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誓不两存

在警署的特别刑事室中。

时间虽然已经是上午九点敲过,但是这个房间内的穷幔却封闭得密不透光,一片幽黑。天花板的当中,有着一个强烈光亮的灯筒,一条极其强烈的灯光,由天花板直射而下,下面置着一张粗木的靠背椅,椅上坐着一个鸠形鹄面的汉子,形色非常疲惫,正是老烟虫赵老大在接受疲劳审讯。五六个特级刑事警探,七歪八竖,坐的坐,站的站,将赵老大团团围着,由李探长和叶小菁两人主持讯问。

赵老大在古堡别墅被章寡妇释放出来之后,追踪叶小菁母亲所乘坐的汽车,撞翻山下,替章寡妇拔去眼中之钉,完成任务,复又赶到“利为旅”酒店扔掷炸弹,在短短的时间内,做出两桩恐怖案件。以为自此以后,将功折罪,又可以获得章寡妇的信任,更可以凭藉章寡妇的淫威恶势,重新横行赌城。岂料未到清晨,就获得意外传闻,知道仇奕森已经闯进古堡大厦,报复十载冤仇,将章寡妇除掉。赵老大忙驱车到古堡别墅附近刺探消息,正值仇奕森和洪桐驾车冲出重围,证明传闻不虚,慌忙转道逃走匿避。

仇奕森杀死了章寡妇,无异斩去了赵老大的靠山。赵老大失去主人,已如丧家之犬,四面楚歌,草木皆兵,处处皆是敌人,他自谅斗不过仇奕森庞大的黑社会势力;一方面在李探长、叶小菁两人的面前,又不能讨好,想逃至海外吧,身上又一文不名,想找个地方藏匿起来躲避风头吧,赌城胡桃大的地方,各方面的人马均是耳目众多,何处方是他容身之地呢?

而且,赵老大又考虑到章寡妇派出来供他行事使用的吴司机,吴司机是章寡妇的亲信,与赵老大原本相识,两件凶案都经他亲目所睹,而且所杀死的,是叶小菁的母亲,仇奕森的妻子,撞叶小菁母亲的汽车时,车身上又留下痕迹,徜若消息泄漏,不管那一方面,都会于他不利。所以一不做,二不休,得将吴司机也设法谋杀。首先他诱骗吴司机同去喝酒,将吴司机灌得醺醺大醉,然后令他驾车驶往青洲,找到僻静适合行事的地点,便用枪柄自后脑将吴司机击昏,连车带人推下海去溺毙。吴司机只知愚忠于章寡妇,“助纣为虐”他不知做了多少泯没天良的事,最后落得如此收场,也称是报应了!

赵老大是怎样落网的呢?他无处可以安身,只有逃往外港码头,找寻他的结拜兄弟船帮老大金良清,借了一条渔艇,漂浮在海湾中央匿避风头,每天由金良清送食物,通消息,一直过了五六天,才被水上缉私队发现可疑,加以逮捕,交给警署发落。

李探长含着烟斗,那袅袅的烟丝,在白茫的灯光里飘舞,由于室内空气的严肃,烟露在灯光之下更显得昏浊。赵老大自从混迹江湖圈子以来,这种场面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次,资格老到,满不在乎,态度镇静,应付这几个人绰绰有余。

李探长碍于和赵老大有过交情,及叶小菁的情面,不好意思用刑,只采用刑警老套的问话方式。

“章曼莉私自释放你用意何在?有什么条件吗?”

“还不是请我帮忙阻挠仇奕森寻仇报复吗?而且,我又没有犯罪,她当然可以保释恢复我的自由罗!”老烟虫狡狯地说。“我很疲倦,可以给我抽一根烟吗?”

李探长维持自己的尊严,没理会赵老大的要求:“你曾经骗过章曼莉五十万元,有这桩事吗?”

“五十万元是付给我用来和仇奕森斗法的,事成事败完全是天意,怎能说是骗?”

