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奈河血草
阴间有路,曰黄泉路;阴间有草,叫赤血草,走过去有河名奈河,河畔有位没五官的婆婆在卖汤,那是孟婆汤,喝下去你就会忘记前生,正式成为幽冥中人了。
这是古人的观点,他们确信无疑。
却说太原人董观,长阴阳占卜之术,在唐宪宗元和年间(公元806年—820年),与朋友僧人灵习一起到南方旅行。漫游时间甚长,灵习在路上死去了,董观一个人归还山西。敬宗宝历年间(公元825年—公元826年),董观再次出游,这一次来到晋地泥阳龙兴寺。该寺在唐时甚为宏伟,藏经千卷,深深吸引了董观,乃驻于寺中,欲全部浏览完再归还。
董观在寺里转悠了一圈,寻求住所。他发现寺院东堂下的北屋上着锁,似是空着,于是申请居住。但寺僧说,该屋百年来一直没人敢住,因为住者或病或死,可谓凶室。董观认为自己懂些方术,且年壮气盛,力争而住,遂如愿。入住后多日,并无凶险事发生。但十多天后的一个晚上,终于出事了。
此夜,董观刚躺下,突闻有动静,十多个有着西域胡人面孔的家伙带着乐器、酒食,出现在屋子里,随后列坐,随之夜宴,旁若无人。连续几个晚上都是这样,董观很是担忧,但并未告知寺中僧人。这一日,董观读完经文后,天色已暗,疲倦的他早早就躺下了。还未睡熟,在恍惚中,他感觉有一人站在床前。董观慢慢睁开眼睛,觉得此人很面熟。不错,正是已死去的僧人灵习。
董观大惊:“是您!您怎么来了?”
灵习诡秘一笑:“因为你阳寿快要到头了,所以我来相候啊。”随即伸手把董观拉起来,随他而去。
出门时,董观下意识地一回头,发现自己的身体还躺在床上。董观知道自己的魂魄已被鬼所摄,于是叹息道:“我家离这很远,父母尚在,若死于此,谁为我下葬?”随后,董观听到他一生中有关生死的最有哲理的一番话。
“此言差矣!”灵习说,“有什么可使你如此忧虑?我听说,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四肢能活动,耳目善视听,而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有精魂在。而精魂一旦离身,即被称为‘死’,四肢耳目也就不灵了。既然你的精魂现在已跟我走了,床上那六尺之躯还有什么可牵挂的?”
董观似有所悟,问:“听说我教中有赴幽冥而能隐身者,都是哪样的人呢?”
灵习说:“我与你即是,人虽死,但还未托生者。”
就这样,他们一路聊着阴阳两界的事情,一边出城而去。夜间关卡甚严,但兵士似乎看不到他们。这时候,董观确信自己是隐身的。出了泥阳城,他们一路向西,不知走了多远,董观发现:面前草地上的草,渐呈红碧相间状,甚为密实,有若地毯。又走了十多里地,有一条河,宽不过数尺,流向西南。董观问这是什么河。
灵习说:“这就是传说中的奈河。”
“奈河?”董观问。
“所谓众尸之河,它的源头就是幽冥地府。”灵习说。
董观打了个寒战,闻到腥气,低头细视其水,发现水色鲜红,其实都是血。惊恐间,他看到岸边堆着不少衣服。
灵习说:“这些都是死者的衣服。”
董观又望见奈河之西,草树隐蔽间,有二城楼,相距一里多地,为屋舍相连。灵习对董观说:“我们一起去那儿,你托生到南城徐家,为次子;我托生到北城侯家,为长子。十年后,我们当相见,重结佛缘。”
董观说:“我听说人死后,为冥官所捕,查看该人档案,追其一生之罪,若无大过,才可再次托生人间。我现在刚死,安能托生?”
灵习说:“不是这样。阴阳无异,如果你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锁链会来到自己身上吗?若事情不办妥了,我会带你来这里吗?一个道理,还是相信我吧!”说罢,灵习牵起董观的手,欲一起渡河。
董观刚要下水,水面突然分开一丈多宽,正在董观迟疑时,感到手被人抓住,一回头,是一个狮身人头的家伙,面无表情地说:“你要去哪儿?”
