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秦革四妖刃的传说

“隐刺”

胡客不可能追上脸谱人,尽管他很快弄到了一匹快马,以最快的速度追出了上海城。

当初他有机会追踪睚和眦,很大一个原因,是睚和眦的外貌体征太过明显,尤其是在江南水乡一带,更是异于常人,因此容易惹人注意。但胡启立的外貌体征很是平常,没有什么突出的特点,尤其是生就了一张让人看上几眼也很难留下印象的脸,一旦取下脸谱,与寻常百姓无异,难以引起旁人的注意。如果胡启立是步行,瘸腿还能引来旁人侧目,但换作骑马,掩盖了这一特征,旁人即便看见他骑马经过,也不会留下什么印象。更何况胡启立智谋超群,当年他躲藏起来,刺客道青者竭尽全力也未能将他找到,现在他想要逃走,必定会沿途设下不少圈套来误导胡客,胡客想要追踪他,实在比登天还难。

所以,按照正常情况来讲,胡客是不可能追上胡启立的。

但世事总有例外,胡客现在便遇到了例外。

胡客找到了胡启立的行迹,并且非常轻易,几乎没有费什么周折。

因为在离开上海之后,胡启立一路骑马飞逃,竟一直没有摘去脸谱。戴着一张脸谱招摇过市,自然人人侧目,由此留下了行迹,胡客得以一路追踪。

但追了半天之后,胡客隐隐有了一丝担心。

他起初以为胡启立逃离时是因为心慌意乱,所以一时之间忘了摘掉脸谱,但整整半天都没有摘掉,那就不是一时大意了。

胡客开始担心,他现在所追的脸谱人,并非胡启立。

以胡启立的智谋,不可能留下如此明显的行迹,只有一个解释,戴脸谱狂奔的人是胡启立的替身。胡启立离开上海之后,只需花点钱财,便能随便找个人戴上脸谱,骑着马一路狂奔,将胡客引上歧途。

但现在说什么都迟了。

即便胡客现在折返回去,也只能盲目搜寻,要想找到胡启立的真正行踪,如同大海捞针。他没有其他选择,只能继续朝前面的脸谱人追赶。哪怕脸谱人真是替身,他也必须追上去,问清楚脸谱人是在何时何地接受了胡启立的雇用,这样才能有一丝线索来寻找胡启立的去向。

前方的脸谱人倒也真够较劲,竟然不眠不休,一口气狂奔了一天一夜。如果不是他主动在江宁府的石臼湖边停下来,胡客想要追上他,恐怕还要花上不少工夫。

胡客追到石臼湖时,正值朝阳初起,石臼湖水光潋滟,鸟鸥飞旋,景色美不胜收。

一匹马未系拴绳,在湖边悠闲地吃着水草,不远处的草亭内,脸谱人倚柱而坐,静静地望着湖上风光。听见蹄响,脸谱人回头看了一眼,随即又转回头去继续望着湖面,似乎对胡客的到来并不感到吃惊。

胡客下马走入草亭,脸谱人依旧凝望湖面,只是说出了四个字:“来不及了。”

这是自从天口赌台内照面以来,脸谱人当着胡客的面说的第一句话。

这句话一出口,果然不是胡启立的嗓音,胡客知道自己追错了人。但这嗓音听起来有些耳熟,脸谱人似乎是相识之人,可无论如何回忆,胡客就是想不起来。

“你想要追赶胡启立,已经来不及了。”脸谱人转过身子,正面朝向胡客,一边说话,一边摘下了脸谱,露出了真容。

当脸谱人的面容出现在眼前时,胡客的脑海里,立马浮现出了八年前的那个夜晚,当何二娃子丢下他仓惶逃走后,他转过头去,便看见了这张瘦削沧桑却又不乏亲切和善的面孔。此刻坐在胡客身前的脸谱人,正是最初引他入刺客道的带头人。

刺客道有“隐刺”的规定,凡刺龄达四十年的青者,即可选择进入“隐刺”。一入“隐刺”,青者便成为隐者,天层不再发布任务,隐者可自行安排生活,但隐者并未脱离刺客道,仍是刺客道的人,只是不用出任务而已,如果隐者有反叛刺客道的行为,刺客道仍将依道上的规矩进行处置。当然,是否“隐刺”全凭自愿,若青者刺龄达四十年后仍不愿意退出,那就继续青者生涯,譬如拥有五十五年刺龄的黑蚓。

除了这种正规意义上的“隐刺”,还有另外一种“隐刺”,即没有刺龄限制的“隐刺”。

道上的青者,一旦在执行刺杀任务的过程中出现意外,伤重后导致残废或丧失了行动能力,即进入“隐刺”阶段。这一类青者不用再出任务,但也不能自由安排生活,其身份将从青者转变为训练黄童的带头人或联络青者的串人,继续替刺客道办事。当然,这种“隐刺”也有例外的情况,譬如雍正年间位列生杀榜五大青者之首的苻影。苻影乃毒门青者,在刺龄满十三年时因刺杀失败被对头砍去半条左腿,却坚持不接受“隐刺”,继续青者生涯。此后数十年间,苻影依靠残疾人易令人放松警惕的优势,以易容和下毒为刺杀手段,在生杀榜上独占鳌头,成为当时刺客道的第一青者。

八年前引胡客入刺客道的带头人,在道上的名号叫冬青子,早年本是一位兵门中颇具前途的青者,但在某次执行刺杀任务时被人砍断足筋,从此落下残疾,被迫选择“隐刺”,并依从天层的安排,成为了一名练杀山的带头人。

冬青子发生意外的那次刺杀,本应该丧命,却蒙韩亦儒救助,保住了性命,两人从此结下了过命的交情。冬青子成为带头人后,韩亦儒将收养的一对孤儿孤女,交由冬青子带入练杀山中。莫干山大战后,韩亦儒化名胡启立,隐藏于清泉县,冬青子仍与之秘密往来,并对带入练杀山的那对孤儿孤女着力培养。这对孤儿孤女,便是后来名闻整个刺客道的屠夫和虞美人。

胡启立曾对胡客讲述过一些往事,但仅局限于南家的灭门之仇,连十二死士都未曾提起,更何况是冬青子的事。正因为如此,胡客从没想过,除十二死士之外,冬青子竟也在替胡启立卖命。

胡客和冬青子算是旧相识了。当年在练杀山中,两人相处融洽,也正是基于冬青子调教有加,胡客才能拥有超越屠夫的实力。从某种意义上讲,两人算得上是师徒关系。

一别多年,曾经的师徒,如今再相见时,却已是对立的敌人。

胡客不会因为冬青子曾是他的带头人就变得客气。

在胡客这里,目的永远摆在第一位,这是他在多年刺客生涯中形成的既定思维。为达目的,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对于现在的他而言,唯一的目的就是找到胡启立报仇,哪怕因此需要对冬青子狠下杀手,他也决不会心慈手软。

秦革四妖刃

“胡启立在哪儿?”胡客再一次抛出了这个问题。

从最初在巡抚大院里逼问仵作张明泉开始,到如今在石臼湖边逼问冬青子,他已经不知多少次问出这句话了。

他本以为冬青子会像廉机子那般,对胡启立的下落缄口不提,哪知冬青子毫不回避,直接回答了这个问题。

“上海。”

“在上海何地?”

