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困兽
一
看着台上戏子花花哨哨地舞动,台下村民纷纷叫好,高林突然想起陶渊明在儿子死后写的一首诗《挽歌》的句子来:亲戚或余悲,他人业已歌。
但随后走来的陈盛脸上却看不出任何悲伤,依然是手插在兜里,大踏步走到前排,前排的人除了陈老太爷的位子空着,其余的人都装作专心看戏没发觉陈盛的到来。
陈盛往陈老太爷的位置上看了看,哼了一声,往下朝村长看了过去,村长脸色苍白,却死死地赖在凳子上,动也不动。
陈盛盯了半晌,目光移向了五哥,五哥迅速低下了头,但屁股赖在凳子上抬都不抬。
就这样陈盛一个接一个地看了下去,但似乎经过昨夜,村民间形成了秘密的默契,没有一个人站起来给陈盛让座。
台上的曹操在向手下参谋杨修兴师问罪,台下似乎一场无形的暴风正在陈盛和村民之间酝酿,但终于有个人站了起来,把身下的椅子递给陈盛。
陈盛面有讶色,村民们纷纷骚动起来——站起来的人是高林。
高林朝大家尴尬地笑了笑,他想起狼剩因为自己而死就愧疚得不行,看到狼剩父亲陈盛此刻的难堪心里总觉得有点什么。
陈盛冷哼一声,一把抢过高林手里的椅子,将椅子方向倒转,用力将椅脚插在地上,位置比最前一排离戏台还近了许多。
村民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陈盛面朝人群高坐在椅背上,脚蹬着椅面,大摇大摆目如寒光地看着众人,场面顿时尴尬不已。
本来村民横下心想让陈盛难堪,结果这么一来,村民看戏台,陈盛就看村民,分不清谁在看戏,戏在看谁。相形之下,村民想喝个彩,叫声好都被陈盛监视着,更是难堪,谁也做不了动作开不了口。
台上唱戏的也停了下来,惊讶地看着陈盛高坐在椅背上的背影,陈盛朝身后挥了挥手:“没你们事,继续唱,继续唱。”
高林已经走到后排杨平身边,回过头来,不料看到陈盛拿自己给的椅子来了这么一出。前排的村民纷纷掉过头来对高林怒目而视,他连忙低下头去,低声问杨平:“平哥,那个铜丝蛇是什么东西,我看了怎么有点像虫?”
杨平也低下头来,同样低声说:“就是虫,铁线虫。这是当年陈盛领我们开山时候遇见的东西,无缘无故惨死了几个兄弟,最后发现这种虫是把卵产在螳螂体内。幼虫长成了,就是我们在学舍看到的长线般的样子。成虫必须立刻进水,否则很快就干死,因此能在螳螂体内驱使螳螂自己投到河里淹死。
“如果螳螂没到河边就死了,铜丝蛇也能自己从螳螂身体里面钻出来,爬到河里去。有几个弟兄上山后喜欢抓螳螂油炸吃,结果被铜丝蛇钻进了身体,夜里发了疯,找不到水就要喝人血,最后全投河了。当时人心惶惶,老人们更不同意开山了。好在当年的陈盛发现了真相,用草哨把螳螂都引进了火堆……”
高林惊说:“什么草哨,这不是杨锋才会的吗,怎么陈盛也会?”杨平摇头:“那是村长怕提起陈盛这个人,所以瞒了你。其实谁都知道杨锋那几下子,就是陈盛当年教的……”
杨平说到这里,忽然闭嘴了。高林抬起头来,看到坐在椅子上的陈盛正盯着自己和杨平的方向,高林勉强朝陈盛笑了一下,陈盛面无表情地继续盯了会,移开了目光。
台上曹操正唱道:“此之如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罢罢罢,不如归……”突然曹操全身抖了起来,双手扼住喉头咯咯作响,就像真的被鸡骨头噎住了喉咙一般……
台下陈盛头也不回,脸上冷笑连连。
二
台下的村民喧哗起来,站起来惊讶地看着台上。班主和台里的人都从后台奔了出来,高林和村长,杨平也奔上台去,大家把喘不过气的曹操围了起来。
班主强行拉开曹操扼住喉头的手,众人惊呼起来:曹操的脖子上,一块淤青正在迅速地泛起,慢慢地蔓延开去,如同一个拳头在缓缓张开五指,掐住脖子一样。
众人惊呼:“鬼摸喉!鬼摸喉!”高林揉了揉眼睛,但那淤青确实存在,而且越来越像掐住脖子的手,曹操已经是进气多,出气少,两眼渐渐翻白,舌头一寸寸伸出来。
台下一声冷哼,班主站起身来,对着台下背对台上冷笑的陈盛怒道:“陈盛你不要逼人太甚,留条活路以后也好相见。你不能就这么在我面前下手杀我的人!赶紧放了他,做事不要太绝。”
陈盛一脚蹬飞了脚下的凳子,跳下来缓缓转过身,慢慢举起双手晃了晃:“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动手了,我手不在这吗?”
陈盛慢慢踱回几步,一屁股坐在前排村长的空椅上,跷起了腿:“还有,我做事就喜欢做绝,就不喜欢给别人留活路,你有意见?”
班主盯着陈盛:“好,很好!有本事,你陈盛就把我们全杀了吧!要绝就要一个都不留,否则回头不知道谁死在谁手里。”陈盛仰头看天:“那得看我高兴了。你们不是喜欢唱《杀杨》么,村里死了多少人,你就准备给我赔多少条命。”
村长和杨平终于发现事情不对劲了,都惊愕地看着班主。高林感觉要坏事,这时候他不想双方正面冲突,不然谁知道范丽会被怎么样。正要想办法劝开双方的时候,突然感觉戏台轻轻晃动了一下,然后又是一下。
高林面对着台下,看到陈盛放下了跷着的腿,慢慢站了起来,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身后。高林忽然一个踉跄,被后面的人推出了老远,抬头就看见那个叫阎五的巨人刚从后台跨出,在曹操身边蹲了下来。
高林连忙又凑过去,见阎五左手摸着曹操的脖子,忽然用力抓了下去,血滴四溅了出来。
众人惊呼,那个阎五居然单手把曹操的脖子底部撕了开来,把右手里握着的一根茅管对着被撕开的脖子洞口插了进去,曹操一阵抽搐后,居然舌头收了回去,眼睛也闭上了,只有插在喉咙里的茅管在平稳的轻轻起伏,呼吸的气体在茅管里输送。
班主他们手忙脚乱地给曹操止血,巨人阎五站了起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走近台前的陈盛。台下陈盛眼睛发光地盯着阎五滴着血的左手,突然问:“你的左手是不是特别给力?”
