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新居大漏

这天叫的酒席,是台北市的饭馆到此堂会的,大厨、二厨、侍应生总共来了三个人。连同桌椅各项物件用一辆三轮货车运到。

外面暴雨连天,做各项的事情都很不方便,整个客厅被他们弄得湿湿的。

好在这幢屋子的厨房够大,办一桌酒席有余,只可惜不能开窗而致空气污浊。

我发现胡公道老先生的司机并没有进屋,风雨连天让他一个人坐在汽车之中,既不仁道,也太难过了。

我让欧巴桑撑了一只雨伞,请廖司机进屋,其实共桌吃饭也无妨的。

过了片刻,欧巴桑淋得一身湿,又从屋外回来了,她说那位廖司机宁死也不肯进屋,什么道理呢?他害怕马莉莎再揍他不成?

廖司机还让欧巴桑带了话进来,问胡公道老先生需要等多久的时间?他想上市镇去吃面。

胡公道老先生洞悉其中的道理,关照欧巴桑说:“叫他吃完面回来就是了!”

因为麻将牌送到了,“掷骰子”就收了场,欧巴桑已经将麻将桌子弄好了,连麻将牌也摊在桌面上。

问题是谁上桌呢?

台风就要光临,每位客人的心情都是焦急的,巴望着及早回家。自然雷三封是例外的。

胡公道老先生两夫妇当然没肯上桌,他俩对这一方面没有兴趣。

小张小李的太太推托着孩子怕打雷,就怕台风登陆时雷雨交加,将乖宝宝吓坏了。她们吃过饭就得马上赶回家去。

王文娟王文美两姊妹更不用说了,她们学麻将还是在“幼稚园”的阶段,和她们搓牌哪会有乐趣可言呢?

