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冤仇宜解
贯通内港和南湾的新马路,每当华灯初上,是灯火辉煌,五花八门的霓虹灯,争妍斗艳闪耀着,尤其是中央酒店门前,车水马龙,人头钻拥,楼下是敞大的番摊赌场,赌客云集,热闹非凡,哄隆隆的笑声,嗟吁的感叹声,与弥漫的烟雾充斥在每一个角落。
衣衫褴褛的汉子,黑绸衫裤的哥儿们……一堆一堆,一团一团,数十双眼睛,一百,一千双眼睛,都聚精会神波视着庄家揭摊……这将会决定了他们的命运,胜利或失败……。
“四,四,得个四,剩二,二摊……”
一阵哄隆欢呼声过去,看档的伙计用棍子拨着筹码银钞,赢的都笑了,希望继续赢下去,输的都丧气颓唐,眼光是够的,运气太差,抹着汗点,再来翻本,抑或离开这里。二楼全是回廊栏杆,那高达不及十尺的楼阶,划出身分不同的赌客,高贵的绅士阔客,衣饰辉煌的太太,摩登的青年男女,拥搂着咸水妹的国际朋友。在……都一字排开倚靠在栏杆上,俯首下望,关心他们的赌注,赌场的伙计们以绳子吊着小箩筐,一上一下,替他们服务,运送筹码钱钞……。
左面是划开一个小厅,是三十六门“骰宝”赌局,假如番摊输了,可以到这一方来碰碰运气。
“好!揭了,么五六,梅花点斧头,十二点,大呀!”庄家揭碗开宝。
又是一阵哄堂笑声,就在这种喧嚣欢腾的笑声里多少人欢乐,多少人懊丧,多少人毁灭。
今夜,仇奕森挤在人丛里,穿着一套黑色小晚服,头发梳得乌亮,衔着一根象牙烟嘴,烟丝袅袅,手里一翻一翻玩弄着一双白手套,俨如一个高贵绅士一样。
十年前,他曾做过这里的主人,如今又回到这个地方,一切都并不感到陌生,虽然有许多改变,装饰比以前更为富丽堂皇,赌客的脸孔全是陌生,然而一切老套依然存在。
仇奕森有一丝感叹。轮回九转的场所里,一批堕落,又一批补上,一批毁灭,又一批添进……如今,又换上一批新的,这不知道已经是几个轮回,杀人不见血的场所。
仇奕森痛恨这个场所,同时也痛恨自己的过去,反背着两手,静观赏那三十六门赌桌旁的每一个赌客的脸部表情,不时自象牙烟嘴里吐出袅袅烟丝。
一个烟容满脸的黑瘦汉子趋近了他的身走,嘻皮笑脸,露出满口黑黧烟牙,说:“先生,这次准开红头四六,大哩,不妨丢几个钱玩玩,保险赢得!”
仇奕森斜眼打量来人一下,他知道这人是赌场老鼠。仇奕森便吃吃一笑,故意附到赌场老鼠的耳畔,狡猾地说:“我看这次是老宝,么五六,斧头呢,信不信由你!”
赌台上客人们的注子都下妥了,摇骰宝的女郎两手在毛巾上擦了一把,大声叫开。
“好,开了,么五六,斧头……”
又是哄隆一阵笑声,那赌场老鼠怔怔地上下打量了仇奕森一番,知道是老行家,忙伸伸舌头,悄悄地走的老远老远。
仇奕森叹了口气,他向每一个赌兴方浓的男女,或已颓败的赌客都表示同情,在他想像中,这一批人又将在一个短时间内毁灭,牺牲。
倏然,一个脸色灰白的青年,自人丛中挤了出来,脸上的汗珠如雨挂下,衬衫已经湿透,正摸着衣袋里剩余的钞票,急速地去筹柜购换筹码。
“老仇,还认得我吗?”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绅士在仇奕森肩头上重重一拍。
“哦,我道是谁,原来是你。”他冷冷地回答,两眼仍注视着那失意惨败的青年。
“老仇,十多年没见了,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好吗?”
“不,谢谢你,没什么可谈的!”仇奕森回答得很冷淡,只顾注视着那赶着去换购筹码的青年,他揩抹着汗珠,又从人丛中挤回赌台去。
“老仇,真的,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你说……”中年绅士很严肃而带着恳求的语气。
仇奕森可不耐烦了,回过身来扳着脸孔说:“李玉亭,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我知道你高升了,做了探长,但是别忘记了你只是替外国人做走狗的洋奴,我仇奕森这次回来,仍是奉公守法的公民,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你探长费神的,我们河井水不相犯,还是少来往好!”
