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无边无际的哀伤 1952年 第十一章

这个清晨,对于唐镇人来说,是喜悦的。尽管他们还是饥肠辘辘,还是兴高采烈的走出家门,享受着盼望了几个月的珍贵雨水。唐镇的小街,一片欢腾,据说,解放的时候,也没有如此欢腾。有人甚至拿出了锣鼓,使劲地敲打。这么多蒙面人在雨中狂欢的情景,真是十分罕见。

郑雨山脸色苍白,眼睛红肿,浑身湿漉漉的。他背着龙冬梅的尸身,默默地走进了唐镇。满脸肃杀的游武强跟在他身后,手中还拿着那根防身用的扁担。在回来的路上,游武强要替郑雨山背龙冬梅的尸体,郑雨山没有让他背,并且对他说:“这是我和冬梅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一路上,郑雨山摔了几跤,跌破了膝盖皮……饥寒交迫,也没有放下龙冬梅的尸体,咬着牙把她背回了唐镇。游武强被他感动了,心里说,郑雨山,别看你像个文弱书生,可你是一条汉子。

疯狂的人们起初并没有理会郑雨山他们。

他们在小街上穿过疯狂的人群,默默地来到了棺材店。

其实,有很多日子,棺材店没有卖出棺材了,那些死人的家人,连饭都吃不上,哪有钱去买棺材,只能用个破席子,把尸体裹了,抬上山,挖个坑,埋了。游武强打开棺材店的门,一股木头和油漆混杂的气味扑面而来。

郑雨山说:“挑副最好的上过漆的棺木。”

游武强说:“我心里有数。”

郑雨山说:“那我在家里等你的棺木。”

游武强说:“好的,放心吧,一会我就和人抬过来。”

郑雨山把龙冬梅的尸体背回了家。他写下了一块门板,放在厅堂的地上,然后把龙冬梅的尸体平放在上面。此时,郑雨山没有了眼泪,也不嚎叫,只是默默地擦干净龙冬梅残破的尸体,用一种香料填满被掏空的肚子,然后给她穿上干净的衣服。他刚刚给龙冬梅换完衣服,游武强就和几个青壮汉子抬着一副沉重的上好棺材,来到了他家。

郑雨山把游武强叫过来,说:“武强,你去帮我办一件事。”

游武强说:“有甚么事情,你就尽管吩咐吧。”

郑雨山说:“你能不能去给我把三癞子请来,让他给冬梅画张像,留个念想。”

游武强说:“没有问题,等着。”

游武强来到小街上,狂热的人都散了,再狂热也顶不住肚子饿呀。雨还在下,透出秋日的寒气。游武强来到小食店门口,拍了拍门,大声说:“三癞子,开门!”三癞子把门开了条缝,说:“游武强,我都把画店让给你了,你还来做甚么,是不是想把这个房子也谋去。”游武强说:“谁要你这个破房子,赶快给老子滚出来,否则老子把你这个房子拆了。”三癞子说:“那你说到底甚么事?”游武强说:“带上你画像的家伙,跟我走,别啰嗦。”

一提到画像,三癞子就牙关打颤,说:“武强,你饶了我吧,我已经不会画像了。”

游武强说:“你骗鬼哪,你是不是担心画了像不给钱?我告诉你,一分钱也不会少你的,快跟我走。”

三癞子哭丧着脸说:“我真的画不了了,不骗你的。”

游武强一脚踢开了门,把他提了出来,说:“你要是不跟老子走,老子扭断你的脖子。”

这时,胡二嫂举着砍柴刀要出来帮丈夫,游武强瞪了她一眼说:“你敢过来,先拧断你的脖子。”胡二嫂吓得一哆嗦,手上的砍柴刀落在了地上,求饶道:“武强,你放了他吧,我们可没有得罪你。”游武强说:“我只是来请他去画像,你们这是怎么了,好像我要杀了他。”三癞子说:“我真的画不了像了呀。”游武强说:“别啰嗦,去画了再说。”

三癞子说:“你看,我画像的东西都留在画店楼上的床底下了,我怎么画呀。”

游武强说:“走,我带你去拿。”

三癞子在画店阁楼的床下掏出了一个很旧的皮箱,从皮箱里拿出了画笔和纸墨,就和游武强去了郑雨山家。到了郑雨山家,三癞子才知道龙冬梅死了。三癞子也有些感伤,说:“龙医生好人哪,好人哪。”郑雨山说:“求你了,给冬梅画好点。”三癞子说:“雨山,实在对不住,我真的不会画了哪。”游武强踢了他一脚,说:“画也得画,不画也得画,油不得你了。”