“这是事实!”叶小菁插嘴袒护说。

“你出古堡大厦时,是章曼莉派汽车送你的,司机是谁?”李探长继续问。

“章小姐的司机很多,我记不起来了,反正是个司机,他送我回到黑沙环,就下车分手了……”

“唔,你怎么会不认识吴司机?并且吴司机被人谋杀了!”

赵老大故意表示惊讶:“我倒没注意是他呐!可惜,这个人倒是个好人,凶手是谁呢?仇奕森的消息不会得到这样快吧?”

“……”李探长两眼灼灼,脸孔涨得通红,对老烟虫的狡狯无可奈何。

终于,叶小菁将李探长约出室外,两人进会议室再三商量,最后决意宣布赵老大无罪释放。

这内中,一则是因为章寡妇私放赵老大时,是利用叶小菁的名义,为替叶小菁洗脱罪名计,只有宣布赵老大无罪;二则他们释放赵老大当然另有阴谋。

赵老大被捕的消息,很快就在黑社会的阶层里传扬开去。当赵老大被宣布无罪释放,刚踏出警署的大门,就被人跟踪。

但是赵老大的行动,并不诡秘,满不在乎地在大马路上大摇大摆,招徭过市,他慢慢地行着,专找耳目众多的街道而行,最后向着一家下级的茶馆,大步踏了进去了。

赵老大是这家茶馆的老顾客,每个茶房和赵老大都是熟悉的。赵老大拐骗章寡妇五十万元逃遁无踪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失踪了很久一个时期,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现在突如其来的出现,使大家感到诧异。

赵老大坐下,茶房赶忙趋上来打招呼,泡了一壶茶,赵老大像在等候朋友的样子,吩咐茶房代购烟卷一包。这间茶馆暗中有黑市烟土售卖,赵老大早已吊起烟瘾,要了两颗烟泡,偷偷的用茶咽下。

坐下还不及十来分钟,“利为旅”酒店的经理莫德全,和黄牛帮新上台的阿哥头潘三麻子已经来到。

他们两人不征求赵老大的同意,就迳自在他的桌子边坐下。赵老大的态度镇静,似乎早已预料这些不速之客的光临。

“两位久违了!”赵老大首先说。

“我们为尊重江湖道义,特意来和你打招呼!”潘三麻子说。

“我姓赵的假如有什么得罪朋友的地方,请两位老大哥不要见外,赐以指教!姓赵的绝对伏首听命。”

“听说龙坤山、刘进步、冷如水几个人合伙谋夺仇奕森财产的事件,你是主持人!”莫德全问。

“只能够说是赞助,我只帮了一点小忙!”赵老大直认不讳。“不过话说回来了,仇奕森洗手为良,那笔财产埋在地里,根本就没有意思起用。他们几个人窥觑已久,假如不把财产起挖出来,仇奕森实有性命危险,我完全是看在老朋友面上,挺身排解,冀图保障仇奕森的安全。”

赵老大的言语非常狡狯,但是龙坤山、冷如水、刘进步等几个人都已经丧命,无人对证,只有由他信口开河狡辩。

“那么,你于心无愧罗?”莫德全说。“为什么要藏匿起来?”

“中央酒店赌埸的经理杨大和被狙击,警署硬性指定我是凶手,实际上明眼人一看心里就会有数,杨大和奉章寡妇的命令,到你们的‘利为旅’酒店扔炸弹,你们怎会就这样轻易放过他。而且,他又是雷标的把兄弟!”赵老大趁机把爆炸“利为旅”的事件,完全推到杨大和身上,还反咬莫德全一口。

莫德全被一语道破心事,楞了一楞,确实的他看差了一着棋,以为“利为旅”酒店被炸,是杨大和章寡妇的命令而逞的阴谋。当爆炸案发生后不及两个小时,就获得密报,知道杨大和卷款潜逃。杨大和是章寡妇唯一剩下的有力爪牙,现在突然卷款逃走,事情更属可疑,便立刻派出人去拦截,追踪寻到外港码头,找到适当行事地点,便将他截住狙杀。