“他昨天在上海,”冬青子道,“但今天肯定不在了。”

胡客幡然明白,冬青子戴着脸谱奔逃一天一夜,原来是为了将他引离上海,以确保胡启立能够安全从容地离开。

“他要去哪里?”胡客问道。

冬青子回答:“他去哪里,天底下没人知道。”又说:“除非他主动来找你,否则你想寻到他,根本没有可能。”

胡客知道冬青子说的是事实,天下之大,人海茫茫,哪怕是个普通人,一旦躲藏起来,也不易寻到,更何况是胡启立。

“你不必发愁,”冬青子忽然话锋一转,“总有一天,他会主动来找你。”

冬青子似乎有意要告诉胡客一些事情,说道:“只要鳞刺在你的手上,他就一定会来找你。”

胡客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追问个中原因。

“因为鳞刺是秦革四妖刃之一。”冬青子应道。

胡客是第一次听到秦革四妖刃这个词。他没有追问这是何物。他知道,冬青子挑起了话题,就一定会说下去。

“你以为胡启立费尽千辛万苦对付刺客道,仅仅只是为了报仇?”冬青子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两步,望着波光闪闪的湖面,“那只是一部分目的,另有一部分目的,是为了聚齐秦革四妖刃。”


秦革四妖刃算得上是刺客道的镇道之宝,是刺客道最为重大的秘密,胡客不知道并不奇怪,因为他刺龄太短,即便是刺龄长上一倍的姻婵,也对秦革四妖刃一无所知。

秦革四妖刃,是对阴阳、十字、问天和鳞刺这四件妖刃的合称。早在刺客道创立之初,阴阳、十字和鳞刺便在刺客道的掌控之中。明亡之后,作为磔刑刃的问天流入民间,由刺客道所得,四件妖刃就此聚齐。秦革四妖刃分别由兵门之“鬼”、毒门之“奎”、谋门之“心”以及王者掌管,成为“天层三门”各自的象征,并在天层内部流传着“圆缺分阴阳,十字毒断肠,赤血问天地,黑鳞刺苍茫”的说法。

鳞刺和问天的来历,胡客已经知晓,其中关于鳞刺的传闻,还是冬青子在练杀山中讲给他听的。

至于阴阳和十字的来历,胡客却闻所未闻。

作为历代兵门之“鬼”的象征,阴阳这件妖刃的来历,最早可以追溯到春秋时期。那时的著名剑工干将和莫邪育有一子,名叫眉间尺,也是一位铸剑师。据传眉间尺早年铸剑时,曾铸出不少带有瑕疵的废剑,全都弃之不用。这堆废剑湮没于民间,到了三国时期,被蜀国铸剑师晋元所得。晋元仰慕诸葛亮的才学,因诸葛亮常手摇羽扇,晋元遂将这堆废剑熔铸成许多方形铁片,打造机巧串在一起,铸得铁扇一柄,为之取名“阴阳”。

作为毒门之“奎”的象征,十字这件妖刃成形的年代稍晚,是在南北朝时期。南朝梁时,一位名叫陶弘景的奇士横空出世。陶弘景盛年时隐居茅山,不肯出仕为官,梁武帝每遇军国大事,常通过书信向他请教,因此《南史》称他为“山中宰相”。同时,陶弘景也是道教茅山宗的宗师,是道家历史上举足轻重的人物。除此之外,他在医药、炼丹、天文、地理、兵法、经学、铸剑、文学等方面都有不小的成就。据传陶弘景曾得到半截先秦时期的青铜剑刃,因为觉得弃之可惜,于是用青铜续柄,将这半截剑刃铸造成一柄青铜短剑。在铸造的过程中,陶弘景突发奇想,将平日里炼丹时练出的各种剧毒之物溶在一起,以毒液浇铸剑身,使得这柄原本普通的青铜短剑,成为了一柄剧毒之剑,十字由此而成。拜陶弘景所赐,十字剑身所带的剧毒,毒到令人难以想象的地步。据说刺客道得到这四件妖刃后,希望对四件妖刃分别做一些改动,因此寻了当时一位负有盛名的铸剑师来负责。这位铸剑师带领四位亲传弟子,按照刺客道的要求,对秦革四妖刃一一进行改动。铸剑师顺利完成了对阴阳、问天和鳞刺的改动,但在改动十字时,尽管采取了所能采取的一切防护措施,避免皮肤与剑身直接接触,但四位弟子还是相继中毒而死。在完成对十字的改动后,这位铸剑师落下了脱发蜕皮的毛病,寻遍天下有名的医师也无法根治,最终不堪折磨,竟自尽而死。

这四件妖刃各有特点,自铸成以来,不知有多少人丧命在其锋刃之下,因而每一件妖刃都是天底下首屈一指的杀人利器。正因为如此,秦革四妖刃才能成为刺客道的镇道之宝。但仅仅因为是世间罕见的杀器,秦革四妖刃还不足以引起胡启立如此巨大的兴趣。

“因为在这四件妖刃之中,还藏有一个秘密。”冬青子说出了胡启立追逐秦革四妖刃的真正原因。

“什么秘密?”

面对胡客的追问,冬青子却摇起了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冬青子没有说谎,他确实不知道。连秦革四妖刃的传闻,他都是从胡启立处听来的,他曾像胡客这般提出过疑问,但胡启立没有回答他。在刺客道覆灭之后,隐藏在秦革四妖刃中的秘密究竟是什么,天底下恐怕只有胡启立一个人知道了。

为了得到秦革四妖刃,胡启立可谓下足了功夫。

刺客道创立近三百年,在漫长的岁月中,秦革四妖刃的命运有着天壤之别。

王者长期隐于天层,在胡启立和胡客之前,道上从未有人敢挑战王者的权威,因而由王者持有的鳞刺,从来没有出过问题。胡启立为报南家的灭门之仇,同时也为得到鳞刺,必须除去王者雷山。在胡客击杀雷山的当晚,胡启立带领众死士追杀撤离云岫村的天层成员,以免留下祸根,只留下屠夫一个死士在田家宅院。胡启立并不相信胡客一定能击杀雷山,但至少能将雷山拖住一时半刻,屠夫趁机在寝殿外放火,将陷入恶斗的两人一并烧死。胡启立如此安排,出于多方面的考虑,首先是天层的人不在少数,且有的身手了得,必须尽可能带上足够多的人手,才能尽歼这群人;其次,放火烧寝殿每个人都能做到,但如果雷山和胡客中任意一人冲出寝殿,能与这两人掰一掰手腕的,十二死士中只有屠夫有此实力。此外,胡启立也要为自己考虑,如果出现极端的状况,比如胡客没能拖住雷山,甚至在短时间内便被雷山击杀,一旦雷山从寝殿里冲出,任谁留在田家宅院,处境都将十分凶险,与这比起来,追杀天层成员的风险显然更小,因此胡启立出于多方面的考虑,选择了后者。屠夫称胡启立是“老狐狸”,一点也不假。只是胡启立没有料到,姻婵毒死了追杀她的呜镝,并在最关键的时刻赶到田家宅院,射杀了屠夫,救走了胡客,而随胡客一起离开的,还有象征王者的鳞刺。除此之外,胡启立还有更没料到的事,那就是象征兵门之“鬼”的阴阳,竟然会出现在屠夫的身上。

在秦革四妖刃中,和鳞刺一样没有出过事的,是象征谋门之“心”的问天。谋门只有“心”一个人,且无需执行刺杀任务,因此很少和外界接触,由谋门之“心”掌管的问天,一直没有出过岔子。但阴阳和十字的命运却截然不同。

阴阳下落不明已有十多年,这在刺客道天层内部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天层也一直在试图找回这件妖刃。胡启立隐居清泉县的二十一年间,十二死士中除了守护在他身边的阎子鹿和秦道权外,其余的死士包括屠夫和虞美人在内,都在暗中寻访阴阳的下落。胡启立不知道屠夫是在何时找到阴阳的,如果不是屠夫临死前将阴阳交出来,恐怕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屠夫竟对他隐瞒了如此重要的事。屠夫不像其他死士那样绝对效忠于胡启立,他有自己的想法,也总想找机会证明自己的能力。当初他冒着叛道的风险,将老“鬼”引出来除掉,从而开启“夺鬼”之争,而他当时用来引诱老“鬼”的,正是阴阳。如果不是为了阴阳这件妖刃,十多年没在江湖上走动过的老“鬼”,如何会破天荒地重出江湖?

