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半截死婴
一
这是一张外国女孩的脸。高挺的鼻梁,眉毛浓密,又细又长,眼窝中的眸子正在盯着江夏看!
江夏被这景象吓得动弹不得,他几乎叫出声来,甚至感到自己心尖在不住地颤抖。
江夏用手缓缓捋了下头发,窗中的女孩也捋一下。江夏长出口气,那女孩也长出口气。
他不知道那女孩是自己在窗里的反光,还是真有个女孩在窗子那头望着自己。
他脑子乱极了,他想大声地叫,他想大声地骂,他想大哭,他想纵身跳出这错乱的一切……
然而他却伸手扭了把手,打开门走了进去!
屋里亮着灯,紧靠大窗边的桌旁站着一个护士打扮的女人,背对着他。浅蓝色的短袖上衣上点缀着白色的领子和袖口,斜插的白色背带裙子长过膝,黑色丝袜下面是黑色的皮鞋。那个人戴一顶方形的护士帽,和江夏在医院里常见到的护士燕帽不大一样。帽子的下缘有一条蓝色的道子。
江夏一愣,下意识地说了声对不起。
那人仍背对着他,好像在低头看什么东西。
看背影江夏觉得那护士也是个外国人,于是用英语又说了一遍:“对不起,请问怎么出去?”江夏感到自己话音抖抖的,毫无气力。
那人没答话,转过身,瞥了眼江夏,微微一笑,拿着手中的记录本坐下来继续看。
那的确是个外国人,很美的一位女护士。
让江夏费解的是她见到这个闯进来的陌生人时的反应。
“你好。”江夏说道。
护士还是不理睬他。
难道她听不见?还是另有什么阴谋?
江夏望了下四周,这只是一间很简陋的办公室,有六张木质桌子。角落里是一张由白色幕布隔离开的单人床,想必是值班护士休息的地方。墙上挂着一块八百年没见过的木头黑板,板面倒也平整。黑板上用粉笔写着一些简单的提示,全是英文字,大概是几号床几点该吃什么药之类的。黑板下方是一张长方桌,上面摆着一只单耳听诊器、两只双耳听诊器、一台血压计和一个双发条的座钟。
“刚才古丝特莉校长来过了,我跟她说你马上就到。你去一病区向她报个到吧。”护士说道,抬头看了眼江夏。
江夏一头雾水,但是随之听到自己说了一句:“我马上过去,谢谢你,丽兹。”
自己的嘴唇在动,但声音却是女人的!带有挺浓重口音的英语!
江夏走到一面镜子前,那里面映出的正是刚才在门上小窗中见到的女孩,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年轻,美丽,而眼神中带着些许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忧郁。她也是一个护士,和那个叫丽兹的一样装束。头上没有戴护士帽,也许还是护校的学生吧。
这一照让江夏的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如果说他按下叶广庭给的数字后被拉入了什么幻境,那么这幻境却真实得让人窒息。
“法伊娜。”丽兹说。
“嗯?”江夏从镜子里看丽兹,手里继续整理上衣的领子。
“一会儿把这个病案记录带给校长。”
原来这个小护士叫法伊娜。江夏心里略微平静了一些,开始慢慢整理自己的思路。整理好衣装,他从桌上拿过病案记录出了门。
江夏现在大概已经有了些感觉,这就像……他活在这个名叫法伊娜的小护士的躯体中,他的意识没办法操控她的行动。他可以感受她的感受,然而法伊娜并不知道他的存在。
为了印证这一点,江夏大声叫道:“法伊娜!法伊娜!我是江夏,你听得到吗?”
没有半点儿停顿,也没有丝毫惊慌,法伊娜仍捧着病案在长长的走廊里走着。
江夏心里又不安起来。
这是什么情况?我死了?投胎到一个外国小护士的身体里?
投胎的说法也不能成立,关于自己的记忆还都在。爸妈、叶广庭、周轻子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美国、北京、土炕路、大厂房……所有景致、所有事情也历历在目。
没死的话就还有办法,江夏想。
可是为什么呢?