“老烟虫,无赃无证,你怎可以乱咬人?”莫德全故作忿怒说。

“我又不是吃公事饭的!”赵老大说。“自己弟兄说话,我以为不需要有所顾忌,假如莫大哥不高兴,当我放狗屁好了。实际上,像杨大和这种人的行为,和雷标一样没有廉耻,只顾利欲,不讲朋友道义,假如你们不解决他,碰上我姓赵的,我也不会放他过去!”

莫德全知道赵老大反过嘴来献媚讨好,把旧账完全赖掉,但是又奈何他不得,凝呆了半响,说:“今天你被释放,自然有原因罗……”

“无证,无罪,自然得释放!”赵老大满不在意地说。

“关于仇奕森的问题,自然谈过了!”

“现在,仇奕森对我起了莫大的误会,正中他们下怀,他们知道仇奕森绝对不会相信我,特别放心!”

“哼!”莫德全嗤之以鼻,说:“假如你敢做有什么对不起朋友的事情,我们这批人的性格,你是知道的!”

“我们黄牛帮几十个人,全得过仇奕森的恩惠!”潘三麻子在旁插嘴。“假如仇奕森有什么差错,我们的性命全不值钱了!”

赵老大一笑置之。

正当他们谈话之间,一批便衣警探已经偷偷地在茶馆的周围散布下岗位,用意不得而知,而且有几名装做茶客溜了进来,在他们的邻桌坐下,偷听他们的谈话。潘三麻子和莫德全都是江湖老手,非常机警,早就注意到了。

“他们是盯我的梢,于你们无关,别理他们就行了!”赵老大忽然低下嗓子说话,这是表明他自己的身份处境,仍被警署监视着,绝无与警署勾结的行为;还有一个用意,是表示他站在仇奕森的一面。

莫德全和潘三麻子深悉赵老大的为人,口蜜腹剑,绝不可靠,但是再盘问下去,也不会吐出实情,便再次加以警告之后,告辞离去。

莫德全方出茶馆大门,和潘三麻子道别分手,便被一名警探拦着,礼貌地说:

“莫经理,我们的探长请你到警署去走一趟!”

“难道说我又犯了什么罪不成?”莫德全强硬地答。

“不,是李探长相请,恐怕是有事商量吧!莫经理和李探长是老相交,当然会赏这个脸的!”警探说着,便伸手拉开停放在大门口的一辆警车的门,请莫德全进内。

莫德全无法抗拒,狠狠唾了一口:“妈的,李玉亭越来架子越大了!”

警车离去不久,便看见朱剑雄父子和梅嘉慧姊妹两人匆匆赶来,他们在“利为旅”酒店中,得到赵老大被警署释放的消息匆匆赶来,欲打听关于仇奕森的消息。

赵老大看见朱剑雄四人来到,更觉得奇怪,他们的消息倒是怪灵通的,而且足以证明,仇奕森的的确确和“利为旅”、黄牛帮、甚至于朱剑雄他们都断绝了连络,由此可见得仇奕森的为人光明磊落,讲究义气。因为杀死章寡妇后怕连累别人,便宁可孤立无援,甚至于丧失生命,也不作懦夫行为向人求援,而致连累无辜。这种人虽然过份自傲,但足够使人肃然起敬的。

“你们大概又是来向我提出警告!”赵老大先发制人指着朱剑雄说。“实际上真冤枉,只有仇奕森才对不住我,我姓赵的并没有对不住朋友的地方!”

朱剑雄等四人围着桌子坐下。朱剑雄正色说: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我们不懂!”

