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血染金陵
保密局的电台多得不计其数。
比如,每个外勤省站都配置一个电讯支台。省站下辖各工作组则设有组台。支台一般有两三部大型电机,组台都是小型的特工机。至于局本部,除设有一个电讯总台外,还有五个主要电台。
设置如此多的电台,不仅仅是由于电讯繁忙,更主要的是出于相互制约、以防万一等通讯安全方面的考虑。这就犹如我们常说的“不能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保密局如此安排当然是行家里手,驾轻就熟。
3月16日上午9点多。小红楼里。
杜林甫正准备打电话给张怀文,督促他抓紧办理处决共产党分子的事。这时,门响了,身材窈窕的女秘书晓露走了进来。
“处座,电报,总台送来的。”
“哦?”杜林甫把目光从电话上移到晓露的手上。
“刚刚送来的。请处座签个字。”晓露递上文件夹。
杜林甫抓起桌上的钢笔,在女秘书的玉手示意处签下了龙飞凤舞的大名。
“看处座的签名真是一种享受。”晓露恭维道,但并不完全是溜须拍马。
“你的眼光不错。更重要的是,你很会说话,这就是我要你做秘书的原因。”杜林甫拿起电文,“好了,你可以下去了。”
晓露带上门下了楼,杜林甫开始着手解密电文。
杜林甫对收到这份电文略感意外。因为,一般来说,发给他杜林甫的电报都是发报人直接发送到由他主管的特情处机要科的电台上——也就是由冯儒和谈岳等人值守的那部电台。今天,他收到总台送来的电文,这意味着它不是一份普通的电文。
他迫不及待地看起了电文。“给张怀文的电话等一会儿再打。”他想。
电文的开头有三个数字:020。这是杜林甫的电报编号,也大概说明了杜林甫在整个保密局的座次。保密局的人太多了,局本部加上各省站的头头脑脑、大小特工有数万人之多。能排在20名,可算是保密局的一个头目了。
所以,当总台的收报人一看电文首组电码是“020”,就对号入座——这份电文应该立即送交杜林甫本人,并由他自己解码阅读。而解码方法只有杜林甫和发报人二人知道。他们早已事先约好,其他人没有特殊手段是无法获悉电文内容的。
“什么事情?”杜林甫感到纳闷。他已经好久没有收到总台送来且需要他亲自解密的电文了。他为此感到有点刺激。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后从眼镜盒中取出金丝珐琅眼镜,架在瘦削的鼻梁上。
他看了看电文末尾的那两组代码“9880”和“9898”,他已经知道这份电文是谁发来的了。(“9880”、“9898”分别是字母“G”、“Y”的明文代码。)
“‘G’、‘Y’,‘观音’,呵呵。不知你给我带来了什么好消息。”杜林甫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取出钢笔和纸——解密电文需要在纸上按照事先的约定将电码重新计算、组合、排列。
“‘双重栅栏’加‘俯冲行动’!‘位移’加‘替换’!绝对保密!而且根本不需要担心丢失密钥本。当然也不存在密钥本被窃的事。真是天才的设计!”他由衷地赞叹这个密码的设计者——“观音”。
所谓“栅栏”,是一种古老的电报加密法,即把要发送的电码总组数一分为二排成上下两行(如电码总组数为奇数,最后一组放在下行的最后),再将下面一行的数字排在上面一行的后边,从而形成一段密码。比如要发送下面这组电码:
8329 1440 8221 2593
发送前,加密人先将上述电码排成两行如下:
8329 1440
8221 2593
然后将第二行的数字依次排在第一行的后面,从而成为:
8832 2291 1245 4903
而杜林甫所念叨的“双重栅栏”,即在此基础上再如法炮制一次——分成两行,如下:
8832 2291
1245 4903
再将第二行的数字依次排在第一行的后面,得到电码如下:
8182 3425 2429 9013
所谓“俯冲行动”,是国防部所属作战厅(三厅)及保密局等部门联合制订的、应对眼前“危急存亡之秋”的一系列垂死挣扎计划,“俯冲”二字可谓形象之至!它大致包括:一、特工行动,刺探策反、暗杀屠杀;二、军事行动,主要是“长江防御计划”;三、破坏行动,拆损、毁灭重要的工业设施和基础设施;四、退逸行动,带走真金白银和文物国宝等。