阎五没回答,依然面无表情地看着台下的陈盛。陈盛的目光移到了曹操喉咙那根茅管上,眼睛眯了起来:“你也会吹茅管?”
阎五依然不回答,转身往台后走去,陈盛在阎五身后哈哈狂笑了起来:“果然是你,果然是你!你终于也回来了,好,太好了,恩恩怨怨终于有个了断了,好,太好了!”
阎五的身体停顿了一下,但终于没掉过头来,走进了后台,高林碰了碰杨平:“平哥,陈盛好像认识这个阎五。陈盛说他回来了,难道阎五是曾经在村里的人?那你应该也认识啊,他是谁?”
杨平迷惘地摇了摇头:“我发誓这辈子没见过这个人,他不可能是村子里的人。那么大的体型,太醒目了!”
高林看向村长,村长一直注意他和杨平的谈话,见高林朝他看来,连连摇头,意思绝对没见过这个人。
高林感觉恶水村的迷雾更深了,但有人立刻把迷雾又搅深了一层。班主恶狠狠地看着台下的陈盛:“陈盛,十天大戏。第一天是《打棍出箱》,第二天是《定天山》,加上今天演了一半的《曹操杀杨》,还有底下几场戏,索性麻烦您给一起点了,让我们好准备。”
陈盛还盯着阎五消失的方向,没说话。村长接口说:“按老太爷原来点的先来。”班主脸上露出狞笑:“那好啊,明天唱冲冠一怒为红颜,明朝吴三桂和陈圆圆的故事。”
高林发觉班主狞笑的时候眼睛看着的是自己,忍不住一个寒噤。不知怎么,感觉范丽更危险了。
三
一场戏才开始就这么匆匆散了,只在戏台上留下一摊血迹,村民纷纷散去。高林走下戏台,看到小秀焦急地向他奔来,脸上急出了眼泪:“高先生,那个坏人没欺负你吧?”
高林摇了摇头,拉了小秀的手想往学舍走,忽然想起来学舍已经被陈盛一把火烧了,一下呆住了。他转头往陈盛望去,发现不远处的树下,陈盛正凝视着自己和小秀。
陈盛见高林往自己看来,嘴角牵动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扔向高林。小秀眼尖:“是我家的,是我家的钥匙。”
高林抬头只看到陈盛背影远走,愣了一下,被小秀吵着非要回家,只好先回去安顿小秀。刚安顿好,村长就气喘吁吁地跑来了。
高林吓了一跳:“谁,谁又死了?!”村长连连摇头,半天憋出一句话:“不是,不是,是老太爷找你。”
高林不敢耽误,连忙陪村长去陈老太爷那儿。刚到老太爷屋子门口,门突然开了,“呼”地一下,一只罐子从屋子里砸了出来,落在远处发出碎响,把高林吓了一跳。
陈盛昂头从门里走了出来,边走边整衣领,后面老太爷哭骂:“冤孽,冤孽,我们陈家怎么会出了你这么个妖孽。”
村长一把拉开了门旁的高林,陈盛像没看见两个人一样笔直地渐渐行远。村长对屋子里叫了声:“老祖宗,高老师请来了!”片刻见屋里没反应,拉着高林进了屋。
陈老太爷正躺坐在椅子上,拄着拐杖呼呼喘气,见高林进来,挣扎了站起来。高林连忙扶住,村长也要上前,老太爷把拐杖一指:“杨进你先出去,把门带上。”
村长退了出去,老太爷“扑通”一声跪倒在高林面前,涕泪横流:“高先生,我求你件事。”
高林慌了,连忙扶老太爷起来,老太爷赖着不起,高林只好答应。老太爷盯着高林的眼睛:“我求您,帮我杀了你们进来时看见的那个人。”
高林大惊:“你说杀人?还是杀陈盛?那是您亲孙子啊!”
老太爷被搀扶回到椅子上,长叹说:“他不是我孙子,很多年前就不是了。”
高林劝解说:“老太爷您不要这样伤心了,好歹他还知道回来看您,心里还是尊重您的。何况……”高林苦笑说,“我哪会杀人?您看我是能下手的人吗?还是去杀陈盛!这不是送猪带刀入屠门么!现成的请宰!”
老太爷听着高林的唠叨,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高林,忽然说:“听说狼剩被猪咬死了,这和您有点关系吧?”
高林看着老太爷如浑浊的泥水一般不见底的眼睛,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连忙辩解:“没有,真的没有。那个,是猪圈里,猪不知道怎么……后来,那样……”
老太爷不说话,继续盯着高林的脸,终于高林没话说了,低下了头:“是有关系,没有我,狼剩不会死。”
陈老太爷“扑通”一声又跪了下来,嘶声说:“死得好!死得好!那是孽种啊!谢谢您了,老头子谢谢您除了那个孽种了!”
高林手足无措,连忙使劲又把老太爷扶回凳子上,老太爷边坐好边继续嘶声说:“高先生,高先生,老头子求您了,您帮村里除了陈盛这个祸害吧。他,他不是人啊,十五年前,他就被恶鬼附体了,那是真的恶鬼啊,别人不知道,我老头子是知道的啊……”
高林看着老太爷浑浊而血红的眼睛,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抽身想走,陈老太爷死死拉住高林的袖子:“他是我亲孙子啊,我还会看错吗?十五年前,进山出来后,他的身体里就有了别的东西,已经不是我的孙子了……”
四
老太爷张大没牙的嘴低低嘶吼着:“高先生您杀了他吧,为了大家,我求您杀了他。”高林好容易抽回来被老太爷拉住的袖子,就想往外奔,推搡中老太爷跌倒在地,高林顾不得许多,拔脚就要往外走。突然脚趾间一凉,他低头一看,倒抽一口冷气。
老太爷趴在地上,右手一把锋利的匕首,匕柄是个奇怪的六芒星形,透过高林的鞋面插在地上,锋刃正夹在高林右脚拇指和第二根脚趾之间。高林只觉得一阵寒气从脚趾间透上来,寒毛都竖起来了,哪里还动得了。
老太爷慢慢抬起头,喘息着说:“别走,你答应帮大家杀了陈盛,有人能帮你救出你想救的人。”
高林身子一动,突然想起还插在脚趾间的匕首,连忙停住,问:“谁,谁能帮我?”
老太爷抽出匕首,慢慢地顺着椅腿往椅子上爬,高林连忙把他扶好,老太爷喘息着说:“陈盛。”
高林点点头:“我知道,要杀陈盛是吧?我是问谁能帮我救出我要救的人。”
老太爷盯着高林的眼睛:“能帮你救人的只有陈盛。”
高林感觉有点头晕,不敢正视老太爷的眼睛。老太爷把匕首递给高林:“我让陈盛帮你救人,救出后你帮我杀了他。”
高林惊道:“那我不是忘恩负义吗?”老太爷静静地说:“是你要救的人重要,还是你的信义重要?”
