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蒂克纳和里甘等着我的回答。
我说了声抱歉,在他们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之前就站了起来。手里一边摆弄着手机,一边匆匆来到外面。阳光没遮拦地洒在我脸上。我眨了眨眼,低头看着键盘,这部手机的应答键位置与我的手机的大相径庭。街道的对面,两个头戴色彩艳丽的防护帽的女孩正在骑着虹光闪烁的自行车,其中一辆车的把手上飘挂着瀑布般的粉红色丝带。
小时候,我家周围与我年龄相仿的孩子足有十几个。放学后我们常常聚集在一起,我不记得我们曾玩过什么游戏——我们从来没有充分组织起来玩游戏,比如篮球之类的真正游戏——但是我们在一起玩捉迷藏和一些假装的打斗。人们都说郊区孩子的童年是一个天真无邪的时代,但有多少个日子不是以至少一个孩子噙着泪水回家而告终的?我们会争吵,会变换阵营,发布友谊和战争的宣言,诸如此类的短暂记忆的事,但第二天便把这一切都抛在脑后。每天下午都会产生一个正派的候选人,新的阵营形成了,又有一个孩子哭着鼻子跑回家了。
我的拇指终于触到了右边的键,摁下去,并把手机放到耳边,这些动作一气呵成。我的心脏咚咚地敲击着肋骨。我清了清嗓子,感觉像个十足的白痴。我简单地说了句:“喂?”
“回答是还是不是。”声音里夹杂着客户服务电话系统的机器的嗡嗡声。那种系统是这样的:如果你需要服务,请按键1,如果需要核对指令状态,请按键2。“你准备钱了吗?”
“准备了。”
“你知道花园州购物中心吗?”
“在帕拉姆斯,”我说。
“从现在开始,两个小时之内,我要你把车停在北边的停车场。那个地方在诺德斯多姆附近,第九区,有人会靠近你的汽车。”
“不过―”
“如果你不是一个人去,我们将消失。如果有人跟在你后面,我们将消失。如果我嗅到一丁点警察的踪迹,我们将消失。你别无选择,明白吗?”
“明白,但什么时候一一?”咔嚓一声。
我的手垂了下去,麻木感一阵阵向我袭来,我任其自然,无动于衷。街对面的那两个小女孩正在争吵。我听不见她们在吵什么,但是“我的”这个词源源不断地灌进我的耳鼓。这个简单的音节非常刺耳,并且被拖得很长。一辆多功能运动车飞速驶过街角,我看着它好像从天而降一样。刹车闸发出嘎的一声,汽车还没有完全停稳,驾驶座一侧的车门就开了。
是伦尼。他扫了我一眼,加快了脚步。“马克?”
“你说得对。”我朝那栋房子点点头。眼下里甘正站在门口。“他们认为我参与了。”
伦尼黑着脸。他的眼睛眯着,瞳孔收缩到近乎没有。在体育运动中,你可以将其称之为摆出一副“运动脸”。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里甘,好像在决定咬掉对方哪条胳膊或腿似的。“你跟他们谈了?”
“一点点。”
伦尼的目光猛地朝我扫过来。“你没有告诉他们你需要辩护律师吗?”
“开始没有。”
“他妈的,马克,我告诉过你——”
“有人向我索取赎金。”
这使得伦尼向我靠过来。我核对了一下手表,开车去帕拉姆斯得40分钟。考虑到堵车因素,可能要花费一个小时。我有时间,但是不多。我开始向他介绍最新情况。伦尼又盯了里甘一眼,领着我离房子远远的。我们在路边停下来,那些熟悉的灰云般的石头躺在房产边线上,就像一排排牙齿。我们就像两个孩子一样,一屁股蹲下来,坐在石头上,下巴顶在双膝上。我能看得到伦尼多色菱形花纹的袜子和锥形裤角之间的皮肤。这样蹲着实在不舒服,日光灼刺着眼睛。我们的目光都没有注视对方,而是偏向一边,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代,这样更容易使人倒出心中的秘密。
我飞快地说着。透过我翻新的汽车轮胎看过去,里甘开始向我们走过来。伦尼转向他大吼一声,“你他妈的蛋。”
里甘停下脚步。“什么?”