董观说:“我去南城。”
那人道:“我叫你在龙兴寺阅读经文,你怎么来这里了?快回去,此地不可久留。”说着拉起董观,便往回走。这时董观发现灵习已不见。那人拉着董观走了一会儿,前面出现一人,大声对他们说:“你快把董观带回去,地府的死人簿上还没他的名字。”
很快,董观回到龙兴寺,这时天已亮,他看到很多僧人在他的门前,自己的身体依旧躺在床上。正在这时,董观感到被猛地推了一下,扑向床去,随即觉得身上有冷水相浇,于是醒来,问寺中僧人,对曰:“你在昨天晚上就没气了,我们还以为你……”
几天后,董观在寺院大殿中看到两个泥偶,相貌很像送他回来的那俩人。此后,他苦读经文,寒暑无怠,几年后才归还故乡。当时已是敬宗宝历二年五月。后至武宗会昌年间(公元841年—846年),灭佛行动开始,天下佛寺多被拆毁,董观也失去修行场所,于是去了长安,以为王公贵族占卜过活,生意还不错,后来被推荐做了山东沂州临沂县县尉。
董观,太原人,善阴阳占候之术。唐元和中,与僧灵习善,偕适吴楚间。习道卒,观亦归并州。宝历中,观游汾泾,至泥阳郡,会于龙兴寺。堂宇宏丽,有经数千百编,观遂留止,期尽阅乃还。先是,院之东庑北室,空而扃钥。观因请居,寺僧不可,曰:“居是室者,多病或死。且多妖异。”观少年恃气力,曰:“某愿得之。”遂居焉。旬余,夜寐,辄有胡人十数,挈乐持酒来,歌笑其中,若无人。如是数夕,观虽惧,尚不言于寺僧。一日经罢,时已曛黑,观怠甚,闭室而寝。未熟。忽见灵习在榻前,谓观曰:“师行矣。”观惊且恚曰:“师,鬼也。何为而至?”习笑曰:“子运穷数尽,故我得以候子。”即牵观袂去榻。观回视,见其身尚偃,如寝熟。乃叹曰:“嗟乎!我家远,父母尚在。今死此,谁蔽吾尸耶!”习曰:“何子之言失而忧之深乎?夫所以为人者,以其能运手足,善视听而已,此精魂扶之使然,非自然也。精魂离身,故曰死。是以手足不能为,视听不能施,虽六尺之躯,尚安用乎子宁足念!”观谢之,因问习:“常闻我教有中阴去身者,谁为耶!”习曰:“吾与子,谓死而未更生也。”遂相与行。其所向,虽关键甚严,辄不碍,于是出泥阳城西去。其地多草,茸密红碧,如毳毯状。行十余里,一水广不数尺,流而西南。观问习,习曰:“此俗所谓奈河。其源出于地府耶。”观即视其水,皆血,而腥秽不可近。又见岸上有冠带袴襦凡数百,习曰:“此逝者之衣。由此趋冥道耳。”又望水西有二城,南北可一里余,草树蒙蔽,庐舍骈接。习与观曰:“与子俱往彼,君生南城徐氏,为次子;我生北城侯氏,为长子。生十年,当重与君舍家归佛氏。”观曰:“吾闻人死当为冥官追捕,案籍罪福,苟平生事行无大过,然后更生人间。今我死未尽夕,遂能如是耶!”曰:“不然。冥途与世人无异,脱不为不道,宁桎梏可及身哉?”言已,习即牵衣跃而过。观方攀岸将下,水豁然而开,广丈余,观惊眙惶惑。忽有牵观者,观回视,一人尽体皆毛,状若狮子,其貌即人也。良久,谓观曰:“师何往?”曰:“往此南城耳。”其人曰:“吾命汝阅《大藏经》,宜疾还,不可久留。”遂持观臂,急东西指郡城而归。未至数里,又见一人,状如前召观者,大呼曰:“可持去。将无籍。”顷之,遂至寺。时天以曙,见所居室,有僧数十拥其门,视己身在榻,二人排观入门,忽有水自上沃其体,遂寤。寺僧曰观卒一夕矣。于是具以事语僧。后数日,于佛宇中见二土偶人像为左右侍,乃观前所见者。观因誓心精思,留阅藏经,虽寒暑无少堕。凡数年而归。时宝历二年五月十五也。会昌中,诏除天下佛寺,观亦斥去,后至长安,以占候游公卿门,言事往往而中。尝为沂州临沂县尉。余在京师,闻其事于观也。 (《宣室志》)
这是一个险些误入幽冥的故事。
在《宣室志》中,还有一个类似的故事,说的是西河郡平遥县,有乡中小吏张汶,在一天晚上听到有人敲门,开门后见是自己的哥哥。张汶惊恐不已,因为哥哥早已故去。其兄道出缘由,称死后常思念亲友,如今幽冥地府里的官员让他回来省亲。另外,还提到一点:冥官还要召见一下张汶。张汶大恐:为冥官召见,那不就死了吗?于是力辞不去。他哥哥笑而抓其袍,把张汶拉出家门。张汶在哥哥的带领下,走了十多里地,前路已漆黑,只有车马奔驰与人哭喊之声,仔细一听,哭者正是自己的妻子与其他兄弟。张汶自语道:我听说人要是死了,可看到自己先前死去的亲友,我现在呼喊一声,看看是不是这样?张汶有个表弟叫武季伦,已死数年,于是张汶在幽暗中大喊:“武季伦何在?!”黑暗中,突然从旁边伸过一个脑袋:“我在这儿呢,表哥。”事情已如此。正在张汶惊恐时,突然听到黑暗中有人高喊:“平遥县吏张汶何在?!”张汶慌忙答应,随后见黑暗中有二人,一坐一立。坐者前有桌案,上放生死簿。坐者问张汶一生中有几次大过,张汶未答。于是那人叫立者查找张汶在幽冥的底档,立者看后说:张汶没死,当遣回阳间。坐者怒道:既然没死,为什么召来?立者道:张汶之兄在幽冥已久,为我们地府做事,因嫌劳累,所以曾上奏要以其弟代替自己的差事,但我们并未答应,他于是私自把其弟带入幽冥。坐者怒斥其兄擅自行动,不遵法令,叫手下将其打入监狱,而将张汶送归阳间。可以说,这是一个哥哥因私心而害弟弟的故事。
回到董观之事。他最后被那两个陌生人给救了,所谓寺院中的神偶显灵。这没有问题。但是,在这个奈河之行的故事中,先前死去的僧人灵习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他在摄董观精魄时,说了一通有关生死的道理,叫董观乖乖地跟他走,并说其命数将绝,不要乱想。但随着事情的发展,我们发现不是那么回事,董观的死亡之旅极有可能是灵习设下的圈套,也就是说完全是其私人所为,自己已身死,还要拉上朋友做伴。这与张汶之兄的做法没什么区别。还好,当董观要在灵习的指使下正欲渡奈河而成为冥鬼时,狮身人面的神偶出现了,而灵习已逃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