阴阳的丢失在天层内部尽人皆知的秘密,胡启立亦有所耳闻,但他从未听说十字也曾失落,因此一直以为十字在“奎”的手上。“奎”在云岫寺中自尽后,尸体没有任何人碰过,直到三班衙役入寺收拾残局。飞蝗受胡启立的派遣,假扮成皂班衙役混入寺中,偷偷搜查了“奎”的尸体,也没有发现十字。飞蝗向胡启立如实禀报了这一情况。当晚胡启立带领众死士将天层的人包围在葫芦坝上,胡启立逼问了好几个天层的人,才得知十字早在嘉庆年间就已失踪,只不过此事过去了近百年,天层内部早就不再提起此事,因此胡启立才一直没有听说。

十字失踪是在嘉庆十九年。当时毒门之“奎”年事已高,在外被仇家所杀,十字亦被夺走,刺客道立即派毒门青者进行追杀。这仇家杀死“奎”后,立刻带着十字远避南洋,但仍未能躲过死劫。毒门青者循迹追到南洋,将这仇家诛杀,但在这仇家的身上没找到十字,十字就此失踪。当时御捕门已经成立,刺客道忙于和御捕门的明争暗斗,为了节约人手,只能派少数青者去南洋寻找十字。但南洋地域广阔,国家众多,近百年间刺客道秘密寻找了多次,始终没有任何收获。

御捕门耗费百年未能做到的事,即覆灭刺客道,胡启立却做到了。同样,刺客道耗费百年未能找到的东西,胡启立亦有信心能够找到。

事后证明,胡启立确实有这个能力。

他不仅找到了十字,而且只用了短短一年半的时间。

十字

十字是一柄青铜古剑,遗落南洋,只可能出现三种情况,一是被人收藏,二是流入古玩市场,三是遗失在某个荒无人迹之处。前两种情况尚且有迹可循,如果是第三种情况,除非老天开眼,否则根本不可能寻到。

如果是被人收藏或流入古玩市场,要找到十字并不困难,因为这件妖刃的剑身带有剧毒。无论是什么人,一旦接触了剑身,就难逃中毒的厄运。南洋那边的人接触十字之前,不太可能知道这是一件毒刃,所以但凡经手之人,恐怕大都会像马德宽那般摩挲剑身,中毒便不可避免。只要打听到哪里有这种中毒的情况,便有可能找到十字。

胡启立所想到的这些,都是非常简单的联系,刺客道天层自然也能够想到。但刺客道之所以百年间未能找到十字,胡启立推想,多半是因为派出的人手不够。南洋地域如此广阔,国家众多,且语言不通,只派出少量青者进行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自然寻找不到。

胡启立决定派出一大批精通南洋各国语言的人前去寻访十字的下落。

精通南洋各国语言的人,在国内并不好找,更别说短时间内聚集一大批了。但这样的人,在南洋各国当地,却到处都是。

胡启立决定找某个大商号来经手此事。

他选定的这个大商号,便是郑洽记。

郑洽记是上海有名的龙头商号,在南洋各国都开设有分号。郑让卿接下了这单生意,让南洋各国的商号雇当地人四处打听。

这一招果然管用。

在寻找了一年多后,位于暹罗境内的分号传来了消息,说是在某个偏远城镇上打听到了关于一把“鬼剑”的传说。据传当地有一把古剑,每个收藏它的人,无一例外都暴毙而亡,因此谣传古剑上附有冤魂邪灵,是一把生人不可近的“鬼剑”。“鬼剑”最后的收藏人,将其送入了当地的寺庙供奉,希望超度剑上的冤魂邪灵,但寺庙内却接连暴毙了好几个僧人,寺庙以邪灵太重为由,将“鬼剑”送还给收藏人。连寺庙都镇不住这把“鬼剑”,收藏人更不敢留在身边,四处送人,却没人敢要,最后在他打算丢弃时,当地教堂的传教士听闻此事,主动前来要走了这把“鬼剑”,将其挂在教堂内的耶稣像前,从此再也没有出过事,已有数十年之久。

胡启立听到这个消息后,猜想这把“鬼剑”十有八九便是遗失近百年的十字,于是让郑洽记在暹罗的分号,想办法将这把“鬼剑”弄到了手,运回郑洽记位于上海的总号。

“此番南下,”冬青子说道,“胡启立既是为了找你,也是为了接货。”他无奈地一笑,“只是没有想到,货到了上海,却出了乱子。”

这把“鬼剑”是连同一批南洋茶叶运回上海的。哪知漂洋过海到了家门口,负责运输的两艘货船却被水老虫盯上,十六箱南洋茶叶连同“鬼剑”,全都被水老虫劫走。

因为水老虫已经销声匿迹了一年时间,所以货被劫走后,郑让卿一直没有想到是水老虫所为,一开始还以为是抢土贼干的。郑让卿暗中派人追查失货,却始终查不到线索,最后实在没有办法,才放出江上过土的消息,引抢土贼出来,现场将其捉个正着,追问失货的下落,这才有了后来发生的事。

在寻找失货的这段时间里,胡启立一直待在上海。

绍兴之行,胡启立并未亲自出马,而是由廉机子代他前去。围杀胡客失败后,睚和眦辗转逃回上海,赶到郑洽记的土栈见了胡启立。当时吴麒峥和南帮暗扎子的尸体已经运回上海,胡启立已经得知围杀失败的消息,正好梁有慈发现了尸体伤口上的联系,打算设局杀胡客报仇,所以胡启立将计就计,让已经摆脱胡客跟踪的睚和眦,随郑洽记的人大张旗鼓去金丝娘庙,一是为了找水老虫要回失货,二是为了重新引诱胡客追踪,并最终将胡客引入南帮暗扎子设在天口赌台的杀局。

经过了绍兴围杀失败的事,胡启立对胡客的能力算是有了崭新的认识,因此即便天口赌台的杀局已足够周密,胡启立还是不敢确信一定能置胡客于死地。所以天口赌台之行,胡启立仍然没有出面,而是将此事交给冬青子来处理。

在天口赌台中,冬青子没想到胡客能活下来,更没想到胡客能逆转局面。他和胡启立有过命的交情,因此当胡客冲入福寿房时,他便下定了决心,要保护胡启立的安全。他戴上了那张一直留在身边的眉目鼻脸谱,且从头到尾未说一言一词,以免在声音上露出破绽,假装自己便是胡启立。在赶着马车奔逃于上海城内时,冬青子向睚吐露了心中的想法,他打算亲自将胡客引离上海,为藏身郑洽记土栈的胡启立赢得脱身的时间。睚是十二死士之一,一心护主,自然赞成冬青子的提议。但当时马车提不起速度,胡客越追越近,为了掩护冬青子逃出上海,睚只能选择牺牲自己。

冬青子的计谋成功了。

他沿途戴着脸谱飞驰,留下了可循的踪迹,引得胡客紧追不舍,并且追了一天一夜之后,一直追到了石臼湖边。藏身于郑洽记土栈的胡启立,在获知天口赌台再次围杀失败的消息后,便有充足的时间,从容安全地离开上海。


冬青子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述了一遍,却对胡启立的去向只字不提。

事实上,他是真的不知道胡启立的去向。他心里可以依据胡启立过去的行踪来推测胡启立可能落脚的地方,但无论推测是否正确,他绝对不会透露给胡客知道。

他肯告诉胡客这些事情,是因为他对胡客抱有歉疚。毕竟他和胡客曾是类似师徒的关系,在练杀山中相处了整整两年。尽管从一开始他便知道胡客的身份,可当他看着这个青涩的少年,在自己的教导下一步步地成长,最终成为名闻刺客道的青者时,他也不禁为此感到骄傲。当他为了围杀胡客而走进天口赌台时,他的心里夹杂了一丝不情愿。如果胡客死在了天口赌台,他这辈子都将带着这丝愧疚活下去,至死方休。

“你斗不过他的。”冬青子与胡启立结交二十余年,深知胡启立是怎样一个人,他希望能劝得胡客回头,“你就此放下这段恩怨吧,和姻婵一起,找个地方隐居起来,过普通人的生活,就像过去一年多里那样。”

如果胡客能够放下这段恩怨,他就不用在绍兴府境内制造五起刺杀案,主动将胡启立引来了。过去一年半的平实安宁,没有劳碌奔波,没有血腥杀戮,还有姻婵时刻陪伴在身边,那是他内心深处所向往的生活。然而即使是这样的生活,也无法令他忘掉过去。他希望找到胡启立,起初只是为了弄清楚自己和雷山到底是什么关系,但在连续遭遇了两次围杀后,他和胡启立之间的恩怨变得越发复杂。现在他想找到胡启立,不是为了问清楚自己的身世,而是为了给自己讨回公道。

“自今往后,你还是站在他那一边?”胡客问道。

冬青子摇了摇头,喟然叹道:“我已尽过努力,算是报还了他当年的救命之恩。”为刺客道奔走了大半生,刺客道覆灭后,又为胡启立奔走到如今,冬青子早已心生厌倦。他在劝胡客的同时,其实也是在劝自己。那种普通人的安宁生活,何尝不是他内心深处所向往的?