“你想逮捕我的当事人吗?”
“不。”
伦尼指着里甘的裆部。“如果你再敢过来一步,我就把你那玩意儿割下来晒一晒、吊在我的反光镜上。”
里甘挺直腰板。“我们有些问题要问问你的当事人。”
“暴徒,谁的律师熊包你就去侵犯谁的权利去吧。”
伦尼做了个赶人的手势,颔首示意我继续讲下去。虽然里甘看上去很不高兴,但他还是后退了两步。我又看了看表,从要赎金的电话打过来算起,刚刚过了5分钟。我讲完了,而在此期间伦尼一直死死盯着里甘,目光如炬。
“想听听我的意见?”他说。
“是的。”
他依然目光如炬。“我想你应该告诉他们。”
“真的?”
“见鬼,假的。”
“你会吗?”我说。“我的意思是,如果是你孩子的话?”
伦尼思考了片刻。“我不可能设身处地,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不过呢,我想我会的。我赌一把。报警的话,成功的把握大一些。并不是说每次都能成功,但他们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而我们不是。”伦尼的胳膊肘放在双膝上,双手托着下巴一童年时就养成的姿势。“这就是伦尼朋友的意见,”他接着说。“伦尼朋友会鼓励你把情况告诉他们。”
“那伦尼律师呢?”我问。
“他会更坚决,他会强烈地催促你勇往直前。”
“为什么?”
“如果你甩出200万美元——就算你把塔拉弄回来,客气点说,也会引起他们的疑心。”
“那我不在乎,我只想把塔拉弄回来。”
“理解。或者我是不是该这样说,伦尼朋友理解了。”
现在轮到伦尼对表了。我心里感到空荡荡的,就像一叶中间掏空的独木舟。我几乎听得到手表的嘀哒声,真让我受不了。我再次试图理智一点,把利放在右边,把弊放在左边,然后权衡一下。但是嘀哒嘀哒声一直不停。
伦尼提到过赌一把,我不是赌徒,也不是冒险家。街对面的其中一个女孩大喊着:“我要去告状!”气哼哼地沿街跑下去了。另一个女孩嘲笑着她,又骑上自行车。我泪水盈盈。我是多么渴望莫妮卡能在这里,不应该由我一个人作出决定,她也应该参与这事。
我回头看看前门,里甘和蒂克纳现在都在外面。里甘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磕碰着脚踝处的球形突出部位。蒂克纳一动不动,脸色还是平静地如同一湾池塘。我能把女儿的生命托付给这些人吗?他们会首先考虑塔拉吗?或者正如埃德加暗示的,他们会按某些不为人知的程序办事吗?
嘀哒嘀哒变得一声响过一声,一阵紧过一阵。
有人谋害了我的妻子,有人劫走了我的女儿。这几天,我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们?我再次尽力地保持着理智,不允许自己在可怜的泥潭里越陷越深。但是没有答案。我看不出任何动机,或许这才是最可怕的事。也许没有任何理由,也许纯粹倒了血霉。
伦尼等着,出神地注视着前方。嘀哒,嘀哒,嘀哒。
“告诉他们吧,”我说。
我对他们的反应大吃一惊。他们惊惶失措。当然,里甘和蒂克纳拼命掩饰着,但是他们的身体语言突然乱了分寸——眼神忐忑不安,嘴角绷得紧紧的,语调就像调频电台里没有调好的软摇滚声音一样。留给他们的时间确实不多了,蒂克纳迅速拨通了联邦调查局绑架谈判专家的电话,寻求帮助。说话时,他用一只手在嘴巴周围窝成杯状。里甘与他在帕拉姆斯的警察同事取得了联系。
蒂克纳挂上电话,对我说:“我们将派人包围那个购物中心,当然会非常小心。我们还准备派人开着汽车守在每一个出口和17号公路的两侧。我们还会派人守在购物中心里面的每一个进口。但是我希望你能听进我的话,塞德曼医生。我们的专家说我们应想方设法拖住他,也许我们能让绑匪推迟……”
“不行,”我说。
“他们不会逃之夭夭了事,”蒂克纳说。“他们想得到钱。”
“我女儿在他们手里已经快三个星期了,”我说,“这事不能再拖了。”
他点点头,努力保持着平静,尽管并不喜欢我的话。“那我想派个人和你一起开车去。”
“不行。”
“他可以蜷缩在后座上。”
“不行,”我重复了一遍。
蒂克纳又想尝试另一种方法。“或者这样好一点——我们以前这样干过——我们跟绑匪说你不能开车,见鬼,你刚出院嘛。让我们的人顶替你开车,我们就说他是你表兄。”
我皱着眉,看了看里甘。“你不是说过你认为我妹妹可能涉嫌此案吗?”