再或者就是土炕路的老厂房有一处时空隧道,输入叶广庭给的密码后被启动了把自己带到这里?
也不大像吧。时空穿梭顶多把我带到某时某处,怎么还进入了另一个人的身体呢?穿乱了?
正想着,法伊娜进了女厕所,拉开一处隔间的门走进去,转过身,从裙子下把宽角内裤褪到膝盖处坐在马桶上。
我靠!
江夏一边小便一边骂道,哭笑不得。
忽然,侧面扶手上别着的一份报纸吸引了江夏的目光,是前一个如厕的人留下的,恰巧法伊娜也伸手去把它取了下来。
江夏既紧张又兴奋,紧紧地盯着看。
这是一份《波士顿环球报》。第一版的大标题写道:零比四!红袜不敌洋基,诅咒何时能破?
穿越到美国了?
江夏对波士顿红袜队的这段故事很熟悉。自从这支球队在一九一八年拿到了全国总冠军之后就没有再问鼎这项桂冠,一直到二○○四年。原因是红袜的老板把自己的投手贝博卢斯卖给了纽约洋基队。于是气愤的贝博卢斯诅咒道:你迫使我转会,那么你红袜就再也别想碰总冠军了!
这个诅咒竟然变成了现实,之后的八十六年里,波士顿红袜队想尽了一切办法就是没能拿到总冠军,而纽约洋基队却二十六次问鼎。
这是什么时候的报纸?贝博卢斯的诅咒在二○○四年已经被破了,现在还写这些鸟东西做什么?
法伊娜正在浏览文章的内容,江夏移开目光去找这份报纸的日期。
厕所的灯光太暗,江夏揉了揉眼睛。情况没有改善,这才想到,他是通过法伊娜的眼睛在看,如果她看不清,自己再怎么揉眼也无济于事。
幸好法伊娜并不着急翻页,江夏终于在一个角落看到了日期:一九三五年九月二十九日!
天哪……
真的时空穿梭了。
江夏有点儿晕,虽然这是自己想到过的可能性,可一旦被证实了还是很难接受。首先一条就是还能不能回去,怎么回去?
几个小时前还和轻子通了电话,可现在却到了另一个时间地点,还变成了一个女的。这叫他妈的什么事啊?
大晚上的和轻子一起去喝喝茶唱唱歌有多好。去他妈什么土炕路的老厂房?如果说几分钟前江夏还抱着一线希望这一切都是幻觉的话,此时此刻他是真的没了主意。
江夏曾经看过一部美国电影,叫作《傀儡人生》,讲的是一个表演木偶戏的人通过一个隧道样的空间来到了一个电影明星的身体里。他同样可以感受那“宿主”的一切,并且到后来他也可以像操纵自己的木偶一样操纵那影星。自己是不是也进入了那空间?只是电影中的穿越是实时的,而自己却跑到七十五年前的一个小护士的身体里!
就在江夏眼睛发直、脑子里一团乱糟糟的时候,法伊娜把报纸重又别回把手里,收拾停当。她来到洗手池旁对着镜子照了照。江夏借机再次仔细端详自己“投胎”的这位美国小美女。这真是一张俏丽的脸,灰蓝的眼睛透出一种欧洲贵族般的典雅,金色的头发高高束起,把这张尖尖的笑脸衬托得尤其漂亮。她拧开水龙头打湿了手。法伊娜从水池上的肥皂盒中捏了一块油腻腻的肥皂搓出很多泡沫。她手心手背地揉搓着,十分仔细。接着并拢左手五指在右手掌心来回擦抹,然后又照此清洁右手的指甲缝,最后把双手放在水龙头下转来转去地冲淋。前后洗了足有五分钟,法伊娜终于关了水龙头,把手上的水甩去大半,又从护士服的兜里掏出一个小玻璃瓶,拔出木塞,倒出几滴透明的液体在手心手背均匀地涂了,拿胳膊肘夹了病案走出厕所。
走过一道连廊,法伊娜来到被称为一病区的另一座楼。虽说是九月底,楼里的暖气已经在烧了,很是暖和。病房很大,顶子足有五六米高。造型肥大的白色陶瓷洗手池安装在低矮的位置,是为适应小病号的身高而设计的。房间里是一个个由两米高的薄板子挡开的小隔间,每个隔间里都有一张小号的白色病床。每个病房的门口都挂着牌子,上面写着房号和住在里面的小病人的名字。江夏看到牌子上还注明道:波士顿儿童医院。
法伊娜一个病房一个病房地探头找。由于时间还不算晚,孩子们大都没有睡,他们穿着条纹的病号服,有的在床上坐着,有的三两捉对玩着游戏,见到法伊娜都会咧嘴笑笑并向她摆摆手打招呼。
一位在床边和孩子说话的女人见到法伊娜后微笑着走了过来。那女人二十出头,穿一套大翻领的呢子大衣,粗跟的中高跟鞋,头发盘起在后面,头戴一顶俏皮的小礼帽。这装束无论是在三十年代还是复古风日盛的现在都显得十分时尚。那人文着细细的眉,打着淡淡的眼影,嘴唇涂得暗红、精致。
法伊娜停住脚步,惊喜地叫道:“梅根!你怎么在这儿!”