李探长被仇奕森一顿抢白,弄得张皇瞪目,说不出话来,十多年前,李玉亭仍是仇奕森忠实干部,干过不少犯案,后来仇奕森失手入狱,他也就改邪归正,在警署混了个探目,由黑道出身的行家,干起公事来当然易于着手,同时得到章寡妇的帮助,所以也就一帆风顺,几年工夫混下来,就混了个探长。
仇奕森一生干着违法的事情,对警探是痛心疾首的,况且又明知道他是来替章寡妇打交道的,所以更加憎恨,故意横加凌辱。
“双三六,湾九长牌开大呀……”庄家叫开,又是一阵哄隆笑声,那青年再次从人丛中挤出来,脸色惨白铁青,已是完全绝望的神气,很显明地,他的最后孤注一掷也输去了,而且这个打击于他非常的大,垂头丧气,像行尸般,慢慢行出回廊,向天阶楼梯上去。
“仇老弟,我们是老弟兄,何必说出这种不动听的话,我确实有重要的事情和你商谈,而且是受人委托……”李探长含垢忍辱,现在十二分诚恳的样子,继续绕缠。
仇奕森没理会他的话,跟着青年的背影跨出了落地长窗,那青年已上了一重楼梯,仇奕森忙跟了上去。
“老仇,我要说的是关于你和章寡妇……不,章曼莉的事情!”李探长也跟了出来,边走边说。
“哼!值得来麻烦你李探长么?”
“她想拜托我来和你谈……”
“曼莉和我有的是交情,什么事情她可以直接和我谈,何必教探长这样费神!”
青年又上了一重楼梯,仇奕森一直跟在后面,李探长自然也牢盯着。
“老仇,曼莉的意思,只有你不再追究她和雷标的事情,她愿意将现有的财产分回一半给你……”
仇奕森赫赫一阵冷笑。“玉亭,我和曼莉的事情,你还是少管为妙!我虽然坐了十多年牢,但始终没有离过婚,现在还算得是她的丈夫啊!关于她姘雷标的事情,过不过问在我,况且现在雷标已经死了,不过,大探长,我得请问你,章曼莉的财产是打那儿来的?可不是全是我姓仇的么?假如我高兴,别说一半,全部送给她也没有关系,假如我不高兴,马上请她滚开!”他大吼一声,又匆匆追在青年后面,又上了一层楼。
“仇老弟,我来排解这桩事情仍是好意,看在大家都是老伙伴,别忘记了‘冤仇宜解不宜结’,免至大家弄至两败俱伤。”
仇奕森又是一声冷笑。“大探长,我请问你,假如阁下的太太偷人养汉时,大探长将会怎样处置?”
李探长顿时脸孔涨得通红,哑口无言,仇奕森伸手按在他的肩头上重重拍了两拍。
“李探长,我和你才是无冤无仇,章寡妇的事情,最好还是请你少过问为妙,不过你假如乐意站到章寡妇一面找冤家,那就请便,姓仇的绝不会含糊!”
这时,青年已行出七楼的露台,静伏在栏杆上,月色明媚,一切都在灰黯里,环望夜都市,尽是大厦黑影,窗内透出灯光,砌成方格图案,风声里轻夹着舞厅传出来阵阵悠扬乐曲,隐约地还可以听见青年悲声哭泣。
仇奕森也伏身栏杆,距离青年约丈余,聚精会神偷窥青年的每一个动作,一个饱历赌场经验的人,自然洞悉意志薄弱的赌客心情。李探长倒还是毫不见机,仍拖着仇奕森为章寡妇打交道。
“仇老弟,当时的情形,我是不大清楚,不过据一般人所说,出卖你的人是雷标,而不是张曼莉,当然她姘上雷标也是她的错,不过一个女流之辈能做出什么呢?……”
“你和张曼莉倒像很有交情!”
“不过,仇老弟,你亦应自承错误,俗语说‘猛虎不过岗’,当时你虽然在赌城很混得开,几个洋鬼子及黑社会的朋友都给你吃住了,但离开赌城,深入华界,出了毛病,又有谁能担当得起呢?这也只怪你自己太露锋芒,去了一趟,捞了一大笔,就应该歇手,‘得意不宜再往’,这是江湖人应有的戒条,但是你接二连三地出入,出毛病是预料的事……”
“但是,当时沦陷区的伪政府组织,天大的事情只要花钱就可以解决,统制了我的钱财,断绝了我的接济的主持人是谁?”仇奕森撩起旧恨狠声发问。“哼,幸而天不绝我,由死刑的官司上诉改判为无期徒刑,等到抗战胜利时又减赦为十五年有期徒刑……,但是没到十五年,我居然活着回来了,这是苍天有眼,从不让人冤沉海底,我姓仇的得天庇佑,自然得把冤仇了结,青红皂白,是非真假,只要天理未泯,自有水落石出之日,章寡妇的好歹,用不着你探长多费唇舌,我姓仇的自有分寸!”