“是的,有可能。”
“你认为她会不知道这家伙是不是我表兄吗?”蒂克纳和里甘都犹豫一下,然后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说得对,”里甘说。
伦尼和我对视了一眼。我要把塔拉的性命交给这些专业人员,这个想法让我很是不安。我抬脚朝门口走去。
蒂克纳一只手搭在我肩上。“你要去哪儿?”
“你他妈的认为我会去哪儿?”
“坐下,塞德曼医生。”
“没时间了,”我反驳着。“我得动身过去,路上可能塞车。”
“我们可以清路。”
“是啊,那样就不会引起怀疑了,”我说。
“我非常怀疑对方从这里就会开始跟踪你。”
我呛了他一句。“这么说你是愿意拿自己孩子的性命冒险唆。”
他愣了半天没回过神来。
“你不懂,”当着他的面,我继续说。“我不在乎钱,也不在乎他们逃不逃跑,我只想让女儿回到我身边。”
“这我们理解,”蒂克纳说,“但是有件事你忘了。”
“什么事?”
“请,”他说,“坐下。”
“哎,帮个忙,好不好?我站着就行了。我是个医生,谁都知道通知坏消息的程序,我也不例外。甭耍我了。”
蒂克纳摊开双手,“绝对公正。”接着长长地舒了口气。这是拖延战术。我心情很坏。
“说吧,哈事?”我说。
“不论是谁干的,”他开始说,“他们向你开枪,杀害了你妻子。”
“这我知道。”
“不,我觉得你不知道。你再想想,我们不能让你一个人去。任何干这事的人都要想方设法除掉你。他们向你开了两枪,以为你死了。”
“马克,”里甘说,向我靠得更近了,“以前我们对你有一些轻率的推测。但是问题在于,这就是问题的实质——推测。我们搞不清这些家伙到底想干什么。也许这只是一起纯粹的绑架案,但如果是这样,又跟我们以前经历的不太一样。”现在他那张审讯脸消失了,眉毛上挑,换成了一副开诚布公的神色。“我们能够确定的是,他们想杀害你。要是想拿赎金,就不该把父母都杀掉。”
“或许他们想从我岳父那里搞到钱。”
“那他们为什么等这么长时间?”
我哑口无言。
“也许,”蒂克纳继续说,“这根本不是一起绑架案,至少刚开始时不是。也许现在成了顺手牵羊。也许你和你妻子才一直是目标。还有,也许他们想彻底了结此事。”
“你认为这是个圈套?”
“嗯,极有可能。”
“那你有什么建议?”
蒂克纳接过话题。“不要一个人去,给我们争取点时间,这样我们就可以作好准备。让他们给你回个电话。”
我看着伦尼,他会意地点了点头。“那是不可能的,”伦尼说。蒂克纳猛地转向他。“恕我直言,你的当事人目前处境非常危险。”
“还有我女儿,”我说。简简单单,没有啰嗦。我脱身朝我的汽车走去,“让你们的人离我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