杜林甫刚才所说的“俯冲行动”,是指“观音”在两次“栅栏法”加密之后,还要将“俯冲行动”这四个字的明文代码再依次嵌入到两次“栅栏法”后的代码之间,以迷惑可能存在的敌方破译者。而杜林甫解密这封电文只需依约将它从密文中摘出来即可。
如“俯冲行动”四字的明文代码是:
1956 8093 5887 0520
嵌入到刚才所说的两次“栅栏法”之后的密码:
8182 3425 2429 9013
得到最终加密代码如下:
8119 8256 3480 2593 2458 2787 9005 1320
所谓“位移”和“替换”,是加密的两大种类。密码专家认为,加密手段千变万化,但基本可以归结为两大种类,即“位移”和“替换”。比如“栅栏法”属于典型的“位移类”,“恺撒加密法”属于“替换类”。而杜林甫眼前的这封密电的加密方法中,“位移”和“替换”兼而有之,但又不让杜林甫在解密时太过费神,因此也让杜林甫生出了一些感佩之意。
“‘观音’设计了这样一种密码,共产党截获了密电也不易破译。”感佩之余,杜林甫依约解密,得到了以下电文:
“共已知二监事我方有谍!GY”
杜林甫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像遭到了一记闷棍,从刚才的兴奋和赞叹中颓然仰靠在椅背上。那副金丝珐琅眼镜差点从瘦削的鼻梁上滑落下来。
“自己的身边有共产党?他是谁?谈岳?张怀文?还是冯儒?或者说,保密局内有共产党?那又是谁?对了,知道这个事情的还有监察局,是那个‘拎墨汁’?还是……”
他的大脑在高速运转。一个个面孔在他的眼前飞快地闪过。他点了一支烟,深吸一口,然后长嘘了一口气。烟雾从他的嘴中奔腾出来。
“这是大事!处理二监共产党是非常重要的事!这一点,毛局在电话里强调了。处理不好,自己的脑袋就要搬家!这是毫无疑问的!没有任何挽救的余地!毛局在电话里说了两遍‘出了问题,把气留下,身子回家’。这是他常说的十二个字,也是他经常兑现的十二个字!保密局的任何一个人,只要听到他的这十二个字,就知道事情重要到何等地步!”
“而现在,真的要出问题了!自己的脑袋……”想到这里,他的额上渗出了汗珠。
“幸亏!幸亏我做了这一手……幸亏有这个‘观音’!这个‘观音’没有辜负我的期望。要不然,我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的眼前晃动着“观音”的笑脸。
“这是一份救命的电报!”杜林甫自言自语,“可是,那个共产党是谁呢?”他随手抓起桌上的茶杯猛喝了一口。随即他一个激灵,茶已经冰凉冰凉的了。冰凉的茶水让他从焦虑中清醒了一些。
他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
“让我一个个地排排看。是冯儒?他是‘俯冲一号令’的收电人,他知情,他具备条件。可是,他知道此事,又直接把电文交给了我……他这么做不是太明显、太大胆,又太愚蠢了吗?他难道不怕我怀疑他吗?不对,他有可能这么做。他怎会料到我现在收到‘观音’的电文?当然,也有可能不是他……谈岳?按理,那天他已下班了……张怀文?有可能。但不太像啊。他虽猪头猪脑的,可他是一个彻底的反共分子,对党国是很忠诚的啊。人不可貌相……‘拎墨汁’?不大可能,”他摇摇头,“虽说这人假斯文、假正经,但从他的经历来看……不像。那么是谁呢?就这些人知道。或者是他们身边的人……甚至是毛局身边的人——他们不小心泄露了消息,被哪个共产党分子获悉了?”
“都有可能。”最后他总结道。
“怎么办?”他焦急地问自己。
“马上调查?不行!打草惊蛇!等一两天也不迟。他跑不了,先解决犯人要紧。这关系到我的……怎么解决?共产党已经知道了,他们一定会采取行动的!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他像一只困兽转来转去。
办公室内已经满是烟雾。
突然,他的右手猛地一甩,身子像触了电一样哆嗦了一下。他大吃一惊,原来,他右手中的香烟已经烧到了头,烟蒂的高温烫到了手指。
在这一刹那间,他想到了办法,脸上焦虑的愁云一扫而光。
“对,就这么办!”