怎么办呢?除了妈妈和雷三封等着要上桌子之外,是两缺两,就算马莉莎凑上一脚,还是三缺一。

同时,马莉莎还正在闹情绪,她就是不高兴雷三封再和妈妈在赌桌上接触。

幸好小张和小李很帮忙,在一阵拖拖拉拉的情况之下,他俩算是凑上搭子了。

香港人搬新屋子请酒席称为“入伙酒”,筵席开始,还算满热闹的,可惜就是窗外风雨交加。

雷三封和小张小李都是凑热闹的能手,他们猜拳喝令,互相劝酒,可以使人将台风的恐怖也给冲淡了。

胡公道夫妇不到终席就告退了,刮台风是最好的理由。

屋外的院子已经涨满了水,由于它是花园洋房的关系,除了水泥的通道,两旁边植花草树木,一经雨水的冲刷,它就变成烂泥巴了。

胡公道夫妇两人是执着雨伞盖着雨衣,踏水上汽车的。

我送客回来时,欧巴桑正在告诉妈妈,厨房的墙角漏水。

这还不说,二楼上的主房也漏水,麻将间也漏水。嗨,漏水的地方愈来愈多。

新粉刷的墙壁立刻就一塌胡涂了。这算是什么样的花园洋房呢?禁不起一点的风雨,就已经原形毕露了。

结束了酒席,王文娟两姊妹告辞,她们要请欧巴桑外出替她俩找计程车。

每在大风雨的时间,计程汽车是很难寻得着的。

“有钱能使鬼推磨”,欧巴桑是老资格的佣人,使用这种人非得要有手段不可。王文娟懂得很多,她先塞了五十元钞票到欧巴桑的手里,然后再吩咐她去找车。

欧巴桑撑起了雨伞,风雨再大,她也跑得很快。

听说欧巴桑去找计程车,小张小李的太太和她俩的先生起了小小的争执。

先时是两位太太的意见,刮台风需要早些儿回家,所以计程车一到,大家就一起告退回家去算了。

但是小张小李都认为田老太太“乔迁之庆”,就只有几个知己的客人,老太太既爱搓麻将,应该陪她老人家多玩个几圈。

他们并非是明目张胆地争吵,交头接耳你一句我一句,这种吵架也是够别致的。

终于他们有了协议,两位太太先行回家去照顾孩子,两位先生再陪老太太搓牌,在十二点钟之前一定回到家里去。

不一会,欧巴桑淋得浑身湿透,雨伞也给吹弯了,一副狼狈不堪的形状回来了。她是跑到公路局车站,好容易才截着一辆计程车的。

“找计程车这样的困难,待会儿你们怎样回家呢?”小李的太太问她的先生说。

“我们总该会自己想办法的!”小李说。

“不要紧,马莉莎有汽车!”小张说。

“天雨路滑,我的驾驶技术不行,刚才就掉进泥坑里去了!”马莉莎是头一次自认不行的。

“没关系,顶多由我开车!”小李说。

“你行吗?你没有驾驶执照!”马莉莎说。

小李大笑,说:“你也没有驾驶执照!”

“我总归有学习执照!”

“学习执照等于没有,风雨这样大,还怕会有交通警察检查你不成吗?”小李加以胡诌说:“不是骗你的,我以前曾驾驶过大卡车!”

“我才不相信!”

计程车载着王文娟王文美两姊妹去了,菜馆的人等待着结帐。他们的三轮货车马上就要到,也应该走了。

妈妈将她的皮包递交给我,让我替她将筵席的帐给结算了。她边说:

“其实下大雨,最好的消遣还是搓麻将!”

我说:“在妈妈来说,不下雨的时候,搓麻将也是最好的消遣!”

“当然,当然,天底下任何事情都可以不必去管它了!”妈妈说。

“老太太!不对劲了!”欧巴桑慌慌张张自楼梯跑了上楼。

“又是什么事情不得了?”妈妈问。

“后面有黄泥巴水浸进厨房了!”欧巴桑说。

“你不会找几块废布堵一堵吗?”妈妈一点也不慌张。

“新屋子,新家具,所有的东西都是新的,哪来的废布?”

“马莉莎去找,在我的衣箱里,有不需要的旧衣裳,就将它当做废布!”妈妈用命令式的口吻说。

马莉莎噘唇皮,领命而去。

在妈妈的衣箱里,哪有什么旧衣裳,全是由香港带来的,最旧的也有七成新。

她选择了几件较为不值钱的,如毛布睡衣啦、夏布长衫、容易吸水的衣裳,就将它当做了废布。

欧巴桑一看,那几件所谓的旧衣裳,可能比她穿出去“吃拜拜”的还要漂亮得多。她起了贪婪之心,忙说:“拿我的衣裳来交换如何?”

马莉莎说:“你既然有旧衣裳,为什么不早说呢?”

“唉,一件破衣裳,我们缝缝补补,还可以穿个好几年呢!”

“顶多妈妈再花钱给你做新的!”

“这样当然求之不得呢!不过最好还是交换,一件换一件!”

她俩就下楼进厨房去堵塞后门浸进的泥巴水了。在狂风暴雨的情形下,几件破衣裳哪能堵得住门缝外的浸水呢?

