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火灵库
唐穆宗长庆四年(公元824年)夏,“文起八代之衰”的唐朝古文运动的发起者吏部侍郎韩愈,病倒在长安靖安里的府邸。
秋九月,韩愈病情趋重,以此去职。入冬后十一月的一天,韩愈正昏卧床上,恍惚中见一人,身高丈余,披金甲持长剑,腰佩弓箭,仪貌威然,立于床前,凝视着韩愈,良久开口:“天帝命我与君商量一件事。”
韩愈整冠而起:“我不幸染病在床,何敢以此见大王?!”
那人说:“威粹骨蕝国,与韩氏世代为仇敌,今欲讨伐该国,而力不足,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韩愈支撑着身子,说:“我愿跟随大王征讨威粹骨蕝国。”
那人点点头,忽地消失不见。韩愈凝神,感到是一场梦,又如幻觉,凭着记忆,他把刚才发生的事写下来。再行观看,而不能解其意。到了这一年年底,十二月二日,韩愈死去。
吏部侍郎韩愈,长庆四年夏,以疾不治务。至秋九月免,疾益甚。冬十一月,于靖安里昼卧,见一神人,长丈余,被甲仗剑,佩弧矢,仪状甚峻,至寝室,立于榻前,久而谓愈曰:“帝命与卿计事。”愈遽起整冠而坐,曰;“臣不幸有疾,敢以踞见王。”神人曰:“威粹骨国,世与韩氏为仇,今欲讨之而力不足,卿以为何如?”对曰:“臣愿从大王讨之。”神人颔去。于是书其词置于座侧,数日不能解。至十二月而卒。 (《宣室志》)
威粹骨蕝国?我们不知道这个王国在哪里。也许在韩愈的梦里。不过,他一生的梦,应该是恢复儒家的正统地位。韩愈字退之,他生活的中唐时代,不说政治的藩镇割据,只说思想上,呈现出一种佛家思想盛兴,儒学衰退的现状。韩愈的一生,在文学创作上,倡导自由的秦汉散文,反对格律的六朝骈文;在思想上,以恢复儒学道统为己任,激烈地反佛,在其代表作《原道》和《师说》中可以鲜明地看到这一点。韩愈的一生差不多都是在为理想的努力和奋斗中度过的。
唐宪宗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可能是一个转折。
这一年,藏有佛骨的凤翔法门寺举行大典,向世人展示佛骨。这种盛事每三十年举行一次。宪宗皇帝在这一年下诏,请佛骨入皇宫供奉,为此派人去凤翔迎接佛骨,并在长安举行了空前的仪式。此举遭到韩愈的坚决反对,并向皇帝递交了著名的《论佛骨表》,极力劝阻此事,并激烈地表示:“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悔!”也就是说,若佛灵降罪,自己承担一切后果。韩愈态度坚决如此,这让皇帝感到愤怒,欲杀韩愈,群臣求情,韩愈最终被贬为遥远的南方的潮州刺史。此去出京,前路遥遥,至蓝关时,诗人写下著名的《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后人可能远远低估了韩愈在当时的孤独。
中唐时代,儒学的处境,比我们想象的要糟糕得多。当我们念念不忘魏晋时儒学的第一次崩溃时,却忽略了它在中唐时期于佛教文化压力下的第二次坍塌;或者说,自魏晋以来,至于唐朝,儒学的元气就一直没恢复过来。而韩愈一生的所为,就是力求叫儒学重新回到正统的地位。唐以儒、佛、道三教立国,在韩愈看来是荒唐的。在唐朝的另一部笔记《唐国史补》中记载了一则往事,说韩愈晚年登华山绝顶,险途难返,发狂而痛哭。这何止是为前路?当如魏晋之阮籍,遇穷途而落泪,哭的是一种大的人生。韩愈华山之哭,更包含着对本土思想传统遭遇的揪心和悲伤。
事情还没完。现在,我们重新回到长庆四年的长安靖安里韩府。当然不是去寻找什么威粹骨蕝国,而是说,这样一位维护儒学道统的先生死去了,死因却引起后世议论。五代十国时的陶谷著有《清异录》,里面记载了这样一则消息:“昌黎公愈晚年颇亲脂粉,服食用硫磺末搅粥饭啖鸡男,不使交,千日烹庖,名‘火灵库’。公间日进一只焉,始亦见功,终致命绝。”说的是,韩愈晚年好女色,为强壮身体,吃一种叫“火灵库”的东西。“火灵库”是什么?喂公鸡拌有硫磺末儿的粥,吃后又不叫其与母鸡交配,以此养到千日,再将这公鸡烹蒸,效果一如春药。按记载,韩愈大人隔一天吃一只这样的公鸡。
韩愈死后,白居易写了首诗,名《思旧》:“闲日一思旧,旧游如目前。再思今何在?零落归下泉。退之服硫磺,一病迄不愈。微之炼秋石,未老身溘然。杜子得丹诀,终日断腥膻。崔君夸药力,经冬不衣绵。或疾或暴夭,悉不过中年。惟余不服食,老命反延迟……”信佛教的白居易最终活了七十五岁,而反佛的韩愈五十七岁即逝,虽然也不算短命,但毕竟死因不甚光彩,尤其对他这样一个以恢复儒学道统自居的人来说。后来,宋明理学建设者将韩愈视为他们的先驱,所以极力反对《清异录》和《思旧》诗里的说法,认为韩愈是一贯反对服食丹药的,在很多文章中有证明,《清异录》里的说法是造谣,而《思旧》里的“退之”并不是韩愈。在当时,还有一个叫卫中立的人,是当时的御史中丞卫晏之子,同样字退之。而且按记载,此人死于丹药。又认为,韩愈和白居易虽都为大家,但二人关系一般,甚至还不怎么好,一个反佛,一个尊佛,文学追求上也不一样,彼此相轻,所以白居易在诗中不会提到韩愈。持这样观点的人很是激动,因为他们无法接受一个儒学斗士死于春药。
但很多时候,人生是矛盾,也是残酷的,《清异录》中的说法也许是真的呢。因为,撰者离韩愈生活的时代不远,且该书的性质又非杜撰,而是一本记叙唐朝生活的实录。白居易诗《思旧》里的“退之”也基本上可以断定是韩愈。况且,大人物的另一面往往是出人意料的。因为生活本身有着来自原始人性的最简单的诱惑。而且,晚年的韩愈身心疲倦,古文运动和反佛主张都遭失败,从南方返回长安后,不再锋芒毕露,战斗精神渐渐退去,而寄情深宅,也未尝可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