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我们走吧”少年说 第四章

关于少年的事,我全部如实以告。一开始我为了保护少年,一直不肯说,但他们对我动粗,打到我不省人事,再也无法承受。我丈夫认定少年就是窃贼,想把他找出来,狠狠教训一顿。我把少年的身世、很会迷路的毛病,全告诉了他们。还说少年只是凑巧从仓库里路过,但这种无法理解的事,我丈夫不相信,他直说我疯了,不断嘲笑我。

我夫家的人讨论着是否要将我当作窃贼的共犯,扭送官府,但最后怕人说闲话,才就此作罢。不过我也遭受到更胜以往的不人道对待。他们对我说:“你是窃贼的同伙。反正你嫁进我们家,也只是为了钱吧?既然这样,我们就把你当罪人看待吧。”严苛地对待我,让我觉得之前的处境根本就如同置身天堂。我从早到晚不停工作,明明没犯错,却遭到斥责。拳打脚踢可说是家常便饭,如果我因疼痛而缩在地上,他们便会撂下一句“你要混到什么时候啊”,再多赏我一拳。他们不给我木柴用,我没热水澡可洗,只能以冷水冲澡。就只有客人来时,才没受这样的虐待。当有远方来的大人物到家里作客时,我婆婆和小姑会亲自端茶。一家人全都和颜悦色地走在走廊上。但客人离去后,便又露出恶鬼的面相,开始折磨我。

入夜后,我被关进位于家中深处的一间小库房,被迫在连棉被也没有的地方睡觉。里头既没座灯,也没窗户,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当我睡不着觉时,便逐一回想少年教我的汉字,在脑中加以排列。不可思议的是,我并没哭。当我得知那名受伤的少年逃离仓库时,因为放下心中悬宕的大石,而流下泪来,那是我最后一次哭。从那之后,不管他们再怎么虐待我,我也没流一滴眼泪。在遭受暴力对待时,理应会感到疼痛、难过才对,但我却像是站在离自己数步之遥的地方望着自己似的,感觉一切都无所谓。就算被打掉好几颗牙、鲜血直流、被小叔和公公剥去身上的衣服,我依旧能平静地凝望自己。

“当初真不该娶佃农的女儿,家里臭气冲天。下次改娶个好人家的干金吧。到时候你留下来只会碍事,为了我好,干脆就当你是感染风寒而死,直接把你活埋算了。”

我丈夫在我耳边如此说道,但我却只觉得那声音无比遥远。不过我的心灵还没死。每当想起仓库里的书,我就好想拿在手中阅读。仓库的钥匙被藏了起来,我无法进入仓库。《庭训往来》也只看了一半,硬生生被他们拿走。再这样下去,我好不容易学会的字,恐将就此忘却,我心里惶恐万分。

在清洗东西时,我趁婆婆和小姑不注意,以指头沾水,在干的地方上写字。我想忆起之前学过的汉字。这时,我想起之前与少年的对话。当时我对他说:

“可以不用做写字练习吧。只要会阅读就行了。我只要会看书就够了。我学会写字,又有什么用处呢?”

少年回答我:“这样不行啊,大姐姐。要是日后你想写信给别人时,那不就伤脑筋了吗?写字是向人传达心中的想法。所以一定得学会写字才行。”

向人传达心中的想法?可是我连可以传达心中想法的人也没有。

应该向人传达想法的心灵,正逐渐消失。尽管如此,当夫家的人没注意时,我都会以手指练习写字。

再这样下去,我肯定会被活活折磨死。但至少我不想忘却自己已学会的东西。这么做,我觉得似乎能将少年给我的那份温柔带往另一个世界。如果是这样,死将不再可怕。

我的身子一天比一天衰弱。明明还不到那个年纪,却已出现白发。几乎有一餐没一餐,饿成皮包骨。在饥饿与暴力带来的疼痛下,我难以入眠,在黑暗中想着学会的文字,就此缓缓睡着。不,与其说睡着,不如说是昏厥还比较贴切。我没作梦。事情就发生在这样的某个晚上。我感觉有人的动静,就此从梦中醒来。我所在的库房拉门被人打开。我感觉有人走进,躺着朝眼前的黑暗定睛细看,这时传来一个声音。

“大姐姐,原来你在这儿啊。我找你好久,你们家可真大。每次转过走廊,就会迷路,好几次都跑到远方去了。”

虽然看不到人,但光凭声音我便知道是谁来了。我心中五味杂陈,为之语塞,半晌说不出话来。而且久久发不出声音,舌头无法动弹。不,这可能是梦。还是说,我终于要离开人世了?

