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鱼馋灯

黄安的妻不是人。

这是黄安的寡母,她的婆婆,在米已成炊之后方才知晓的。

她的名儿唤银婴。

银婴最初人门,决计不是如今这副情状。

当初,她一身细皮白肉,敏感多泪,仿似水造。上身轻软,下身袅娜,摆动时多彩多姿。还有一双美丽的圆眼珠,燦燦闪光。男人见到这样的素白佳人,莫不垂诞欲滴。

银婴是一尾鱼。

自她跟了黄安,作归家娘,以报不啖之恩后,他确曾迷恋过好一阵子。一尾银鱼,简直是鱼水之欢。

银婴渐渐人世了。再绝色的美女,一旦无后顾之忧,养尊处优起来,肯定一“发”不可收拾:发胖。

你看她,整个都滚圆肥满,白肉中几乎淌下油脂。脸儿红彤彤粉团似的,俏丽依然,但不再轻盈了。

记得那日初遇——

才四更时分,曙色尚朦胧,官士们已经开始上早朝,马蹄嗒嗒响过京城。不久,敲着木鱼,念着梵经的和尚,也上街“报晓”。

早市热闹起来。

店铺都打开了大门,等待做买卖。

京城繁华而规模,单是各式各样的店铺,已叫人眼花缭乱。有卖头巾的、腰带的、绒线的,有卖字画的、裱褙的,有卖丹砂熟药的、生药的、眼药的,当然少不了吃食。

熬肉、海鲜、蜜饯、馒头……都有。

黄安是这儿比较独特之一家。

他与寡母赖以维生的是一手好鱼艺。他们不卖活泼的生鲜,而是各种加工鱼食制品,远近驰名。

那鱼酱,以好鱼破缕切丝去骨,和以调料,藏翁子中,泥密封,勿漏气。日曝后熟了,再加好酒解之,非常美味。他们也把鱼贩梢来的小鱼腌制作鲊,或风干。

一尾尾风鱼尾朝上头朝下,挂满在铺前,不失为城中景致。

——其实黄安最会吃。

他认为最美味可口的是活鱼切片生吃。只有魂断归西、难以久搁的鱼才作种种加工。用火、用料、用技术,不过因着它最好吃的阶段过去了。

黄安懂鱼。他娘亲一向以此为荣。

“黄安哥你早!”阿顺又捎来两大桶的鱼了,“一焚香,借点神力,幸一网半满。”

他检视鱼料。除了惯见的以外,有个木盆子,盛着一尾鲜蹦活跳,一身晶亮闪光的银鱼,无限焦灼地摇头摆尾。但困囿在一个网中。

“这是什么名堂的怪鱼?”

“不是怪鱼,是好鱼。黄安哥,特地捎来与你。看,白肉,上品呀!”

对,好吃的鱼是白身,通透。刮鳞去脏后,一刀分飞,再切成薄片,蘸酱油活吃——吃时它妩媚的嘴唇犹在一张一合……

黄安谢过阿顺。

银鱼更加烦躁。尾巴一拧,企图溅起水花,但使不出力气。黄安端起木盆子到店铺后进的厨房中,笑道:

“让你在人间多耽一阵,晚上我……”

银鱼用大眼睛瞪他一下。

当晚,黄安把它提起,仔细欣赏,它拼尽力气扭动,挣扎下地,现出原形来。

她不想他吃了她,唯有施展浑身解数,要吃定他了。

真是色字头上一把刀。他慌乱得放下屠刀,反引颈以待。

然后黄安娶了她……

“起来!”他推推这太阳晒得满房,却连身子也懒得转动的妻,“店铺客人多,快出去帮忙。”

日子久了,黄安对她的懒惰忍无可忍。

银婴的眼珠子圆瞪着,即使她睡着了,也从不阖上——如此一来,没有人发觉她仍沉醉在梦乡里。

婆婆也不满:“门不开,店不守,油瓶推倒了也不扶!”

老人家的话日益难听:

“这么好吃懒做的妻,白养活她一年。你看你看,连皱眉也懒得费劲。”

除了吃,银婴对什么也不感兴趣。

她不沾店铺中同胞的尸体。最爱吃饼。香炸酥甜的糖饼、薄撒椒盐的坎饼,还有烧饼、蒸饼,和肉馅儿包子。撑着了还吃。又嗜甜,用生蜜调的乌梅汤、桂花糖。甜得整个人都腻掉了。

整日施朱敷白,打扮俊眉俏眼的,丰满得惹黄安的嫌。

当初爱她,是图她活泼娇烧。

但,那么懒!家当早晚被她吃光。人家的媳妇料理店务,晚上还挑灯纺织呢。

娘亲怂恿儿子:

“横竖来历不明,说是鱼,不如休了她,放逐到水边便了。也算对得起她,要不终有一日她把你也给吃掉!”

想想也是。鱼的肚子填不饱。

银婴不知背地有阴谋。

她天真无邪,胸无城府。

说真的倒没有不是之处。河海天然,都是天生天养。几时听过鱼要做工为稻粱谋?还不是张口就吃?

化作人身,一时之间改不了习性。对比而言,人类非常不幸,得花尽心思力气,换来两餐一宿。稍具名利之心,更加处身战场刀剑阵,尔虞我诈,你死我活。

银婴一生至大成就,是把自己供养得白白胖胖。生命苦短,欢娱有限,理应多作享乐,放开怀抱,方不枉来世上一趟。

她翘着胖屁股一扭一扭的,又掏蜜李子吃了。吃完到市集看百戏。

有算卦先生路过,他们都是会写字读书的人,唱道:

“精通《周易》,善辨六壬。观天文,明地理。决吉凶,断祸福。”

一见银婴,啧啧称奇:

“时也,运也,命也。这位娘子,是福相,寿命忒长……”

黄安一听,她长命,我折福!深恐此乃无底深潭。

还是娘亲说得对。一日,引领她至水边,情至义尽道:

“银婴,你来自江湖,便回江湖去吧。我等比较营役自苦,高攀不起。添你一口,以为多双手做工,可惜见不到实际用处。”银婴淌下滚圆的泪珠:

“我不是陪你睡了?”

休妻的男人还是休妻。

他顺势一推,她跌身水中。扑通——

一夜夫妻百日恩。但黄安只觉功德圆满。互不拖欠。

他回家去了。

过了几天,阿顺又送鱼料来。他掂起其一。

“看,有尾胖鱼!体态迟钝,泳术荒疏,痴呆不懂逃生。信手一捞,即可擒获。原来已遭浪击,昏死过去。”

黄安认出这懒得逃生的银鱼。

它比当日所见更肥美更笨重,一身是脂肪。咦?也不是全无用处呀。

他把其脂膏刮下,炼为油,正好用来燃灯。

——不过这是一盏怪异的灯。

黄安的友人咸表惊诧,只有他自己心底明白。

是这样的:每当家中请客,造饮食,或亲友喜庆,送上婚嫁礼饼甜食时,这灯馋了,照得分外光明灿烂,芳心跃动。

每当三更作酱作脍,清洗衣物,或婆婆踩动机抒织布时,它不乐意,便懒洋洋,一灯如豆,昏暗不明。

好逸恶劳,死性不改。只愿永生永世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