梅根快走两步和法伊娜抱着摇了摇,说道:“我表弟住院了,这个小可怜儿!”她偏头指了指坐在床上向这边张望的小男孩:“他叫丹尼尔。”
“嗨!丹。”法伊娜朝小男孩打招呼,丹尼尔向她挥了挥手。
“他怎么了?怎么不住你们医院?”法伊娜问道。
“丹尼尔今天一直咳嗽,库普医生诊断是急性肺炎。那个老头子还给咱们上过课呢记得吗!我们医院可没这里好!再说,这样我就能常常见到你啦!”
法伊娜嫣然一笑,兴奋地说:“辛蒂好吗?好久没见真想你们呀!”
“我也好久没见辛蒂了,恐怕已经嫁人了吧。班上就你最小,还小出那么多,当然不用考虑这些事啦!哦,刚才我撞上古丝特莉校长来查房了,”梅根说,“她还是那副严厉样子!她还认得我呢!”
“她记性可好呢!”
“可我就是不喜欢她。”梅根说着向走廊两侧望望,笑着压低声音,“谁让她当初不推荐我进波士顿儿童医院的,却推荐了班上最小的你!哈哈!”
法伊娜知道梅根是在开玩笑而并非真的记仇。
“你还好吗?”她问。
梅根撇了撇嘴:“还好吧,我们那间医院虽小……不说这个,我哥哥怎么样?”
江夏感觉到法伊娜脸上一热。
“呃……挺好的。”她含混答道。
梅根脸上有几分不自然,但转而一笑:“你们认识有几个月了吧?怎么还只是挺好的?他可是迷上你了呢!我们每次家庭日他都追着我问你的情况。我从没见过他对哪个女孩这么上心过!”
法伊娜咬着下嘴唇不知该说什么。
“不过……”梅根又说,“答应我,你们也别进展太快。像我哥哥这么优秀的男人,以前的几个女朋友都很主动,结果,你知道的,都没结果!”
法伊娜低头看自己的脚,低声说道:“我们没……什么进展啦……”
梅根舒了口气,摸了摸法伊娜的小脸,这让江夏很是受用。
“快去吧,小心古丝特莉校长骂你。这些天丹尼尔住院,我每天都会来给他读读书的。”
法伊娜也似乎松了口气,和梅根抱了抱就快步走开了,还不忘回头朝丹尼尔挥了挥手。
走过转角,又是一片病房。
来到第四个病房时,法伊娜刚向门里一探头就与一个老女人撞了个满怀,被惊得小小叫了一声,江夏也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病房门口处站着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法伊娜赶紧向后退了两步。
“校长。”法伊娜怯怯地说道。
江夏打量这位大名鼎鼎的哈佛护士学校的校长古丝特莉。半老太太有两道浓浓的眉毛,戴一副无框眼镜,眼睛闪着睿智的精光,但也流露出一丝仁善的柔情。嘴角微微向上翘着,看起来并不大严厉。已有些花白的头发高高束起,用黑色丝网罩着,上面用别针别着一顶三道杠的护士帽。
法伊娜把病案记录递过去,两手拉着垂在身前。校长点点头翻开病案来看,一边说道:“今天新来了几个孩子?”