他连忙快步走到办公桌前,把手伸向了电话。
华雄飞和杭苏接到杜林甫的电话,立即匆匆赶到小红楼。他俩是特情处的侦查特工。
“什么事?处座。”华雄飞问道。
“坐下。”杜林甫阴着脸说道。
他们坐在对面的沙发上,都穿着便衣。
“带枪了吗?”杜林甫又问。逼人的目光从镜片后射出。
“带……了。”华雄飞和杭苏两人下意识地瞅了一下腰间,然后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的身边有共产党!”杜林甫的话像一磅炸弹,二人不由得在沙发上歪了一下身子。
“谁是共产党?”杭苏吃惊地问道。
“每个人都有可能。”杜林甫冷冷地说。
气氛有些紧张。
华雄飞惴惴地说:“处座,听你的口气,你该不会是怀疑我们吧?”
“哼!心虚了?”杜林甫盯着他俩。
“心什么虚?”华雄飞一激动,蹦出了这个不合语法的短句,“我华某生是党国的人,死是党国的鬼!处座,你也不用诈我。你要是怀疑我,就直说。”华雄飞很是磊落地说道。
“是啊!处座这个玩笑我们担待不起!”杭苏也认真地说。
“哈哈哈……”杜林甫仰头大笑起来。随即突然闭上嘴,刚才的笑容转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蠢猪!我要是怀疑你们,早就缴了你们的枪,把你们送到东北角那个‘临审室’去了。还有工夫跟你们在这里磨嘴皮子?早就让‘临审室’的火钳和烙铁跟你们说话了。”
“那究竟……”二人心里踏实了。
“谁是共产党,我现在也不知道。否则要你们干什么的?吃干饭的?”杜林甫的语气缓和下来,“但是肯定有共产党。这是毫无疑问的。你们要密切监视谈岳、冯儒、张怀文……还有……算了吧,你们先给我盯着这三个人。谁都可能是,也都可能不是。你们只管跟踪监视,不准动手!记住,有情况随时向我汇报,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动手!”
“是!”华雄飞和杭苏站起身,准备离开。
“等等。谁让你们走了?坐下。”杜林甫说。二人又讪讪地重新坐进沙发。
“一会儿,张怀文要来。你们就这样……”杜林甫低声布置道。
没多久,张怀文就气喘吁吁地来了。他太胖了,爬上小红楼二楼都感到喘不过气。
当他走进杜林甫的办公室,定了定神,就感到气氛不对。杜林甫没有正眼看他,两个侦查特工却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他惶惑不解,浑身发毛。
“张怀文!你这个共产党分子!”杜林甫猛然间大喝一声。
张怀文一个哆嗦。他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
“处座,你说……什么?”他结结巴巴地问。
“我说什么?你自己还不清楚吗?”杜林甫又喝道。
华雄飞和杭苏立即掏出手枪,分别对准张怀文的左右太阳穴,同时厉声叱道:“说,是谁派你来的?!”
张怀文感到两只冰冷的枪口像两条毒蛇的舌芯,正舔着他的脑壳,而且还发出“嗞嗞嗞”的声音。
他的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处座!冤枉啊!有人陷害我啊!”他蜷曲着身子对杜林甫号叫道。
“冤枉?我不会冤枉你的!”杜林甫好像很有把握地说道。
“快说!要不然让你尝尝‘老虎凳’和‘鸭掌签’的厉害!”华雄飞也跟着吼道。
“快招!你的同伙还有谁?你是怎么混进来的?”杭苏边说边用枪口推了推张怀文的脑袋。
张怀文吓得瑟瑟发抖:“处座,我真不是共产党啊!你说我是共产党要有证据啊!”此刻,他已顾不了许多了,哀泣着向杜林甫要证据。
“证据?我问你,昨天我们三个人商量的事,怎么到了今天,共产党就知道了?”杜林甫责问道。
张怀文一愣。“昨天?三个人?那不是处决共产党分子的事吗?泄露了?这可不关我的事。”想到这里,他心里有底了,声音立马雄壮了一些:“处座明察。卑职确实没有……不是卑职泄露的。”
“不是你,难道是我?”杜林甫说。
华雄飞和杭苏有点发蒙。他们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
张怀文急了,他一时没有办法证明自己,于是拍着胸脯说道:“这样吧,处座。明天深夜行动时,我亲自、我首先杀几个共产党分子让你看看我张某对党国的忠心……”
华雄飞和杭苏对视了一下。
杜林甫见此情景,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大声叱道:“住口!娘希屁!你真的要找死吗?你这蠢猪!”他如此气急败坏地制止张怀文,是怕他继续将屠杀计划说出来,让华雄飞和杭苏这两个不相关的人听见。
“那你让我怎么证明自己?”张怀文豁出去了,用近乎无赖的语气说道。他为了救自己,已顾不得许多了。
“好吧,我让你证明。”杜林甫缓和了一下,对华雄飞和杭苏二人说,“你们先走吧。”
华、苏二人一走,杜林甫连忙离开办公桌,带着微笑走到张怀文跟前,然后和他并肩坐在沙发上。
“怀文,我知道你不是共产党分子,我是相信你的。只不过明晚的事,共产党已经知道了。有人向我反映,我不能不过问啊。”说着他拍拍张怀文的大腿,以示安慰。
张怀文还在生气:“那你也不能这么对我啊!”