“事情简单,譬如说,仇奕森回赌城,首先就只有我姓赵的一个人支持他,替他恢复过去的地位!又譬如说,梅嘉慧和龙坤山的事情,也就是我姓赵的给他们从中排解,否则那有这么简单就容易解决。当时的情形,仇奕森亲口答应将他埋藏的财产全部起出,投资我们组织的印钞公司,岂料仇奕森事后食言,而致又弄得大家翻脸,要不是我姓赵的再三阻拦,龙坤山绑架了仇奕森时,早就将他干掉了。现在,仇奕森的财产已经全部挖出来了,据我所知道,‘利为旅’酒店,黄牛帮,你们四个人,全能够分摊到一份,就只有我这个傻瓜,任劳任怨,吃力不讨好,反而惹起误会,一切亲朋好友全变了仇敌。早知如此,我姓赵的躲在那间破磨房内,每天两顿白饭,几口烟土,悠哉游哉,一样渡日,何必出来管他娘的这笔闲账……”赵老大信口开河,滔滔不绝,一大篇谎话随口而出。

朱剑雄四人,全不知就里,莫明真相,按照赵老大所说的,又似乎颇合情理,很值得同情。

“又譬如说!”赵老大沉默了片刻,见没有反应,更进一步说话。“仇奕森有一个机密,没有人能知道,就单只我姓赵的知道详实,但是我始终保持道义,没有给他泄漏……”

“你指的是那一回事?”朱剑雄问。

“仇奕森有一个儿子在赌城,你们知道吗?”赵老大说得非常轻松。

这句话使朱剑雄等四个人神色为之一怔,朱士英忙抢着说:

“我们就是要找这个人,你知道在那里吗?”

“哈……”赵老大故意作态,傲然说:“现在在赌城里,就只有我姓赵的一个人知道,我生平就讲义气,未得到仇奕森的同意,绝对不对任何人泄漏!”

“仇奕森的儿子会是谁呢?”梅嘉慧侧着头,犹豫地说。

小嘉玲也不断地闹着要找寻仇伯伯。

朱剑雄矜持再三,正色说:“赵大哥,假如你仍愿意和我们做朋友的话,这件事情就得请你帮忙了!”

老烟虫皱起眉宇,故意装作关怀说:“假如是属于仇奕森的事情,只要我姓赵的办得到,绝没有问题——不过,你们说话要小心,隔墙有耳,这间茶馆内四周都布置有警探!”

朱剑雄移近了椅子,低下嗓子说:“仇奕森有一份财产,委托我交给他的儿子,请你告诉我,他的儿子是谁?让我好把事情交差,了去责任!”

赵老大缄默静观他们四人的脸色,似乎都很急切地需要知道仇奕森的继承人是谁?他慢吞吞地抽出一根香烟,燃上火,咯了一口痰,装着再三考虑的样子,最后说:

“这是个秘密,在未得到仇奕森的同意之前,我绝对要保持义气,不要泄露——假如我要求你将那份财产让我拿去转交的话……嗯!因为我姓赵的近来名声不大好,你自然也不肯答应;而且钱财还是不转手为妙,所以这个忙,我很难帮啊!……”

经赵老大这样一说,朱剑雄是老赏人,反而觉得不好意思,态度尴尬,不知如何是好。赵老大吸了一口浓烟,悠悠喷出,又说:

“这样吧!反正仇奕森在赌城,没有人能抓得住他,短时间内相信他又不会离去,财产还是存在你那里,这几天内……”他忽然趋到朱剑雄耳畔,轻声说:“仇奕森可能和我碰一个头,到时候我先征求他的同意再说!”

“仇奕森现在在什么地方呢?”

