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特高课举行特别会议,参加会议的只是几个骨干人员。换上军装的百合子又是另一番干练气质。山口纯一郎也在座。
井上清在会议上陈述道:“为了控制长江的交通线,我大日本皇军目前已经集中30万兵力再次向鄂北的随县、枣阳地区挺进。大本营命令我们十三军要尽力配合,这也包括我们特高课。湖北是重庆的门户,拿下武汉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占领重庆更是指日可待。”说到这里,井上清忍不住笑了起来。
部下一起鼓掌。井上清的手往下按了按,激动地喊了一句口号:“天皇万岁!”
“天皇万岁!”整齐的口号声跟着响起。
井上清转身在军事地图上用笔做着记号,说:“支那海军从淞沪会战开始就在长江上给我们带来很多麻烦,他们的布雷队给我军的进攻造成了很大影响。据可靠情报,支那海军今年的新的动作是规划了三个布雷游击作战区,由东向西,第一区为芜湖江阴段,第二区为鄂城九江段,第三区为监利黄陵矶段,我们需要做的是要搞到这些布雷队员具体的活动时间,一举摧毁他们。”
看到几个部下都没有表情,井上清问:“有难度?”
“山口君,你来说。”井上清点名道。
“我想靠我们在重庆方面的内线,搞到这个情报并不难。”
“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不过我们要做好他搞不到的准备,因为此事关系到我军的战事推进。天皇陛下都等着我们的好消息呢。”
“百合子,你来谈谈你搞到的情报。”井上清把目光投向了百合子。
“我十一军司令官园部和一郎这次要面对的是中国军队颇为强大的阵容。据可靠消息,第五战区李宗仁的部队有三十七个师,他们分左、中、右三线布防,另外还有防守长江的江防军。不过,他们的武器装备都不堪一击,这些愚蠢的支那人注定是我们的囊中之物。”百合子骄傲地说。
山口纯一郎不自觉地向她投去一瞥,这个小动作没有逃过井上清的眼睛,他正色道:“看来,山口君对百合子对中国人的形容很反感。这是很不好的苗头!”
山口纯一郎起立道:“虽然我的母亲是中国人,但是我是天皇陛下的忠诚士兵,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很好。”井上清继续布置工作任务。
冈村之美一踏进家门,就听见一声清脆的招呼声:“爸爸,您回来啦!”女儿扬着笑脸从厨房跑出来迎接他,甜甜的声音、甜甜的笑脸,让他的心也甜到了底。妻子早逝,他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因此父女俩感情不错。
“爸爸,我今天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菜呢。一会儿一定要给我面子多吃点儿。”
“好啊。”
“百合子,你也23岁了,还没有婆家,真让我着急呀,要是你妈妈在世,也会埋怨我对你关心不够。”
“爸爸,是我没看上什么人,和您有什么关系啊!”
“那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女人的青春短暂!”
百合子的眼前浮现出了今天早上碰到的那个沉稳的中年男人,玉树临风,器宇轩昂,让她怦然心动。不过,已经擦肩而过了。那个中国男人,她是不应该喜欢的,她应该嫁给大和民族的子民。
“我是把你宠坏了。你还小,不明白婚姻是什么。”冈村之美叹息道。
百合子给父亲的碗里夹满了菜,要把他的嘴堵住。
牛宝军收到了总部的命令,总部同意了他的三点请求,他颇感欣慰。对于总部要求他伪造一份李家为向重庆政府投降的信件一事,本来他可以写好之后,让李家为签上字,按上手印,不过,为了显示是李家为自己真心悔过,还是应该仿照李家为的笔迹来写,这对于他来说并不是太难。他需要尽快见到白玉梅。
“戴局,牛太太怎么处置?老关在那里也不是个事情啊。”徐正坤试探地问道。
戴老板头都没抬,继续看着公文,漫不经心地说:“这好像不是你的业务范围啊。噢,同事之谊。”
徐正坤听了这话,感到颇为尴尬。
戴老板抬头看着他说:“你觉得该怎么办?”
“卑职不敢说。”
“有什么敢不敢的,快说。”
“我看不如放生,鱼到哪里,我们到哪里。”
“好一个放生!”
牛宝军没去安琪儿电影院放情报,那样做情报传递太慢了。
阿虎手里拿着纸折的小飞机在客厅里投射着,飞机飘到了玉梅的身上,落地了,她俯身捡起来说:“阿虎,好漂亮的飞机,谁帮你折的?”