冬青子的回答,让胡客没有非杀他不可的理由。

胡客没有再为难冬青子。

面对这个曾经亦师亦友的瘸腿男人,他最终选择了收手。

但胡客不会就此放弃对胡启立的寻找。

他和胡启立的恩怨,绝不会就此不了了之。

他相信,终有一天,他和胡启立之间,将迎来那宿命的一刻。

两江总督署

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后,胡客走出草亭,跨上了马背。

在打马离开之前,他从怀里取出了鳞刺。

两手握住鳞刺的执柄,胡客用力一扯,柄端便如盖子般被揭开了。

鳞刺的执柄竟然是中空的。

胡客看着鳞刺中空的执柄,不禁想起了姻婵。

自从大通学堂一别,已有差不多十天了,姻婵答应他的那件事,想必应该已经做完了。他和姻婵约定的见面时间,不久后便将到来。

但在去见姻婵之前,他必须先回上海一趟。

胡启立之前藏身于郑洽记的土栈,现在多半已经离开,很可能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但胡客还是抱着侥幸的心理,打算走一趟郑洽记的土栈,问清楚胡启立的行踪。

他快马赶回了上海,来到新开河一带,找到了郑洽记的土栈。

两天前的深夜,睚和眦正是从这处土栈中走出。如果当时胡客不是跟踪睚和眦去了金丝娘庙,而是多留一个心眼,进入土栈探上一探,便能立刻与胡启立撞个正着。

但世事就是这般讽刺,一次失之交臂,将来不知要付出多少代价,才能得以弥补。

胡客没有遮掩自己的行迹,而是正大光明地登门拜访,指名道姓要见郑让卿。

郑让卿正在土栈里核对货物,听了伙计的传话,便问伙计来者何人,找他所为何事。

“那人不肯说,只说要见你,”伙计回答道,“不过看他盛气凌人的样子,似乎有些来头。”

郑让卿想了一下,点头道:“你先带他去茶室候着,我点完货就过去。”

伙计将胡客引入了茶室。

胡客在茶室里候了小半个时辰,核对完货物的郑让卿才姗姗来迟。

郑让卿本以为胡客是来谈生意的,毕竟这几年常有陌生商人登门拜访,找他商谈生意上的合作事宜。但郑让卿看胡客的第一眼,便知胡客不是为了生意而来,因为胡客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商人的气息,反倒像是黑道上颇具地位的人物。

郑让卿觉得胡客有些眼熟,但一时没有想起在哪里见过。其实在两天前的深夜,在梁老汉渡船的船舱里,郑让卿与莱阳梨对话之时,胡客便坐在船舱的最里侧。当时郑让卿曾扫过胡客一两眼,但他现在却想不起来,只觉得胡客像是某位黑道上的人物。

与商人打交道尚可敷衍,与黑道上的人物打交道,却不能有丝毫怠慢。郑让卿急忙迎上前去,伸出了右手:“今天有些忙,让您久等了。”

胡客没有握手,也没有从座椅上站起,而是直接表明了来意:“胡启立在哪?”

胡客这等冷傲的态度,反而让郑让卿更加小心翼翼,一边揣测胡客的来头,一边说道:“你说那位胡大人啊?他昨天中午就走了,是不辞而别,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你叫他什么?”

“胡大人。”

胡客微微一愣,追问郑让卿如此称呼的缘由。

“他是总督大人的下属,”郑让卿回答道,“我自然要叫他胡大人了。”

“哪位总督?”

“两江总督端方大人。”

原来当初胡启立找郑让卿办事时,出示了一封盖有官印的信函,乃是两江总督端方的亲笔信,信中的意思,是让郑让卿倾力协助。上海隶属于江苏省,江苏省又是两江总督的管辖范围,郑让卿好不容易有巴结两江总督的机会,自然要尽心尽力地协助。他以为胡启立是两江总督的下属,要寻找的东西自然是两江总督所求之物,这才倾尽人力物力,在南洋大肆地打听十字的下落。也正因为如此,当货物被水老虫劫走后,郑让卿才会焦急万分,想尽一切办法,也要将失货追回来。

胡启立与两江总督端方有联系,这一点倒是出乎胡客的意料。他本以为胡启立是花钱找郑洽记办事,没想到原来是借助两江总督端方的帮助。

胡客再询问与胡启立相关的事,郑让卿便一概不知了。

其实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郑让卿也一直很是费解。胡启立最初找到他时,只拿了一封端方的亲笔信函,并自称姓胡,除此之外什么也不肯透露,郑让卿只能推测胡启立是端方的下属。他想巴结胡启立,希望胡启立能在上海住一段时间,他好尽地主之谊,但胡启立却不给他机会。胡启立每隔两三个月才来郑洽记一次,每次来都只是过问寻找十字的事,问完便走,绝不停留。一直到十字被找到,运至黄浦江被劫,为了找回失货,胡启立才在郑洽记的土栈停留了一段时日。

虽然在郑让卿这里胡客没有问到胡启立的行踪,但这条线索并没有断。能够让端方写下亲笔信函,说明胡启立和端方的关系不一般。胡客知道,想找到胡启立,只有循着这条线索一直找下去,方有一线可能。

胡客当即起身,离开了郑洽记的土栈。

他这一来一去,让郑让卿莫名其妙。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郑让卿一闲下来,就忍不住纳闷,暗想当日找上门来询问胡启立下落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两江总督署,位于南京城正中,曾为明汉王府,是历任两江总督办公和居住的地方。

胡客赶到这里时,两江总督署周围重兵把守,守卫密不透风。

两江总督署之所以如此戒备森严,是因为年初有个叫杨卓林的革命党人试图暗杀端方,不过未能成功,这是继遭遇吴樾投弹刺杀之后,端方第二次成为革命党人的暗杀目标。吃一堑长一智,端方亲自下了布防令,加强两江总督署的守卫,以防革命党人再谋不轨。

尽管如此,对胡客而言,进入两江总督署并非难事。

入夜之后,胡客袭击了把守西南角的清兵,翻墙而入,随后潜行至巡逻最为频繁的西花园,找到了由数个亲兵把守的花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倒了这些亲兵,随即用问天划断门闩,闯进了花厅。

花厅之内,端方尚未睡觉,正在灯光下连夜赶写奏折。

他太过入神,以至于厅门开了,亦未察觉。直到胡客来到身后,影子投在桌上时,他才猛然惊觉,回转头来。

他在署衙四周布下重兵把守,没想到竟能有人神鬼不觉地穿防破守,直捣黄龙,以至于当他看见胡客手里握着尚在滴血的问天时,他才恍然明白眼前这人竟是潜入署衙行刺的刺客。

“你是革命党?”端方没有大呼小叫。他明白大呼小叫就等于自求一死,他要先弄清楚眼前这个刺客为何而来。只有搞清楚了对方的目的,他才知道今晚自己能否有活命的机会。

胡客问起了那封写给郑让卿的信函,也问起了胡启立。

“我不认识那人,”端方回答道,“写那封信函,是受人所托。”

“受谁所托?”胡客问。

端方迟疑了一下,似乎不便透露。

胡客右手一送,问天离端方的咽喉又近了数寸。

两江总督署曾是太平天国的天王府,洪秀全便是死在这花厅里,后来两江总督曾国藩突发疾病,也是在这花厅里去世,端方可不想赴两人的后尘。

“是袁项城。”端方急忙回答。

袁项城即袁世凯,因袁世凯是河南项城人,故当时官场同僚多以项城相称。

端方老奸巨猾,胡客不敢轻信其言,问天再移寸许,贴在了端方的喉头上。

“我不敢欺瞒你片语只言,当日我写下那封信函,确实是受袁项城所托。”端方仰起了脖子,尽可能地远离问天的刃口,“他当日发来的电文,我还留着,就在右首那柜子里。”