“仇老弟,别那末意气用事,请看在多年老朋友的面上……”李探长仍吞声下气说下去。
“李探长……”仇奕森正预备拦阻他多说。突然那青年人已站起来爬到栏杆上,还高举双手,向天而呼。“父亲呀,恕孩儿不孝了……”就预备纵身跳楼自尽。
“用不着你费神!”仇奕森向探长大吼一声,飞窜了过去。
幸而时间还来得及,他一把将青年抓了下来,因为用劲过猛,使青年踉跄摔倒在地,青年的意志早已昏迷,懵懵懂懂地抬起头来,看见一个神色严肃的绅士站在跟前,羞愧万状,禁不住竟嚎啕痛哭起来。
这时,李探长已经赶了过来,马上官腔脱口而出:“哼!好好的,为什么要自杀?赌不起,别赌哇……”
仇奕森把李探长推开,阻止他说话,沉声向青年发问:“输了多少?”
青年没回答,摇着头,继续痛哭。
“输了多少?”仇奕森又问。
“光了……”颤抖的声音自喉管里轻发出来。
仇奕森赫然一笑,将青年自地上搀起。“来!我替你翻本去!”他摸出银色烟匣,取了一支烟卷塞在嘴里,又递了一支给青年说:“抽一根香烟可以定定神!”
青年的神智未清,举动已经完全接受了仇奕森的操纵,徐徐举起瑟索的手,接过烟卷,仇奕森燃着打火机替他点上,毫不理会李探长,挽着青年,就由原来的道路慢慢下楼而去。
李探长这次可没跟下来了,站在门旁向仇奕森高声说:“仇老弟,不陪你了,假如有用得着小弟的地方,当尽力效劳,随时来找我好了,可别忘记‘冤仇宜解不宜结’这句话……”
“谢谢你的好意,李大探长!”仇奕森头也没回,冷冷回答,和青年继续下着楼梯。
这时候,赌场盛旺得拥挤,未跨入大厅,就听得一阵哄隆隆,混乱嘈杂的人声,仇奕森掏出两张五百元的纸币递给青年说。
“去购换筹码吧!”
青年如获一线生机,抖索地接过纸币,很快奔向购码柜台,这时候才回复知觉摸出手帕来擦去额上汗迹。
仇奕森斜咬着烟嘴,只是微微发笑,等青年换好筹码回来时,就挽着他的手,挤向人丛,在三十六门赌桌旁坐下。
摇骰子女郎正双手棒着骰盒,“咕碌,咕碌,咕碌”。仇奕森皱起眉宇,全副精神贯注到那个骰盒上,以前开过的是什么宝?原来的骰面是什么点数,女郎的手是如何摇法,力量是多少轻重?骰子的跳动声响是如何……猛吸着香烟,目光炯炯,凝神研究,赌客们开始纷纷下注,良久,仇奕森才附耳向青年说:
“下五百元到人牌上面吧!”青年带着怀疑的神色,向这奇异神秘的绅士呆看了一眼,才战战兢兢依照着仇奕森的命令下注。由他那不安的神色里,可以知道他的心跳荡得非常厉害。
“买齐啦,揭宝!”看档的向客人宣布,一千几百只眼睛都开始集中在骰盒上。
“双四六,十四点,人牌,红头十,大呀!”
一阵哄堂笑声,青年由椅子上跃了起来,“人牌”押中了,这是一赔四的赌注,他再次移着惊诧的眼光向那神秘的绅士注视时,仇奕森只是微微作笑。
押错注的客人们垂头丧气,于是说:“没关系,有赌未为输。”这是赌客们自我安慰的成语,擦乾汗点,再来翻本,相信总有一次是赢的。
第二次又开始,仇奕森锐利的两眼又凝神注视在女郎的骰盒上。这个饱有经验的赌徒,任凭女郎的手法是如何荡动,也逃不了他的眼光。这一次,仇奕森暗示青年押五百元到“和牌”上面,又掷了一千元下小,青年像已对仇奕森起了信心,动作非常敏捷,但全身仍在抖索。
“先生,您的眼光真准,这次准开么三四呢!……”一个衣衫不整的赌场老鼠,挤到仇奕森身旁坐下,谄媚地说。
仇奕森冷然一笑回答:“我说是开么三五。”
“揭啦!么三五,九点,和牌,杂八,红头六,小呀!”女郎叫开,青年兴奋得在桌上重重一捶,仇奕森又胜了,赌场老鼠不禁怔怔发呆。
“先生,您真行!我还得拜你做老师呢!”赌场老鼠聒不知耻,继续谄媚。
仇奕森没再理会他的搭讪,摇宝又开始,这一次女郎的手法有点狡狯,骰盒略微倾斜,骰子跳动的声响是战战的,与原来的方式略有改变。仇奕森犹豫了半响,赌客们的赌注已经下齐了。他说:
“这次没多大把握,下五百元大吧!”
