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一队荷枪实弹的日本兵簇拥着井上清走了进来。他带着欣赏的微笑说道:“枪法不错!”然后他做了个厌烦的表情,叫川本小藤出去。川本小藤恨恨地退了出去。
“像你这样的栋梁之才生在中国真是可惜了。”
“那是因为有你们这些侵略者。”
“适者生存的道理,我想,你应该很明白。中国的落后本来自己还不觉得,在强大的日本面前就显现出来了。”
“哼,弹丸小国决没有吃掉中国的道理。”
“这就是你们中国人自负的地方,我们日本资源很短缺,所以我们必须要吃,要大口地吃才行。”
严斯亮开始沉默。
“我们请你来,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我知道你会说你没有兴趣和日本人交朋友,不过你的上级已经不信任你了,除了和我们合作,你别无选择。”
严斯亮的轻蔑一笑没有打击到井上清。他继续说道,“不信,你可以去和他们接头,他们不会见你。”
“你在用激将法让我去引诱他们出来?!”
“我当然知道你没有这么愚蠢,我们放你回去,以你的能力当然可以摆脱我们。你可以自己求证这个答案。”
严斯亮决心一死的念头动摇了,他可以回去,上海这么大,他相信自己可以逃脱日本人的视野。可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已经进了虎狼窝,哪有那么容易出去的,自己和井上清谈话的时候日本人已经拍了照,这些照片一旦落到军统手里,就算他跳进黄河也说不清了。
严斯亮的眼睛被蒙上黑布,被拖到一个废弃的厂房之后,带他来的便衣就走了。他拽开眼睛上的黑布,不知道是喜是忧。
井上清大骂川本小藤道:“你真是给日本皇军丢脸,有你这么审犯人的吗?他要是想杀你,我进来也救不了你,他死了还带你们三个人走,那真是不错的买卖。”
川本小藤低着头,不敢吭声。
“你还不如一个女人呢!”虽然百合子未经请示就抓了严斯亮,这本不是井上清计划之中的事,不过,这样一来也不错。抓住了严斯亮的把柄,让他为日本所用,比打死他更有意义。
“前辈放他走,真是妙招。”
“哼,你总算聪明一点儿了。”井上清想到被放走的严斯亮,嘴角露出了得意的笑,那种感觉,就好像猫在捉弄老鼠。这是一个好玩的游戏。
“百合子,你穿中国旗袍特别好看,你的血液里有中国的成分。”冈村之美一天最享受的时光就是晚饭的时候,能够和女儿坐在一起,随便吃什么都觉得香。
“喂,你在想什么呢?”看到女儿心不在焉的样子,父亲知道女儿根本没听到自己的话。
“啊,爸爸,你是说我做的菜好吃对吧,那就多吃一点儿。”百合子笑容满面地给父亲的碗里夹了很多菜。
想到乖巧的女儿从事着和自己一样危险的工作,父亲的心头飘来了乌云。这场战争,要夺去多少人的生命和破坏多少家庭的幸福啊?!他本来不想让女儿参军,可是女儿太优秀了,中野学校的教官亲自到女儿念书的学校挑人,校长觉得百合子真是给学校争了光,在学校里大张旗鼓地宣传这件事情。只有他深深地明白,这是个极其危险的职业,他多么不想让孩子去啊!可是他不能反对,在日本全国准备对华战争的时候,每一个青年都要冲到第一线,作为军人,他不能反对!百合子在中野学校成绩优异,但愿她能逢凶化吉。
百合子明白上级的意图,不立即动手抓严斯亮,是想钓到更大的鱼,她要激严斯亮,发挥他的主动性,去找到那条大鱼。鱼,看着桌子上摆着的清蒸鲈鱼,她想,什么时候鱼能成为盘中餐呢?
吃鱼是不能分心的,一根鱼刺卡入百合子的喉咙,她痛苦地咳了起来。
冈村之美立即驱车带女儿去距离最近的诊所。
终于看到一家,仁心诊所。妙手仁心,很好。冈村之美扶着女儿进去。
这时,牛宝军正在二楼的所长办公室和所长交谈着。
“老曹,这次伏击冯学庆,你指挥得不错,你们第一小组个个都是硬汉,我信得过你们。你认为内奸会在第几小组呢?”
“这个……”曹良沉吟道。
忽然有人敲门。“谁?”曹良问道。
“所长,有人来看急症。”
“怎么了?”