“拿出来。”胡客命令道,同时将问天缩回了一些。

端方急忙拉开抽屉,找出一把小钥匙,打开了右侧的柜子,里面堆满了各种文件。为官者往往会留上一手,尤其要保留与其他官员往来的秘密信件,说不定将来某个场合便能派上用场,救自己的身家性命。端方一番翻找,从柜子的最里面找出了一封电文,交给了胡客。

电文确系袁世凯去年所发,上面只有一句话:“有胡姓公将往彼处经办,望午桥襄理。”

“胡姓公”指的自然是胡启立,“午桥”则是端方的字,这封电文的存在,足以证明端方没有撒谎,他确实是受袁世凯所托,才为胡启立写下了那封给郑让卿的信函。当日冬青子的言语之中,曾提及“此番南下”四个字,足见胡启立确实是从北方而来。两相佐证,使得这条线索转了个方向,指向远在直隶的袁世凯。

胡客再问与胡启立相关的其他问题,端方却和郑让卿一样,一无所知了。

花厅外响起了呼喊声,那些被胡客杀死的亲兵,已被巡逻的人发现。

胡客没有取端方的性命,将电文揣入怀中,收起问天,破窗而出。

端方惊魂未定,巡逻的人提着灯笼冲进来时,他还抚摸着心口,没有缓过神来。冷静下来后,端方急忙命令属下即刻缉查,将署衙围得铁桶一般,仔细排查搜寻,哪里还有刺客的踪影?

北上

离开两江总督署后,胡客没有即刻北上寻找袁世凯,而是先去了一趟长沙府。

他是去见姻婵。

当日在绍兴大通学堂,胡客和姻婵分头行事,胡客跟踪沉鱼和飞蝗出城,姻婵则动身赶往长沙府。

其实姻婵是听从胡客的安排,去老地方醉乡榭藏匿一节竹筒。

这节竹筒,是胡客在鳞刺的执柄里发现的。

养伤恢复的一年半里,胡客不知多少次取出鳞刺把玩琢磨。这件被誉为千百年来最为阴狠毒辣的杀器,是极少数能引起胡客兴趣的东西。

鳞刺的执柄上有三圈刻纹,一次偶然,胡客发现沿着最上面的一圈刻纹,可以将柄端揭开。一揭开柄端,便露出了中空的执柄,而执柄的内部,藏有一节细小的竹筒。这一发现令胡客惊讶不已,他没有想到鳞刺的执柄里竟然藏的有东西。他取出这节竹筒,戳开蜡封,将藏在竹筒内的一块白布取了出来,并将白布展开,看到了写在上面的一列数字:二四四四一二二三七三七八一七八一六四。

这列数字看起来像是刺客道的代码,但具体代表什么,胡客却不清楚。只是这列数字能藏在鳞刺的执柄内,必然十分重要,说不定是关于刺客道的什么重大秘密。一个人若是捡到了宝贝,第一反应恐怕都是先藏起来不让别人知道,胡客当时的想法与此有些相似。他思虑着这列数字兴许关系重大,而他将胡启立等人引来绍兴府,一场恶战势必在所难免,这列数字带在身上太不安全,因此他将竹筒重新封好,让姻婵带去醉乡榭藏匿。

姻婵知道胡客的真实目的。如果单纯为了藏匿竹筒,随便找个隐蔽之处便是了,甚至可以直接藏在大通学堂里,何必跑上千里百里,到远在长沙府的醉乡榭去藏匿?她知道,胡客的潜在目的,是想把她支开,不让她卷入这场即将到来的恶战,不想让她涉危犯险。

姻婵想要留下来,几度争辩,最终还是拗不过胡客,只能答应了此事。

她与胡客定下了一月之约,然后带上这节竹筒,只身一人赶去了长沙府。


胡客如期赶到长沙府,在醉乡榭的竹字号房中找到了姻婵。

姻婵选择的藏匿之处十分隐蔽。

她在房梁上挖了一个洞,将竹筒裹了油纸,以免虫蛀,然后塞入洞中,又用木塞将洞堵死。如果不是有人刻意攀上房梁仔细检查,决计无法发现这节竹筒。

“除非醉乡榭倒塌了,”姻婵微笑着说,“否则绝不会有人发现的。”

胡客点了点头。对于姻婵的藏匿之法,他也觉得十分稳妥。

胡客最初在鳞刺的执柄内发现这节竹筒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自从冬青子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他便猜测,胡启立追逐秦革四妖刃所图的秘密,很可能就是藏在执柄内的竹筒,就是竹筒内的那列数字。

秦革四妖刃是四件妖刃,一个巴掌拍不响,因此胡客仔细检查了问天,最终发现问天的刃身和执柄同样可以分离。他持有问天已有两年,竟一直没有发现这一点。问天的执柄同样是中空的,但里面没有藏任何东西。胡客知道,在他获得问天之前,胡启立曾持有问天二十一年。问天的执柄内果真像鳞刺那般藏有东西的话,一定早就为胡启立所得。

胡客略觉可惜的是,在天口赌台内,他原本已经将十字夺到手中,但当时他并不知道那柄暗青色短剑就是十字,因此被困于圆顶通道内时,他将十字用作门闩,卡在了红色铁门的门环内,用来阻挡南帮暗扎子闯入。后来他冲出圆顶通道时,没有将十字取回,现在十字必定落入了南帮暗扎子的手中。

胡客眼下的目标,是北上寻找袁世凯,追寻胡启立的下落。十字的事,暂且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事不宜迟,胡客和姻婵即刻动身,走水路至汉口,转乘火车,沿京汉铁路北上。

时隔两年,重走京汉线,风景如昨,人事已非。两年前,胡客因为“夺鬼”守杀而登上驶往卢沟桥的火车,沿途与天地字号御捕斗,与荆棘鸟斗,与屠夫斗,险象环生,如今没有了任何压力,心境可谓大不相同。但胡客却没有丝毫的好心情。如果要他做出选择,他更愿意像两年前那样,虽然时刻在生死边缘徘徊,但至少目标明确,有特定的方向。

还有一点与两年前不同,那就是目的地。

胡客和姻婵的目的地不是北京,而是保定府,因为直隶总督署坐落在保定城内。

火车驶抵保定府火车站时,已是傍晚时分。

胡客和姻婵下了火车,直奔直隶总督署。

抵达直隶总督署门外时,天已将黑,然而直隶总督署人进人出,搬箱抬柜,正忙得不可开交。

姻婵上前寻了一个下人打听,得悉袁世凯刚刚调任军机大臣兼外务部尚书,直隶总督一职将由山东巡抚杨士骧署理。现在署衙内忙里忙外,正是袁世凯的仆人和家丁们忙着搬家。

姻婵又向那下人打听袁世凯的下落,得知早在数日之前,袁世凯就已赶赴北京任职。

这样一来,两人来到位于保定府的直隶总督署,算是白跑了一趟。

胡客在姻婵的耳边小声低语了几句,姻婵点点头,又揪住那下人,打听署衙内是否有过瘸子出入。瘸腿是胡启立最为明显的特征,如果胡启立曾在直隶总督署出入,这些下人想必应该见过。

“瘸了腿的中年人?”那下人应道,“有啊,今儿个上午才进去了。”

胡客和姻婵心头一动,忍不住对视了一眼。

姻婵又问:“那瘸子长什么样?”

下人正要回答,不远处的管家紧走几步来到近前,说道:“去去去,赶紧干活,少躲在这儿偷懒!”

下人唯唯诺诺,急忙走了。

“你们是什么人?”管家狐疑地打量胡客和姻婵。

“我们只是路过,见这里热闹,就问问在做什么。”

姻婵说这话时,脸上挂着笑意,哪知管家却蹬鼻子上脸,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姿态。“这里做什么,都与你们无关。”管家说道,“署衙重地,别挡着道,滚一边儿去!”