高林垂下了头,接过了匕首,忍不住问:“您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老太爷抿着没牙的嘴笑了:“这个村子,我活着,就是我的,什么事瞒得过我?”
高林问了最后一句:“可是,不要说刀,老太爷就是您给我把枪,我也杀不了陈盛啊。杀不了他的时候,我要救的人,你帮不帮我救?”
老太爷把高林抓着刀把的手指一根根捏紧:“杀得了的,杀得了的!只有你杀得了他,只有你有机会。你放心,我这孙子从来不欠任何人的情。欠了那是非急着还不可。所以今天你在那么多人面前帮了他,他一定要回报你。到那时候他总要露出破绽的。不要急,不要急,该下手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你先把刀收起来。”
老太爷的絮叨中高林茫然将匕首插在衣内腰带上,心乱如麻。老太爷挥挥手:“去吧,去找陈盛,让他帮你救人,去吧。我已经和他说过了。”
高林再一看老太爷说完已经垂头在椅子上睡着了,也不知他是真睡还是假睡,只好蹑手蹑脚地走出去。出门正好看见远处一个人向山的方向走去,背影依稀正是瘦高的陈盛,连忙跟了上去。
陈盛走得很急,一直跟到半山道高林还没有追上,反而跟丢了背影。不久找到寂静的山林,突然感觉前面有人大声说话,高林估计是陈盛,就不知道他在和谁说话,悄悄走过去掩到树后一看。
居然是陈盛和那个戏班的巨人阎五。阎五木然站着,白惨惨的一对眼珠对着陈盛,陈盛看上去很激动,在阎五面前挥舞双手。由于高林处在背风坡,凌厉的山风将话吹散,隐约就听见陈盛在重复一句话:“你为什么要回来?你为什么要回来?”
阎五一点反应也没有,陈盛似乎着急了,单手升高揪住了阎五的衣领。高林见阎五也出手伸向陈盛的脖子,想起曹操那被单手撕开的喉咙,心里一收,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匕首:范丽没被救出前,陈盛绝不能死。
但已经迟了,阎五的巨手已经放在了陈盛脖子上,戏剧性的一刻发生了:阎五的手顺着陈盛的脖子滑到衣领,顺手帮陈盛整了整领子,又抬手在陈盛的眼角擦了擦。
陈盛依然揪着阎五衣领大吼:“你为什么回来?你为什么回来?”但传来的声音中已经隐约带着哭腔。
高林偷偷看着这惊心的一切,这阎五到底是什么人?一向嚣狂的陈盛在他面前居然和小孩一样,而且看来他们绝对不是敌对关系,和在众人面前表现出的敌意截然不同!自己无意中发现的这个秘密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厄运?
阎五甩开陈盛的手,向下山路走了两步,突然站住了,满是刀疤的狰狞巨脸朝高林躲藏的方向转了过来。凝神听了几秒后,转身大踏步朝高林走来。
五
高林惊慌失措,陈盛闪身挡在了阎五面前,似乎说了句什么。阎五站立片刻,朝陈盛点点头,下山了。
陈盛看着阎五走远,转头对高林躲藏的地方叫道:“出来吧,高先生。”
高林讪讪地走出了:“我不是故意的啊,路过路过。”
陈盛冷哼一声:“有人说你不是路过了吗?”
高林尴尬地笑了笑,指着阎五远去的背影:“他是谁,你们好像认识。”
陈盛面无表情地站着:“他是谁?你不知道阎王又叫阎老五吗?阎五自然是来勾魂收魄的阎罗王。说吧,你找我干什么?”
高林吞吞吐吐地说:“是老太爷让我来找你,还是那件我们说过的事情……你看是不是现在就能帮帮我?我那个朋友处境真的很危险……”
陈盛看着高林不说话,突然问:“刀呢?给我看看。”
高林吓了一跳:“什么刀?”
陈盛指了指高林鞋子上被扎出的洞:“就是这把刀,你放在怀里还是腰间了?”
高林只好把匕首从腰里拔出来,讪笑着递给陈盛:“老太爷太客气了,说怕我遇狼,非要送我这把匕首防身,却之不恭……”
陈盛抚摸着刀把:“你看这个缺口,还是我当年和杨刚杨猛两兄弟小时候打赌用石头砸的。好刀,刀把都砸缺了刀刃一点不破。”
高林惊道:“这是你曾经用过的匕首?”
陈盛摇摇头:“也没用过,这是我们陈家世代传下来的。老太爷看得很宝贵,因为被我小时候偷出来玩砸坏了刀把可没少揍我,没想到他会因为想杀我而把它交给你。”
高林点点头:“我也不想要啊,但他非要……”高林想把话吞回去的时候已经迟了。
陈盛比高林高出大半个头,冷冷地俯视惊慌失措的高林。高林看着陈盛手中寒光闪闪的匕首,兴起了逃跑的念头。
陈盛突然倒转匕首,捏着刀尖把匕首递给高林:“既然送给你,那你就收好吧。老太爷让你什么时候动手?”
高林不敢去接刀把:“他真的没告诉我动手时间,就说该动手的时候我自然知道。真的。”
陈盛点点头:“好,到该动手的时候我告诉你,你到时候按他说的话做就好了。”眼看高林的手还没伸出,陈盛冷冷地加了一句:“我让你拿回刀,你有意见?”
高林连忙把匕首接过来放回腰间:“按你说的话做?什么话?”
高林第一次见陈盛露出了笑容,似乎是真心的笑容:“某天我会让你用这把匕首杀了我。”
高林连忙摇头:“不,不,不会的。”陈盛收起了笑容:“到时候我让你动手就动手!”
高林尴尬地不知道该说是还是不是,只好岔开话题:“其实,我觉得你这样的人,既然出去了,根本没必要再回到这个村子。你在这里,大家反而觉得不自在。”
陈盛冷冷地说:“我需要在意他们的感觉吗?对了,你想我去救的人,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高林重重点头:“当然重要,只要你能救出她,我情愿拿我自己的命换。”
陈盛眼神复杂地看着高林,很久点点头:“知道了,明天再说吧。”
高林激动得一把握住陈盛的手:“那就是说,你明天就帮我救人?”
陈盛的手动了一下,最终没抽回来:“嗯。但你答应我的两件事还要继续去做。一、帮我找出杨猛;二、到时候杀了我。”
高林的手僵住了,收回了手:“你真的就不能放过猛哥吗?他就是活着,也只是个残废人了。而且,我对村子又不熟,我到哪里去找他啊?”