“鱼刺卡到喉咙了。”
“我马上就来。”
曹良掀开窗帘,看到车牌号,明白是日本人。
他对牛宝军说:“特派员,你就在这里别动。我去看看。”
“好。”曹良走后,牛宝军子弹上膛,躲在了门后。
曹良戴上窥镜,托着百合子的下巴看了看,一根长长的鱼刺插入了扁桃体。“小姐,你千万不要动,否则,这根刺就取不出来了。”
冈村之美在旁对女儿做了一个不要动的手势。
骨鲠在喉,那种感觉真难受,一个镊子在喉咙里探求着,终于舒服了。
曹良夹出那根长长的鱼刺,给百合子和她的父亲看了一下,就丢在盘子里。
“医生,太感谢你了。”
“不客气,去缴费吧。”
“好的,好的。”冈村之美感激着去缴费处付钱。
曹良离开了诊室。百合子四处张望着,诊所一楼有200平方米,再加上二楼,在私人诊所里算是比较大的规模了。百合子望着通往二楼的楼梯,向上走去,走到转角处的时候,父亲喊她:“百合子,咱们走吧。”
“来了。”百合子放弃了四处看看的念头,转身离开了。
楼上的牛宝军和曹良都松了一口气。
“平时,你们这里来的日本人多吗?”牛宝军问道。
“有一些。不过日本人相信中医,而我这里是西医诊所。”
“有没有一些有价值的人?”
“我建立了一份日本人的名单资料,我拿给你看。”
“好。老曹,我们要同时几条腿走路,抓紧时间为党国做些事情。你能不能搞一批后方急需的药品?”
“现在查得紧,比较难,我来想想办法。”
“好,越快越好。药的品种你看着办,你比我在行,像一些麻醉药、消炎药、外伤药都可以。”
“明白。”
牛宝军翻看着日本人的名单资料,目光停留在一个名字上:小野平一。
记得在重庆的时候,牛宝军看过一些资料,小野平一是板田将军的参谋长官,可以直接接触到最高军事机密。病人的档案里只有家庭住址。不过,有这个就足够了。
牛宝军看到,小野平一患的是胃病,严重的胃溃疡。
“你方便喊这个人来复查吗?”
“特派员,你的意思是要让他作我们的线人?这太冒险了。我反对。”
“你可以建议如何增加胜算的筹码。”牛宝军的口气不容反驳。
“你怎么能断定他会为我们干,他若不愿意,我们全都赔上了。”
“可他要是愿意呢,如果我们运往后方的这些药品没有特别通行证,你筹备药品的努力就前功尽弃了。”
“你要赌一次,押上最后的筹码?”
“是的。干吗?”
曹良点燃了一支香烟,香烟快灭的时候,他用力地在烟灰缸里摁灭了火光,下定决心说:“干。”
“这件事情,只需要我和你两个人知道。知道的人多了,危险就增大了。我会尽量保证你的安全,我同时为你准备一本去美国的护照,计划失败,你就先去美国躲一躲。”牛宝军总是这样为别人着想,如今,曹良的顾虑已全部打消。
牛宝军隐约感到,有一张大网已经向自己张开了。自从日本人查了冷芳阁,他就明白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情报工作就是这样残酷,一旦身份暴露,走到哪里都一样,能走到哪儿去呢?严斯亮如果不是叛徒,离开上海就是最好的结局。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也不可无。如果他就是叛徒,牛宝军要第一时间清理门户,除了这个内奸。
李家为、内奸、运送药品,这些事情让牛宝军久久不能入睡。
他在黑暗中吐了一口烟,再一口。
已经是夜里10点了。他拨通了美琪的电话,用英文问道:“美琪小姐在家吗?”
“我就是。您是哪位?”
“有什么消息吗?你方便说话吗?”
“我一个人。今天晚上9点,那家杂货铺的张老板给我打电话,说有个男人打电话给他,说六弟病危,请大哥速去第九医院重病区22床。”
“可能是个陷阱。但如果不是,那就肯定有紧急的事情。”
“我去。第九医院旁边有家水果店,我会付钱买一篮水果,你明天上午去拿。东西在橘子里。”
“小心点儿,美琪。”
美琪在自己的手袋里放了一支钢笔和纸,披了一件衣服就匆匆赶往第九医院。
她自己开车,在夜色里行驶,心中有说不出的充实,只要可以为他做一点儿事情,她都愿意。
第九医院的住院部已经关上大门了,美琪和门卫说了一句什么,又塞给了他一叠钱。于是,美琪穿过传达室的房间,走向重病区。
夜已深,医院的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美琪的高跟鞋的笃笃声。她真后悔没有换一双走路没有声音的鞋子出来。
墙上的指示牌显示,22床在二楼。
王澜走在初夏的阳光里,嗅着青草的味道、泥土的味道、新鲜空气的味道,这一切混杂成自由的味道。
他们居然以通共罪名不足而放了自己?是看在牛宝军是党国要重用的人的分儿上吗?还是他们没有精力来管这些小事呢?还是,他们佯装放了自己,监视自己找到自己的同党再一网打尽?