“记、记在病案里了。”法伊娜显然答不上来。
校长抬起眼望着法伊娜,凌厉的目光刺得江夏浑身不自在。女孩子更是无地自容,后悔刚才只顾着和梅根攀谈也没有事先浏览一下病案。
“你来医院实习多久了?”
“六个月。”
“记得在给你们上课的时候我就讲过,病房里的孩子是最可怜的,他们需要更多的关心和照顾。咱们要记住他们每一个人的情况,包括名字、病情、什么时候入的院、喜欢玩什么玩具,等等。写在病案里是远远不够的。”
法伊娜静静地听着。江夏觉得此时此刻这个小女孩才是最可怜的。
“你喜欢小孩子吗?”校长接着问道,语气一贯的平和没有起伏。
法伊娜点点头。
“我要的是那种母性的,对孩子的爱。不过这个要求对你有点儿难,自己还是个孩子呢。”校长轻轻拍拍法伊娜的肩膀,笑道,“把我刚才说的记下了,慢慢来吧。”
江夏鼻子一酸,忽然觉得视野里一片模糊,原来是小姑娘流眼泪了。这老太太不愧是校长,教育起人来恩威并施,很有效果。
古丝特莉校长把病案交给旁边的护士径直走了。法伊娜站在原地左右微微晃动身体,然后调皮地向身后校长远去的方向张望一眼,又朝站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小病号瘪了瘪嘴:“小莱瑞,看什么呀你。一会儿我给你打针,让你看!”
叫莱瑞的、约莫有六七岁的小病号夸张地叫起来,张牙舞爪地跑回了房间。
折腾了一天,江夏着实有些累了,发生的这些事情也想得累了。琢磨不出个所以然,索性也不去烦了,听天由命吧。碰巧赶上法伊娜今天值夜班,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睡。江夏尝试着闭了闭眼睛,好像没问题。这让他高兴:让法伊娜去做她该做的事吧,我想看就看看,不想看就歇着。《傀儡人生》里男主人公进到影星的身体里十五分钟后就从高速公路旁的什么大管道里掉出来了,希望一觉醒来就回到二○一○年的北京吧。
江夏闭了闭疲累的双眼,转念一想:如果法伊娜出点儿什么事,比如让车撞死了,那自己的意识又在何处容身呢?眼睁睁随着一起死掉吗?
算了,不想了。既然已经没办法控制,就先这样好了。
江夏在无可奈何中昏昏沉沉地睡去。
二
“你看清楚了?”
“嗯,那小孩脸上的确有颗痣。”
江夏被不大的说话声惊醒,失望之极——他并没有从法伊娜的身体里退出来。眼前坐着一个四十几岁的男人。江夏之所以这么猜测,是他觉得美国人长得通常很老相。这个人上唇留着黑黑的浓密的胡子,而头发却稀疏。一身浅色的掐腰格子西装很是得体。领带结打得十分细小,左边口袋插了手帕,肩头微微翘起,西服里面是同款马甲,一切细节都收拾得干净利落。
这或许是个银行家,江夏想。
“日期呢?”
“正像你说的,一八八九年五月二十六日。”
男人点点头,看着法伊娜,那目光如炬,像一把锋利的小刀似的要挖出法伊娜心中的一切。江夏一直没习惯他和法伊娜现在所处的这种关系,被人这么盯着还是觉得心里发毛。
“能想办法把那个婴儿标本取出来吗?”
江夏一惊,他感觉到法伊娜也是浑身一震。
“这怎么可能啊。”小姑娘很为难,“库房钥匙是由我们校长保管的,你不知道昨晚把钥匙偷偷塞还给她我有多紧张。”
江夏恍然大悟,原来法伊娜好像是不经意与古丝特莉校长撞个满怀,实际上是把库房钥匙还了回去。这小丫头可不简单!
