋隐藏到狄塞尔维卑躬屈膝的面具后面。看到罗斯福第二次吞咽时,朱蒂斯知道足够了。她感觉到承载着那个人生命的一纸契约已经撕毁,连同狄塞尔维的一起。这两个人是共存亡的。
朱蒂斯把托盘拿到厨房,想在池子里把碗冲干净。但黛茜·邦妮还为刚才的一挡板着脸,把朱蒂斯逐出了她的领域。“我来吧。”她指着凉了的玉米粥说道。朱蒂斯没有坚持,心想如果厨子现在去尝粥,那她就命该如此了。但她还是把托盘放到了邦妮不太注意的碗柜上,然后再遛回去靠墙站着。餐桌上午饭已经布置好了。肖马托夫夫人没法再说服总统,就自己静静地画着。打毛衣的萨克雷表姐正专心致志地盯着手里的钢针和深红色的纱线。餐桌旁,另一个表姐正把一束剪好的狗木花插进花瓶里。罗斯福在面前牌桌上的两摞文件里,来来回回忽左忽右地忙着。只有卢兹福特夫人在看他。当然还有朱蒂斯。
罗斯福衔着烟嘴,两腮似乎有点儿发红。他取下烟搁到烟灰缸上。本来还在两摞东西间环顾的脑袋突然垂下,双手在空中乱抓乱舞。萨克雷把毛线放到一边,从沙发上站起来。她走到罗斯福身边,弯下腰看着他的脸,“你丢了什么东西了吗?”
罗斯福举起左手伸向太阳穴,用颤抖的发灰的手指按住那里,但很快又垂下去,换用右手捂住整个前额。他没有抬头看他的表姐,目光朝下,咕哝着什么。站在墙边,朱蒂斯勉强可以听出来他在说:“我后脑勺疼得厉害。”
朱蒂斯转眼看了看卢兹福特夫人:她脸上惯有的平和的笑容不见了,坐在沙发上,身体前倾,仿佛要做些什么。萨克雷表姐让罗斯福赶紧靠回到椅子上。总统披着他颇具帝王风范的斗篷,被扶到靠垫上。朱蒂斯看到他直直地盯着卢兹福特夫人,接着眼皮半耷拉着,就在卢兹福特夫人冲过去的那一刹那颓然倒下。
肖马托夫夫人站在画架后面嚷嚷:“露西,这不对劲儿啊!”总统身旁的萨克雷也问道:“弗兰克林,你还好么?”罗斯福的嘴半张着;卢兹福特夫人跪在他身边,唯一能做的只是用手托住他的脸颊。肖马托夫夫人站在她未完成的作品后面发出一声尖叫。
听到这叫声,贴身男仆亚瑟冲出了卧室,厨师邦妮和另一个男仆乔也从厨房赶过来。六个人很快在罗斯福面前围成一圈。萨克雷连珠炮似的解释了刚刚发生的一切。露西举着一块蘸过樟脑的手绢,在罗斯福鼻子底下摇来摇去,想把他唤醒,但根本不管用。亚瑟和乔决定采取行动,合手把总统抬出椅子。德拉罗表姐托着他的双脚。罗斯福完全耷拉在他们的手臂上,呼吸急促。披在他身上的羊毛斗篷此时看起来像裹尸布一样。众人把总统抬过来时,朱蒂斯看到他已经开始翻白眼了。
卢兹福特夫人、萨克雷,还有厨师站在一边,嘴大大地张着,能搁下一只拳头。肖马托夫夫人看不下去了,跑出屋子,对着外面的特工大喊:“快叫医生!”屋里,萨克雷终于控制住自己,一个箭步走到电话前,接通了温泉镇的接线员:“立即派一个医生到这儿来,快!”卢兹福特夫人还呆呆地看着总统卧室的门口,攥着手,面色苍白。
肖马托夫夫人又急急地回到小别墅取她的画架和颜料。她收得很匆忙,把没画好的画儿随便一卷夹在胳膊底下。看到卢兹福特夫人还站着不动,她又发话了,“露西!露西,我们必须离开,马上!”
卢兹福特夫人仿佛没有听见,“什么?”
“我们得离开!我马上给宾馆打电话找罗宾斯。把你的东西都收好!”
卢兹福特夫人还痴痴地盯着那堵墙——罗斯福正躺在里面。亚瑟、乔,还有德拉罗表姐都和他在一起。他们也是爱他的。卢兹福特夫人不知不觉地向卧室走去。
朱蒂斯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拦住了这个女人。卢兹福特夫人眼睛盯着门那边,还想往前走。朱蒂斯的手握紧了,“卢兹福特夫人,不要。”
听到她的话,这个女人这才缓过神来,“你说什么?”