三癞子没有办法,只好铺开纸,拿起画笔。

他刚刚拿起画笔,全身筛糠般颤抖,像中了邪魔。

他喊叫道:“痛,痛,痛死我啦——”

接着,他拿画笔的右手手腕马上就红肿起来,画笔在他的激烈颤抖中掉落在地。怪异的是,画笔掉在地上后,三癞子就停止了颤抖,红肿的手腕也渐渐消退,然后正常。三癞子惊出了一头冷汗。在场的人都看呆了,搞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三癞子哀声说:“龙医生,实在对不住了,本该给你好好画张像的,可是我真的不能画了呀。”说完,他就往外跑。郑雨山叫住了他:“三癞子,请留步。”

三癞子停住脚步,转回身,说:“雨山,你还有甚么吩咐?”

郑雨山说:“既然你画不了画像了,也就罢了,像不画了。可是,我还有件事情求你。”

三癞子说:“雨山,你就直说吧,只要我能够做到的,绝不含糊。”

郑雨山说:“唐镇人都知道,你是最好的挖坑人,我想请你给冬梅挖个墓穴。”

三癞子面露难色:“我已经好几年没有挖坑了。”

游武强瞪了他一眼:“如果你连挖坑都不会了,那你也活不久了。”

三癞子说:“唉,那好吧,我答应去给龙医生挖坑,我回去换身衣服吧,你看我穿着长衫,怎么挖呀。”

郑雨山说:“好吧,你换好衣服就回来,吃完饭我们就上山。”

三癞子眼睛一亮:“有饭吃?”

郑雨山点了点头。

三癞子满脸笑容,说:“好,好,我马上就回来。”

郑雨山是个有头脑的人,初夏时,唐镇开始干旱,他就料到了秋后会有饥荒,所以就留了一手,多留了几斗米藏起来,以防万一。现在,果然闹了饥荒,就是现在下雨了,因为今年田地没有收成,饥荒还会继续下去。郑雨山藏有粮食的事情,连龙冬梅都不知道,他是准备等实在过不下去了,才把那些粮食拿出来的。没有料到,他心爱的人就这么离开了苦难的人世,他也没有甚么好保留的了。

郑雨山想好了,好好的让帮忙埋葬龙冬梅的乡亲吃顿白米饭,埋好她后,他把粮食拿出来,熬几大锅稠稠的白米粥,送到大宅去,也让那些可怜的麻风病人美美地吃上一顿,就是饿死病死,也没有白来人间走一遭。因为,龙冬梅是为了他们的饥饿才去区上的,如果她不去,就不会死。

三癞子出门后,郑雨山就把米拿了出来,对游武强说:“武强,生火做饭。”游武强答应了一声,就去厨房生火了。那几个帮忙的青壮年兴奋极了,他们有多长时间没有吃上香喷喷的白米饭了呀,在等待的过程中,他们吞咽着口水。三癞子很快就回来了,穿了一身破烂的衣服,还把老婆胡二嫂也带来了,大家心里都明白,胡二嫂是为了那碗饭才来的,好在知道的人不多,如果消息传出去,全镇人都会涌进郑雨山的家。脸黄肌瘦的胡二嫂进屋后就直奔厨房,对郑雨山说:“雨山,我来帮你做饭吧,你出去歇着。”郑雨山说:“不要紧,我可以的。”胡二嫂不由分说地把他推了出去:“我来,我来,这是妇人家做的事情。”郑雨山出去后,坐在灶膛口烧火的游武强冷冷地说:“真不要脸。”胡二嫂说:“要脸有甚么用,饿死事大。”

游武强无语,站起身出去了。

胡二嫂在厨房里面做饭,郑雨山他们在厅堂里把龙冬梅装进棺材。龙冬梅安放在棺材里,郑雨山把她穿过的遗物都放进了棺材里,只留下了她用的药箱。游武强说:“是不是应该把她的遗物留给她的亲人。”郑雨山说:“她告诉过我,亲人都在战争时期死光了,现在,我就是她的亲人。”

郑雨山默默地看着棺材里的龙冬梅。

过了会,他喃喃地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冬梅,你安心去吧。我以后来了,会去找你的,也许不用太长时间,我们就会相见。”说完,他就吩咐游武强他们盖上棺材板。棺材板盖上的一刹那间,郑雨山才真正觉得,他和龙冬梅已经生死两隔,永不再见。他没有流泪,只是哀伤,哀伤到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