“对呀,赌钱就是要赌得稳,稳扎稳打,保险赢得!”赌场老鼠扬起了大拇指恭维说。
“揭啦!双五六,梅花,斧头,十六点,大呀!”
“又赢了……”青年直乐得眉开眼笑擦着汗点,对这位绅士,真折服得五体投地,他真是一个神,而且比神更为灵验。
“你叫什么名字?”仇奕森突然满不在意地问。
“朱……朱士英……”青年早已失去惨丧颓唐的情绪,兴奋的使他忘形一切,只顾数点着赢来的筹码,仇奕森的突然发问,使他警觉自己失去交际上的礼貌。
“先生,你贵姓啊?我还没有请教呢!”他问。
“噢。”仇奕森撅嘴一笑。“别问这些,庄家又在叫买了,这次可能出‘老宝’押梅花吧!”
“吓,先生,您真行!这一宝谁都是押天牌的,只有您的眼光独到。”
一连好几宝下来,仇奕森从没有失过风,朱士英的面前已堆满了大堆花花绿绿的筹码,渐渐地眼睛灵俐的赌客们都集中向仇奕森注意,他们不再冒昧下注,静待着朱士英的注押下后才跟着押注,这一来,庄家吃进的钱寥寥无几,完全在吃赔账,执事摇骰宝的女郎急得满额大汗,另换了一个女郎上来……仍是逃不了仇奕森狡狯老练的眼光……。
这时,从账房内出来了两个高大的打手,一个横抱着胳膊站到仇奕森背后,另一个却伸手在赌场老鼠的肩头上重重一拍,偏头示意请他避开,赌场老鼠对几个打手的脸孔是熟悉的,知道情形不对慌忙遁去,打手便占据了这个坐位,挤在仇奕森身旁坐下。
“朋友,既然是行家,有什么过不去的?”打手附身贴近仇奕森轻声发问。自然,他是顾忌着恐防赌客们听见。
仇奕森知道是赌场派出来的打手来攀交情,顿时脸色一沉,将吃剩的半截香烟用食指一弹,掷得老远老远的。因为他知道,赌场正在最旺盛的时候,打手们绝不敢过份在赌客面前逞凶,所以毫不在意,不过也略为替赌场留下一点颜脸,低着嗓子说:
“没什么过不去的,以钱搏钱,我们用现款买的筹码,你们也赖不了账!”
“既然是自家人,有什么难过的何不直说,耍这一套伤交情?”
“这位小老弟输得不能活命,我替他翻本?”仇奕森扬起拇指向朱士英一指。
“这是小事情,何不早说,我们的经理请你到经理室去谈谈,容易解决!”
仇奕森点首微笑,即时停止下注,命朱士英收拾起赢来的筹码,随打手挤出人丛,离开了赌桌。朱士英还不知内里,楞楞地连声叫嚷着。
“先生……还没有够本呢!”
在仇奕森的心目中,尚以为赌场发行家出头为赌客翻本,自是有了关键,退还所输赌本,互相息事(这种事件在赌场中常有发生)。岂料一离开赌场,即有打手五六人围拢上来,拥着仇奕森、朱士英两人,并不向经理室行去,只推拥着向楼梯出口处,仇奕森就知道情形不对,显然这间赌场并不顾江湖道义,预备对他俩不利。
“你们预备干什么?”仇奕森危立不动,高声喝问。
“我们到外面去谈谈……”打手的阿哥头说。
这时,突由人丛中闯进一个身躯肥大的汉子,双手将打手们分开,高声吼叫说:“瞎了眼睛的狗东西,你们想干什么?你们看看他是谁?”他指着仇奕森说。“你们敢碰他一根汗毛,我姓熊的用脑袋和你们碰!”