马莉莎觉得奇怪,那些黄泥巴黄得出奇,它好像不是由地上漂起来的。

因之,她将后门打开,打算向外面观察一番。

她一启门,纰漏就出大了,刚好后门是当风之处,一阵飞砂走石,连锅镬碗筷之类的厨具也吹得满地打滚,它又由厨房直飞出饭厅,直飞出客厅外去了。

那可真够热闹呢,唏哩哗啦的,连花瓶茶杯都倒塌了好几只。

最糟糕的还是厨房后院的烂泥巴,它早已高出了门槛好几寸。

不启开后门它只是由门缝里慢慢地渗进来,一经开门,它就如水银泻地似的。

那浓厚得有如泥糕似的黄泥巴,只霎时之间就涌满了整间厨房的磨石子地板。

马莉莎想再要关上门时已经是来不及了。风力已经是够吓人的了,门板在浓浆似的黄泥巴上移动也很费力。

“那不是山崩吗?”马莉莎发现山上面不断地有大块大块的泥团下坠。

这幢花园洋房所选的位置可真好,靠山傍水。背面所对着的是一座黄泥山,一经豪雨冲刷,连雨水带泥巴就会向山下猛泻,这栋洋房的花园,好像就是它的汇流之地。

怪不得没有多久的时间,后面的院子已经积满了黄泥。

相信再过一段时间,整栋的屋子都会被黄泥浆所包围了。

马莉莎好容易才算是将后门重新关上,她急疾向楼上跑。

这时妈妈正和了一把大牌,“全带八”的“满园花”,她还在计算番数呢。

“全带八还算不算八将的?你们看这副牌有多么的大?四归二的三相逢还带一般高!断么,平和还有独听,我是单吊的,就看这只八万好,谁家摸着了都不要……”

马莉莎奔上楼梯时就听见了,她叫嚷着说:“别再全带八啦!现在屋子下面带泥巴……”

“什么事情大惊小怪的?好容易刚和了一把‘满园花’!”妈妈以叱责的语气说。

“还满园花吗?现在满园是烂泥巴了!”她气呼呼地回答。

“到底是怎么回事?瞧你脸色发青!”我一直坐在妈妈的身背后看牌,插嘴问马莉莎说。

“可能是后面山崩,雨水将烂泥巴全冲到院子里来了!”她说。

“山崩吗?”我吃了一惊。

小张和小李立时也神色惶然,山崩是很可怕的事情。报纸上经常有活埋人的报导。

雷三封却说话了!“住在这地方怎会山崩呢?木栅又不是山区!”

“山上面有大团大团的泥巴掉下来,还不是山崩吗?”马莉莎说。

“别说得吓煞人的,我还是刚和了一把大牌!”妈妈申斥说。

“泥巴水由后门渗进来,已经堵它不住了!”马莉莎说。

“你们不是已经调查过,河水改了道,这地方不再淹水了吗?”妈妈又将老问题提出来了。

“它应该是不会淹水的,问题是刮台风时,豪雨成灾,连台北市一样的会淹水!”我说。

“田平,你去看看!”妈妈向我命令。

我很了解妈妈的脾气,她只要坐上麻将桌子,连天塌下来也不会管的。

我就向马莉莎挥手,教她不要多说下去了。当我和马莉莎走下楼梯之时。还听得妈妈在计算她的番数。

“‘全带八’七千和,断断,平和,四归二,独独,三相逢,般般……”

楼底下的情况是愈来愈严重了,厨房后门渗进的烂泥巴愈来愈多,厨房的磨石子地板已经完全变成烂泥淖了。

它已渐渐地涌上走廊,又马上要进入饭厅和客厅。

前门的情况也不大好,门槛处也滴滴嗒嗒地进水,相信门外的花园早已经变成水塘了。

漏雨的地方愈来愈多,特别是浴室里至为严重。它刚好是接连着屋顶上的贮水塔,建造这房屋者偷工减料,因此它像喷泉似的,自墙壁上天花板上唏哩哗啦下来。

好在它漏下来的地方,大部分是漏在浴缸里,可以从浴缸里泄走。要不然,整间浴室也要水满啦。

“这是什么样的花园洋房?它和贫民窟差不多呢!”我吁了口气说。

“你别光看前面,你该后门去看看,究竟是不是山崩!”马莉莎很气恼地说。

进厨房去还非得脱鞋子不可,因为它早已经漫满了烂泥浆了。

“后山是斜坡形的,它又怎会崩呢?”我说。

“你看过就知道了!”