“你应该听你朋友的话,你必须消失。”朱蒂斯的话里不再带任何黑人口音,也不再有任何顺从之意。她又一次握紧了卢兹福特夫人的胳膊,然后松开,重复了一遍,“消失。”
卢兹福特夫人看着她,眼睛里写着同样的哀怨与无奈,就和总统看着那碗下过毒的玉米粥时一样。
肖马托夫夫人抱着她的颜料和画布在门口喊:“狄塞尔维,快过来收拾!”
朱蒂斯走开了。出门前她回头看了一眼卢兹福特夫人,她还怔怔地站在那儿,离总统只有咫尺之远。
朱蒂斯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让肖马托夫夫人先爬上斜坡去客房,然后才离开小白宫。
车道上,一个特工正坐在汽车里对着无线电讲话。朱蒂斯迅速从旁边走过。接着,她把手插进头发里,好使自己看起来更像是仓皇而逃。然后她一路经过客房、上山钻进树林,一路尖叫:“总统死啦!总统死啦!”
莱梅克在一辆深色的联邦政府车后面停下了。刚往白色的小别墅那儿迈了一步,他就知道出事了。
一个女人正从一幢小一点儿的客房里出来,一步一步往山下走。从两只挥来挥去的胳膊可以看出她很烦躁。她身后停着一辆凯迪拉克,后备箱大开着。她似乎在催促另一个正往斜坡上走的女人。莱梅克认出来:露西·卢兹福特。她走得很慢,仿佛被吓着了。那个狂躁的女人双手抓住露西,狠命摇了摇,然后便一头往小白宫的前门那儿走去。莱梅克把手伸向衣服里掏枪,但刚碰到又缩回来了——在这个地方,一个人也不认识,显然不适合举着武器到处跑。于是他一路小跑,抢在那个女人先赶到门前。
他猛地掀开门帘。越过门槛是一间带壁炉的大屋子,餐桌上摆着午饭,其他的桌子上是文件,其中不少散落在地。两个女人站在屋里咬着手指发愣。
他急吼吼地问道:“总统在哪儿?”
其中矮一点儿、邋遢一点儿的那个把手从嘴边拿开,无声地指了指。莱梅克旋即冲过去。
他在门口停了下来。床边的三个人都回过头来看他。他们不认识莱梅克,莱梅克也不认识他们。他看到一个黑人,一个棕色皮肤的人和一个盛装打扮的年纪稍大一点儿的女人。但毫无疑问,他认识躺在床上的那位。
那个黑人正在给弗兰克林·罗斯福脱衣服,他亮闪闪的皮鞋已经被小心地放到了床下,露出穿着袜子的双脚;身上裹着一件漂亮的披风,不过领带和衬衫都被解开了。三人很快不再搭理莱梅克,回头继续照料罗斯福。莱梅克看到他脸色灰白、呼吸费力,便知道他快不行了。
这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你到底是谁?”
莱梅克转过脸去看到一个大块头——就是门口车里的那个特工。
“莱梅克。没时间跟你多说,不过我跟瑞利是一起的。告诉他我在这儿。快过来。”
他把特工推出了总统的卧室。客厅里,刚才跟莱梅克往这里走的那个女人正一把抓起一个画架,手里还抱着几管颜料。
“这位特工,你叫什么?”
“贝尔瑞。”
“好,贝尔瑞,这事儿什么时候发生的?”
“刚刚,大概一分钟以前。”
“有一个跟卢兹福特夫人一起过来的女佣,年轻小姑娘,挺高的,棕色皮肤?”
贝尔瑞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个邋遢的女人又从沙发上站起来,抢着说:“狄塞尔维。”
“狄塞尔维,对,就是她。她现在在哪儿?”
贝尔瑞指指外面上山的方向,“她就在你来之前跑了。往那儿跑的,进了树林。”
“贝尔瑞,马上发警报,通知所有你能通知到的人,瑞利、海军陆战队、州警……让所有的人把这里封锁起来,任何人不许出入。”
莱梅克说着冲了出去,没作解释。他知道特工贝尔瑞是不会听一个他认都不认识的人指挥的。他会犹豫一下,先去跟他的头儿瑞利核实。有这点儿功夫,朱蒂斯早就跑了。
在树荫遮天的庭院里,露西·卢兹福特还在挣扎着往客房那边走。莱梅克没时间招呼她了。朱蒂斯是往东北方向跑的,莱梅克跟着飞奔过去。
他握着那把·38奔跑着,但追逐并不是他的强项。在华盛顿呆的这几个月又让他尤其不在状态。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拼命挥动胳膊,踢得脚下树叶乱飞,在灌木丛里横冲直撞。他知道朱蒂斯会听见动静而且他几乎不可能追上她,但还是说服自己继续跑着。手里拿着的那把科尔特愈发的沉重了。
莱梅克奋力地跑着。厚厚的落叶让每一步都踏得很不实在。因为零星分布的大树,他不能直线追击,而一路躲躲闪闪又格外消耗体力。他的速度越来越慢,最后终于停了下来,双手撑住膝盖,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喘气。这时他看到地上有一堆东西。
树丛里大概十步远的地方,一棵粗壮的橡树下放着一堆衣服。莱梅克站直身子,稳住呼吸,举起那把·38扫过整个山头。他每迈一步都小心翼翼,眼睛和枪口随时对准有动静的地方。走到那堆衣服旁边时,他迅速往下看了一眼,那是一件浅蓝色的女佣服,白色滚边,镶着蕾丝。
他下意识地握紧科尔特,一动不动,侧耳倾听,搜寻着落叶上嘎吱嘎吱的脚步声,或者树丛里一闪而过的身影。
“你好,莱梅克。”
莱梅克寻声转过枪指向山上,但却不见朱蒂斯的人。
“朱蒂斯。”
“见到你太不可思议了。我还说谁一路那么大声地跟踪我呢。一开始我还以为有人在骑马。”
“出来,我看不见你。”
“那是一把·38的科尔特?”
