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国有国法,道有道规
藏头格
顺着朱圣听所指的方向望去,一座孤零零的土坯草房,出现在胡客的视野里。那是一座无人居住的破败房子。竹篱笆内的矮树上,龟裂土墙正中悬挂的破筲箕上,长出青苔的青灰瓦上,一片死气沉沉。
朱圣听热情地拉开竹笆,热情地推开房门,像主人般热情地招呼胡客:“爷,您快请进!”
走进房中,所有的摆设和朱圣听上次来时一样,只是尘埃略微积厚,如同蒙上了一层灰色调的阴影,所有物件都破败到了无生气。
胡客看过了阎老头的灵位,又在房中简单地转了一圈,然后问阎老头葬在何处。朱圣听和张明泉急忙跑去五塘铺村上打听,问清楚了阎老头坟墓的方位,然后带胡客前去。
阎老头葬在一座背倚竹林的荒芜的小山包上。那是一片坟地,被村里人唤作小坟岗。村里除有钱人家为显赫家世,人死后葬在家族墓地外,大多数穷人死后都埋葬在此。小坟岗上的坟墓千篇一律,基本上都是没做任何修饰的小土包,好的也就是立块碑而已。大部分坟墓的坟头上长满了茅苇和艾草,像盖了一层白色和绿色相间的参差不齐的棉被。俗话说,坟头长草,后辈运好。死者的亲人后代们,大都不敢轻易割去坟头的杂草,唯恐毁坏了祖先庇佑的鸿运。阎老头已经死了一个多月,但坟墓看上去还是崭新的,坟头上连根草芽子都看不见,幸亏他没有后人,否则就冲他这秃顶坟,后人只怕要倒足八辈子的霉运。
墓前有块打磨粗糙的石碑,刻着“阎子鹿之墓”五个字,简简单单,没有多余的字样。两旁的墓虽然荒凉,但好歹碑上还刻了生辰、葬年等等,碑前也有烧尽的烛头和香头,只有阎老头的墓前是光溜溜的,什么也没留下,相较之下,倍增凄惶。
“挖开它。”胡客冷冷地说。这座本就凄惶的坟墓,很快就将迎来更为凄惨的命运。
朱圣听和张明泉虽然惊愕,但此时胡客的话就是圣旨,焉敢不从?两人一边犯着嘀咕,一边跑去村里叫人。说起来,这倒是一个逃跑的绝好机会,两人也冒出了这种念头,但都是有这个心没这个胆。两人心知肚明,就算逃得了一时,也逃不了一世。
阎老头的坟前,就剩下胡客一个人了。
他看着阳光下的坟墓,心里琢磨起了阎老头死前所写的那封信。信中那首打油诗这样写道:“请君骑马走一遭,来时风寒路迢迢。见不得面莫叹悔,我赠数言君听好。”
胡客看透了诗中的奥秘。这首打油诗并不是随手写成,而是按藏头格书写的。藏头格,是杂体诗的一种形式,俗称藏头诗,意指将真实意思隐藏于诗句之首。这首打油诗的开头四字,连起来读,便是“请来见我”。胡客在听朱圣听讲第一遍时,就洞悉了诗中的含义。
阎老头留下了“请来见我”这句话,每一个看透藏头格的人,都应该是被邀请的对象。现在胡客来了,就站在写信者的坟墓前。他是第一个理解这首诗的人。隐约之间,胡客有一种感觉,阎老头之所以留下这句“请来见我”,其目的就是希望有人能来此,掘开他的坟墓。毕竟人死了,要想相见,唯有掘坟开棺见尸这一条路。
不多久,朱圣听和张明泉就叫来了几个扛锄头的青壮小伙,以及十来个尾随而至来看热闹的乡亲。这些人不知道是来挖坟的。当他们知道此行的目的后,所有人都不干了。有个抱孩子的村姑立刻跳出来,泼妇骂街似的骂咧起来,好几个义愤填膺的老人拦在坟前,死活不让挖,说人已经死了,就该安息,谁都不许干伤天害理的事。
朱圣听摆出官威,指着坟墓呼喝:“这个阎老头,与王巡抚家的灭门案有关,我等奉知府大人之命,前来开棺验查,谁若阻拦,就是同伙,与死了的阎老头同罪!”