我只有脱下鞋袜,卷高了裤腿,光着脚,踩到泥浆上的滋味不大好受。

好容易算是将那扇后门拉开了,这一打开不要紧,狂风暴雨有如鬼哭神号的,有着一股吓人的力量向屋内猛冲。

厨房内的锅碗瓢盘又开始飞舞了,唏哩哗啦像奏交响乐似的。连碗橱的玻璃也砸碎了。

刚好一团烂泥巴迎面飞来打在我的脸上,我立足不稳四脚朝天掼到地上。

这一跌该好看了,爬起身来时简直是一个泥人了。

马莉莎一看,她并没有同情心,立时笑得前仰后合,好像那一肚子的怨气完全发泄了,简直像是“幸灾乐祸”呢。

“风力这样大,你还要我开门干嘛?”我气恼地问。

“不开门看过,你又怎会知道呢?”她说。

欧巴桑闻声也赶了过来,她和马莉莎一样,非但没有同情心,还要捧腹大笑,也可以说是苦中作乐呢。

我抬手拭去脸上的泥垢,不拭还好,一经拭抹,整个脸孔变成泥脸,只露出一双眼睛了。

欧巴桑还算是有良心的,她踏着烂泥巴过来,将我自地面上扶起,还帮同我将后门重新掩上。

“快到浴室去洗一洗吧!”她说。

“洗也没有用处,地上的泥土如何清除呢?”我说。

“前门进水,后门进泥,用什么方法清除呢?非得先清除院子,到前后院都不进水,不进泥巴,屋子里面才可以有保障!”马莉莎说。

我开始感到莫名其妙了,说:“这地方究竟算不算低洼地区?假如说,我们是处在危险地带,应该及早撤离才对!”

“谁知道呢?”马莉莎说:“到目前为止,我们已被豪雨和烂泥浆所困了!”

欧巴桑有她的经验,说:“我曾在低洼地区住过,假如有危险性,警察早派人劝告我们离去了!”

“现在该怎么办呢?”我呐呐说。

“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听天由命了!”马莉莎说。

“你看饭厅里打破一块玻璃,雨水不断地往内飘,前门进水,后门进泥,浴室里涨满了水已经要漫出来了,相信不久,楼下就会水涨,会淹多高谁也不知道呢!”欧巴桑说。

我拧开自来水唏哩哗啦洗了一阵,算是将脸上及上半身的泥垢草草洗干净。

客厅和饭厅漫水已有寸多高了,我们都得撤退上楼去。

“唉,不知道田一刀田二刀在家里怎样了?我很想回去看一看!”马莉莎忽然心血来潮,思想到孩子了。“啊哟,我的汽车还停在门外……”

她发狠奔向大门,那辆老爷汽车比她的命根子还重要。

在这时候不论是开前门也好,启后门也好,暴风雨就会向屋内袭击。

马莉莎光着脚就向屋外跑。院外淹水已有半尺多深,暴雨如注她也不管了,就是要看她的那辆老爷座车。

汽车是停在花园门外的,那地方已经像是一片汪洋大海了。

那辆汽车如同是该海洋的一座小海岛,水深已漫到了汽车的轮胎之上了。引擎泡了水,就休想再可以将它启动,刚好经过大修的汽车,这时又告“泡汤”了。

“我的汽车……”她跺脚干着急。

我冒着雨,追出门外,向她劝告说:“别管汽车了,还是人要紧!”

马莉莎喃喃说:“修车厂的老板曾保险过三四个星期之内不抛锚,我看他将怎样交代?”

我失笑说:“天灾人祸谁也管不了,‘泡水’抛锚谁替你负责呢?”

“我着实早应该回家去的!”她是为了惋惜那辆汽车。

“在暴风雨之中驾车,也许它会跌进泥坑里去,不是一样地‘泡汤’吗?”我给她慰劝。

“至少回到家里去,我可以照顾田一刀田二刀,暴风雨的晚上,她们会害怕的!”

“现在想到这问题已经来不及了,不过有陈嫂照顾她们两个,也大可以放心……”

“陈嫂是个神经病!”

“她有上帝同在,可保平安无事的!”