“没错,他妈的沉死了。”
“我能看出来。瞧你上气不接下气的。”
“我是有点儿。”
朱蒂斯笑出声儿来。
“主要赐予人类力量,于是他教会我们通过劳动强身健体。”
莱梅克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平静下来。他现在已经完全站直了,能感到太阳穴和手上的脉搏在突突地跳着。
“朱蒂斯,出来!”
斜坡上六十步远的地方,朱蒂斯从一棵大橡树后探出了脑袋,头发比上次她在大使馆里戴的那顶假发短了许多。
“他死了。”莱梅克说。
“应该说他很快就要死了。”
“你到底干了什么?”
“你不久就会弄清楚的。见过安娜特了?”
“对。”
“她怎么样了?”
“她还好。”
莱梅克双手握枪慢慢地举起,对准朱蒂斯的脸。
“一切都结束了。”他说。
“还没呢,麦克,远远没有。到我回家还有很远的路。所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要走了。”
莱梅克的食指勾紧了扳机,“把你的手放在我能看到的地方,然后出来!”
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莱梅克还是能看到她笑着露出一口白牙,眼里闪着狡黠的绿光。
“这枪太大了,不精确。并且这是仰角射击,我的目标很小,而你会很累。”
莱梅克开枪了。子弹打在距她耳朵仅仅几尺远的树干中央,击落了一块树皮。朱蒂斯敏捷地躲到树后。子弹的爆炸声在林子里回响。小鸟们受了惊,拍拍翅膀飞走了。朱蒂斯又慢慢斜出身子。
“约重一百三十格令,”他一边喊一边瞄准她的额头,“根据记录,我他妈还是个不错的职业射手。”
“我的天,你还真是。”
说完这个,朱蒂斯整个儿从树后面走出来。她穿着一件黑衬衫,下面配条绿裙子,肩上背一只黑色的提包,看起来像要出去逛街,就颜色搭配非常适合从树林里逃跑。
莱梅克开始慢慢往坡上走。枪稳稳举在手里,对准了朱蒂斯。她没有举起手来,而把它们搭在腰上,不耐烦地用拇指打着拍子,“听我的,麦克。他们最不想你做的就是把我抓回去。”
莱梅克听到这话犹豫了一下,她说得也不是毫无道理。但他没停脚,眼睛顺着枪直视着她。
“听我说,”她又开口了,“你的任务是截住我,但已经太晚了。而我的任务是杀了他。现在大家的工作都结束了。不如都回去吧。”
莱梅克继续逼近。现在离她只有一半的距离了。朱蒂斯抬起一只脚做好回头往山上跑的准备。莱梅克换个方向绕到她的侧面。她一扭头,看到散发着火药味的枪口正一点一点靠近自己的脸颊,不动了。
林子里静极了,只有莱梅克的脚步声。他把两人的距离缩短到五步,然后停下来。科尔特的枪口对着朱蒂斯的眉心。
“把包放下。”
朱蒂斯丢掉包。莱梅克又逼近了两步。她叹口气,好像在说他的谨慎完全没有必要。
“麦克,我没有武器。老实说,我都没想到会有人追我。我精心策划,干得非常顺利,完全可以装作是落荒而逃。只有你,亲爱的,让人不可思议。只有你。不然,还有谁能猜到呢?”