陈盛冷冷地看着高林:“你把当时杨猛受俑刑的事情详细地和我说一遍。”
高林巴不得把杨猛说的凄惨点让陈盛就此打消杀气,连忙绘声绘色地讲起当时的情景,陈盛皱眉听着。
当说到杨平最后动手前和杨猛的对话时,陈盛忽然叫说:“停!”
高林愕然说:“怎么?”
陈盛的眼睛发亮起来:“你说过杨平和杨猛对话前杨猛耳朵已经被杨洞废了?”
高林的心似乎忽然被刀划了一下,当时的气氛太悲凉了,这么明显的事情,大家居然都没有发现。
那个侏儒杨洞有问题,肯定有问题……
六
陈盛轻轻点头:“杨猛啊杨猛,为了进洞,你也算费尽了心机。这么大的代价也愿意付出,你们兄弟不愧是能赶我出村的人。”
陈盛声音不大,却在高林心中如惊雷炸开。对啊,杨猛耳膜被扎破还怎么听见杨平说话?那个侏儒的下手一定有问题。
难道,所有的人,都被骗了?山洞口的一切,只是杨猛和杨洞配合好的一场戏?目的,就是陈盛说的进洞?洞里到底有什么吸引了他?
为什么杨猛进洞后就消失无影踪?猛哥啊猛哥,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义薄云天,还是翻手为云覆手雨?高林在心里呻吟了一声。
高林还没想完,陈盛已经说话了:“杨猛的事情,到此为止。我不要你找他了,还是我自己来。你记住下一件事情就好。如果有一天,你听到我说‘如果我死,你能不能走’这句话的时候,”陈盛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用那把匕首,杀了我。”
高林后退一步,惊道:“这样不行!其实我虽然拿了匕首,但真的一点杀人的念头都没有。说实话,一个星期前我还是一个只会拿粉笔的教师呢。”
陈盛看了看高林,脸上第二次露出了笑容:“你应该懂的,为了重要的人,有时候死也是一种幸福。”
高林张了张嘴,没敢多问那个人是谁,沉默片刻后说:“狼剩和狗剩的事情,我很难过,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陈盛转身看着山下,手一挥,打住了高林的话:“人都死了,难过有什么用,我都快忘记了。”
高林看着陈盛的背影,忽然说:“你的头发,一天白了很多。”
陈盛的背影颤抖了一下,一贯站得笔直的身子似乎突然有点佝偻:“你去吧,明天在山脚下等我,告诉我你要救的人是谁。”
高林走出不远,陈盛突然问:“你会下象棋不?”高林停住脚步:“会,但不是很精通。”
陈盛点点头:“有的时候在象棋里,最不起眼最没用的卒,一步步地走来,最后反而会变成最影响整个棋局的一个棋子。只不过之前卒永远也不知道自己会变得如此重要,下棋的人也不会提前知道。”
高林惊问:“你是在暗示我就是那个卒?”
陈盛再次朝身后挥了挥手:“走吧,谁是卒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是那个帅。”
高林走出不远,突然听到身后陈盛喃喃的一声长叹:“真是寂寞啊。”
山崖边陈盛笔直地站立,没有人看得清他的正面。高林凝视他的背影一会,转身快步下山。
人走下山路总是比上山路走的快,高林想到明天陈盛就能帮自己救出范丽,数日积压在心头的乌云终于散开,更是高兴得走出了兴致。快到山脚下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恶狠狠但是又特别熟悉的声音:“挖你个死人眼,叫你看不到天光光;削你个死人鼻,叫你闻不到肉香香……”
杨洞,正是那个总是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要找的时候永远找不到的侏儒杨洞。但现在高林知道,这个侏儒绝对不再是个看起来那个普通的变态疯子那么简单。
杨猛的失踪,一定和他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真难得自己居然能在陈盛捉住杨洞之前遇见他。高林轻手轻脚地顺着声音掩过去,果然是杨洞,正在一棵大树下边挖边骂。
杨洞似乎没有发觉高林的到来,依然使劲地挖着。高林快要到杨洞身后的时候,杨洞突然转过头来,看见高林,“哎呀”一声,扔下铲子就跑。
高林连忙追赶:“不要跑,杨洞……”
“哗啦”一声,地上的落叶被踏开,高林踩上了挖好的陷阱,双脚一空,身子往深深的洞穴中掉落下去……
七
这是一个不大的坑,但挖得很深,属于直上直下那种。高林估摸了一下,撑开手脚沿坑壁往上一节节地蹭,不一会就已经把手指伸到了坑外沿地上。正想一鼓气跳上去,突然手指一阵剧痛,高林连忙抽回来,整个人“啪”地一下掉回了坑底。
眼看手指关节跟吹气一样红肿起来,上面传来那个侏儒杨洞吃吃的尖笑声:“你爬,你再爬,你手指再出来我就用铲子铲断它。”
高林立刻不敢再爬了。这个疯子可是说得出做得出的,不过谁说得清他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呢?
高林在坑下喊:“杨洞,你不要闹了。告诉我,杨猛的失踪到底是不是你搞的鬼。”
坑外没动静。
高林弄不清怎么回事,耳朵贴在坑壁上仔细听了又听,还是什么也没听到。
高林又喊:“杨洞,你快放我走,陈盛马上就要来了,你想想你要是落在他手里是什么后果。”
坑外只有凉风飕飕的声音。
难道这只是这个疯子的恶作剧?高林犹豫了一会,又慢慢地往上爬去。
“啪”!铲子重重地击打在高林伸出的手指上,高林又一次跌落坑底,痛得直抽冷气,捂着手直跳。
坑上又传来杨洞吃吃的笑声,原来他正躲在上面等着高林爬。
高林又惊又怒,再也忍不住,破口大骂:“你这疯子,再敢找我麻烦看我出去不收拾你,我迟早把你埋到你挖的那些破洞里去……”
高林还没骂完,突然一股热水从头淋下,骚哄哄的难闻至极。高林没来得及闭上嘴,被溅了几点在嘴里,苦咸。
这个疯子居然往坑里撒尿,坑上杨洞笑得打滚。高林气得快要哭出来,摸着腰里的匕首,嘶声说:“杨洞,你最好求老天不要落在我手里,否则……”
上面杨洞沉默了一下,阴森森地慢慢说:“否则怎样,你再说一句信不信我往坑里拉大便?”
高林心里气苦,但还真的不敢说话了,这个疯子要真做出这种事情,自己以后还怎么见人?