我俩重回到屋内时,已淋得和落汤鸡相似,屋内淹水的情形愈来愈趋严重,已有两三寸高了,再发展下去,难以想像。

泡在水里,很不是味道,是必须撤退到楼上去不可了。

三楼上的牌局进入剧烈阶段,妈妈的手风顺极了,简直有如神助呢,要什么牌,来什么牌,做什么牌,和什么牌,叱咤风云,呼风唤雨!是“一吃三”的场面。

他们言定只搓十二圈牌的,将接近结束阶段,三位输家输得热汗直冒,当然他们谁也不会考虑到屋外的风雨、楼下淹水的情形严重了。

我和马莉沙浑身湿淋淋走进了麻将间,他们四个人谁也不会注意。

妈妈又是自摸一副清一色。

“三相碰,独听嵌心五,绝章,将!你们算算看,除了清一色之外,还有多少番?”妈妈的兴奋情绪无可形容。

“投降了!”小李双手一摆,表示无可奈何了。他拭着汗说:“最后的一把牌,还要放这样大的炮!”

“非战之罪也!我今天早上出门就碰见‘洋姑子’,注定了就是要惨败的!”小张也倒吊着眉毛说。

十二圈麻将既已结束,就该是结帐掏钞票的时候,这是最尴尬的一段时刻。

雷三封的筹码输得光光的,还欠有外帐。大致上他的衣袋中不会有足够付赌帐的钞票,所以显得特别的狼狈。他的赌品就是坏在这个地方,从来坐上赌桌就打稳了主意准备赢钞票的。

“一吃三,有点不大服气,大家再来个几圈好了!”他首先提出建议。

“对嘛,下大雨正是搓牌的天气!”妈妈说,她是从来不在牌桌上叫饶的。

小张三心两意,先看手表,说:“现在什么时候了?如果再搓下去岂不是要天亮了?”

小李说:“我们和太太约法三章,需得在十二点钟以前回到家的!”

“刮台风还管太太什么事情。”雷三封说。

“刮台风没有男人在家总归是不好的,万一有什么事情……”小李说。

“那会有什么事情呢?”妈妈说。

我很了解小张和小李的心情,他俩输了钱又有点不大甘心,搓通宵麻将,次日回家去,两位太太必然吵闹,十分为难呢。

我便故意插嘴说:“看情形你们似乎必须要搓下去不可了,因为外面根本不能通行!”

小李说:“是淹水吗?”

小张说:“就算是涉水,我们也得回家去!”

我说:“外面淹水不去说它了,连楼底下也涨满了水,还加上烂泥巴!”

“屋子里也涨满水了吗?”霎时间,大家都惊愕不已。

这时,小张小李和雷三封才发现我和马莉莎那副狼狈的形状。

“怎么搞的?光着脚,全身湿淋淋的?”雷三封问。

“在楼下搬泥,做苦工!”我回答。

“这么严重吗?”

小张小李领在前面发足奔下楼梯,雷三封和妈妈跟随在后。举目一看,赫,真可说是奇景了,富丽堂皇的客厅里长满了泥巴,破玻璃窗外还飘进风雨。

五千多元买的一盏琉璃灯仍吊在客厅天花板的中央,不断地晃着,和地面上的情形相映成趣。

“将近五十万元,买这么的一幢屋子吗?”雷三封轻描淡写地说。

“会塌屋吗?”小张惊骇起来。

“屋子不至于塌下来,但是我们都被困在此了!”我说。

“买这幢花园洋房岂不上当?”小李说。

“上当也没有办法了,银货两讫!”我说。

妈妈是处在哭笑不得的地位,她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屋子是她看中的,依山傍水,房间的用途分配,总之,都是她的主意。

“走投无路,还是搓牌吧!”她表示了她的意见。

“被困在此,除了搓牌以外,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呢?”雷三封说。

“到处漏雨,我真担心屋子会塌下来!”小张说。

“好吧!搓牌,反正是太太也无话可说的了!”小李语气轻松地说。

他们重新走进麻将间时,刚搬了座位,可糟糕了,停电啦。

电灯忽然熄灭,大家伸手不见五指。

“怎么搞的?没有电了!”妈妈大声说。

“每在刮台风风力过猛时,电力公司为了安全起见,他们就关闭电流!”小李表示他见多识广。

“也许是电线被吹断了也不一定!”小张说。

“你看窗外,所有的地方都没有灯光了,证明是停电了!”小李说。

“欧巴桑,有没有蜡烛?点上几支蜡烛也可以搓牌的!”雷三封又出了新主意。

哪来的蜡烛呢?请客忙了一整天,谁也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根本就没有“防台”的准备呢。