“不知道!”赵老大说。“即算知道也不能说!”说完,站起身来,招呼茶房结账,向朱剑雄告辞,“我被警署关了两天,经过昼夜疲劳审问,疲惫不堪,该回家去好好休息一会了!”他继续说。

赵老大这一番工夫做得很好,刹时黑社会里又掀起一阵谣传,赵老大被警署无罪释放,但是他仍讲究义气,站在仇奕森的一面。

朱剑雄等四人,茫无头绪,只有继续依靠“利为旅”酒店及黄牛帮的线索,找寻仇奕森的下落。


在警署李探长的办公室内,“利为旅”的经理莫德全,正在接受李探长的询问。

“我今天请你来谈话的原因,是因为你们‘利为旅’的司机洪桐犯了谋杀案!”李探长说。

“洪桐犯了谋杀案?”莫德全神色非常镇静诧异说。“他会做谋杀案吗?这个人倒是挺老实的,他谋杀谁?”

“小扒手张大狗告密,他将他拦路狙杀!”

“告密?恐怕是通风密告仇奕森吧!”莫德全泰然说。“这个人曾受过仇奕森的恩惠,竟然出卖恩人,真是死有余辜!不过,李探长,也许会令你非常失望,在三个月前,不错,洪桐是在我们的小酒店做司机,但是他早辞职啦!……”

“莫德全!”李探长撅了撅嘴唇,正色说:“我和你是十多年的老相交,大家全在圈子里混,这种小事情犯不着我们磨唇费舌,何不开诚相见……”

“嗯!”莫德全冷笑说。“我就是因为和李探长是知交,所以今天以清白之身来接受探长的审问,洪桐确实在三个月以前就已经辞职,而且辞职书仍存在我的办公室内,假如探长不相信的话,要不要打一个电话,派一个人马上送来给探长查验?”

莫德全左一句探长,右一句探长,将李探长挖苦得实在忍无可忍,便说:

“不管事情怎样,反正你是仇奕森的狐群狗党……”

“说那里话?”莫德全也怒目相向。“我和仇奕森结党是远在十余年前之事,但是请探长别忘记了,那时探长也是狐群狗党之一!”

李探长目瞪口呆,脸红耳赤,说不出话来,起了一阵干咳。过了良久,频频点头,又说:“那么爆炸你们‘利为旅’酒店的暴徒是谁?知道吗?”

“这是警署的事,还得请李探长鼎力相助,早一天查个水落石出!”

“有人告密,暴徒是中央酒店赌场的经理杨大和……”

“李探长办案神速,令人折服,实在造福蚁民不浅,那么就得请李探长从速逮捕凶手,以法律制裁!”

“但是杨大和早被谋杀,陈尸外港码头,你不会不知道?”

“天网恢恢,恶有恶报,凶手又会是谁呢?”莫德全满不在意说。

“告密者说是你!”

莫德全勃然大怒,咬牙切齿说:“李探长,我们是纳税缴警卫捐的公民,‘利为旅’酒店受到不法之徒的危害,你们警署没有能力替我们破案申冤,反而接受宵小之徒,挟嫌诬告,含血喷人,天底下公理何在?你身为探长,无凭无据,说出这种不伦不类的话,好吧!我请问你,现在我是否被拘留,否则的话,我请律师和你说话!”

李探长被这一顿抢白弄得手足无措,哑口无声。赌城到底是民主国家的制度,捉贼捉凶手必须要捏着真凭实据才行。尤其莫德全在社会上还略有地位,是不大不小的人物,在法律的保障下,不能肆意扣留。这时,李探长真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了进去才好。

莫德全见李探长不语,便站起来说:“好吧!假如李探长仍重视法律,不仗势欺人,那么我就告退了,再见!”说完,礼貌地深深一鞠躬,迳自启门离去。

李探长无可奈何,幸而这间探长办公室内并没有第三者,否则李探长这把交椅是无法再坐下去了。


叶小菁驾着汽车,向着黑沙环疾驶,他从监视赵老大的便衣警采处得到报告,听见赵老大和朱剑雄谈话,提及仇奕森有一个儿子落在赌城,只有赵老大一个人知道他的下落,叶小菁报仇心切,他猜想仇奕森也许可能藏匿在他的儿子处,所以急切要追寻赵老大查询真相。他做梦也没有想得到,这个儿子就是他自己呢!