坑上又没有了声音,高林困在坑下,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就这么和上面的杨洞耗了起来。时间慢慢地过去,天色慢慢黑了下来,高林都不知道这个疯子把自己困在这里到底是什么目的,甚至不知道他还在不在上面。
但高林忙碌一天,也没顾上吃什么东西,渐渐饿得腿都软了。心里暗暗叫苦:再这么耗下去,就是杨洞走了自己回头也没体力爬上去了。不过还有最后的希望。
陈盛已经把杨猛的房间还了回来,又到山上来,估计是住到山顶上以前山民住的那排小屋里去了。既然陈盛约过自己明天早上在山下见面,那他总要下山的。
自己只要熬到明天早上陈盛下山,杨洞非得逃跑不可。到时候自己听到脚步声就喊救命,准能被陈盛救上去。
与其现在拼命挣扎白白受这个疯子侮辱,还不如静心等待第二天太阳的出现。高林正在打着如意算盘,忽然一个重东西落在自己头上,砸得生疼。
高林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不停有东西落了下来,落在头上又弹落坑底,是大片大片的泥土,这个疯子居然要活埋了自己。
这下高林心慌了,顾不得杨洞的威胁,慌忙想往坑外爬。没想到的是,指关节已经肿成了胡萝卜粗细,根本弯不起来,一动钻心痛,根本没办法用来爬坑。
泥土纷纷落了下来,很快淹没了高林的脚面,膝盖,腿根。高林惶惶地叫了起来:“杨洞,杨洞,你真疯了啊!救命,救命!有没有人啊?救命啊。”
一个重物从上面被扔了下来,月光照上去,是杨洞惨白的脸。杨洞的眼睛向上翻着,后脑勺上头发染着结成硬块的鲜血。难怪后来一直听不到他声音,原来杨洞早被人杀了。
可是,现在上面这个在活埋自己的男人是谁呢?想到这里,泥土已经掩到了高林的肚脐处。
八
高林渐渐连喊叫的力气也没有了,闭上了眼睛,没想到自己在最有希望救出范丽的前夜却没有办法先救出自己。命运就这样跟自己开了一个大玩笑,看来再也看不到范丽了。
然而高林决定听天由命后,上面填坑的人居然也停止了行动。高林等了好一会不见有土埋下,奇怪地睁开了眼睛。
要死的人耳目总是特别灵敏,高林听见坑上一个脚步在慌乱地逃走,然后另一个逐渐走近的脚步惊呼:“是你,你在这里干什么?”
前一个脚步声不回答,跑得更快了。后一个发出脚步声的人追了几步,但似乎跑得不快,没几步就停下来喘息。
高林觉得坑上发出惊呼声,惊走想活埋自己的人的那个声音非常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是谁,也管不了那么多,大喊:“救命,救命啊,上面是谁?我是高林,救救我,救救我。”
一个人从坑上探出头来,黑暗中看不清那个人的脸色,只听他慢慢地说:“高先生,是你吗?我是杨德啊,你还好吗?”
高林的心放了下来:是杨德,那个保护小秀的年轻山民,难怪他没有追那个逃跑的人,杨德的肋骨日间被陈盛打断了没好,想追也追不上。
可这个重伤的人,吃这么大苦半夜来山上干吗?高林的脑子里稍微闪过一下这个念头,就被获救的喜悦冲散了,叫道:“是我,是我,杨德你快救我上去。”
杨德趴在坑口,为难地说:“高先生,你知道的,我身上有伤,使不上劲,怎么救你?”
高林愣住了,这个问题他倒没想过。杨德站了起来:“要不,你忍一会,我回村喊大家来救你?”
高林惊道:“那可不行,你要走了那个人又回来怎么办?”
杨德没回答,绕坑转了两圈:“那可怎么办,我是真的没办法救你出来啊。”
高林想了想:“要不这样吧,你在这陪我到天亮。陈盛约了早上和我在山口见,到时候他准能救出我。”
杨德怒说:“陈盛?那个恶人?你怎么能指望他救你呢?回头他见你在这里没准顺手灌水把你淹死。”
高林急说:“不会,不会。他答应底下要帮助我的。其实陈盛就是孤傲了一点,也没你们想的那么坏。”
杨德沉默了一会,“哦”了一声,听声音在坑外坐了下来。
高林对上面的杨德说:“杨德,还麻烦你把杨洞的尸体弄出去,他搁这坑里太挤了。”
杨德站了起来,惊说:“杨洞死了?”高林点头:“对,就是刚才逃跑的那人杀的,估计是一石头砸在了后脑勺上,对了,你刚才看到那人是谁?”
杨德没接话,问高林:“要不这样,这边有杨洞留下的铲子,我从这边斜着往坑里挖,能挖多少算多少,能插脚就把杨洞尸体先捞上来你看行不?”
高林连忙说好,杨德开始慢慢地挖了。高林听杨德因为牵动伤口而吃力地哼哼着,感动得眼泪都要流出来:“杨德,我早该相信你的,可惜小秀对你有成见。我出去后一定帮你们调和调和。”
杨德边挖边说:“没事,小秀总有一天会明白我对他的好的。高先生,你看看手能不能够到我挖出的斜坡,我在往下走呢。”
黎明前的第一线光阴沉沉地睁开眼,高林见到了满头大汗的杨德,连忙把顶在头上的杨洞尸体往斜坡上推:“谢谢你了杨德。”
杨德边接过杨洞的尸体边问:“高先生,你下身一点动不了吗?”
高林摇头苦笑:“要动得了我早爬上去了,埋在土里半天腿都没知觉了。不过好在天快亮了,陈盛就快下山了。对了,那个想活埋我的人是谁,你还没告诉我呢。”
杨德没说话,突然高林右手手指一阵剧痛,钻心得差点要晕过去,抬头看见杨德朦胧而狰狞的脸。
杨德狞笑着死死踩在高林放在斜坡的手指上:“你问他干什么?想替我谢谢他吗?”
九
高林吃惊地看着狰狞的杨德,明白自己这回是真的才脱狼口又落虎穴了。可是自己究竟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个年轻人,难道就因为自己说了陈盛几句好话?
如果他要杀自己,又何必费这么大劲挖到坑底来接近自己?高林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忍痛对杨德叫道:“杨德,我自问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就算我说了陈盛几句好话,最后我还是要杀死他的,你不该这么恨我。”
杨德恶狠狠地笑了起来:“陈盛关我屁事!我想收拾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也不枉我在山下守了你一夜。今天,要是让你死的痛快一点我也就不叫杨德了。”
高林只觉头皮一凉,杨德弯腰拔走了自己腰间露在土面上的匕首,在高林的头皮上深深地划开了一道口子,笑道:“正好合用!高先生,你可得忍着点,晕过去就错过欣赏的机会了。”
血从高林的头上滴下来,模糊了高林的眼睛,等他甩掉眼睛上的血滴时杨德已经不见了,但瞬间杨德又出现在自己面前。
杨德左手上拿着一个蜂巢,将蜜水均匀地挤落在高林头上。高林正奇怪他在干什么,杨德的右手从身后露了出来,高林一下魂飞魄散。杨德拿出来的,是一个庞大的山蚂蚁包!