“没有蜡烛!”欧巴桑回答得干脆。

“有没有手电筒呢?两支手电筒,对面对照着就行了!”雷三封再说。

“没有手电筒!”欧巴桑再回答。

“惨了,大家就在黑暗中对坐着到天亮吗?”小张变成多愁善感了。

“真讨厌,买屋子买着这样的地方!”妈妈也发牢骚了。

“整个台北市也会停电的!”我说。

雷三封和小李轮流燃着打火机藉以照光。

“嗯!我有办法!”雷三封又想出了新的主意,再次又叫嚷说:“欧巴桑,厨房里有没有麻油?”

“没有麻油,只有花生油!”

“不管什么油,只要有油,我就可以制造油灯!”雷三封兴致奕奕地说。

这时候要进厨房去,还非得脱了鞋子光着脚板不可。因为满地是烂泥巴呢。

他一点也不含糊,脱了靴袜,以打火机照明,就向厨房内跑了进去。

“欧巴桑来帮我的忙!”他吩咐说。

刮台风的晚上,假如是居住在市区内的安全地带,理应早些儿上床睡觉才是道理。

停电是必然的事情,大家默默对坐在黑暗之中,听窗外的风雨和屋子里漏水的声音,也真不是味道呢。

“是否年年刮台风都是这样的情形?”妈妈打开话匣子,她问。

“居住在市区内就不一样!至少公寓房子不会漏雨,淹水的情形也不会这样严重!”我回答说。

“香港就不一样,从来不会停电的!”妈妈说。

“那也不一定,若在偏僻的地区如沙田堪等的地方,一样会停电的,试想若有电线折断,搭落在水中那会有多么的危险,谁触着水就会触电了。”我说。

“照你这样说,我们这地方也算是落后地区了?”她问。

“至少淹水、山崩、有泥浆、房屋漏水,它就不会高级到哪里去!”

“买这幢屋子上当了?”

“可不是上当了吗?乔迁的头一天就受罪了!”我说。

雷三封真有办法,他真的弄了好几盏油灯,用小碟子盛油,破抹布撕成了布条做灯心,经点亮后,用玻璃杯将它架起,麻将桌子的四角,每边放置一盏,足够搓麻将照明用了。

“嘻,雷舅父真是有办法,这样搓麻将倒也新鲜!”妈妈夸奖了一番。

他们可以说是苦中作乐了,四个人又唏哩哗啦地搓起来了。

我和马莉莎坐着也无聊,好在这幢屋子有现成的客房,可以供我们歇息。

马莉莎踌躇不安,他向我问计,说:“有什么办法可以使舅父不和你妈妈搓牌?”

我说:“他们都是长辈,事情该怎样去管呢?”

“舅父的赌品不好,输了钱不给不说,还向妈妈借钱,真是丢脸呢!”

“你给他一点赌本不就了事了吗?”

“没有用处!他的恶习难改,身上再有钱时也是到处借的!”

“是你的舅父,你自己去想办法吧!”我说。


一夜过去,风雨稍微收敛,大致上台风已告过境了。

麻将间内的战局还在继续,什么时候重新有了电灯的,我一点也不知道。

我走进麻将间时,只见小张小李两人脸色如土,他们两个也不知道是交了什么运,手风由始至终就没有好转过,被杀得“狗血淋头”,输得连火气也没有了。

雷三封反败为胜,据说他连和了好几副清一色,已经开始赢钱了呢。

天已经亮了,风雨也渐告歇下,自然在不久之间牌局也要收场了。换句话说,雷三封马上就可以有进帐了。

所以在这时候,他比谁都风趣,嘻嘻哈哈地逗得妈妈不时咯咯大笑。

小张和小李绷着脸,他们哪有心情笑得出来呢?若加以估计,这一场麻将至少输掉了半个月以上的薪水,回家去怎样向太太交代呢?