赵老大别去朱剑雄、梅嘉慧等四人,单独乘公共汽车回返黑沙环,这时正下了汽车,由那破烂的碎石子泥路走上望厦山的乱葬坟场。叶小菁赶到,刚好看见赵老大无精打彩,垂头丧气地向着那间封堵已久古老而破烂的磨房行去。

叶小菁跳出汽车,放开脚步,追赶在后,高声呼叫说:

“赵大哥,等我一步!”

赵老大回过头,看见是叶小菁匆匆赶来,心中便猜想到是怎么回事,言语早已打好底子,便说:“怎么啦?叶组长!我姓赵的又惹了什么麻烦?又劳烦组长亲自驾临!”

“不!”叶小菁说。“你的磨房早被警署封掉了,我特意来替你启封的!”

“唉,我姓赵的,得过叶组长的恩惠已经不少,现在连这点小事也劳烦叶组长关心,假如不知道图报,我赵老大就不是人啦!”

果然,磨房的那扇破烂的厚木板门上,贴有警署的十字封条,叶小菁不管手续应如何办理,便迳自将封条撕去,说:

“也许这附近还布有便衣岗哨,监视你的行动,但是我可以替你负全责!”

赵老大作会心微笑,故意深深叹了口气,回答说:“唉,实际上章曼莉真不了解我的为人,十多年来,我那一天不是为她死心塌地的效力卖命,尤其为仇奕森的事情,我拚着性命,将脑袋悬在红头线上和仇奕森周旋。那五十万元,是她付给我购买仇奕森的性命的,谁晓得龙坤山、冷如水和刘进步三人会中途叛变,吞没了那五十万元钜款之后,还想另发一票横财,将仇奕森绑架出关,冀图挖起他秘密埋藏的那一笔财产,又万没想到仇奕森的手段如此毒辣,不给他们一个人生还,让我想找个人出来对证也找不出来……唉,这又只能怪章曼莉的用人不当了!”

提起章曼莉的用人不当,叶小菁的眼眶就起了一阵红润。

大门上的封条已经扯下,锁扣打开,木板门枒然洞开,赵老大必恭必敬地延请叶小菁进内。屋子内的陈设依旧,只是那些粗糙的破烂家具之上,已积了一层厚厚的麈垢。赵老大第一件事情,便是卷开他床底下的那一口箱子,取出他那副陈年的烟具,床上的白被单已成了肉酱色,他仅用扫帚将床上的尘垢弹去,便邀请叶小菁在床上坐下。实在也只有那张破床,是整间磨房唯一可坐的地方。

赵老大摆开烟具,烟土是常年贮备的,已经好久没有得到这种享受,马上横卧床上,挑土打荷,施展他久久未得耍玩的熟娴手法。

“我听得有人说,仇奕森有一个儿子落在赌城,这话可是真的?”叶小菁终于说出他的目的。

赵老大早就识破叶小菁的心事,一面吞云吐雾,一面闲散地回答说:“当然,老实告诉你吧!当仇奕森和章曼莉还没有结婚之前,就有过一个结发妻子,而且还有一个孩子呢!仇奕森为着要和章曼莉共谐百年之好,狠着心肠,把他的妻子和孩子全抛弃掉。后来章曼莉看破仇奕森的为人险恶,而且过着的是盗贼生活,所以便思图脱离魔掌,趁着仇奕森出事入狱之时,便和他脱离了关系……”

叶小菁不乐,埋怨说:“赵老大,我和章曼莉待你不薄,为什么你一直没告诉我?”

赵老大说:“因为你的为人多疑,所以章曼莉千万嘱咐不许我告诉你!”

“那么仇奕森的儿子现在什么地方呢?”叶小菁犹豫地问。“我听得人说,在赌城现在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他的下落!”

“那是谣言!”赵老大喷过一口烟雾。“不过,凭我在赌城混了数十年的资格,是不难将他找出来的!”