高林惊恐地大叫:“你要做什么?杨德你疯了!你没人性的吗?住手,住手。”
杨德邪笑着:“叫吧,叫吧。待会这些蚂蚁落在你头上,会顺着蜜水一直爬进去,爬进去,钻到你脑子里,钻到你鼻子里,再顺着你的身体爬啊爬。你现在不是不能动吗?待会蚂蚁在里面爬的时候,你会痛痒的恨不得脱了这张皮!然后,哧溜,一不小心,你皮里面的肉体没准就能顺着头上的缝脱皮钻出来,没准还能活着滚上一段时间……”
高林心里又悔又急,眼泪吓得哗哗直流。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被活埋了呢!看着杨德手里的蚂蚁包离自己的头上越来越近,再也忍不住开始求饶:“杨德,你不要这样。你说,你说,有什么要求我都可以答应你,千万不要做这么残忍的事情,你说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杨德的手停了一下:“我要什么?我要你去死!我要你死了也没好印象留给小秀,让他连你尸体也不敢多看一眼。”
高林急道:“小秀关我什么事?你神经病啊!那是你们村里的事情,和我这个外人有什么相干?”
杨德惨笑道:“说得对,小秀对你是不重要,可他对我太重要了。别怨我,怨就怨你自己命不好,出现在了你不该出现的地方。”
高林疯狂地大叫,杨德摇头说:“不要叫了,没人会听到的。不错,陈盛是快来了,但他见到的只会是一个没有皮的你。”说完甩手把蚂蚁包朝高林头上丢了过去。
高林瞬间觉得头上无数的异物在爬,头皮痒得发麻,耳孔鼻孔也都痒了起来。同时还有无数蚂蚁顺着自己的衣袖贴身爬去,汗毛被蚂蚁抓挠得一根根竖了起来。耳边是杨德疯狂的大笑,高林心里气苦,知道这回神仙下凡也救不了自己了……
十
突然一堆燃烧的茅草扔在了坑里,在高林露出土面的上半身旁冒出浓烈的黑烟,熏得高林眼泪鼻涕直流。
同时被熏跑的还有爬满高林身上的山蚂蚁,逃的比钻的时候还快,丝毫不敢对到嘴的血肉美食有丝毫的留恋。逃的稍迟点的蚂蚁纷纷从高林头发里掉落下来,死在高林旁边像一粒粒黑芝麻。
高林知道自己死里逃生了,虽然眼睛被烟熏得睁不开来,但还是舒了一口气。杨德也提起了踩着高林手的脚,慌忙爬上了坑,涩声说:“猛哥,你真的没死?”
高林的心脏怦怦地跳了起来,只恨自己抬不起腿来爬不出坑,嘶声叫道:“猛哥,是你吗?猛哥!”
坑外鸦雀无声,借着渐渐升起的太阳,高林能看到斜坡上杨德的两条腿在打颤。再努力抬头见杨德的脸已经白的和纸一般,声音发抖道:“猛哥,我错了,放过我这一次吧。”
良久,坑外传来杨猛沉稳的声音:“村有村法,山有山规。杨德你自己动手了结了吧。你太下作,杀你我怕脏了手。”
高林在坑下惊喜地大叫:“猛哥,真的是你?你没事?太好了,你真的没事……”高林的声音哽咽住了,高林心中有太多的话,太多的疑问要问,但到了真见到杨猛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什么陈盛的警告,什么对杨猛的猜疑,此刻都被抛在了九霄云外,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高叫:猛哥没死,太好了,猛哥没死!
坑上传来杨猛的一声长叹:“兄弟,昨天晚上有人在村里布下了陷阱等你,我怕你回到村里不安全才让杨洞把你困在这里。没想到我来迟了,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委屈你了。”
高林的心迷惘了,原来杨洞真的是杨猛的人。难道真的像陈盛推测的那样是杨猛和杨洞在大家面前合演了一场戏?如果真的是这样,杨猛还有多少事情没让自己知道?
正想到这里,高林眼前杨德的腿突然转身,发力奔走。高林听到杨德的脚步声刚奔不远,突然又一步步地退了回来,一直退到自己的眼前。
不远处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此路不通,你有意见?”
正是陈盛的声音,天已大亮,陈盛下山了。
坑上杨德惨笑起来:“好吧,我下作,我该死,我有报应。不过活埋高林的真不是我,我只是捡了个现成。要是我告诉你们那个人是谁?你们能不能放了我?”
坑上杨猛没有说话,似乎在迟疑,陈盛冷冰冰的话再次响了起来:“没兴趣。有兴趣我可以自己去查,现在我只想你死!”
杨猛接口说:“杨德,你现在有两条路。一条,从陈盛那走;一条,从我这边走,你自己选吧。”
高林看到杨德的腿抖了半天,终于没敢走向杨猛,吼叫着朝陈盛说话的方向奔了过去。很快坑上传来了喀啦喀啦的骨骼折断声,突然杨德的尸体被扔到了高林的面前,翻白的眼睛大睁着看着高林,吓了高林一跳。
坑上杨猛叹息道:“盛哥,十年不见,你下手还是这么毒。”
陈盛的话冷冷地传来:“是十年零三个月零五天。这么久不见,你还是这么喜欢借刀杀人。”
杨猛沉默了一会:“陈盛,我再说一遍,当年不是我陷害的你,你信不信?”
陈盛不带感情地说:“你死了,我就信了。”
杨猛又沉默了一会:“好吧,我们多久没打过架了?”
陈盛冷冷地说:“一样是十年零三个月带五天。动手吧,这些年你在山上不断磨炼,赢的机会比我大。”
杨猛犹豫了一会,说:“好吧,要动手我们上山顶。不过之前我得先把高兄弟弄出来。”
陈盛截道:“不行,他出来只会碍手碍脚。”
杨猛似乎摇了摇头:“不行,把他留在这我不放心。”
陈盛似乎沉思了一会:“这样吧,我去把旁边溪里的水引到坑里,等他身旁的土松软了,他自然能爬出来——到时候我们应该已经可以有个了断了。”
杨猛赞同了陈盛的意见:“好,这样很好。盛哥,你还是这么聪明。可惜你越聪明,对村里的祸害就越大。难得你也做了件好事。”
陈盛冷哼一声:“我做的好事多了,也不在乎多这一件。这里还有一把铁锹,你帮忙不帮忙?”