熊振东的威名,在黑社会圈子里足有九分怕人,打手们见他那副凶狠的样子就知道又碰错了岔子,忙打恭作揖笑脸赔礼说:
“熊大哥,别怪小兄弟们有眼没长珠,是账房命令我们来的……”
“什么鸟账房,待会儿叫他向老熊说话!”熊振东双手一挥,打手们便一哄而散。
“哈,熊大哥,风度仍然不减当年!”仇奕森赫然大笑。
“多年不见!来,仇老弟,我们找个地方谈谈。”
“不!”仇奕森说。“赌场已失去昔日的江湖风度,这位小老弟输得不能活命,我还得替他翻本!”他指着朱士英表示要打抱不平。
“赫,你还是这个老脾气!”熊振东赫赫大笑,接着就问朱士英说:“小老弟,你输了多少?”
“两万二……”朱士英呐呐向这位陌生的江湖人回答。
“现在赢回了多少?”
“除去了这位先生的一千元,赢回了八千五。”
“好吧!交给我姓熊的好了,待我和账房说话,总不致于为这桩小事,大家扯破了脸皮不认识人!”
熊振东接过朱士英的筹码就怒气冲冲向账房行了进去。
“先生,到底是怎么回事?”朱士英讳莫如深,向仇奕森发问。
“别多问,等着瞧好了!”仇奕森递了一支烟卷给朱士英,命他安静坐下。
不一会,只见赌场经理摇着肥大的身躯,气急败坏跑了出来,熊振东跟在后面。
“啊,原来是仇大哥驾到,怎么也不关照一声,恕我失迎了!那些吃闲饭的小兄弟,长了狗眼不认识人,仇大哥,你还得包涵一点!”经理打恭作揖向仇奕森道歉。“假如他们知道你是仇大哥,就算借天给他们做胆子也不敢这样放肆!”
仇奕森哈哈大笑起来。“我道这间赌场,为什么会这样声势夺人,原来竟是阿狗你在这里主持,哈,想不到你竟爬起了,唔……十多年了呢!……”
原来赌场经理杨大和,绰号阿狗,原是当年仇奕森主持赌场时收容下来的一个吃闲饭的打手,仇奕森落难后,他走雷标路线,凭章寡妇的裙带关系,扶摇直上,而混到今日的地位。
现在,他知道仇奕森带仇归来,而且突然出现在赌场,那敢开罪,慌忙招人递茶敬烟,并亲到账柜取了一万四千元现款,交仇奕森作为退还朱士英输去的款子。
仇奕森也就老实不客气,将钱收下,抽出一千元是自己的本钱,其余的掷交在朱士英的手上。
“拿去吧!不要再赌了,好好的回家去,也许你的妈妈正在家中等你呢!”
朱士英的手又开始颤抖,僵立不动,他的两眼满含着哀怨恳求的欲望向仇奕森投视。
“我……我……”
“怎么样?还想赌一下吗?”仇奕森问。
“我还想再……拚一下……”他点头回答。
“堕落的青年!”仇奕森忿怒地跺脚虎吼。
“这种人自甘堕落,别去理他就是了!”熊振东向仇奕森劝息。“生死两条路由他自己去选择吧,走,我还有重要的事情和你谈呢!”说着,挽着仇奕森的胳膊就要拖他离开。
仇奕森仍然气忿未平,说:“我看你长得堂堂一表,绝不会是没出息的人……”
“先生……请原谅我……我实在不是出于自愿的……我是为了父亲……”朱士英的泪珠盈盈欲坠,他的心情非常惨痛,尤其是这位救回他性命,有恩于他的绅士,误将他当作自甘堕落的青年败类。
“为了父亲?这是什么意思?”仇奕森正欲和熊振东离去,忽然又回头发问。“你父亲很喜欢你赌钱吗?”
“不……”
“你靠在这里赢钱养活你的父亲吗?”