姻婵顿时拉下了脸。“走就走,狗仗人势,有什么了不起?”她气呼呼地拉了胡客的手,扬着头从管家的身边走过,脚底下忽然一歪,故意撞了管家一下。

那管家脸色一变,叫道:“嘿!你这娘们……”话刚出口,忽然觉得喉咙仿佛卡了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变了味儿,又仿佛吞下了极辣的辣椒,嗓子眼干燥冒火。他急忙咽了几口唾沫,喉咙反而又痛又痒,慌忙冲向为仆人家丁们准备的茶水桶,抓起木瓢舀起茶水就往喉咙里灌,哪里还顾得上理会姻婵和胡客?

管家并不知道,就在姻婵撞他一下的时候,已对他种了毒,若不及时寻良医救治,他这后半辈子,便将彻彻底底地成为哑巴了。

姻婵见了管家惶急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解气地骂道:“活该!”

胡客不想多惹是非,因此拉了姻婵往外走。那下人说今天上午有瘸腿的中年人进入了直隶总督署,因此胡客不是要离开,而是打算绕着直隶总督署走上一圈,瞧瞧哪里有机会能够溜进去。

但两人刚走出十几步,不远处行人忽然让在路边,一队亲兵开道,引了一抬轿子进来。

那抬轿子急匆匆地抬到直隶总督署的大门前,落轿起帘,一个五短身材却不失魁伟的官员走下地来。周围正忙着搬箱抬柜的仆人家丁们急忙行了礼,齐声叫道:“老爷!”

这乘轿而来的官员正是袁世凯。

胡客和姻婵没料到袁世凯忽然现身于此,急忙止住了本打算向外走的脚步。

管家恰好就在轿旁,袁世凯问他道:“人在哪里?”

管家正往嘴里猛灌茶水,袁世凯忽然出现并冲他问话,他急忙嗯嗯啊啊了几声,但不成词句,心里一急,没咽下去的茶水竟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袁世凯见了管家这般丢人现眼的样子,不禁皱起了眉头。

管家急忙抹去嘴边的茶水,张大了嘴巴,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指了指十几步外的胡客和姻婵。

袁世凯回头看了一眼。他不识得胡客和姻婵,管家所指之处又站了十来个人,因此不知道管家是什么意思。

“不可理喻!”袁世凯瞪了管家一眼,拂袖举步,进了署衙。开道的亲兵收拢队形,紧随而入。

正在署衙内忙活的副管家,一溜小跑来到袁世凯的身前。

“人在哪里?”袁世凯问道。

“在左厢房。”副管家毕恭毕敬地回答。

袁世凯立刻朝左厢房走,副管家和亲兵紧跟在后,随时听候使唤。

几位姨太太听下人说袁世凯忽然回府,急忙携儿带女迎了出来。袁世凯的心思在其他事情上,没工夫停下说话,几个挥手打发了几位姨太太,继续快步前行,几转几折,来到了一处院落外,左厢房就在这院落之内。

“你们守住外面,没我的命令,谁都不许放进来!”对副管家和亲兵留下这句铁口命令,袁世凯穿过月洞门,进了院落,直奔左厢房。

左厢房门未上闩,一推即开,袁世凯走了进去。

厢房之内,一盏孤灯燃于书桌之上,书桌前有一辆轮椅,轮椅上的人书卷在手,正低首而阅。听到门响,这人微微抬头,从铜镜里看到了闯入厢房的袁世凯。

“刘备请诸葛亮也不过三回,我请你可有七八回了。”袁世凯顺手关门,向轮椅上的人走去。

轮椅上的人这时才放下了书卷,转过轮椅,正面朝向袁世凯。他脸上全无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绪,正是曾经的御捕门总捕头索克鲁。

云岫寺血战过后,御捕门全军覆没,刺客道随后覆灭,白锦瑟也丢了性命,索克鲁心灰意冷,回京后便主动揽下责任,奏请裁撤御捕门,不久后便辞官还乡。此后的一年半里,索克鲁始终愁眉不展,终日郁郁寡欢,以至于头发竟然花白,眼窝逐渐深陷,呈现出未老先衰的模样。

“一年半不见,想不到你竟老了这么多。”袁世凯初见索克鲁,不禁发出了这番感慨。

索克鲁说道:“我这次来,是想告诉你,你想请我做的事,我帮不了你,你以后不要再派人来找我了。”

“你知道我找你是为了什么?”袁世凯虽然多次派人请索克鲁移步府上,但从未透露过请他的原因,因此不免感到惊讶。

“你这几年都在烦心此事,我怎会不知?”索克鲁说道,“不过我实在无能为力,帮不了你。”

“索大人!”袁世凯提高了声音,“当年的事你我都有份,如果我出了岔子,你也休想逃掉。”

“一死而已,正是我所求。”索克鲁的语气依旧平静。他滑动轮椅向房门而去,经过袁世凯身边时,说道:“还请袁大人再派些人手,送我回文安。”

袁世凯数日前赴京就任,临行前曾派人去请索克鲁。他本以为和前几次一样,索克鲁会闭门不见,没想到今日上午,管家忽然从署衙发来急电,说索克鲁到了。袁世凯喜出望外,当即将一切事务推后,乘火车返回保定府,又在火车站雇了轿子,急匆匆赶回署衙。他本以为索克鲁终于应邀前来,事情就有得商量,哪知索克鲁竟是不堪其扰,前来见他竟是为了当面表示拒绝,让他以后不要再去叨扰。袁世凯不禁冷冷发笑,忽而止笑说道:“我记得你曾说过,你欠下我一个人情,将来一定会找机会还。”

袁世凯的这句话,令索克鲁止住了轮椅。

云岫寺那场血战之中,不仅御捕门的三百多名捕者全军覆没,连第五镇的两协新军也折损严重。第五镇新军乃袁世凯亲手编练,算得上是袁世凯的亲信队伍,袁世凯当初奏请调拨新军供御捕门调度,一个原因是想荡平刺客道后居一部分功劳,另一个原因,则是为了卖索克鲁一个人情。只是连袁世凯自己也没想到,两协新军竟然折在了云岫峰上,连统制吴长纯也赔上了性命。索克鲁回京后,袁世凯不仅没有因此事责怪索克鲁,反而在朝廷追究御捕门折损两协新军的罪责时,亲上奏折,替索克鲁百般说情,再加上索克鲁主动奏请裁撤御捕门并辞官还乡,最终才免于罪罚。索克鲁离京之时,袁世凯亲自送出北京城十里地外,当时索克鲁心中感激,对袁世凯说出了欠其人情将来必还的话,没想到现在却被袁世凯将原话照搬了出来。

见索克鲁止住了轮椅,袁世凯知道事情有了转机,说道:“你我相交多年,还谈什么人情?方才是我一时口快,就当我没有说过罢。本来还想请你闲住几日,哪怕过了今晚再走也行,你既然执意现在要走,我这便派人送你。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派人去文安叨扰你。”说完这话,他便朝房门走去。

“你不必以退为进,我既然答应过你,便不会食言。”索克鲁叹了声气,“这次我可以帮你,但仅限于想法子。无论最后成与不成,自今往后,你我人情两清,互不相欠。”

袁世凯立刻停下了脚步,回转身来,脸上浮现出了不易察觉的笑意。

密谋

索克鲁滑动轮椅回到桌前,开门见山地问道:“老佛爷现在身体如何?”

“每况愈下,病况缠身。”袁世凯回答道,“否则我怎会这般着急?”

“那你做了哪些事情?”索克鲁又问。

“只做了一件,”袁世凯说道,“我向力钧送去三万银洋,但他坚持不肯收,反倒辞去了太医院职务,告老还乡,回福建去了。我正在思量,要不要再在屈贵庭的身上动些脑筋。”

力钧和屈贵庭就职于太医院,是少数有资格能进入瀛台替光绪诊治的御医。

“你想借御医之手,暗中动手脚?”索克鲁皱起了眉头。

“有何不妥?”袁世凯问道。

“此计万不可行。”索克鲁说道,“这些御医没有利害关系,除非得了老佛爷的旨意,否则岂会为了钱财而赌上身家性命?幸好力钧胆小怕事,既不敢应承你,又怕得罪你,这才选择告老还乡。如果换了一个胆大的,反咬你一口,将此事捅了出去,现在就有你受的了。”

“那依你看,此事该如何应对才好?”袁世凯问道,“总不能不管不顾,任其发展下去吧。”

索克鲁闭目想了好一阵子,说出了四个字:“故技重施。”

“什么意思?”袁世凯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过来,“你是指两年前那件事?”