可是,任凭江夏仔细地想,他也没注意到法伊娜手中有任何东西。而且那库房的门闭合后几乎就是一面平整的墙壁,也没见什么钥匙插孔。
“我知道这很困难,”男人抓住法伊娜的手,“不过你知道,这个婴孩对我很重要。如果不是因为你们医院管理得如此严格,我宁可自己去拿,也绝不让你去沾那些脏东西分毫。”
江夏从来没有被一个男人这么抓过手,下意识地往回抽。然而没有用,那毕竟是法伊娜的手,她任由这个男人握着,心中很是甜蜜。甚至连江夏都感觉到了这个正在怀春的小姑娘心中的幸福。
“可是,帕特。”
“嘘嘘嘘嘘嘘……”帕特摇着头,把一只手指放在法伊娜唇上,“你可以的,宝贝儿。”
来这套!江夏心里骂道。
“库房里的东西每样都有记录,被发现了怎么办?”
法伊娜没有说谎,江夏记得在库房的抽屉里确实有一沓一沓的记录,恐怕就是她说的东西。
“你把那婴孩给我,我取些东西,再重新装好,你再放回去就好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就够。没有人会发现的。亲爱的,只有你能帮我了。”
法伊娜想象着这些情景,不由得周身起了鸡皮疙瘩,关切地问道:“帕特,你到底在做些什么呀?告诉我好吗?干吗总是要我做这么恶心的事呢?我一看见那些死去的孩子,就心里难受。”
帕特抓起法伊娜的手放在额头前,低头思索,随之摇摇头:“现在还不能说。我不告诉你是在保护你。你还小,不应该知道太多。你只要明白,那个婴孩很重要,对整个世界都很重要!”
江夏看着帕特的眼睛,他也不像在说谎。可是一个死去了……将近五十年的婴孩,能有什么能量来对这个世界产生威胁呢?
法伊娜咬着嘴唇不再说话。也是,一个自己爱着的男人把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她还能再说什么呢?只有依着他去做了。
男人露出满意的微笑,用手轻抚法伊娜的头发和脸颊,搞得江夏再一次打起了激灵。
这个帕特恐怕就是梅根的哥哥了。这两人年龄差了有近十几二十岁,全身上下除了衣装同样高贵得体外并无相似之处。梅根端庄大气,而帕特却让江夏莫名地感到厌恶。糟糕!江夏想起一件事,心里顿时发了毛,他恐怕就要被迫做一件今生都没做过的事了。
果然,帕特深情地望着法伊娜,欠了欠身,吻了上来……
三
波士顿儿童医院始建于一八六九年,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儿童医院了。创始人弗朗西斯·布朗医生是毕业于哈佛医学院的博士,曾经在美国内战时做北方军的外科医生。内战结束,布朗医生游历了整个欧洲,学习医院建筑。回到美国后,他便召集了几个以前的同事组建了当时只有二十个床位的波士顿儿童医院。而那所小医院现在已经成了哈佛医学院的四大旗舰医院之一。和叶广庭周轻子的波士顿一游,江夏特意逛了逛,一些当时的老建筑仍然保留着,而且仍做一些用途。那个什么爱达·史密斯病房楼不知道后来还在不在了。在参观哈佛博物馆时,江夏曾留意到波士顿儿童医院组建初期的一段逸事。布朗医生的合伙人之一威廉·坎丁顿是当时大名鼎鼎的外科医生,此人天分极高,有传说他曾经同时开了三台手术,一台开胸,一台截肢,还有一台是手神经接驳术。一共只用了五个小时,三台手术先后缝合,而且都很成功。虽然这件事被波士顿当地的医学伦理委员会调查并给予很重的处罚,但是很多业内人士都惊叹坎丁顿医术的高超,他从而名声大振。然而,面对外界的压力,布朗医生不得不请坎丁顿离开了医院。
心高气傲的坎丁顿在离波士顿不远的“女巫之城”萨莱姆市另起炉灶,开了一间外科诊所,名字就叫“第三台”,当然他再也不会同时做几台手术了。这不过是在和医学伦理委员会还有布朗医生赌气罢了。