“刚才在门口,有个要饭的老头送给我的。”
玉梅正要将纸飞机还给阿虎的时候,忽然看见了纸飞机上的字,脸色一变。这是用一张漂亮的画报纸折的小飞机,纸工精良,飞机的机翼上恰好是一个醒目的标题,标题的第一个字是剑字。
宝剑锋从磨砺出。常常跟随着那个宝字的剑字,她太熟悉了。怎么那么巧?难道是牛宝军派人冒险来此送情报?或者就是化了装的他本人,这太危险了。什么事情这么紧急呢?
“阿虎,我们该上课了。飞机要在飞机场休息了,它也飞累了。我给它加点油,你说好不好?”
“好啊,好啊。”阿虎开心不已。
玉梅牵着阿虎的手,把他带到书房里,蹲下来对他说:“老师去拿点儿飞机用的航空油来,你在这里等我,要有耐心哦,要是你等不及,航空油就生气了,不想给飞机加油了。”
阿虎点点头。
玉梅摸了摸他的头,回到自己的卧室迅速锁上了房门。
她小心地拆开这个纸飞机,用毛笔蘸了碘酒在纸上刷了一下,是一个门牌号码,还画了一个月亮和一个元宝。牛宝军叫她晚上在那里见面。
玉梅回到书房,手里的纸飞机却变成了红色的了。阿虎问:“老师,你给它加过油,它怎么变成红色的了?”
“好看吗?它现在有力气飞了,就好像人输了红红的鲜血以后,脸色红润了。”
深夜,一道黑影翻进了一个小院。
“宝军!”玉梅扑进牛宝军怀里轻声唤着他。
他结实的臂膀紧紧地箍着她柔软的身体,两个人仿佛要变成一个人。
“什么事情要采取这么危险的方式通知?”
“没有时间了。严斯亮已经被跟踪,他是否叛变还不清楚,而我和他见过面,我今天见你也是一次赌博。我赌我们都是安全的。”
“就算不安全,我们也可以死在一起。”
“我想你了,我要见你。”
“真的吗?”玉梅沉浸在甜蜜的海洋里。
“也许是诀别。”
“不,不会的。”
“还有,我必须下达最紧急的一个命令……”
“我会尽快给你李家为的字迹,还有空白的有他的签名的信笺。”
听到玉梅如此肯定的答复。牛宝军明白玉梅已经成功引诱了李家为。他按捺下心中的酸楚,叮嘱道:“这两样东西一起给我最好,如果不能,先把字迹放到那个老地方。记住,我们在和死神赛跑。”
“你的电话,你要告诉我。”
“你找约翰牧师。他会通知我,如果找不到,你打电话给美琪。”
“那个女人这么可靠吗?”
“任何人都不可靠,在死亡面前,连自己都不可靠。”
这个坚定的三民主义信仰者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玉梅有点吃惊。
“玉梅,”牛宝军继续说道,“人性很复杂,我也只有在你面前才会软弱。我们从事的工作很伟大,不过,在我们死的时候,身份是那么卑微,是那么不光彩,甚至还可能是被万人唾骂的卖国贼!可是,我们都是军人——真正的军人,最勇敢、最优秀、最出色的军人!让我们为彼此骄傲,即便为国捐躯,也死得光荣!”
玉梅含泪点了点头,将额头靠在他的肩头上。
牛宝军用大拇指为她抹去了泪花,问道:“你害怕吗?”
“有你,我什么都不怕。可是,你要答应我,我死的时候,你要活着,我要你安葬我,不许别人来碰我。”
“你的意思是说,你要死在我的前面?”