杨猛叹说:“从小我就给你帮忙。多这一次我又会有什么意见?倒是谢谢你救了高兄弟。”
陈盛哼说:“废话,你不说我也要救他的,用不着你谢。”
底下两个人都不说话,坑上传来挖土的声音,不多久一曲清泉浇在了高林头上,沿着高林身下的土渗了进去。陈盛的声音传来:“够了,再多别淹死了他,堵了水道,我们上山吧。”
顶上的水停了,但坑上再也没有人声。太阳越爬越高,高林渐渐觉得身子能动弹了,挣扎着从泥水里提出腿来,爬了上去。出坑一看,周围早无半个人影,连忙捡回杨德手里的匕首,往山上跑去。
到了山顶,周围的枯草都被压平了,一条滚出的痕迹沿斜坡而去,一直滚下了杨猛当日和村民对峙的平台。高林追到平台上,看到滚痕截然而止,断在了万丈悬崖里。
高林跪在平台上,痛哭失声。蓦然,一只大手从悬崖下伸了出来,一把搭在石台上……
十一
大手搭在崖边突起的一块石头上,高林不管这是谁的手,一把抓住,底下传来杨猛低沉的声音:“上面是谁,拉我们上去。”
高林激动得热泪盈眶:“猛哥,是我,高林,高林啊!你们都没事吗?真好,真好。”
杨猛的声音也颤抖了:“好兄弟,是你,哥哥没看错,你果然不会丢下我!用力,拉我们上去。”
但高林拉了半天,杨猛纹丝不动,反而把石头给摇得活动了。高林大惊,连忙停手,趴下探头朝崖外望,一看倒抽一口冷气。
悬崖底下万水奔腾,怒浪拍石。崖沿下杨猛右臂攀着石头悬在空中,左臂垂下,左手中抓住陈盛的脚脖,陈盛头低垂着一动不动,不知死活。
杨猛脸上满是伤疤,但眼睛依然炯炯有神,抬头也看到了高林,欣慰地一笑:“终于又见面了,兄弟。”
高林勉强笑了笑:“就是见的不是时候。猛哥,陈盛怎么了?”
杨猛苦笑说:“他的头被我摔在地上,滚下了平台。我想拉住他,结果被一路带了下来,也翻下了悬崖。”
高林朝底下喊了两声陈盛,陈盛没任何动静。高林心中一动,颤声对杨猛说:“猛哥,你放手,把陈盛扔下去,减轻重量,你能腾出手,我再拉就该上来了。”
杨猛沉默了一会:“不行,我是杨刚的弟弟,我不会丢弃任何人的。”
高林急道:“可陈盛他一心想置你于死地啊!他也算不上是个好人,你陪他死划不来。”
杨猛叹息说:“很难说。当年的事,我们很可能都被别人骗了。可惜陈盛就是心高气傲,不能听我解释,我一直在找机会向他问清,可惜现在却变成了这种局面——你还是想别的办法拉我们上去吧。”
高林急得乱抓草皮:“猛哥你就听我的吧。你想,你快两米的个头就200多斤了,加上陈盛,谁能拉得动你们?何况,你能坚持这石头坚持不了啦。”
杨猛手中抓住的石头被摇松动后慢慢地一寸寸露出石台,高林急得全身趴到石头上压住,头露在崖边看着,但根本阻止不了石头继续露出台面。
崖下突然传来陈盛一声长叹:“杨猛,你放手吧,我算相信你了。你也要相信我,当年村里死的人,真的不是我下的手。”
杨猛看了看下面:“好,你相信我和杨刚,我也相信你。十年时间过去不算,大家还是兄弟。”
陈盛向上看着说:“杨猛,是兄弟的就放手,不要再让我欠你的。我死以后,拜托你两件事:一是查出当年陷害我的人,二让那个就要来的人不要久留,一定要劝他赶紧走。”
杨猛没回答,石头终于全露出了地面,带着高林一寸寸地往前移,高林头上青筋都暴起来,话都不敢说,杨猛也察觉了,哈哈一笑:“这么难的事情,你还是留给自己做吧。陈盛,这辈子,你欠我欠定了。”
高林大叫:“不要!”杨猛已经松开了石头,手滑到崖边的时候一用力,喝了一声道:“上去。”
陈盛闷哼一声,身体腾空被扔上了悬崖,但杨猛这一甩也加速了自己的滑落。高林飞滑过去手往崖下一抓,却抓了个空。只见杨猛巨大的身体边掉下崖底巨浪边叫着说:“兄弟,小秀就拜托……”
陈盛扑过来,嘶声大叫:“杨猛,阎五就是你和杨刚当年没死的爹,你们还没见面呢!你他妈给我回来,你爹当年是我救走的,老子不欠你的,你有意见?!”
但杨猛的身体已经跌入滔滔江水中,崖边滑落的石块正砸在他入江的地方,一缕鲜血冒了上来。
杨猛再也回不来了,留下只有崖边大吼大叫的陈盛和欲哭无泪的高林。
十二
突然一个耳光“啪”地打在高林脸上,高林愤怒地站起,看到陈盛已经冷静下来,边俯视自己边把手收回去。
高林气得扑过去就要厮打。“啪”又是一个耳光打得高林天旋地转,陈盛出手快得根本看不清。他眩晕中只听陈盛冷冰冰地说:“你哭,哭死杨猛也回不来了!能哭回死人来,我儿子死的时候我就哭了,还轮到你?”
高林扯着喉咙大叫:“那是你冷血,没心肺,没肝肠!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啊?你以为你嚣张蛮横人人就要怕你啊……”
陈盛扯了把枯草擦了擦手:“那你继续叫吧,我要下山了。你要我救人现在跟我走还来得及,有意见你就留下。”
高林立刻乖乖闭上了嘴,跟在陈盛后面快步小走。到了半山腰,陈盛忽然停住,看着气喘吁吁连跑带爬的高林:“歇一下吧,顺便告诉我你要救谁?”
高林喘得说不出话来,连说带比画地把范丽的情况对陈盛讲了一遍。陈盛皱起了眉头:“戏班里没女的,我给那曹操下药的时候戏班我查遍了,没见有女人。你还有什么线索?”
高林茫然地摇了摇头,陈盛也摇了摇头:“肯定有线索,如果没破绽透出来,那个老狐狸班主不会随便改戏露马脚,你再想想。”
高林突然跳了起来,抓住陈盛的手在陈盛手上连画两个圈,陈盛一惊:“你干吗?”
高林喘气说:“这,这是那个戏子,死在后台的戏子,临死前在我手上画的。他是戏班里自己人下的手杀死的,一定有原因,一定想告诉我什么……”
陈盛困惑地看着手心:“两个圈?想告诉我们什么呢?两个圈……”
高林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陈盛,心怦怦乱跳,然后心脏逐渐跳动得越来越慢。因为陈盛的脸色渐渐变了,慢慢变成了死灰色,一把抓起了高林:“快,快走,已经来不及了。”
高林被陈盛拖着在下山路上飞奔,急得拼命问:“怎么了,怎么了?”陈盛低沉嗓音回答:“你还记得今天演什么戏?”