凭借坎丁顿在儿童外科手术上的造诣和远播的声名,“第三台”一开始顺风顺水。很多来自世界各地的疑难手术都请他来执刀。然而就在十九世纪的最后几年里,坎丁顿的医院里相继有病人离奇地死去。明明手术做得好好的,病人回到病房没过几天就莫名其妙地咽了气。坎丁顿对死者做了详尽的解剖查证都没有找到原因,他请来了警察勘察现场也一无所获。没办法,坎丁顿只好关门大吉,郁郁不乐了几个月后也一命呜呼,留下自己的妻子和刚刚诞生的儿子。
这让人们又联想起萨莱姆市在十七世纪末期关于女巫的传说和由此引发的大惨案。当时的萨莱姆还只是个小镇,镇子里德高望重的老人约翰·普南从外面请来了一位大商贾萨缪·帕利斯来做镇长。经过一番审视,帕利斯接受了这份工作,带着妻子伊丽莎白和他们六岁的女儿贝蒂,还有一名买来的西非女奴提图巴一起搬进了萨莱姆镇。
一六九二年的冬天特别的阴冷,镇长的女儿贝蒂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她不时上蹿下跳,用身体撞墙,在家具下面钻进钻出,痛苦地扭曲着身体……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病。而没过多久,贝蒂的两个玩伴也都出现了相似的症状。人们请来大夫查看,得出的结论是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在支配着几个女孩子,他治不了。
言论一出,镇子里面就乱了套。在那个时代,人们是相信神鬼的,传言纷纷而起,说是有女巫在作祟。镇长家的邻居是一个叫玛丽·西伯蕾的女人,她宣称自己会降伏女巫的法术。于是她让帕利斯镇长家的女奴提图巴用那些得了病的女孩子的尿加上黑麦粉烤制成面包然后拿去喂狗。因为在当时,人们传说狗是女巫用来传递其邪恶魔力的工具。当然这个办法没有起任何作用,相反,又有几个女孩得了这种怪病,人们开始怀疑起这个叫提图巴的黑人女奴。因为有人听到她在哄贝蒂睡觉的时候讲关于伏都教的故事。那是一种流传在黑人中的崇奉巫术和魔法的宗教。大家都说提图巴本人就是女巫,是她对镇里的女孩子施了魔法,在烤制黑麦面包时又做了手脚,使病人的症状越发严重。
镇子里的居民把提图巴和另外两个被怀疑为女巫的妇人抓了起来逐个询问。奇怪的是,提图巴一开始说自己的无辜的,后来突然改口,承认自己就是女巫,而且说自己时常骑着棍子在镇子里飞来飞去,还曾经和魔鬼对话。接下来这个女人开始信口开河地指证和她是“同伙”的女人们。愚昧的人们听信了她的话,先后处死了二十四个无辜的人。大部分是被吊死的,还有一个人是被巨石活活压了两天压死的。提图巴当然也被处死了,但是后来有人说曾经在冬夜的迷雾中见到过一个骑着棍子飞行的女人,那样子就像是提图巴。
“萨莱姆镇的女巫审判”是美国历史上有名的一个大冤案,当时新上任的政府检查了所有被处死的人,没有发现传说中的女巫身体上的痕迹。没过多久就发表了公开信说明审判的结论是错误的。
可是当“第三台”医院的病人不明原因地死去,人们又旧事重提,认为是提图巴没有死,回到萨莱姆复仇来了。一时间人心惶惶,却再也不敢随便处置人。见到坎丁顿关了医院,又郁郁而终,于是作罢,也不再去难为那对可怜的寡妇和遗孤了。至于那些死在“第三台”的倒霉鬼,也没有人再做任何进一步的调查。波士顿儿童医院将“第三台”的文字材料、仪器设备逐一做了清点并进行了收购,出了一笔钱给坎丁顿的妻子让她们母子生活。
四
又值了一通夜班,法伊娜回办公室取了件小的棉斗篷披在身上,拎着一只中等大小的皮包,拖着疲惫的步伐准备回家睡觉。楼道中的灯已经熄了,阳光从宽大的窗户射进来,江夏也终于见到了天光。楼道远端传来嘈杂的人声,走近了原来是人们在带着孩子挂号。九月下旬的波士顿已经很凉,人们大多穿着毛皮大领的风衣或呢制大衣,或牵或抱着自己的小孩挤成一团在等着叫号。只有一名护士坐在一张简陋的木桌子后面写写画画,不时接听一下电话,然后把下一个病人叫去不同的诊室。法伊娜见得惯了,没多理会。江夏却觉得新鲜,敢情美国人在看病时也曾经是如此的不堪!
