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表妹,注意安全。”牛宝军叮嘱道。说服李家为已经到了关键时刻,但愿不要出任何岔子。
“表哥对表妹就是体贴啊。”李家为调侃道。
“日本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李家为低头不语。
“刚才李先生的意思我听明白了,你是在为投降论找论据?”
李家为听着有些刺耳,反驳道:“汪先生的救国主张总会被人歪曲,与其亡国,不如由中国人成立自己的政府,至少可以力挽狂澜。”
“与虎谋皮。日本人叫你们去杀中国人,你们可以拒绝吗?”
“可以拖延商量。”
“拖延?当心日本主子一怒先杀了你们。南京大屠杀的惨状想必先生都已经知悉了吧。”
“日本人为了震慑国人,拿南京开刀。”
“人类历史上有哪一个侵略的国家对异族施行如此残暴的行为?”
“不错,日本人不是人,可是战必败,以卵击石,都是无谓的牺牲,我们也该保存国家的血脉啊。”
“保存的方式就是向屠刀摇尾乞怜,从同胞的尸体上踏过去,为自己挖个坟墓吗?”
“好了,我们不争论了。”李家为碰了一鼻子灰,觉得再说下去也占不了上风。
“我也在上海这片土地上洒过热血啊!”牛宝军叹道。
“你是军人?”
“能来上海报到的军队都来了,都埋这儿了。”
“淞沪会战,实在没必要打,我们拿什么和人家拼?柴火棍对大炮?白白死了那么多人。”
“我们为西迁赢得了宝贵的时间,灭了日本人扬言三个月亡华的威风。”
“蒋介石的军事指挥,不敢恭维。”
“他一直牵挂着你,期待先生返渝一聚。”
“你是?”李家为瞪大了眼睛。
“我是他的特使,特来见先生的。”
“你不怕我抓了你?”
“若是不了解先生的为人,我怎敢领命而来?先生忧国忧民,学识渊博,无奈造化弄人,才走到今天这一步。委员长惜才、爱才,不忍先生落下千古骂名,派我恭请先生弃暗投明。”
“当初汪主席也是一番披肝沥胆的话,可是事实却不是这么一回事。这件事情太突然,容我考虑考虑。”
“汪精卫现在仰人鼻息,所有承诺都无法兑现。委员长考虑到先生的处境,不需要先生启程回重庆,只要暗地协助我们就可以,那就是天下苍生之幸了。”
“这个?”李家为最受不得别人戴高帽子,这也许是人性弱点,而文人则往往更好这一口。牛宝军的话让他受用无穷,玉梅说表哥口才了得,真是如此。玉梅也知道表哥的真实身份吗?难道她也是军统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了?她对自己使的是美人计?李家为心里一寒。
“此事不要和尊夫人商量,这是为了保证先生的人身安全,绝密行动,你知我知。”
“白玉梅也是军统的人?”
“是的。先生大人大量,实不相瞒。”
“可否容我想想?”
“先生的顾虑是正常的,我们早已经想到,这是蒋委员长的亲笔特赦信,请先生过目。”牛宝军恭敬呈上。
果然是蒋介石的亲笔信,李家为不由佩服军统办事周密。为了能拉他回头,早就派女谍潜入自己家中。现在,蒋介石又派特使前来说服,看来是非做成此事不可。不过,李家为的虚荣心也得到空前的满足,军统的人确实连他的性格都摸得透透的。
“现在局势微妙,日本人虽然不可一世,但请先生回首历史,中华民族是可以轻易被征服的吗?美英一旦参战,结局未可预料。先生总要留条后路,何况先生也痛恨日本人的禽兽行为。据我所知,先生的表姑、表舅等都在南京沦陷时被活埋了,此仇此恨,不报枉为男儿。不知道先生还有什么想法?在下洗耳恭听。”
论口才,李家为还真的不是牛宝军的对手。一时,李家为无语,他若向东,东边早有人驻守;他要向西,西边也有防卫。牛宝军好像在发射梅花针,每一针都扎在他的要害上。
“方先生今天就要我的答复,是怕我犹豫还是怕我回去告密?”
“都不是。我的时间不多了。我还有其他要事。”牛宝军不能对他说自己可能被日本人盯上了。“同时,委员长也急等我复命呢。先生一举一动,关乎国家命运啊。相信先生有此慧眼,渡天下苍生于水火。”
“我真的是说不过你,你们军统要保证我的绝对安全。”
“这点请先生放心,我们会安排好的。”
李家为想,这样也好,给自己留条后路,万一日后日本撤出中国呢?再有,军统的锄奸队厉害得很,用自己的情报换自己的一条命也值得,没有了命,还追随什么主义?活着才是最要紧的。
牛宝军也没有想到李家为如此爽快地答应为军统做事,而事先准备的李家为的乞降信也没有用上,不过,这东西还是要保存好。
牛宝军在玉梅和李太太回来之前就先行离开了,他想,不必亲自告诉玉梅,玉梅能感觉得到今天谈话的结果。
回程的路上,玉梅观察着李家为的表情,他没有眉头紧锁,倒是在投向自己的一瞥中,眼神深不可测。
玉梅想,李家为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陈恳离开延安的时候,看见刚刚抵达革命圣地的青年们激动地从车下跳下来,他们在黄土地上打着滚,有的还亲吻着泥土。每个来延安的人背后都有一个曲折的故事,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来到了这里,他们怎能不欣喜若狂呢?
