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无边无际的哀伤 1952年 第二章
游武强挎着一个麻布褡袋,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唐镇街上,人们十分惊异。前几年兵荒马乱的,人们都以为他死在了外地,就连他的死党张少冰也认为凶多吉少。那是个阳光充足的正午,三癞子在画店的小阁楼上睡觉。胡二嫂匆匆跑上楼,把他摇醒,说:“死鬼,快起来,快去来。”三癞子气恼地说:“你搞甚么鬼,连个觉也不让我好好睡。”胡二嫂说:“你快来来,游武强回来了。”三癞子马上跳起来:“啊,他怎么回来了?”胡二嫂站在窗前,说:“我也不晓得,你快过来看。”三癞子跑过来,把头伸出了窗户,果然看到了旁若无人地走在街上的游武强,他竟然穿着一身洗得发白了的旧军装,这军装解放军和区政府的人才有。三癞子说:“他怎么有军装?”胡二嫂没好气地说:“我怎么知道。”
游武强走进张少冰的棺材店后,三癞子坐在床沿,一言不发。
胡二嫂说:“死鬼,游武强回来了,关你甚事,看你一副丢了魂的样子。”
三癞子自从鬼使神差地当上了唐镇的画师,变得人模狗样了,特别是和胡二嫂拜堂成亲后,衣杉穿得齐整,相貌有了些改变,唐镇人觉得,他再不是那个丑陋的灰头土脸的掘墓人了。
三癞子思考良久,说:“我要出去一趟。”
胡二嫂说:“又没有人请你去给死人画像,你出去做甚,要是染上了麻风病,该如何是好。”
三癞子说:“我本来就是个毒物,怕甚么,要染上,早染上了,也活不到今日。”
胡二嫂说:“去吧,去吧,我是管不了你的。”
三癞子下了楼,走出了画店的门。
三癞子来到了郑马水的家门口。
郑马水的家门像唐镇许多人家一样,紧紧关闭,仿佛一开门,麻风病病毒就会侵入。
郑马水已经不是屠户了,而是唐镇体面的人了,要不是因为麻风病流行,他在唐镇一定是人五人六,威风八面,不亚于当年的猪牯。由屠户摇身变为区里的农协委员,得益于王猪牯的死。王猪牯在王秉顺死后不久,怪病神奇地好了,因为他掌握着保安队那几十条枪,很快就当上了唐镇的镇长。王猪牯是国民党时期唐镇的最后一任镇长。解放军攻进唐镇是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听到密集的枪声,王猪牯惊惶地带着老婆冯如月摸黑逃出了唐镇。郑马水不知道解放军那么快攻进唐镇,还是照常去邻近的村庄收猪到唐镇宰杀。他都是在半夜时分和帮手把猪抬进唐镇,天快亮的时候杀猪,天一亮,镇上的人就可以买到新鲜猪肉。他们抬着一头肥猪,走到镇西面田野上时,才听到枪声大作。他们不敢往前走了,停下来观察情况的变化。他对帮手说:“是不是大军来解放唐镇了?”帮手说:“有可能,前几天,就有县城里过来的人说,大军攻下了汀州城,把守城的郭旅长也打死了。”郑马水说:“看来唐镇也要变天了,没想到,那么快。”帮手说:“听说大军打仗很勇的,连郭旅长的正规军都抵挡不住,猪牯那几杆鸟枪根本就不是对手。”郑马水笑笑:“猪牯这个王八蛋,也有今天,看他还要不要吃我的猪腰子了。提起他,我就有气,白吃了我那么久的猪腰子,连个好脸色也不给。”帮手说:“谁的东西他不吃呀,他死了,说不定有多少人要放鞭炮。”郑马水叹了口气说:“也不晓得大军都是些甚么样的人,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甚么时候都是被欺负的命,但愿不要换汤不换药。”帮手说:“听天由命吧。”他们正说着话,传来了匆忙的脚步声。他们赶紧躲进了路边的稻田里,埋伏起来。借着惨淡的月光,他们看到有两个人从唐镇方向奔逃过来。那两人走近前,他们才知道是猪牯夫妻。猪牯和冯如月看到路中间有只被捆绑着的猪,气喘吁吁地说:“一定是郑马水他们。”冯如月说:“不要管是谁,赶快逃命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猪牯说:“还是喊郑马水他们出来吧,让他们和我们一起逃,多两个帮手好些,你跑不动了,他们也可以背你跑。”冯如月说:“我能跑得动,放心吧。”猪牯没有理她,喊道:“郑马水,快给老子滚出来。”郑马水他们没敢动。猪牯又喊到:“郑马水,你们赶快出来和我们走,否则共军来了,你们也没命了,他们在唐镇见人就杀,不分男女老幼。”