高林咽口唾沫回答:“好像是叫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戏文吧,明朝吴三桂和陈圆圆的故事,怎么了?”
陈盛脚下不停,点点头:“两个圆圈,陈圆圆,演陈圆圆的小生,你知道你要找的那个女人被藏在哪了吧?她被化妆后装成了男人。”
高林欢喜地叫起来:“对啊,小生本来就不容易分清男女。范丽本来就是学表演系的,一段戏文她唱得起来,可她怎么肯给班主唱戏?”
陈盛也奔得有些气喘了:“谁知道,也许被下了药威胁,也许是被催眠,关键问题现在不是这个!”
高林困惑地说:“那什么关键?不是现在你帮我去把人救下来就完了?”
陈盛不回答,拖着高林一口气奔到山脚才停下大喘,看着累瘫在地的高林,苦笑道:“陈圆圆就是继曹操后,我准备要杀的第二个戏班的人。昨天上山前我就布了局。如果没有意外,现在戏台上她尸体都僵了。”
高林大号一声,顾不得找陈盛拼命,也不知哪里的力气,跳起来跌跌撞撞就往戏台奔。陈盛长叹一声,跟在高林后面也奔了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戏台,戏台四周围了一圈的村民……
十三
高林疯了一般推开人群,爬上戏台。戏台上面朝天躺着那个演陈圆圆的小生,双目紧闭,脸上涂着浓妆,头上凤冠跌在一边,露出头上剪短的平头。
班主、阎五、村长、杨平、五哥还有几个戏子和村民都围在陈圆圆的旁边,班主一见高林来势汹汹,掉头就往后台跑。高林顾不上他,一把抱起陈圆圆,拉开陈圆圆的衣领,洁白的锁骨肌肤处有片青记,正是范丽。
高林号叫着拉起范丽的手,范丽的手冰冷得像刚从冰窟里拿出来一样,透明得更像一块冰。高林颤抖着把范丽的手捂到脸上,突然身子一轻,被人提起扔了出去。
高林爬起来看见陈盛正半跪在范丽身边,一把捞起了范丽的袖子。高林看到范丽的关节处被绑着两道红绳,顾不得去想是什么意思,怒火冲天中一咬牙从腰间拔出从杨德尸体上收回的匕首,朝陈盛背后扑了过去。
陈盛头也不回,回手一把握住了匕首锋刃,往下一拗,高林手里一震,匕首已经被陈盛夺了过去,但陈盛手里也是鲜血横流。
陈盛抢过匕首,迅速地在范丽手腕静脉处割开口子,将匕首扔回给高林,使劲一挤静脉上方,紫色的血液像黏稠的粥液那样慢慢被挤了出来。高林再被情绪冲昏头脑这下也知道陈盛是在救人了,拾起匕首没敢继续往上扑,焦急地站在陈盛旁边等结果。
陈盛边挤血边说:“有人暗中帮了你的忙,扎住了肘部不让血往上流。不然药性顺血循环流上去,神仙也救不活她了。”高林不管他说什么,边拼命点头边焦急地看着范丽。
半天范丽手腕才挤出一点黏血,但黏血挤出后血液就渐渐流得快了。过了不久,范丽闷哼一声,睁开眼睛,惊喜地叫着说:“高林?”
高林惊喜地握住范丽另一只手叫起来:“丽,你,你……陈盛……不,盛哥,太感谢你了,太感谢你了……”
村长和杨平等旁边人七嘴八舌地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陈盛拿起地上的袖子绑住范丽的伤口,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别说那么多了,赶紧带她回去,要多喝水,不停喝水,喝到吐出来命才算真正救回来。我歇一下,随后去。”
戏班的人全散了,杨平他们从戏台后找出道具担架。高林没时间去找班主算账,连忙把范丽扶上担架,一路抬回了杨猛的房间。高林让众人退了出去,只留小秀在房间,自己连忙找水。
高林一杯接一杯地劝范丽喝着水,小秀拿毛巾蘸湿擦去了范丽脸上被掩着的浓妆,呆呆地看着范丽的脸出神。突然门被推开,陈盛昂头走了进来。
小秀一见陈盛,吓得收起毛巾就跑了出去。陈盛一直看着小秀跑远,关上门,回头问高林:“水喝足了没有?”
高林满怀感激地对陈盛说:“足了,足了,盛哥,这次怎么感谢你才好?”
陈盛一挥手:“这药膏就是我提前涂在她化妆盒盖子上的,和上次放在曹操袖角等曹操抖破袖子时候喷出来的药粉一样,都是早些年用山里的毒灌木熬出来的。被我带出山外去用的。吸下去能迅速凝固人体血液。不过一个慢性,一个急性而已,我下了毒又解了毒,无功无过,有什么好谢?”
高林吞口唾沫,没敢问陈盛这几年在山外都干了什么。只听陈盛又对范丽说:“既然你被救回来了,就说说到底这几天在戏班发生了什么?”
范丽连连摇头:“记不清,记不清。就记得高林走后,我担心他去陌生地方不习惯,也跟着来看看,然后就问路……”
范丽敲着头:“然后……好像做了个梦,好像自己跟着别人唱戏,好像戏班里有个男人挺喜欢我,对我特别好,说要想办法救我,然后有一天他忽然不见了……”
高林和陈盛对视一眼,想起了那两个圈圈,高林更想起了画圈的人。突然范丽抱着头痛呼:“不能想,不能想了,头痛,想了头痛死了。”
高林连忙抱住范丽低声安慰,范丽哭了起来。陈盛沉默了一会:“我去找五哥,村里他对催眠巫术这些把戏算熟悉的。”
高林连忙扶起范丽:“盛哥,不管怎么说,没有你小丽也不能从班主手里被救出。就让她亲自感谢你一下吧。”
陈盛掉转身去:“我说不欠就不欠,你有意见?”
范丽一听到陈盛说出“你有意见”四个字,忽然愣住。高林还没明白过来,范丽一把推开高林,拔出高林腰间的匕首,一下深深扎在背对自己,毫无防备的陈盛背上,死死摁着不动。
陈盛大叫一声,带着匕首转身将范丽推倒在墙边,踉跄了几步,将脸盆、凳子撞翻,洒了一地的水,好容易扶门站立喘息。
范丽已经被撞晕过去,高林惊慌失措,不知道顾哪一头才好。突然门被一脚踢开,将扶门的陈盛撞翻在地,班主哈哈大笑踱了进来,斜瞥室内:“都是我的好安排。姓陈的,你有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