“嗯?”杜林甫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向上扬起的声音,“为了党国的大业,受了这点委屈,就不得了啦?想当初抗战时,为了打日本鬼子,多少军统兄弟沉冤惨死。就说去年淮海战场上吧,国军溃败,很多绝密文件落到共产党军队手里,保密局的18个卧底弟兄被共产党找出来了,不都为国捐躯了?不要再耍小性子了。明天的事,你还要做妥善一点。”杜林甫用恩威并重的语气说。
“共产党已经知道了,我还能怎么做啊?”张怀文耷拉着脸问。
“我已经想好对策了。这个事情就我们二人来做!我想也不必通知那个‘拎墨汁’了。只要我们将这件事妥善解决了,监察部也没屁可放!”
杜林甫把他的对策和张怀文详细说了一遍。
“就这么干!”张怀文肥硕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17日深夜11点一刻。
月亮高悬在第二监狱的上空。
监狱操场上的两个大灯泡放着惨淡的光,照亮了停在这里的四辆大卡车和一辆吉普车。卡车车厢用土绿色的军用帆布蒙裹着。
随着“叮”的一阵铃声,两个排的狱警很快集中到操场上。
张怀文晃着肥胖的身体来到操场中央。
“啊,一舍、二舍、五舍、六舍的人听好了。今天夜里有一件事要有劳你们。挹江门码头来了一批货,是美国人支援我们的东西。请你们去帮助卸一下。”
几乎所有监舍的人都挤在铁窗前注视着操场上的这一切。
“你们的货,凭什么要我们去卸?”王峰首先责问道。其他人也纷纷跟着吼起来。
“我刚才不是说请你们帮忙的吗?我们人手不够啊。你们权当出来活动活动,放放风!”张怀文脸上堆着难得的笑容。
“昨天让你解决放风的问题,你支支吾吾的。现在你就让我们这样放风?”王峰说。
“解决了!解决了!明天开始,每天增加两个小时的放风时间。”张怀文一说完,好像不愿再多啰唆一句,就对着副官侧了一下脑袋。副官立即布置:“二、三排负责维持秩序!马上将一、二、五、六舍的人带上车!立即出发!”
“是!”
站在操场的狱警立即分成四个小组奔到四个监舍门口,并端着枪对着门里面的人。枪口前长长的刺刀在明月的照耀下闪着凛冽的寒光。
监舍里的人慢慢腾腾地走出来。有的戴着镣铐,有的徒手空脚。但大都衣服破烂,神色冷峻。几个狱警走上前去,将囚徒手上的镣铐打开。囚徒们在黑洞洞的枪口下陆续爬上了三辆卡车。
狱警立即将卡车后门闩上,又挂了大锁。之后,所有荷枪的狱警上了另一辆卡车。
“报告。共计56人,已全部上车。”副官说道。
“好,出发!”张怀文一招手,随即钻进吉普车内。
“突突突……”卡车司机发动了引擎。
引擎盖旁边,放着几把铁锹。
与此同时。
草场门外,管子桥北侧。
几十个人影匍匐在路两侧的沟渠中。沟渠是干涸的,周围长满了半人高的蓬蒿。
路左边的沟渠中埋伏着陈言、孙英平率领的江宁游击总队二支队的32名队员;右边埋伏的是焦莽率领的南京地下工人武装队部分成员,共38人。孙英莲也在焦莽这边。
他们等待着二监的车队。因为从二监到草场门外的刑场,管子桥是必经之路。而且这里离刑场只有一二百米的距离,一旦出现意外的情况,他们可以很快地赶过去。所以,这里是伏击的最佳地点。孙英莲兄妹事前作了详细的勘察。
轻微的夜风吹动着蓬蒿,叶子发出“沙沙”的声响。清冽的月光洒下来,管子桥下的河水泛着幽幽的波纹。
陈言一手握枪,一手掏出怀表,凑在眼前看了看,轻轻说了一句:“时间快到了!”