有人抓住我的手腕。是少年的手。

“抱歉,我来晚了。之前受伤未愈,到不了这里。因为仓库的大门锁着。我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把仓库里的物品叠高,翻越窗户。”

少年拉我坐起。

“来,我们走吧。大姐姐,不管走到哪儿,我都会牵着你的手,你只要跟着我走就行了。虽然有点暗,但你不必怕。我的夜间视力比谁都来得好。”

我站起身,在走廊上发出一阵嘎吱声,就此让少年牵着走。我很担心夫家的人会因为察觉到动静而起床查看。

来,我们走吧。

听少年这么说,我这才发现自己可以选择逃离这个家。我真傻。为什么不早点照自己的意思这么做呢?难道是因为我心里一直有个依赖的念头,觉得我得靠这个家养我,才能活下去?还是说,在重重暴力下,我的内心就此屈服,害怕自己不照他们的话做,就会有苦头吃,所以从来没这么想过?

“哎呀,迷路了。”

在走廊上绕过几处转角后,透过少年的声音,我注意到周遭的变化。四周还是一片漆黑,但我明白自己此时已不在屋里。脚掌似乎踩在凹凸不平的岩石上。湿冷的寒风吹过,传来像是无数只老鼠发出的吱吱声。

“这里好像是在洞窟里。这声音是蝙蝠吗?”

不知何时,我们已来到外头。由于脚上没穿鞋,踩在突尖的石头上,感到一阵刺痛。这样还能继续走下去吗?正当我如此暗忖时,紧接着脚掌就传来犹如踩在枯叶上的柔软触感。四周一样昏暗,但看得到头顶闪烁的星辰。我们已不是在洞窟里,而是位在森林中。树林茂密,枝叶为夜空镶边。我虽然脑中一片混乱,但我明白是怎么回事。这应该就是少年常迷路的毛病吧。我已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少年自己似乎也不太清楚。但我一点都不会感到不安,反而还觉得很安心。虽然才走没多久,但我们应该已离那问屋子很远了,不是他们想追就追得到。

“星空很美吧。”少年如此说道,我一面哭一面颔首。

在明月和星辰的照亮下,我隐约看出少年的轮廓。

“我们到更安全的地方去吧。这里一定是在深山里。也许有熊出没。”

我们穿过密林,踩踏着枯叶,接着脚掌传来沙子的触感。每走一步,沙子便会包覆脚掌,奇痒难当。

“喏,你看,天空愈来愈亮了。”

耳畔传来沙沙的嘈杂声,起初我并未发现那就是浪潮声。我从没看过大海,所以也难怪会这样。我们走在海边的沙滩上。在幽暗中,我第一次目睹大海,那无边的辽阔,令我心生畏怯,双脚发软。

不久,云层后方逐渐由暗转明,旭日从水平线上露脸,耀眼强光照亮我和少年的脸庞。大海、浪潮、沙滩,全都是只有听闻,不曾亲见的事物。如今这一切都在眼前无限延伸。我突然感到不安起来,这世界真的很辽阔,一望无垠。独自一个人被丢在这种地方,真的有办法生存吗?我是否该回到夫家,向他们道歉认错呢?

不,我再也不要回到那个地方。我对自己因不安而畏缩的内心加以喝斥,激励自己。不会有事的,不管再怎么苦,也比待在那个家来得强。

我们再次迈步前行,不久,闯进一座市町。那里到处都有神社寺院,可以看到各式各样的建筑。少年从某处拿来草屐,走起路来顿时轻松许多。少年继续迷路,时而来到火山口附近,时而徘徊在像是某种巨大动物体内的肉壁间。顺着道路转个弯,突然来到一座马厩,接着走过一座桥后,来到某座城堡的茅厕里。顺着市町外郊的楼梯而上,竟通往工匠刚做好的一只木箱。那天我遍览了一辈子都看不到的这么多的风景。感觉就像传说中被天狗掳走、在天际飞翔、被带往世界各地的神隐孩童。

然而,我们不可能一直旅行下去,少年突然从我面前消失。

那是我们走在河堤时发生的事。

“啊,糟糕。我再不回去,会挨外公骂的。”

话才刚说完,少年脚下一滑,就此从河堤的斜坡滑落。河堤下是整片芒草。蓬松犹如棉花的芒穗,被笼罩在夕阳下。少年叫了一声“哇!”滚落茂密的芒草中,失去踪影。我见他这个样子,不禁笑了起来。待笑完后,四周一片悄静。我等候少年拨开芒草走出。日本钟蟋落寞地呜叫着。迟迟不见少年现身。任凭我再怎么呼叫,也没回应。他留下我一个人,不知跑哪儿去了。我走下河堤,四处寻人,但始终感觉不到少年的气息,只有四周闪着金光的芒草随风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