一九三五年的美国天色更加清澈透亮,初秋凉丝丝的空气吸到肺中格外舒适。儿童医院主楼两侧贴着外墙排满了老式的、带雨篷的童车。与医院隔街相望的空场正在修建一座新楼,已有不少工人聚集在钢筋水泥柱和木头桩子前面。他们有的头戴安全盔帽,有的却仍戴着礼帽,正把自带的午餐盒集中放在一起。工头穿着脏兮兮的衬衫和马甲,举着一支铁皮围成的锥形话筒在喊着什么。旁边戴着鸭舌帽的少年往叫到的工人手里分发着白色的纸条。所有这些都吸引着江夏的目光,真希望法伊娜走慢点儿,自己好多浏览浏览。可是小护士似乎归心似箭,匆匆上了一辆刚到站的棕红色的有轨电车。这个样式的有轨电车一直保留着,只是后来变成了绿色。江夏来波士顿时还坐过,那只不过是依着原来的样子复制的罢了。江夏知道波士顿的有轨电车始建于一九○几年,那么他现在坐着的应该是原版了。他不禁有些得意,但转念一想,还不知道能不能回到二○一○年去和叶广庭周轻子他们炫耀,心里又难过起来。
车子叮叮当当地行驶着,街道显然是宽了不少,两旁也没有什么建筑。来往的车不多,大都是福特和雪佛兰。高耸肥大的前脸,宽阔的脚踏板,窄幅的轮子和上面圆滚滚的轮眉一律在发动机和车厢两旁,车侧装置一只圆形的备胎盒子……这分明是在好莱坞的片场里,一场黑帮火并的大戏即将开演。忽然江夏眼前一亮,他看见一处叫作“方田杂货”的小门面,门口站着一位把白色围裙围在西服裤子外面的年轻男人,嘴里叼着烟斗,喷云吐雾地四处看着,好像在等顾客。这家店一直到江夏游览波士顿时还在老地方,地方扩大了不少,也翻新了门脸。叶广庭还进去买了包烟。这位年轻人恐怕就是这家店的创始人吧,现在的他可能还在为没有生意而着恼呢。
只坐了三站地,法伊娜便下了车。江夏抬眼见到一栋白色的二层砖房,宽大的山墙挑起尖尖的房梁。二层有四扇大方窗户,绿色的窗檐十分醒目,而在窗户四周是绿色的木制格栅作为装饰。一层的四扇大窗却一律是圆拱形的,同样有绿色的窗檐和格栅。好大的气魄!江夏叹道,这样式的房子在波士顿并不多见,在一九三五年应该算得上是奢华的建筑了吧?法伊娜轻快地上了台阶,打开门锁,右手拇指熟练地按下铜制把手上的开关,用力拉开门走了进去。楼道里光线很暗,旋转而上的楼梯窄小陡峭,扶手是新漆的,油光滑润,摸上去手感特别好。
上到二楼,法伊娜用钥匙打开房间门。这是一处很大的房子,至少有五六间卧室和一个不小的厅。一个年轻的小护士怎么有能力买下这么大的房子?就是租也太没有必要了吧?江夏啧啧称奇。
房间里整洁明亮,墙壁用单一的鹅黄色墙粉打底又刷了一层清漆。雅致的家具都摆在恰当的位置上,让人看了很是舒服。法伊娜把包放在木板的地上,脱下斗篷随手一扔,路过打开的钢琴时随手按了几下琴键,发出悦耳的音阶。她来到大窗前,慵懒地打了个哈欠,解开亚麻的窗帘布合拢了来。
江夏以为小护士准备睡觉了,然而嘶哑的门铃响了起来。
江夏感觉法伊娜的周身肌肤随之一紧,她望一眼地上的皮包,轻快地踮着双脚去开门。
帕特走了进来,心情似乎不错,双手轻揽法伊娜的小腰,在她额头上吻了吻。他身上的皮衣被风吹得凉凉的,法伊娜贴在上面不禁打了个冷战。
“昨晚睡得好吗?小宝贝儿。”
法伊娜点点头,盯着帕特的皮衣看。
“新衣服?”