“不……”朱士英摇头。
“那你为什么说赌钱是为了父亲呢?”仇奕森感觉到诧异。
“先生,这话说来很长呢!”朱士英的眼睛左顾右盼,吞吞吐吐地。
仇奕森立刻领悟到朱士英也许是有顾忌,这里耳目众多,不是谈话的地方。
“好的,跟我来吧!”他毫不在意地挥手和经理道别,拉着朱士英就下楼而去。
熊振东忙追了下来:“唉,仇老弟,你的脾气老改不了,老爱管闲事……”
在赌场隔邻的金门餐室内。
时间已近深夜,生意萧条冷淡,除了三五个赌完兴罢的赌徒在喝着庆捷酒,及几个兼营灵肉贸易的舞娘,在守候着她们的主顾。侍者们无精打采,呵欠连连,开始收拾台布桌椅,没有客人的坐位,椅子已是四脚朝天安静地躺在桌子上,只等待着这最后的几个客人离去后,就可以上门歇息了。
这时,在僻静角落的一个卡座里,仇奕森、熊振东两人正聚精会神倾听朱士英诉说他父亲的故事。
“我在没有述说这事情之前,我得先告诉你,我的父亲是梨园子弟出身,自幼就学唱武生,所以武功很有一点根底,就算是五六个汉子,也休想拢他的身,但他的性情却不像一般武术家一般有涵养,暴躁异常,爱管闲事,常替人打抱不平,我们以往居住北平,为了逃避赤祸,迁居赌城已是三年了,就在我们居住的那条街的附近,有着几间女子学校,每天在差不多上学或放学的时候,就有些无赖子及阿飞之流守候在那里,专事向这些女学生调戏,我父亲看不进眼内,就为干涉这类事情,与人打闹了很多次数。甚至有一次几乎出了人命案呢!……”朱士英呷了一口咖啡,又继续说:“在上星期三那一天,有三四个喝醉的洋汉子刚从酒吧里出来,正在马路上东倒西歪,浪声怪叫唱着歌,刚巧这时正是放学的时候,女学生一个个由学校里出来。看见这种情形,便都相继避开,不料其中有个洋醉鬼突然向一个女学生狂奔追了过去,女学生惊惶失措,闪避不及,被他一把拖住,死命抱在怀里,任肆调戏侮辱,女学生急得放声大哭,狂呼救命,其他的洋醉鬼非但不上前调解,反而团团圈围起来,拍手唱歌,狂笑……先生,就算是您看见了,也会冒火吧!”朱士英说话的声响也随着他忿怒的情绪而渐渐增高。“街上的行人,都只有敢怒而不敢言,站得老远老远的观望,没有一个人敢出头上前劝解,试想处居在这被外人统治的殖民地上,动不动就有被递解出境的危机,况且大陆沦陷,投奔无处,谁人敢惹是生非?这时候,我父亲正坐在门口阅读报纸,他这种火性子的人,那里会忍耐得住,突然使劲扔下报纸,怒吼一声,就发足向那羣洋醉鬼奔去。首先,他好言相劝,请他们不得这样无礼对待我们中国的妇女,但那几个洋酒鬼非但不听劝告,反而要向我父亲施以拳脚,这一来可就闯下杀身大祸了……”
仇亦森见朱士英的情感过于激昂,给他递了一支烟卷。
“不要过分冲动,慢慢说下去!”
朱士英擦去额上汗点,燃着香烟,咽了一口气,又继续说:“……可是那几个洋酒鬼,那里会是我父亲的对手呢?一出手之间,几个人就被我父亲打得七翻八倒,滚在地上爬不起来,街上观看热闹的人,顿时称心大快,欢呼高叫,不一会,有人叫来了几个警士,把我父亲及几个肇事的洋醉鬼全带到警察署去……”
仇亦森尽情注意着朱士英不安的情绪,熊振东倒是丝毫不感兴趣,漠不关心地呵欠连连。
“幸而有几个有正义感的路人,跟着随同到了警署,仗义替我父亲作证,这样我父亲才很侥幸地无事,交了一个铺保释放……但是事情过了几天,警署里又突然派人来传讯我父亲,说是有公事要问话,我父亲就这样一去不返了……”朱士英咽了口气,泪珠又几乎夺眶而出。“我知道事情多半是凶多吉少,曾经到警署去探望过数次,但是他们说案情重大,不许我父亲接见外人……,于是我只有四出托人情买面子,探听消息,后来有一位律师替我介绍了一个叫龙坤山的便衣警探……”
“你说谁?”仇亦森突然按着他的手发问。
“姓龙的,叫做龙坤山,一个年纪很大,只有一只独眼的便衣警探!”
“哦,这只老鬼还在!”仇亦森打了个呵呵。
“你认识他吗?”朱士英问。
“怎么会不认识呢?这个卑鄙龌龊只知道要钱的老妖怪!”熊振东漫不经心地插嘴说。
“嗯!”仇亦森点了点头,“你继续说下去吧!”