莱梅克指指地,“蹲下。”
朱蒂斯没动。
莱梅克继续往前走,坚决不放下科尔特。突然,他猛地一推朱蒂斯的肩膀,同时把腿伸到她身后一扫——整个动作像猎豹一样敏捷。朱蒂斯被重重铲倒,仰面摔在地上。
莱梅克退后一步。朱蒂斯疼得龇牙咧嘴,翻到一边揉着后背。
“好痛。不过真漂亮。没想到你还会这一招儿。”
“我们还没扯平呢。”
莱梅克把枪往下指了指。只要给她大腿一枪,她就插翅难飞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待特工或者海军陆战队的人闻声赶来,然后就可以交差了。
“等等。”
莱梅克抬起眼睛。
朱蒂斯举起一只手。猛一看像一个“OK”的手势,凑近了才发现她的两指之间捏着一粒灰色的胶囊。
“我是不会被捕的,麦克。你也知道那不是我的选项。”
莱梅克把枪从她的腿上移至胸口。她用胳膊肘支撑着起来,示威似的把胶囊送到唇边:
“试试看,”她说,“要不我先来。”
“不,你不会这么做的。”
“麦克,你真令我失望。”她啧啧了两声,“谁会比你更了解一个杀手?好好想想。在决定谋杀一个世界上权高位重的人之前,哪个杀手不是先作好死亡和臭名昭著的准备?甚至还有人会主动做这些事。向来如此。从埃及到阿拉穆特的城堡,再到你的美国国土,一个如此美丽的下午。”她耸耸肩,一脸的无所谓,嘴里咬着那粒胶囊,“如果纽伯里波特的那个小老太太能这么做,你清楚我也可以。”
莱梅克眨眨眼睛,有点儿糊涂了。她就躺在自己脚下,躺在黑洞洞的枪口下。按说他是占了绝对上风的。可朱蒂斯却表现得不屑一顾,仿佛他全无抗衡之力。那一刻他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脑子里想起的又是加·布里奇,还有库比斯、阿格丽品娜、夏洛特·科尔黛、布斯和加夫里若·普林西普。这个把毒药放在嘴边的女人是他无法匹敌的——前者刚刚改写了整个世纪的进程。而面对她所创造的历史,麦克·莱梅克充其量只是一个分析者,或者说一个仆从。
“杀掉我根本无济于事。”
“但可以阻止你再做这样的事。”
“不,不会的。阻止我并不能阻止这样的事。”她坐起身来,“如果你坚持这么认为,就开枪;但是下一个要死的还是得死。你等着瞧好了。你可以把这些都写下来。不过记住,我可全告诉过你。”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朱蒂斯竟然站了起来,一只手拍打着裙子上的枝枝叶叶,理好衣服,另一只手捏着胶囊,始终没从嘴边挪开。她甚至为了捡包不再看着莱梅克了。
“但你是不会开枪的,麦克。我非常了解一个杀手是什么样儿的,你也是。上次在大使馆,你用那把可爱的小威尔湾德指着我的腹部时,一看你的眼睛我就什么都不担心了。”
莱梅克又一次用科尔特瞄准她的眉心。朱蒂斯离枪口只有五英尺远,却依然面不改色。她盯着莱梅克的脸说:“你知道这把·38可以把我的脑袋打成什么样儿。可能比阿诺德的还要糟糕。”
莱梅克想起在纽伯里波特被朱蒂斯杀死的那个丈夫来,不寒而栗。
“我知道,”她的口气缓和下来,“一定非常恶心。我也知道那给你带来了阴影。麦克,你想做杀手,你想尝尝那是什么滋味。但恐怕你注定是个报告者,而不是参与者。”
“也许我可以证明你是错的。”
朱蒂斯笑了,笑得足以让人消除敌意,“噢,别这样,麦克。一个女人说你善良温和不会杀人并不是在侮辱你的人格。但我现在没时间安慰你。我得走了。你会理解的。”
莱梅克摇摇头,“你走不了的。”
她反驳道:“历史,麦克,她此时此刻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她要美国总统死,所以才派我去完成这项工作。现在,既然这事已经完成了,历史也会让我活下去。”
他举着科尔特问:“你怎么知道就是这样?”
她又笑了,用一个真正的杀手的手指对着莱梅克的眉心,和他的武器呼应。
“你又让我失望了。答案出奇地简单,”她背过身去,回头说道——胶囊还举在嘴边,“历史派了你来阻止我。麦克。”
莱梅克从她背后瞄准好,准星正对心脏。
“不要!”
朱蒂斯笑了。突然间,她以惊人的速度全力向山坡跑去,像一匹狼似的越来越快。莱梅克依然用枪对着她,跟着往山上跑去。有一小会儿她就在沉沉的科尔特的射程里。莱梅克深吸一口气想再一次叫住她。
但他终究吐出了那口气,同时,也放过了朱蒂斯。
在朱蒂斯还有几步就要跑出科尔特的射程时,莱梅克开枪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但后来又觉得弄明白了——毕竟,那是他应该扮演的角色。
枪声并没有阻止朱蒂斯上山的脚步。当回声响起时,她双手举过头顶。莱梅克看不出那种手势是表示胜利还是告别。
她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