帕特低头看,微微一笑,没有答话。
“挺好看的,很贵吧?”
帕特犹疑片刻,含混说道:“十几二十块吧,怎么了?”
法伊娜苍白一笑,摇摇头。
“拿到了?”帕特问。
法伊娜点点头。
“这样吧,你忙了一个晚上,现在乖乖去睡觉。我搞好了就自己走。今天晚上就麻烦你再送回去。”
法伊娜犹疑了片刻,再次点点头,指着地上的皮包对帕特说道:“在那里面,我去给你煮咖啡吧。”
“不必了,你还是去睡觉吧。我不想你看见,心里会不舒服。”
“我就是想看看。”法伊娜坚持道。
帕特顿了顿:“你确定?”
“确定。”
“那好,去你的厨房弄吧?好清理些。”得到法伊娜的同意,帕特拎了她的皮包进了厨房。他先取出一块厚塑料布铺在案头,又拿来很多报纸摆放在塑料布周围,大概是要用来吸水的。
他回头看一眼法伊娜。小姑娘正在看,但是躲得远远的,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会突然跳出来似的。帕特递了一块很干净的布口罩给她。
帕特的手提包更像是一只工具箱,由硬皮鞣制,全身都支棱着,非常挺实。他从里面拿出一只小帆布包,左右打开,是一套手术工具,有手术刀、手术剪、蚊式血管钳、齿镊、无齿镊、持针钳、各式牵引拉钩……看得江夏心里一阵阵发凉。
帕特自己也戴上口罩和胶皮手套,把手伸到法伊娜的皮包中,取出了一个装着婴儿标本的玻璃罐子。
虽然在江夏的意料之中,此时见到这个罐子还是很不舒服。昨天晚上昏昏睡去,竟不知道法伊娜已经又去偷了钥匙,到库房把那半截婴儿的瓶子取了来。
帕特把瓶子放在塑料布上仔细端详,像在膜拜一尊至高无上的圣器。接着他又蹲下身去看制作日期的蜡封贴。接着他把手伸到瓶子底下托住,轻轻将瓶子举过头顶,抬头观看。江夏注意到,那里有一枚火漆印。帕特一边看一边摸索着,十分谨慎。
法伊娜又打了个哈欠,泪眼婆娑。
江夏倒是睡了个踏实觉,现在格外精神。他希望法伊娜再忍耐一阵子,自己很想多看看这个男人到底要干什么。
帕特放下瓶子,取出一把小刮刀交到左手,轻轻将瓶口的蜡刮下来收集好。又拿来一只细小的钩子将渗入瓶塞边上的蜡一点点抠挑出来,也放在蜡屑堆里。换了几把柳叶刀,帕特挑了一把既薄又有些硬度的小心地插进瓶塞外缘几个不同的地方轻轻地撬。双手手掌按住瓶体,拇指和食指捏住瓶塞上的突起缓缓地晃动。江夏见到那瓶塞在帕特的用力下正一点点起出来。每晃一阵,帕特便停下来把带出来的蜡屑刮出来收集好,以防瓶塞开了后落入福尔马林中。
“嘭”的一声,塞子开了。帕特探头审视着里面的液体,又小心地将鼻子凑上前闻了闻。他停了一会儿,摘下半边口罩用手扇着气味来闻,自言自语道:“封存了快五十年了,还没什么怪味,难得难得……”
江夏觉得那股气味很是刺鼻,眼睛也被熏得很痛,实在不知道帕特所指的怪味是什么。法伊娜用手捂在口罩外面,直想呕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