其实延安原本只是黄土高坡上的一个小镇,几百年来未摆脱贫瘠、封闭、破败不堪的命运。北宋范仲淹驻守这里时曾留下“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燕去无留意”的诗句。中共中央迁到延安后,尽管这里物资匮乏,条件艰苦,但依然不妨碍它成为温暖的圣地。这里有“来则欢迎,去则欢送,再来再欢迎”的“来去自由”政策。因此,四面八方来了很多优秀的炎黄子孙,有学者、艺术家及知识青年数万人,延安可谓天下英雄豪杰云集之地。
陈恳想继续留在这里,沐浴这里的清新空气。可是,组织上有新的安排——让他到敌占区的江南一带搜集情报。
好像一个战士终于可以披挂上阵了,他心里有说不出的兴奋。在新的战场上,他将会见到他心爱的人,所不同的是,那些刀枪旌旗,都是真的。
可是,他又怕了,他从不怕死,他只是怕他最爱的女人在他的身边倒下,鲜血从她的身上冒出来,他不敢也不愿面对这样的场景。他一向冷静自制,但若是遇到这样的情形,他不确定还能不能面不改色,平静地离她而去。
他曾在党旗下庄严宣誓,他的所有一切都要献给伟大的中国共产党,党的利益高于一切,个人感情微不足道。可是,他也是人,也有感情。他想生出一双翅膀,立即飞到上海,他要用自己的胸膛帮她挡那些灾难,可是他又害怕面对她,因为他们相逢的地方不是在延安,而是在膏药旗飘扬的上海滩。
宝塔山在他的身后变得越来越小,那些爱国的青年们回家了,而他,将出征。
1940年4月底,日本陆相烟俊六下令第十一军司令官园部和一郎率部向中国的第五战区进行攻击。十一军在鄂北集结了第3、13、39三个师团,以及湘北的两个支队,再加上其他地区抽调过来的军队,共30万之众,再次向鄂北的随县、枣阳地区进犯,准备给李宗仁一次报复性的重击,因为上一年,日军在这里吃过苦头。五战区的国军部队,约37个之多,分左、中、右三线布防。左翼,孙连仲的第二集团军,中央为黄琪翔的第十一集团军,右翼是张自忠的第三十三集团军和王瓒绪的第二十九集团军,此外还有郭炽的江防军在长江以北守卫。
重庆,蒋介石的府邸。
最近,蒋介石常常沉默不语,内心的焦虑却写在脸上。家中伺候他的用人们也诚惶诚恐的,不知道责骂何时降临。
“狗杂种!不打到重庆他们是不罢休啊!”蒋介石在夫人面前骂起了日本人。
“都布置好了?”宋美龄问。
“你也知道,我们根本不是日本人的对手。军火、药品、粮食,我们哪样不缺?!”
“你不要着急,怒火攻心,保重身体啊,我再让子文想想办法。”
“万一重庆再沦陷,我何以对祖宗,何以对百姓?”
“尽人事,听天命。你不是常对我这么说的吗?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一定陪着你战死沙场。”
看着温柔但干练的夫人,蒋介石的心里好像大船的锚抛了下去,踏实多了。
第五战区的兵力配置还是相当强的,尤其是右翼的张自忠部,此人潇洒俊美,内心倔强,国人一度以汉奸来看待他,但是蒋介石却不这么看。自从张自忠一路艰辛从日伪统治区投奔蒋介石以来,他纳言敏行,坚决要求到抗日第一线去。试问一个汉奸会如此不惜命吗?不惜命又何必做汉奸呢?
自从张自忠到达部队以后,言必称死,和自己向来训导下属的“不成功则成仁”一样,充满了置于死地而后生的决心和勇气。一个战士,没有这样的心态,是不可能打胜仗的。1937年11月,张自忠回到已编为第五十九军的原部队任军长。当天,他只对部下官兵说了一句话:“今日回军,就是要带着大家去找死路,看将来为国家死在什么地方!”。“临沂大捷”让坂垣征四郎数次羞得要自杀。日军受到沉重打击,其向台儿庄前线增援的战略企图被完全粉碎,保证了台儿庄大战的胜利。
有这样的铁军把守枣宜战场,蒋介石总算能睡得稍稍安稳些。
“夫人,有个好消息。李家为归顺。”
“强将手下无弱兵,派去上海的果然不是酒囊饭袋。”
“你的意思是说,国军中有不少都是酒囊饭袋吗?自从国父仙逝,这么一大摊子,真是不好弄啊。”
“夫君这么多年呕心沥血,民族工业刚刚有点起色,日本人又来了,只怪你当年没有重视黄炎培的提醒。”
“忠君之谏总是得不到好结果。”
“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女下民,或敢侮予?予手拮据,予所捋荼。予所蓄租,予口卒瘏,曰予未有室家。予羽谯谯,予尾翛翛,予室翘翘。风雨所漂摇,予维音哓哓!”蒋介石不由又念起了《诗经鸱鸮》。
“这是达令在去年2月的国民参政会上念过的吧?”
“我们还要忍耐。期待曙光的到来。”
这一天是1940年5月1日,蒋介石看了张自忠当日亲笔谕告所部各将领的话,感触良多,命人将其抄录下来:“看最近之情况,敌人或再来碰一下钉子,只要敌来犯,兄即到河东与弟等共同去牺牲。国家到了如此地步,除我等为其死,毫无其他办法。更相信,只要我等能本此决心,我们国家及我五千年历史之民族,决不致于亡于区区三岛倭奴之手。为国家民族死之决心,海不清,石不烂,决不半点改变。愿与诸弟共勉之。”
张自忠作为有中将军衔的集团军总司令,本可不必亲率部队出击作战,但他不顾部众的再三劝阻,坚持由副总司令冯治安留守襄河西岸,而他自己亲率仅剩的两个团加总司令部直属特务营渡河作战。
蒋介石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觉得张自忠要用鲜血洗刷国人加给他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