帮手低声说:“他说的是不是真的?”郑马水心惊肉跳,说:“不晓得呀。”帮手说:“还是跟他跑吧,无论如何,他是我们本乡本土的人,应该不会骗我们。”说完,他就站起身,走了出去。郑马水没办法,也走了出去。这时,唐镇那边很多人朝这边追过来,边走还边放着枪,喊着:“缴枪不杀。”猪牯说:“快跑——”郑马水从地上肥猪边上的竹篮里掏出把杀猪刀,跟着猪牯他们没命地跑起来。跑着跑着,郑马水追到猪牯后面,朝他后心一刀捅了下去。猪牯哀嚎了一声扑倒在地。冯如月和帮手都停住了脚步,呆呆地看着躺在地上大口吐着鲜血的猪牯。郑马水转过身,对渐渐追上来的解放军大声喊道:“别开枪,别开枪,我把镇长猪牯杀了——”解放军逼近了他们,果然没有开枪。冯如月扑在猪牯身上,喊着:“夫君,我的夫君,你不能死呀,我好不容易从上官玉珠那里讨来了解药,没有让你死在她的蛊毒上,就是为了让你好好活着,好好疼爱我呀。夫君,你不能死呀——”猪牯还没有死,他抬起头,看着冯如月,艰难地说:“我,我,我不想离开你——”冯如月抱着猪牯的头,眼泪落在了他的脸上。冯如月说:“夫君,你不会死,不会死——”解放军围了上来,用枪指着他们。郑马水突然大吼一声,朝猪牯扑过去,把杀猪刀又一次插进了猪牯的心脏,猪牯喷出最后一口鲜血,一命呜呼。郑马水站起,对解放军说:“我把唐镇镇长杀了,他不是东西,吃我的猪腰子从来不给钱。”他没有把刀从猪牯身上拔出来,而是悲痛欲绝的冯如月把刀拔了出来,她凄惨地笑了笑,说:“这都是命。”说完,她将锋利的杀猪刀抹向脖子……郑马水立了功,政府让他当上了农协委员,从此,他再也不碰杀猪刀。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向猪牯下手,他自己也从来不说。
三癞子敲了敲门。
里面没有响动。
三癞子又敲了敲门,加重了力量。
郑马水在里面说:“谁呀?”
三癞子说:“是我,三癞子——”
郑马水说:“甚么事?”
三癞子说:“郑委员,你开门,我进去说,是要紧事。”
郑马水说:“有甚鸟事,神鬼兮兮的。”
三癞子说:“快开门吧,真的是要紧事。”
郑马水开了门,身穿灰色长衫的三癞子钻了进去。郑马水关上门,没好气地说:“贼眉鼠眼的,穿上长衫也不是宋画师。”三癞子讪笑道:“没和宋画师比,我又怎么能和他比呢,他是我师傅呀。”郑马水阴沉着脸说:“别耍嘴皮子了,有甚鸟事,赶快说吧,老子还要困觉。”三癞子说:“你也困觉呀。”郑马水说:“屁话,这日子不在家困觉,还能怎么过?整个唐镇乌烟瘴气的,还能不能活下去还不一定呢。甚么事,快说吧,不说就滚。”
三癞子压低了声音说:“游武强回来了。”
郑马水轻描淡写地说:“他回来关我鸟事。”
三癞子说:“和你有很大的关系。”
郑马水说:“甚么关系。”
三癞子说:“你现在是甚么身份,游武强是甚么身份,他在国民党军队当过兵,是个兵痞,现在解放了,他回来干什么?土改工作队的张队长说过,要警惕国民党反动派的反攻倒算。如果游武强回来闹出点甚么事情,你这个农协委员也难保哪。”
郑马水变了脸色:“三癞子,你真的变了样,有觉悟了哇,让我刮目相看。游武强现在哪里?”
三癞子说:“我看他进了张少冰的棺材店。”
郑马水说:“走,去看看。”
三癞子说:“就你一个人去?”
郑马水说:“是呀,现在是谁的天下,我还怕他?”
三癞子说:“也对,也对,不过,你还是把杀猪刀带上吧,他要是动起武来,你还可以抵挡一下,游武强可是狠角色。”
郑马水说:“笑话,我还用杀猪刀?杀猪刀都生锈了。走吧,少啰嗦,你以前话没有这么多的,现在怎么回事,舌头长长了?”
三癞子跟在郑马水身后,像条哈巴狗。
快到张少冰棺材店店门口时,三癞子突然捂住肚子,嗷嗷叫起来。郑马水回过头说:“三癞子,你染上麻风病了?”三癞子龇牙咧嘴地说:“不是,不是,有点闹肚子。”郑马水说:“闹肚子还不去屙,叫唤个鸟。”三癞子直起身说:“我去,我去——”说着,飞快地往尿屎巷奔去。
郑马水摇了摇头,说:“烂泥还是糊不上墙。”
三癞子钻进一间茅厕,裤子也没脱,就蹲了下来,脸上露出了诡谲的笑容。过了会,他估摸郑马水走远了,才哼着小曲,站起来,走出臭气熏天的茅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