索克鲁点了点头。

袁世凯迟疑道:“两年前我们做到了那等地步,老佛爷最终还是没有动手,如今再用同样的法子,恐怕……”

“老佛爷当时已经动了手,只是没有成功而已。”索克鲁想起了冷德全夜入瀛台一事。当时慈禧确实已对光绪动了杀心,但因为瀛台的枪声和大火,以及梁铁君行刺一事,闹得京城沸沸扬扬,各国公使看出苗头,纷纷出面干预此事。“庚子国变”后,慈禧惧怕洋人,为保自己的权位,竟然说出“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的话,因此当各国公使都相继出面干预此事时,慈禧只好选择了暂时隐忍。但索克鲁知道,以慈禧的性格,绝不会轻易泯灭掉内心的仇恨。一旦慈禧病入膏肓,自知命将不久,权位无论如何都将离自己而去时,她自然不会再顾虑那些外来的压力。

“心火已起,岂会这么容易熄灭?”索克鲁拨了拨灯芯,书桌上的孤灯明亮了起来,“哪怕火势渐小,但只要再往火上浇油少许,即可重燃复明。”

“愿闻其详。”袁世凯说道。

“要办成此事不难。”索克鲁说道,“你只需买通一人即可,但绝非太医院的御医。”

袁世凯道:“还请直言相告。”

“此人与此事有利害关系,又与你面对相似的困境,并且在老佛爷跟前能说得上话。”索克鲁给出了提示。

袁世凯的脑袋里立刻蹦出了一个人名,说道:“你说的是……”

话出一半,索克鲁忽然竖指在唇,示意袁世凯打住话语。

索克鲁皱起了眉头,往窗户看了一眼。“此人是谁,你我心中知晓即可,切不可向第三人提起。”他一边说话,一边拿起桌上的毛笔,在书卷的背面,飞快地写下了“窗外有人”四个字。

袁世凯心头一惊。他已命令随行亲兵看住院落,不许任何人进入,但索克鲁曾是御捕门的总捕头,虽说双腿残废,可耳目能力却是高人一等,他既察觉到窗外有人,自然不会错。

“你放心,我明白了。”袁世凯既是在回应索克鲁的话,也是在回应“窗外有人”这四个字。他取下了别在腰间用以护身的手枪。不管窗外的人是谁,哪怕是自己的亲兵或者副管家,偷听到了这等秘密之事,绝不能让其活着离开。

索克鲁说道:“此事关系重大,与此人接头时,须秘密谨慎,不能让人发现。”

索克鲁说话之际,袁世凯已轻迈脚步,悄无声息地向窗户走去。索克鲁说这话既是为了麻痹窗外之人,也是在提醒袁世凯一定要谨慎小心,不要被窗外之人发觉。

袁世凯到了窗边,右手举起枪,左手伸向窗棂,准备猛地一下推开窗户。

然而就在这时,房门忽然梆梆作响!

袁世凯正全神贯注准备推开窗户,房门忽然一响,他悚然一惊,急忙扭头朝另一侧的房门望去。

索克鲁急道:“小心!”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索克鲁发出提醒之时,窗户纸猛地破开,一道黑影破窗而入。袁世凯甚至来不及回头,右手倏地一空,手枪已被夺去。袁世凯下意识地后退,脚底退得太急,险些摔了一个跟头。

“是你!”索克鲁看清了来人,语气讶异不已。

破窗而入之人正是胡客。

胡客和姻婵已在左厢房外潜伏了多时,听到索克鲁的声音,胡客才知道那下人所说的今天上午进入署衙的瘸子不是胡启立,而是索克鲁。索克鲁察觉到窗外有人,胡客同样察觉到袁世凯向窗户靠近。胡客比划手势,向姻婵传递了声东击西的意思。姻婵立刻潜至另一侧用力叩响房门,分散袁世凯的注意力,胡客趁机破窗而入。因为要向袁世凯追问胡启立的事,所以胡客只夺了袁世凯的护身手枪,没有伤其性命。

胡客走向房门,拉开门闩,放姻婵进入厢房。

袁世凯趁机小声问道:“他是谁?”

“还记得两年前吗?”索克鲁道,“那个逃出紫禁城的刺客。”

索克鲁的回答,令袁世凯大吃一惊。

一个月前,袁世凯接到了两江总督端方发来的急电,电文说道:“有刺客或往你处,须小心提防。”端方和袁世凯的关系很好,不久的将来还将成为儿女亲家,因此刺客光顾两江总督署后,端方想起自己说了是受袁世凯之托襄理胡姓公经办,是以担心刺客会北上寻找袁世凯的麻烦,所以提前发电报告知。此后两人又通了数通电报,袁世凯也得悉了事情的全过程。端方极力渲染署衙的防备如何严密,但刺客本领惊人,进来时如入自家后院,离开时全无痕迹,以此来衬托出刺客的厉害,好让袁世凯提高警惕,多加防备。

这几年国内刺客横行,各地刺杀暗杀不断,袁世凯收到端方的电报后,丝毫不敢大意,从北洋六镇调来了十几个身手最好且最值得信赖的新军,作为自己的亲兵时刻随护在侧,另外安排了重兵把守直隶总督署。他数日前赴京就任,守备署衙的重兵因而撤去,不料今日索克鲁突然到来,他急急忙忙从北京赶回,只有亲兵随护在侧,署衙周围则无重兵把守。胡客和姻婵因而轻松地进入署衙,远远跟着袁世凯来到了院落外,又抢在十几个亲兵散开守备院落之前,翻墙进入了院落,潜伏到左厢房外。

听索克鲁说了闯入者的身份,袁世凯这才释去了疑惑。能够从两年前设下死局的紫禁城内成功脱身的人,出入两江总督署接近端方自然不在话下,也自然有本事潜入直隶总督署,避开他的随护亲兵,悄无声息地来到左厢房外。

知道了闯入者的身份,事情就好办了。

“你如果是为了杀我而来,我躲逃已是无用,你直接动手吧。”袁世凯恢复了平素的镇定,“但你如果是为了打听姓胡的下落而来,我现在便可告诉你。”

“说。”胡客吐出了一个字。

这一个字,意思已经分外明确。

袁世凯说道:“姓胡的去找端方,确实是我让他去的,但我与他素不相识,没有任何关系。我之所以这么做,同样是受人所托。”

沿着这条线索,胡客从郑让卿处追到了端方那里,又从端方那里追到了袁世凯这里,没想到袁世凯还不是终结,线索竟然还在向前延伸。

“受谁所托?”胡客追问。

“肃亲王善耆。”袁世凯答道。

袁世凯没有说半句虚言,他确实是受肃亲王善耆所托。当初善耆派人送信给袁世凯,说想找南洋的商号办些私事,因袁世凯在南方人脉广阔,所以想请袁世凯帮忙。因有满汉之分,满清的诸位王爷,素来对执掌大权特别是兵权的汉族官员袁世凯怀有警惕之心,只不过袁世凯深得慈禧的信任,诸位王爷才一直隐忍不发。袁世凯深知这一点,因此一直试图与诸位王爷搞好关系。现在肃亲王善耆主动上门求助,而且也不是什么难事,袁世凯自然一口答应。不久之后,一位胡姓公拿着善耆的印信找上门来。袁世凯考虑到国内的大商号多集中在上海,因此让这位胡姓公南下找两江总督端方办理,他发了封电报知会端方。他当时以为这只是小事一件,事后也没有多在意,没想到现在却惹来了麻烦。在与端方互通电报的过程中,袁世凯问明了刺客问过端方哪些问题,因而弄明白了刺客的目的。数日前他赴京就任后,特意抽空去肃亲王府上拜访了善耆,假装闲聊起当初找南洋商号的事,将刺客问过端方的问题一一问了善耆。从善耆的嘴里,袁世凯知道了这位胡姓公的来历,心里也算有了底。