“是的。”玉梅伸出了小拇指,要和他钩一下。他笑着钩了,还用大拇指和她的大拇指盖了一个章。
“再盖一个。”他的唇吻上了她的唇。
她推开了他,“我要走了,宝军。”
“同学们,你们吃过荔枝吗?荔枝外面的皮那么难看、坚硬,可里面包裹的是晶莹剔透如玉一样的心。我们将来要从事很多不同的工作,那是我们的掩护身份,我们要和敌人在一起吃饭,一起说笑,我们被同胞们鄙视,可能还要遭到自己人的冷枪。你们害怕吗?”当时牛宝军穿着国军军装在课堂上这样问学生们。
同学们在思索,都沉默着。
“当我们暴露了,横尸街头,没有人为我们收尸,我们所经历的一切只有自己和自己的上级知道,再多的委屈只能一个人默默地承受,没有人可以分担,连最亲近的亲人也不行。我们是走在太阳底下的那个影子,只有把自己藏在黑暗中才能最好地保护自己。我们做这一切到底值不值?我们不幸生在这样的年代,没有选择,只有死路一条。要么被日本鬼子的炸弹炸死,像一只蚂蚁一样,不能反抗,你们愿意吗?”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提高了音量。
“不愿意!”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要么,作为军人,我们在战场打死一个或者几十个敌人再死。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你们都是万里挑一选出来的中华好儿女,我们的作用不仅仅是杀死多少个敌人,也许,我们的一个情报可以挽救整个国家的命运,可是,代价是我们是没有名字的。你们愿意吗?”
“愿意!”同学们握紧了拳头。山河沦丧之痛巨石般地压在这代青年的心中。母亲的耻辱,儿女们愿意用鲜血来洗刷。
张自忠将军这样对他的士兵们讲:“我是带你们去寻一条死路的,光荣地去死!”
回眸处,白玉梅印象里的那个慷慨激昂的军官,和眼前这个穿着长衫的儒雅男人重叠在一起。
只要知道他是爱自己的,那就足够了。苍茫大地,再坚强的人也企盼一个人的爱,何况一个女人。如果不是这场将每个中国人都卷入的战争,自己不过就是平淡度日,守着一个男人,生一堆孩子,和祖祖辈辈那些女人一样。白玉梅这样想。
现在,要去为祖国而战了,她不会有自己的家,不会和心爱的人厮守一生,不会有孩子,等待自己的就是和死神的相聚。最爱的男人,他吻过自己。这一生夫复何求呢?
望着玉梅离去的背影,牛宝军心中柔情百转。她让他有了从来没有过的恋爱滋味,这种感情是那么纯洁美好,以至于他愿意用生命去扞卫。
他对白玉梅有信心,策反李家为他觉得有胜算。短短的时间内,玉梅就成功引诱了李家为,除了男人好色之外,白玉梅的魅力也可见一斑。
牛宝军说,他的时间不多了,白玉梅觉得自己的时间也不多了,李家为是万人痛恨的汉奸,自己出入他的家成为家庭教师,少不得成为锄奸队的目标,再加上又和山口纯一郎走得近,说不定哪天走在大街上脑袋上就一个枪洞了。是的,要快,协助牛宝军策反李家为,如果任务顺利完成,她想申请离开上海,当然是和她最爱的男人。她希望他们一起离开上海,回到大后方重庆。
也许有了爱,她更珍惜生命了,他的爱如此诱人,她不想死!
这两天,李家为都很晚回家,也许是因为公务繁忙,也许是他不愿意面对这么尴尬的局面,他担心一丝不自然的神色也能被精明的老婆发现,于是他故意晚回来。这当然也是白玉梅担心的,事情做成之前,绝对不能被那个女人搅了局。
在李家为的家里待了一阵,她觉得处处惊险,可是,现在这个小小的舞台已经上演美人计的好戏了,忽然觉得不险了,白玉梅就好像一个蓄势已久的演员遇到了一场好的戏,踌躇满志,来不及紧张。
这天下午,李家为回来得很早。
“爸爸,你今天这么早就回来啦,陪我玩一会儿。”阿虎早上起得晚,几乎每天都看不到父亲。
“最近学了什么?”
“我背《木兰辞》给你听。”
“好。”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唯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不闻爷娘唤女声,唯闻燕山胡骑鸣啾啾。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阿虎一气呵成,背得流畅清楚,李家为却陷入了沉思。突然一阵鼓掌声,李家为回头一看,是白玉梅。他也跟着鼓起掌来。
“儿子,你真了不起!”李家为夸奖道。
“木兰才了不起呢,我算什么呀。”阿虎答道。
李家为和白玉梅听了都笑了起来。
“玉梅,你辛苦了。”李家为温柔的眼神传递而来。
“李先生今天这么早回来,是不是要带夫人去赴重要的宴会呀?”
“玉梅,你真聪明。”打扮好的李太太从远处走过来。
“阿虎,和爸爸妈妈说再见。”
“祝你们晚餐愉快!”阿虎绅士地问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