“他告诉我说,我父亲被捕的原因,是因为有人告密说:河边新街九华金号劫案的主犯是我的父亲——先生!这个事情你会相信吗?这分明是含血喷人的诬告!”朱士英激忿地在桌上重重捶了一拳。
“简直是岂有此理,河边新街的劫案早就破获了,主犯是黑单帮阿哥头陈六记的把弟方子璜做的,这件事情谁都清楚……”熊振东也开始沉不住气。
“后来,我完全明白了,原来在那一天,挨我父亲打的那一羣洋醉鬼里,有一个叫罗拔臣的,是警署侦缉队主任葡斯帮办的儿子,他们怀恨寻仇,所以含血喷人,硬生生地胡乱替我父亲加了一个罪名,想置我父亲于死地,以消除他们心头之恨,先生,试想在赌城这个地方,在他们势力淫威之下,我们能够做些什么呢?我没有办法,只有苦苦地哀求龙坤山替我去疏通说人情……,起初他回报说,葡斯帮办只要我肯赔出十万元医药费,我父亲就可以平安无事出来,但天呀,我们是逃难的难民,那来这么多的钱呢?……”朱士英的嗓子开始颤抖:“所以我迫得向龙坤山哀求,请他尽情设法替我讲情把数目减少……后来他肯减至七万,但七万也是一个吓人的数目呀……,直到前天,龙坤山告诉我,五万元,这是最低的价钱了,同时还限定三天之内交款,否则我父亲的性命就完了……,我父亲是伶人出身,家中本来就不是富有,将所有的积蓄倾盘取出,一切值钱的东西完全典卖,再向朋友七凑八凑,总共凑拢来也不过两万余元……我又去哀求龙坤山。希望他能说情以两万元的代价交换我父亲的生命……但他翻脸无情,非旦不接受我的请求,还说我不识抬举,将我驱出门外……,先生,我是个历世不深的青年,面临这种难题之下,再也想不出一点办法可以再多筹出一点钱来……我真想自杀来解脱自己……后来,我想到最后一条绝路,就是凭着我的命运去赌……”
“你希望赢足五万元的数目来救你父亲的性命!”仇奕森点着头对朱士英的遭遇深表同情。
“要不然我还有什么办法呢?……三天的期限……”朱士英已是泪痕斑斑。
仇奕森仰靠在皮椅上,望着手中缕缕向天花板飞舞的烟丝,他在想应该怎样为这可怜的青年应付这危难的环境,应该怎样才可以救他父亲的性命。
“五万元!”熊振东伸了伸舌头,表示爱莫能助,无法可施。
餐厅里已再没有其他的客人,侍者们全伏在柜台上打盹。
“先生,我不幸的遭遇已经讲完了,你会容许我再去……”朱士英带着期待的眼光向仇奕森恳求,在这年青人幼稚的心里,以为这神秘绅士有着一种特殊的赌钱本领,只要他肯答应再去赌一次,就可将数目赢足,这是唯一的方法,可以救他父亲。
“你的母亲呢?”仇奕森突然问。
“她老人家身故三年了。”
“嗯,”仇奕森眉宇皱得很深,又怔怔凝望着天花板,像在苦苦寻求一个完善的方法,“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他……他叫朱剑雄……”
“嗯,”仇奕森取出记事簿子,将名字记起,“五万元,不是个小数目,平白送给这些无耻之徒,未免太不值得,好吧,这件事情交给我办!你父亲的安全问题,当由我负责,时间不早了,你安心回去吧,只三两天时间,你父亲就可恢复自由了!”
“哦……”朱士英两眼瞪得大大的,又是惊诧,又是疑惑。
“你得永远记着我的话,不要再去赌钱了,假如你赢了,你要知道,你所赢的钱是谁的?也许这个输给你的人,他的钱比你的钱来得更痛苦、更凄惨,你懂吗?”
“哦……”朱士英呆若木鸡。
“好吧!有仇大哥为你出头,保险你父亲无事啦,快回去吧!”熊振东向仇奕森冷冷地投了一眼。
仇奕森豪不介意,轻搀着朱士英离开座位,付过茶帐,三人同出了餐室,街上已是鸦雀无声,幽黑一片,仇奕森再三叮嘱朱士英安心,挥手道别。
突然,朱士英又急促地跑了回来,向仇奕森低声发问:
“先生,你贵姓啊?我还没有请教呢!”
仇奕森微微一笑,又剪出记事簿打开,翻出一页,递到朱士英眼前,藉着路灯微光,上面贴有一幅剪报,斗大个黑体标题字“十年前毒贩巨子,仇奕森脱狱……”
朱士英两眼霎霎地,闪露着惊奇、疑惑及惶恐之光,仇奕森只是静寂地微笑。
“先生,你住在什么地方?我可以来找你吗?”
没有回答,回报的仍是恬寂的笑意。这颇费思索,阴森、沉肃而富有神秘的绅士,使朱士英感到懦懦不安,呆了片刻,倏然转身,阔步离去,橐橐皮鞋之声响在水门汀的行人路上渐渐消失远去。
夜静如死,只有几只昏蛾与寂寞朦胧的路灯打情骂俏,海风自远而来,拖扫着落在街心的落叶。
仇奕森和熊振东并肩而行,熊振东有一丝咳嗽,透过稀薄的夜雾。
“仇老弟,外面的谣传对你我的感情故意中伤,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根本没摆在心上,反正我相信你就是啦!不过从来空穴不来风,你知道这些谣言的出发点吗?”