她终于可以回家了。
看到家里到处是灰尘,她立即挽起袖子清扫了起来。她爬到凳子上,用一块干净的布擦拭着他们一家三口合影的镜框,抱着孩子的自己笑得灿烂,英俊的丈夫也表情放松,沉浸在天伦之乐里。那是他们在南京中山陵照的。
多想回到那个时候啊。每天下班,丈夫和孩子戏耍,自己在厨房做饭。后来,日寇的铁蹄踏破了山河,所幸他们都在南京大屠杀之前撤离了。可是,她年迈的爷爷却不肯走,说是舍不得离开老家,他要看着老屋子。孩子们跪在地上求爷爷随他们一起撤离,可是,倔强的爷爷就是不肯。她明白,爷爷是咽不下这口气,这是中国的土地,这是自己的家,却要在强盗来之前放弃家里的所有,祖祖辈辈留下来的那些古玩宝贝都要毁掉了。爷爷是觉得自己对不起祖先啊,所以,他决定玉石俱焚了。
后来,听说爷爷举起一把祖传的青铜宝刀,在冲向敌人的时候,被击中了。王澜从不敢想爷爷被击中的部位,她会觉得自己的身体也疼痛起来。他们再也没有回南京,爷爷的尸体他们也不能收殓了,将来有一天回南京,到哪里去找呢?
天色已晚,家中都收拾干净了,王澜无限留恋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家,就提着菜篮出门了。
菜市场里,人很多,她四处转悠着,不时地放一些菜到自己的竹篮里。
重庆红岩的八路军办事处。
接待王澜的办事员很热情:“你稍微坐一下,我要和上级汇报你的情况。”
稍顷,一位戴着眼镜的领导模样的中年人向王澜伸出了双手,说:“欢迎你,王澜同志!我们到里面去谈。”
王澜在这里体会到了家的温暖,多日幽禁之苦得到了抚慰。
“王澜同志,你迈出这一步很勇敢,也很及时。既然你的身份暴露,军统那帮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所幸你终于逃离虎口了。我已经和首长请示过了,准备把你送到革命圣地延安去。你愿意吗?”
“太好了,谢谢。”
“至于你还在昆明的母亲和孩子,你不要担心,毕竟那也是你丈夫的至亲骨肉,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的。刚好,今天晚上有一辆军用卡车,还有十几个青年学生也要去延安,你和他们一起走。你看如何?”
“给你们添麻烦了。”
“这说的是哪里话。革命同志都是一家人。”
趁着夜色的掩护,一辆卡车开出了重庆市,王澜和年轻的学生们坐在小板凳上,他们在低声地谈笑着,王澜却在默默地流泪。别了,重庆,我的家。别了,宝军。
“王澜到了菜场你们就跟丢了?怎么到现在才来和我说,以为她晚上还会回家是不是?你们这帮饭桶!”戴老板声色俱厉地训斥着两个手下。骂累了,他才挥着手说:“算了算了,你们出去做事吧。”
延安宝塔山下,中共特科情报处副处长陈恳正独自在月下散步。这里是他和白玉兰以前常常约会的地方,如今触景生情,不由伤感起来。不知道她在上海好不好。自从接到任务,她就和她的养父高明从延安转道云南,再到越南河内,搭乘法国客轮到上海。她要和活动在日本特高课势力范围内的地下党员进行单线联系,这项工作很重要,因此白玉兰是特科首长林永来亲自选定的。
中共在日本高层藏有鼹鼠,这是党的最高机密,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他们都宣誓过,要用生命捍卫这个秘密。党相信他们,他们不会给党的脸上抹黑。来延安的青年女学生很多,不过他对白玉兰的心从来没有更改过,没有人可以和他的玉兰比。她的人和她的名字一样美,她不爱化妆,可是素面的她依然美丽动人,就像那朵高雅纯洁盛开在夏天的白色广玉兰。喜欢她的男人可以说有一个加强排,可是自身不够优秀,又如何能够得着那长在高高的树上的花朵呢?
但愿他们的爱情也如同那玉兰花一样高洁。他多次申请到上海去工作都没有被批准,还被首长打趣说自己真是儿女情长。
都说痴心女子负心汉,陈恳可是觉得自己要是生在古代,一定是梁山伯那样痴情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