“当初肃亲王派人送来的信,我现在还留着,你如果不信,我这就命人取来。”袁世凯说道。

“不必了。”胡客是不会让袁世凯命人去取信的,如果一不小心旁生枝节,引来了院落外的十几个亲兵,虽然胡客并不惧怕,但这些亲兵都是北洋六镇的新军,人人有枪在手,多一场血战,难保不会出现意外,尤其是姻婵还在他的身边,更要多留一个心眼。

胡客来到直隶总督署,不是为了杀袁世凯,而是为了追问胡启立的事,希望能获得一些线索,找到胡启立的下落。

“前些日子我问过肃亲王,知晓了一些事情。”袁世凯不做隐瞒,将从肃亲王处打听来的事情,毫无保留地告诉了胡客。

据袁世凯了解,胡启立算是肃亲王府上的半个门客。肃亲王善耆是满清诸位王爷中极为精明强干的一位,也是相对开明的一位,徐锡麟刺杀恩铭后,正是他赶去军机处劝言,最终使庆亲王奕劻等人改变了主意,没有对徐锡麟夷灭九族。善耆素来爱才,有意效仿先秦时期的门客制度,网罗人才为朝廷效力。他两年前结识胡启立,对胡启立的才识见解极为佩服,因而有意将胡启立收罗帐下,但胡启立却没有答应。数月后胡启立主动登门拜访,请善耆帮忙,也就是接洽南洋商号一事,善耆同意了,这才送信托袁世凯相助。善耆又提出了门客之议,胡启立仍不同意,只答应将来会替善耆办一件事作为回报。善耆想将胡启立收为己用,也有信心能够做到,因此一直将胡启立视为半个门客。

胡客又问袁世凯是否知道胡启立的下落。

这个问题,袁世凯也向善耆提过,善耆说胡启立四月份时还在北京,但五月初有事离京南下,此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袁世凯将所知道的事情,毫无遗漏地告诉了胡客。

尽管线索再一次转移到了其他人的身上,但比起在郑让卿和端方那里,胡客在袁世凯这里获得的信息多了不少,至少明确了这条线索的终点在何处。胡启立与肃亲王善耆扯上了关系,胡客倒有些吃惊,但一想到南家曾经是官宦世家,胡启立也算是官宦之后,这事也就想得通了。

胡客来直隶总督署的目的已经达到,在获得了新线索后,他和姻婵离开了左厢房。

袁世凯没想到胡客和姻婵这么轻易就走了。他不知道胡客和姻婵在窗外潜伏了多久,偷听到了多少对话,但防范之心必须要有。胡客和姻婵在厢房里时,他不敢造次,但两人一走,解除了威胁,袁世凯的心思便活泛起来。他打算立刻通知院落外的亲兵,想办法将胡客和姻婵留下,留不下活的,便留下死的。

袁世凯的意图,被索克鲁看了出来。和胡客打了多次交道后,对胡客的能力索克鲁有很清楚的认识,胡客没有追究两年前紫禁城陷害一事,已属难得,索克鲁可不想再招惹胡客,惹来无穷无尽的后患。

“任由他们去吧。”索克鲁对正打算走出厢房的袁世凯说道。

袁世凯停下了脚步,回头诧异地看着索克鲁:“这怎么行?他二人偷听了我们的事,一旦说了出去,你我只有死路一条。”

“你现在去阻拦他们,那才是死路一条。”索克鲁道。

“那你说该怎么办?”袁世凯有些怨气。

索克鲁还是那句话:“任由他们去。”

袁世凯看着索克鲁,眼睛里仍有怀疑之色。

“你放心吧,”索克鲁极有把握地说道,“他们就算听到了,也决计不会说出去。”

袁世凯将信将疑。事到如今,他别无选择,只有相信索克鲁了。


离开直隶总督署的第二天,胡客和姻婵来到了北京城。

尽管袁世凯将他从善耆处问来的事情照实说了,但善耆到底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只有善耆本人才知道。

胡客需要找善耆问个明白,因此来到了肃亲王府。

肃亲王府原本位于东交民巷以北,但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后,肃亲王府被大火烧毁,只剩下残垣断壁。后来重修肃亲王府时,没有在原址上动工,而是在崇文门以东的船板胡同内,建造了新的肃亲王府。

善耆不像袁世凯那般事先得到了将有刺客来寻的通知,因此肃亲王府的看守并不严,胡客和姻婵很轻易便潜入其中。两人在书房内候了半日,终于等到善耆回府,前来书房看书。

善耆没料到书房内竟躲了人,当蒙了面的胡客和姻婵突然从屏风后现身时,他的第一反应是惊讶万分,以为是前来刺杀他的革命党人。

当胡客问出关于胡启立的各种问题,善耆才明白眼前这对男女并非革命党人,目标也并不是他。

命在他人之手,善耆不敢不答。但他的答案,和袁世凯讲述的殊无二致。对于胡启立的下落,善耆同样一无所知。

胡客感到很无奈。从上海到南京,从南京到保定,再从保定到北京,辗转千里后,他仍然没有找寻到胡启立的下落,甚至连一丝线索都没能觅得。其实他早就猜到结局会是如此,只不过心里始终存了一丝侥幸,希望能循着郑洽记的这条线索,觅得胡启立的行踪,但最终还是失败了。

要想找到胡启立,在没有任何线索的情况下,已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

看来再与胡启立相见,唯有如冬青子说的那样,等着胡启立主动找上门来。只不过等到那时,胡启立必定已做好万全的准备,他主动来找胡客之日,就是他有绝对把握置胡客于死地之时。


到了这个地步,胡客依然憋了一口气,不肯放弃。

作为胡客最亲密的人,姻婵试图劝说胡客。

“你越是执着,越是痛苦,何不试着放下呢?”

姻婵希望胡客能退一步海阔天空,胡客却坚信进一步方能事有所成。

姻婵为刺客道奔走了十余年,早已厌倦了出生入死的生活,刺客道覆灭后,她以为终于可以摆脱这样的生活。她和胡客结为夫妻已近三年,但过上真正的夫妻生活,也只有在大通学堂里度过的一年半时间。在她的内心深处,实在向往那种恬静平淡的日子,因此才试着劝胡客改变主意。胡客依旧固执己见,姻婵劝说不成,却没有因此表露出哪怕一丁点的不满。丈夫决心已定,身为妻子的她,能做的就是守在丈夫的身边,陪他同甘共苦,不带任何怨言。其实姻婵心里也很清楚,如果胡客不能彻底解决与胡启立的这段恩怨,即使他陪着她择一地隐居起来,仍然无法真正安下心来,每天都会担心胡启立会不会突然找上门来,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

胡客不肯放弃对胡启立的寻找,实际上他确实不能放弃。

十二死士全部身死,冬青子不再相助,胡启立现在已是孤家寡人一个,如果不趁现在将他找到,等到他将来重新聚集人手主动找上门来,胡客不知道还能否像在绍兴府和天口赌台那样全身而退。

所以胡客不能停下寻找的脚步。

于是,在没有任何线索的情况下,胡客和姻婵南下北上东奔西走,开始了对胡启立的漫长寻找。

当初胡启立寻找胡客,用了一年半的时间才找到,如今胡客和姻婵反过来寻找胡启立,所费时日竟比一年半还要长,长了将近一倍。

大约三年后的一个清晨,一次机缘巧合,胡客与胡启立将再度碰面。

而在这将近三年的时间里,国内形势风云变幻,无论是清廷还是革命党,都陷入了无比挣扎的困境,谁能先从这一困境当中走出来,谁就将开启那条通往光明的坦途,而无法走出的那一方,将就此跌入深渊,万劫不复。

最终革命党人通过一次震惊海内外的刺杀,挽救了岌岌可危的革命形势,而清廷却在困境当中挣扎无果,最终一步步地走向消亡。

清廷最后的挣扎,始于光绪三十四年的十月。

在这一个月里,紫禁城内一系列巨变迭起,清王朝就此走上末路穷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