最后的一副牌,雷三封自摸了一个起码和,他很大方,关照小张小李不用付筹码了。随着伸了一个大懒腰,说:

“累煞了!”

妈妈说:“楼下面积满了泥巴,反正出不了门,为什么不搓下去?”

小李说:“不行,要上班,我们得到工厂去,说不定今天还要特别忙!”

“刮台风不可以请假吗?”

“唉,这两天正在办外销出口,手续有多烦,田平应该知道的!”小李说。

“楼下面积满了烂泥巴,你们怎样出去呢?”妈妈好心说。

“不能说你楼底下有烂泥巴,我们就永远出不去,总得要想办法呀!”

“待风雨稍停后,让欧巴桑到外面去雇几个人回来,将泥巴铲掉,你们不就可以走了吗?”

“啊,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了?况且在这个时候你能到哪里去雇人呢?”

雷三封很热心,他一揉手,说:“没关系,你叫欧巴桑去借一把铲子回来,我替你铲泥巴就是了!”

妈妈忙说:“那怎么好意思让舅父动手呢?”

“搓了一晚通宵麻将,我正打算活络一下筋骨!”

牌帐是非结不可了,小张小李将我扯在一旁,他俩都没有带着足够的钱。

“我们原没打算搓麻将的,也想不到会输得那么多……”

我将身上所有的钞票全掏了出来,还不够他们两个人付帐。

雷三封真让欧巴桑向附近邻居借来了铲子,真就开始展开除泥工作了。

马莉莎的舅父帮忙动了手,我也不能袖手旁观,只好卷裤腿学着他的模样帮同清除积泥呢。

客厅里的烂泥浆至少也有三四寸厚,至于屋子外面的情形可更糟糕了,连积水都未完全退去呢。

小张和小李光着脚涉足到了门首又折了回头,他们反正是出不到户外的马路上去,便实行帮忙清除泥土了。

当马莉莎起床时,在二楼上的扶手栏杆上向下一看,只见四条大汉正在客厅里气呼呼地进行清泥工作。

“怎么回事,你们由搓麻将变成做苦工了吗?”

雷三封神色愉快,向她招手说:“别多说话了,我们空着肚子熬了一夜,现在又要赴劳役,肚子饿煞了,最好是找一些东西给我们吃!”

“欧巴桑呢?”

“欧巴桑负责替我们提水冲泥,这所客厅没有五百加仑以上的自来水,休想将它冲得干净了!”我说。

倏地,妈妈也出现在栏杆上,向我们招呼说:“不必冲洗了,我考虑再三!这幢屋子住不下去,还是将它卖掉算了!”

雷三封吃吃笑着说:“买了新房子,搬进来一天,第二天就将它出售吗?”

“有什么办法,能再住下去吗?”

“你打算卖什么价钱?”

“当然照原价!”

“到什么地方去找像你一样的主顾呢?再找第二个人上当恐怕不容易了!”

“所有的家具都泡了水,我将它随同屋子奉送,该便宜了吧?”

我说:“你不将泥土清除,想必连来看屋子的人也不会有!”

“唉,反正买这幢屋子是上足了大当!”妈妈说。

这一天,小张小李和我都没有上工厂去,我们做足了一整天的苦工,总算是将屋子内的积泥清除干净了。

晚间,他们再继续他们的牌局。

妈妈对她的那幢花园洋房已没有留恋之处,除了那间至为别致的麻将间。


报纸上已经刊出了“吉屋包括家具廉让”的启事,在那则广告的左右两侧,全都是房屋售让的启事,大部分都是相同的一个地区的。

经过那一阵台风,那区的房屋和地皮可能就此惨跌。

住户人家有谁高兴在淹水地区置产呢?不在台风的季节,看似还安逸的,每有台风过境可就糟糕了,得受各种的罪呢。

花园洋房的价值摆在那里,它所占的地皮面积、建筑费用——没有钱的人,他们住不起,光是管理就需要人工,但是有钱的人又有谁高兴泡水呢?花钱买罪受吗?