“这样,你又怎样会知道仇奕森曾有一个孩子,而且还在赌城呢?”叶小菁略感到失望。

“仇奕森曾拜托我替他找寻过,不瞒你说,现在已经稍有眉目了!”赵老大斜起眼,偷偷注视叶小菁的神色。

“那么,我可以和你合作……”

“哼!”赵老大失声冷笑,说:“叶组长!不过我和你的目的不同,你的目的只是为了报仇。那自然罗,他杀死了你的爱人,谋害了你的母亲,但是你继承了章曼莉之后,就成了钜富啦!我赵老大在赌城混了数十年还是穷光蛋一个,现在连每天两顿黑饭一顿白米也几乎顾全不了。……”

“你的目的是为钱?”

“当然,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仇奕森足智多谋,手段险恶毒辣,和他相斗,无异自跳火坑……”

“你需要多少代价?”

“我的目的是仇奕森的那笔埋藏的财产!”

“除此以外呢?”叶小菁矜持说。

赵老大两眼一瞬,脸上的刀疤又现出红光:“有相同的代价也行!”

“我的目的,是要取仇奕森的性命,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不过!”赵老大说。“你目前是逞一时的意气,也许事后会发生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你会感到后悔!”

叶小菁不懂,楞楞地向着赵老大犹凝了半响。

赵老大的烟瘾已经过足,精神百倍,站起来振奋说:“譬如说,仇奕森到底是章寡妇的前夫,章寡妇一切的财产全是仇奕森的所有,你现在接受了章曼莉的全部财产,而又设下圈套将仇奕森杀害,将来社会上的传播名声不大好听。而且仇奕森还有一个儿子呢,这个儿子是谁?落在何处?尚未有分晓,也许是你,也许是我,还没有一定。假如万一是你时,我岂不是有教唆你弑父之嫌?”

“胡说八道!”叶小菁听赵老大闪烁其词,滔滔说个不绝,认为是一派胡言,便制止说。“老烟虫,你喝醉酒了不成?”

“我的说话是极其慎重的,天底下常有不可思议的事发生,早早提醒一句,免至将来大家后悔!”赵老大正色说。“叶组长,相信你深深了解我的为人,向来说一不二,你的目的是要取得仇奕森的性命,即算将来发现仇奕森要找寻的儿子就是你时,也绝不后悔么?”

“呸,混你的账!”叶小菁有点忿怒,对赵老大的话仍然不解,但是心中已无形地起了疙瘩,长吁了一口气,喃喃自语说:“我在两三岁时,父亲就已经去世……”说时不由地想起那位含辛茹苦,将自己抚养成人的慈母,不明不白地就被仇奕森那只恶魔杀害。两行热泪,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忽然捶着床板起来高声吼叫说:“不管关系如何?不管代价多少?我只要报仇!”

“好的!”赵老大马上扬起了大姆指说。“男子汉大丈夫,我们一言为定了!”说着,伸出手来和叶小菁握手,复又问:“假如拿住仇奕森,你愿意付我代价多少?”

“你说吧!”叶小菁有点激忿,像在赌气。

“章曼莉的财产三分之一如何?”

叶小菁两眼烱烱闪烁,觉得赵老大的贪心未免过大,矜持着说:“我不是会计师,章曼莉的财产价值有多少无法统计,你还是说个数字吧!”

“五百万如何?”老烟虫向天讨价。

五百万在赌城是个惊人数目,叶小菁惶然地向这个狠心敲诈者凝视着。据他的估计,章曼莉所有在社会上流动的资金,不过一千万左右。赵老大的敲诈勒索,硬要斩去一半。

“你拥有这笔巨大的财产,一个人也花不了,用不尽,何况又是为了报复杀母杀妻之仇!”趟老大故意散闲地施展出激将之法。“我常听人说,暴发户多半是吝啬的,假如叶组长不乐意的话,我们就作罢论吧!”

这句话倒是给叶小菁一针见血,非常不好消受,说:“你非常有把握似的?”