“天晓得,”熊振东唾了一口痰沫,“不过我姓熊的,也未必栽筋斗在这上头。假如是非真假黑白不弄个水落石出,我姓熊的也算枉然赌城混了几十年!”
“好哇,你是干包打听出身的,我倒有一桩事情拜托你了!”
“仇老弟的事情,我姓熊的从没有不卖命的!”
正在他俩谈话当儿,街口转角处闯出一个醉汉,脚步蹒跚,冒冒失失和仇奕森撞个满怀,熊振东无名火起三丈,要抓醉汉飨以老拳,仇奕森忙将他按着。任醉汉远去,原来仇奕森的手中已多了一粒纸团,借着路旁房中透出微光,解开纸团,只见纸上只有“小心”两字,熊振东勃然大怒。
“哼!当着我姓熊的还来耍这一套。”
熊振东说着,还要转身去追赶那个醉汉时,仇奕森一把将他拖着。
“人家是好意投帖警告,你还要追什么,来,我们还是来谈我们自己的事情,你是知道的,我和章曼莉恋爱时候离婚的妻子叶绮云……”
“当然清楚,还有一个孩子,你为了章曼莉硬着心肠把她母子俩人摈弃!”
“我就想拜托你打听他们母子的下落。从前对她们不住,现在当要设法赎还我的罪孽!……”
仇奕森话未说完,街口黑暗处跃出一条黑衣大汉,扬手一把飞刀向仇奕森掷去。
经过醉汉的投字警告,仇奕森早就有了戒备,虽和熊振东谈着话,两眼是不住地向前后左右注意,早就发觉一个黑影在路口黑暗中蠕动,这时突然扑了出来,自然是对己有所不利,慌忙躬身伏地,一柄飞刀刚好从头上擦过,“劈”的一声落地,斜插在柏油路上。
刺客见没有达到目的,也不再下毒手,转身就向黑暗处之横街岔巷飞奔逃窜。
“他妈的,狗贼子,胆敢行刺仇老弟……”熊振东霍然拔出手枪,在后衔尾穷追。
“熊大哥,不必追了!”仇奕森态度镇静如常,将熊振东叫住,“冤家宜解不宜结,这个亡命客,与我根本无仇,他不过是受人出钱购买罢了,我们何苦多寻冤家!”
“他和你过不去,就等于出我的挺,和我过不去嘛!”熊振东仍然气忿未平,但他身驱肥大龙钟,刺客身手矫健,任凭他放开脚步去追,也根本追不到。
仇奕森将刺刀在柏油路上拔起,细细端详一番,点首微笑说:“刺客已经留下交情啦!凭这把锋利特制的掷刀,及刺客出手的腕劲,就可以断定他是个行家,他的刀不掷向胸部,而掷向腹部以下,这分明是不打算取我的性命,只希望使我受伤见血,就可以回去向他的主使人交差了事。”
“我也觉得奇怪,为什么他出手失灵,就肯罢手逃走?”熊振东说,“仇老弟,这就是你平日善待一般江湖朋友的好处啦!要不然,谁肯留下这份交情?我看这个主使人,除了章寡妇以外不会再有别人!”
“不过,事情又有了蹊跷,投字警告刺客出现相隔不过几分钟,时间怎么样凑的这样准?难道说他们会是相通的么?那么警告的,又是谁在主使?”
“别又再疑神疑鬼!”熊振东说,“投字警告的人,自然是想救你的性命,掷刀行刺的刺客,自然是想取你的性命,假如是同伙,何必做完好人充坏人?”
仇奕森脸色不改,燃着烟卷,沉思不答。
“不过,事实证明,已经有人暗算你,随时随地都可能有刺客出现,自己的行踪宜谨慎为妙!”
“投字警告的人,既不署名,又不肯露脸,这人到底和我有什么关键呢?”仇奕森仍在反覆思索。
“亏你的,现在危机四伏,还在操这个心事!好啦!差不多要天亮了,还是早点回旅馆休息吧!”
“不,我拜托你的事情还没有讲完呢!”
“那末到旅馆里去谈吧!”
熊振东不再征求仇奕森的同意,小心翼翼,左顾右盼,提防再有刺客出现,张臂拥着他向南环而去,晨雾渐浓,掩去他俩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