管子桥南面,一支约百十人的队伍正往这里摸索而来。管子桥北侧草场门外围,也有一支队伍向这里逡巡而进……
车队出了二监的大门,贴着南城墙内侧的马路向东行驶,然后钻进中华门瓮城,越过秦淮河,一直向南驰去。
不久,车队沿着一条土路开进了茂密的树林。
夜宿的林鸟被惊得四散纷飞。
约莫又开了两三分钟,车子在树林中央的一处空地上停了下来。
空地的南侧,有一个直径好几米的大坑。这里是南京南郊的雨花台,离古城城墙约2公里,因其荒凉,人迹罕至。
夜晚的雨花台除了寂静,还显得怪异而狰狞。乌鸦在附近“嘎嘎”地叫。
狱警们一个接一个跳下卡车,并迅速包围了这片空地。张怀文从吉普车内挤出来。
“打开车门!”他命令道。
几个狱警奔到卡车后侧,打开大锁。王峰率先跳下卡车,其他难友们也纷纷下了车厢。
王峰警惕地扫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他的心里“咯噔”一下。
“不对!这里不像草场门外!草场门外没有这么茂密的树林!”
“快往中间站好!”张怀文的副官喊道。
“怎么没有同志们的踪影?他们应该早就到了!”想到这里,王峰知道事情不妙。他大声喝道:“张怀文!你不是说到挹江门,怎么到这里来了?”
难友们一听,纷纷吼叫起来,一时间树林里骚乱不安。
“少废话!你们都给我站好了!”张怀文叫道。
狱警们端着枪驱赶着手无寸铁的囚徒。
王峰猛然看见了空地南边那模模糊糊、黑咕隆冬的大坑!他马上醒悟过来!
“同志们!跟他们拼了!他们要杀害我们了!”王峰大叫。
囚徒们立刻像爆发的火山向空地外围冲去。
“开始!”张怀文一挥手,恶狠狠地下令。
顿时,“嗒嗒嗒”的子弹声和惨叫声充斥在树林中。
“狗日的!我操你祖宗……”
“你们这帮禽兽、畜……”
“来世再杀你们这……”
囚徒们疯狂地呼号道。
“跟他们拼啊!”王峰怒吼着。吼声未了,两颗子弹射中了他的胸膛。
他瞪着血红的眼睛。他仿佛看见了白发苍苍的妈妈。妈妈向他微笑着,眼里尽是慈爱。慢慢地,妈妈的笑容越来越模糊。王峰用尽最后一口气,喃喃说道:“妈……我……回来了……”随即轰然倒地。
“快杀!快给我杀!”张怀文瞪着凶恶的眼珠,声嘶力竭地叫嚷着。
子弹声、咒骂声、哀号声搅成一片。
瘦小的孙学武在混乱之中扭住了一个狱警,和他拼命地厮打起来。情急之下,他猛咬了一口狱警的耳朵。只听狱警一声哀号。本能之下,他松开手中的枪,去捂自己快要掉下的耳朵。孙学武连忙夺过他的枪,正要举枪射击,突然,背后一把锋利的刺刀穿胸而过,刀尖在胸前淌着血滴。孙学武大叫一声,鲜血从嘴里喷涌而出。随即,那刀尖又从孙学武的胸前倏忽消失。孙学武再次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颓然仆倒。
……
也就仅仅一分钟光景,树林里恢复了先前的寂静。
寂静!地狱般的寂静!