“当然,十拿九稳,我姓赵的从没算错!”

“不过,我的目的是要亲手格杀仇人,你能交活的给我吗?”

“……”赵老大有点踌躇。

“这样吧!活的依你的数字,假如死的就一百万如何?”

赵老大沉思一会,说:“死的两百万,别相差太远!”

叶小菁毅然答应,两人握手为定。

“先付半数如何?”赵老大复又提出要求。

“期票,事成后兑现!”叶小菁随着就掏出支票簿签了支票。

赵老大豁然一笑,于是复又请叶小菁重新在烟床上躺下,说出他的阴谋计划,摆设圈套,诱引这位纵横江湖,号称足智多谋机警过人的仇奕森入彀。


朱剑雄和梅嘉慧四人赴台湾的入境证早已办出,而且经李探长验明并无顶替之弊,随时可以成行。但是为着仇奕森下落不明,分摊给他儿子的一份财产无法交递,只好延期动程。看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仇奕森的踪影仍属杳然,黄牛帮和“利为旅”的一伙人,全感到束手无策。

一天,朱剑雄接到一封无头无尾的来信,信上说:

“我的儿子,一夜之间成为暴富,已不再稀罕这份无足轻重的财产,就请转作为我的乾儿及乾媳妇结婚的一点费用吧。台湾之行,不宜久待,就此话别,并祝一帆风顺,后会有期。”

信上没有署名,也没有日期记载,但朱剑雄知道是仇奕森写的,虽然短短的几行字,言词恳挚,似乎另有隐衷,看信封上的邮戳,是当天发的。

朱剑雄知道仇奕森再也不肯露面,为着恐怕连累他人,宁可断绝一切朋友,绝不向人求助。这种过份讲究义气,反而使人感到不好消受。

朱剑雄想:“仇奕森的智力过人,行动机警,看样子警署方面及章寡妇的残余死党都无可奈何,绝不会有任何危险。相反的,自己几个人留在赌城,反而增添仇奕森的忧虑,倒不如早日离去,较为妥当。”

和梅嘉慧再三商量之下,决定即日启程往台湾去。

朱剑雄决定之后,便取出仇奕森交待下预备留给他儿子的一份珠宝,交给莫德全说。

“小儿和梅嘉慧的婚事,用不着那么铺张,花那么多的钱,而且仇大哥已经赏过一笔钱财给他们享用,这种赏赐已经够优厚了,那敢过份奢求。仇大哥留给他儿子的一份财物,我们用不着,还是留在莫大哥处吧!也许仇大哥有用得着的一天,再不然,你们‘利为旅’上上下下一大伙人,经营生活也就够苦了,假如仇奕森不需要用,留着你们扩大业务也不无补助!”

莫德全对朱剑雄所说,异常感激,再三推辞,无奈朱剑雄意志坚决,只好把珠宝收下。


在一个天气明朗的清晨,朱剑雄父子,梅嘉慧姊妹,乘轮船离开赌城,预备由香港转赴台湾。就只有莫德全和潘三麻子两人来送行。当轮船启碇时,朱士英和梅嘉慧两人伏在船舷的栏杆上,凝望着螺旋桨激起浪花,离开了赌城的码头,海水是碧绿的,蒙上一层淡薄的雾,透过阳光,更显得可爱。

他们俩人,心情同样沉重,有着无言的感叹,赌城渐渐远去,剩下一个清晰的轮廓。

朱士英说:“相信我们两人,对赌城都没有怀念……”

梅嘉慧说:“但是我们同样怀念着人格伟大的人——”她叹了口气。“恐怕很难再看得见他了!”

朱士英趁机执着她的手。“不过他永远镌在我们的心坎中……”

四眸凝视,梅嘉慧的心田上起了一阵甜蜜的笑意,但是珠泪漱漱而下,说:

“我们每天向他祝福吧!……”

就这样,成为一段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