那则广告可能是白登的了,花了广告费无人问津。特别是刚好台风过境之后,整个地区的积泥和汇集的垃圾尚未清除,甚至于连行人也却步呢。

马莉莎的那辆汽车经由修车厂的赵老板用吉普车将它拖走了。

初步估计,又需要五六千元,因为引擎泡了水,而且是泥巴水,非得将它完全拆开清刷干净不可,刚经过大修的汽车,就只跑了几天,又得重新架在修车厂里,那的确是很泄气的事情。

假如说,钞票是由人家的荷包里掏出来,是不会痛心的,马莉莎多年的积蓄已经都摆在那辆汽车之上了。再要她掏钱,她就非得扣家用的小菜钱不可了。

“干脆,连汽车也一并卖掉算了!”她气恼地说。

我不禁失笑,说:“妈妈买一幢花园洋房,住进去一天,就要将它卖掉,她还未光火呢,你为什么生气呢?”

“那是她有冤枉钱可花,我却是无辜的呢,假如说,不是为他们要搓那一场倒霉的麻将,我开着汽车早回家去,不就什么事情也没有了吗?五六千元的修车费,我到什么地方去找,除非我们一家人两三个月不吃小菜!”

我说:“妈妈买错了房屋,她怪你事前不调查清楚,你的汽车泡水,怪妈妈搓麻将,你们怪来怪去,岂不要伤感情吗?”

马莉莎说:“我不是房屋经纪,不赚房屋买卖的佣金,屋子是她自己看中的,我来回奔走,早就烦厌了,到最后还要怪我吗?你们都曾帮忙打听,包括工厂聘用的长年法律顾问,都说那地区已没有问题了,现在它淹了水,能怪我吗?我是听候受气的‘受气包’?”

我摆手说:“不要多发牢骚了,这一次的修车费由我付好了!”

马莉莎这才稍微气平了一点,她纳闷地说:“有一辆汽车这样的麻烦吗?那么有许多有钱的人家,家里有两三辆汽车,那又如何呢?”

“那是有钱的人家!”

“我们还不够有钱吗,买一幢花园洋房,只住了一天就将它连家具一并廉售!”

“那是因为上了当!”

“买一辆汽车上当,买一幢房屋也上当,我们上当要上到什么时候?”

我想,讨论下去,她的问题会愈来愈多,不如回避开为妙。

爸爸由香港来了电报,他将在次日乘中华航空公司的早班飞机抵达台北。大概十二点钟以前要我们去接机。

这是我和马莉莎婚后,爸爸第一次到台北,日子过得快,一晃又是好几年了,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啦。

爸爸可能是为妈妈新买的那幢花园洋房而来的,假如他要观光那幢新居,岂不糟糕了吗?

我将爸爸次日到台北的消息,尽快向妈妈报告。

妈妈说:“赶快拍一封覆电,叫他不必来了!”

“怎来得及呢?”我说。

“来不及怎么办?让你爸爸看那幢淹水的花园洋房吗?他不跳脚才怪,别的事情没有关系,他准怪我搓麻将误事呢!”

“事到如今,事实已摆在眼前,‘丑媳妇终需见家翁’,让爸爸看到这幢花园洋房又何妨?”

“那么马上雇几个工人,赶快去洗扫粉刷一下,至少要它像样一点!”

我失笑说:“那又有什么用处,邻居四周,堆积的泥土和垃圾都还未有清除,一看而知,那地区曾受过浩劫!瞒不住的了!”

“那怎么办?你爸爸的脾气在光火时也不太好受的!”

“到时候该由你应付就是了!”

妈妈考虑了半晌,说:“干脆告诉他,房屋又卖出去算了!”

“反正一切问题由你去解释,于我全无关系!”我加以声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