56个生命静静地躺倒在这里。
鲜血洇湿了这里的土地。在土地的凹槽中,那暗红色的液体在慢慢游动……
青草被血腥凝滞得奄奄一息……
树林中吹过阴冷的风……
雨花台上空,皎皎明月注视着人间的杀戮。
管子桥畔。
陈言再一次掏出怀表。
时针和分针并拢在正上方。
“不好!我们上当了!”一向沉着的他突然低声惊呼。
“怎么办?”孙英平问道。
“立即撤退!”陈言果断地下令。
孙英平半抬起身子,向周围一招手,说道:“快撤!”随即又大声说道:“焦队长!赶快撤退!”
埋伏在路右边的焦莽以为自己听错了,他问道:“什么?”
“赶紧撤退!越快越好!”孙英平回答道。
两支队伍立刻猫腰起身。
“砰!砰!”
管子桥南面突然传来两声枪响。
“事情泄露了!敌人来了!准备战斗!从桥北冲出去!”陈言是身经百战的游击总队队长,他立刻明白了事态,并迅速指挥应变。
七八十人的队伍立即向北面冲去。
刚走了百十步,焦莽就看见了迎面有一支队伍正向自己压过来。
“北面也有敌人!”焦莽叫道,“我们被包围了!”
“给我死冲!”陈言吼道。
“和他们拼了!”孙英平也大喊。
焦莽的地下工人武装没有游击作战的经验。他们在城里搞过罢工、暴动、锄奸等活动,但不懂如何应对野外突围,仍然聚在一起往外冲。陈言见此情景,急切地命令:“散开!散开!分散突围!冲出去一个是一个!”
此时,密集的枪声响彻在西郊的夜空。
从南面包抄而来的敌人已越过了管子桥,将我方合围在方圆约几百米的空地上。见此情形,游击队和工人武装队的队员们也快速随机组成七八个小组,每小组十来个队员,从各个方向往外围冲突。
但是,敌人的包围圈慢慢缩小,密集的子弹让很多人倒了下去。
“拼死往外冲!决不做俘虏!做俘虏很惨的!……死也要冲!”陈言发疯似的叫嚷着。
他端着枪冲在最前面,一边开枪还击一边大声咆哮:“出了叛徒!冲出去的人一定要将情况报告组织……”
话音未了,一颗子弹击中了陈言,他倒了下去。
敌人已蜂涌到眼前。
双方开始了肉搏。
孙英平接连刺死了两个敌人。
“英莲!英莲!你在哪里?”他的眼前一时无人,方想起自己的妹妹。
正在张望间,一把刺刀斜插进他的后腰。
他大叫一声:“啊——”
敌人又抽出刺刀,连捅了两下。孙英平壮烈牺牲。
孙英莲在凄惨的厮杀声中,隐约听到孙英平在叫自己,就扭过头寻找。就在孙英莲掉过头的一瞬间,她看见了哥哥慢慢倒下去的身影。
“哥——”孙英莲一声叫唤,连忙往那里奔去。
焦莽一把拉着孙英莲:“赶快走!不能去!我带你冲出去!快!”不由分说,拖着孙英莲,跌跌撞撞地往西面冲去。
此时,我方战士已牺牲大半,所剩无几。
焦莽开枪撂倒了两个敌人,从包围圈的缝隙中杀出一条血路。
另外几个敌人眼见焦莽和孙英莲就要冲出包围,连忙往这边追来。
“快!你快走!我掩护你!”焦莽喘着粗气对孙英莲说。
“不!一起走!”
“别婆婆妈妈的了!你熟悉这一带的地形!”焦莽说完,使劲推了她一把。随后斜过身,端着枪向追兵射击。
孙英莲往西边狂奔。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大笑。她知道这个笑声是焦莽发出的。她对这个声音太熟悉了。她立即转过身,隐约看见焦莽的影子在月光下摇晃了一下,就倒了下去。随即他身边的敌人向地上开了两枪。
孙英莲的泪水模糊了眼睛。
她奋力奔跑。
两个追兵呼唤着同伴,在她的身后穷追不舍。
“抓活的!”追兵中的一个小头目喊道。
孙英莲一头扎进蓬蒿丛中。蓬蒿之间,是一条10来米宽的河流——管子桥下的河水流经此处汇入长江。她喘息着站在河边。
月亮安详地沉浸在水里。她冲下河岸,然后奋力跳进河中。月亮被撞击得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