骂咧的村姑立刻闭上了嘴,阻拦的老人们急忙挪开了脚。什么义愤填膺,什么伤天害理,在身家性命面前,都是随风消散的狗屁。
朱圣听很佩服自己的头脑,没有这种活灵活现的小脑筋,如何玩得转府衙师爷的职位?他转过头去,巴结的脸笑着:“爷,现在就开挖吗?”胡客点了点头。
一个时辰过去后,当最后一锨土洒落在地,被挖开的坟墓终于完整地呈现在众人眼前。
坟坑里浸了不少地下水,棺材的底部浸泡在水中。当棺材被撬开时,一股腐烂的霉臭味窜出,现场所有人急忙紧捂鼻子,躲退了几步。
胡客没有捂鼻,也没有退避三舍,反而走近了两步,目光直接落进了棺内。
棺材里躺着一具湿了大半的骸骨,穿着破烂的粗布衣服,爬满了正四散奔逃的蛆虫和甲虫。正是这些虫类,吃尽了尸身上的肉,留下了光秃秃的骨头和黏成一团的头发。
这具尸体的模样实在恶心,连见惯了各种死尸的张明泉,也不禁露出了一丝厌恶的神色。
但张明泉的神色立马就紧张了起来。他拉扯朱圣听的衣襟,指了指骸骨的右手。骸骨的右手没有掌骨,齐腕而断,可见生前阎老头是没有右掌的。张明泉惊讶不已,因为他发现骸骨的头发也只有齐肩那么长。在目测了骸骨的宽度和身长后,张明泉有些害怕了。因为这所有的特征,和他在义庄里见到的蒙脸人,竟然完全吻合。阎老头是个老人,当日那蒙脸人的嗓音也有点老,在年纪上也能对上。
乡亲们说,阎老头来村里有二十多年了,他来的时候,右手就是断了的。
张明泉忍着恶臭,检查了骸骨右腕骨的断口。果然,骨头的断裂面光滑平整,显然已经断了多年,如果是新断的,断口肯定很粗糙。躺在棺材里的,的的确确是阎老头本人,而且极有可能就是一个月前出现在义庄威胁他的蒙脸人。
在张明泉询问村民的同时,胡客的注意力却落在了骸骨的头部。
头骨下压着一个木枕,四周都是或蠕动或蹿行的爬虫,唯独木枕的附近干干净净,一只虫也没有。胡客不顾肮脏和恶心,从头骨下抽出了这个湿漉漉黏糊糊的木枕。
村民们纷纷退开脚步,唯恐染上死人东西的晦气。有人说:“那是阎老头的枕头,他说死后一定要枕着去投胎,我们就给他埋了进……”说话的人还没说完,忽然看见胡客把木枕凑近鼻子去闻,顿时,一股反胃之感油然而起,后面一个“去”字便再也说不出来。
在浓烈的腐臭味中,胡客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草药气味。这木枕多半曾浸泡过某种药水,所以才没有蛀虫,尸体上寄生的虫子也不敢爬近。胡客掂量了一下木枕的重量,吩咐说:“葬他回去。”
朱圣听忙招呼周围人动手,把棺材照原样葬回坟坑,把墓封好。
忙完后,朱圣听打算再次向胡客邀功,只求能多挣些表现,换回身家性命。可他一回头,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
刚才还站在身后的胡客,眨眼间,却已如风般不知去向。
雾杀
离开五塘铺后,胡客将木枕打开了。果然如他所料,这木枕是一个伪装得极好的木盒子。他在坟墓旁掂量时就已经猜到了。这个木盒,正是阎老头希望他的坟墓被人挖开的目的,也正是木盒浸泡药水,以防止被虫蛀的原因。
木盒里装有一块白色的绫绢。在绫绢上,绘制了一幅很细致的建筑图。
在这幅标注了玉皇殿、山房、过道、院落、厢居的图上,有一个醒目的朱砂红点标记在左上部分。图的右侧,注有三字:无涯观。
无涯观建在雾寒山上,这一点胡客是知道的。阎老头的意思已经很明了,就是要得到地图之人西行七十余里,去雾寒山的无涯观,寻找图中标记了朱砂红点的地方。
到目前为止,一个威逼了张明泉后就死去的老人,一首以藏头格写成的打油诗,一只棺材里垫死人脑袋的木枕盒子,以及一幅指向雾寒山无涯观的地图,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变得玄妙了起来。
胡客不知道在无涯观等待他的究竟是一盘怎样的局。兴许只是一个无聊的玩笑,抑或是一个致命的陷阱。但他还是去了,没有任何犹豫。他别无选择。芸芸众生,人海茫茫,如果不按阎老头的指示行事,要想找到胡启立一家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为了“六断戒”,他必须找到胡启立,所以他没有一时半刻的停歇。在第二天的一大早,他就赶到了雾寒山的脚下。
早春的雾寒山静谧而安详,如一个晨眠梦深的老人。好些起早的道教信徒,沿前人开凿的山道,往半山腰的无涯观行去。这几年天下不太平,天灾人祸一波接着一波,很多人都因此去求神拜佛,祈求平安,而拜神仙要赶早,俗话说得好,早拜早有福。胡客随在这些信徒中,穿了一身不易惹人注目的粗布麻衣,走进了无涯观,在指引道士的引领下,进入拜神仙的玉皇殿。信徒们在玉皇大帝塑像前的蒲团上跪下,满脸虔诚地伏拜。胡客在跪拜的同时,却在偷偷地观察四周的出口和路径。他打算趁起身离开时,用最快的动作闪入殿后。他早就记熟了地图,只要进入无涯观后部的山房区,就能准确无误地找到朱砂点的所在。
然而他刚站起身,还未来得及行动,殿后就传来了足以惊醒云霄上众神仙的呼喊声。有人在喊“死了,死了”,那是惊恐到极致的大叫,虽隔了些距离,仍然听得清晰无比。
玉皇殿里主持拜仙仪式的几个道士慌慌张张地跑过去了。信徒们也慌慌张张地跑过去了,只为一睹究竟,看看到底死了什么,同时也观摩一下无涯观到底有多大,换在平时,观内的山房区是杜绝参观的。
喊声正是来自于山房区。
在一间山房外,已围起了一大圈人,其中有道士,有杂工,也有信徒。圈子里面,一个年纪中等的男人躺倒在砖石地上,颈部有伤,身下一大滩血,身子已没了动弹。
原来是死了人,难怪叫喊的人如此惊恐。
这一下热闹了,平素安宁的无涯观,变得比过春节还要闹腾。有维持现场秩序的,有飞奔去请观主的,有下山赶去衙门报案的,还有冲出去封锁山门以免凶手溜逃的,唯独没有人去理会倒在血泊里的人。死的不是观里的道士,信徒里也没一个认识,自然没人去管地上的死尸。
胡客站在人群里,没有注意尸体,反而看向四周。他看见了东面的折转回廊,南面的殿后老君像,以及西面的翠食斋厅堂。他惊讶地发现,紧挨着尸体的山房,是山房区的左起第二间。
这正是地图上标注朱砂点的位置!
胡客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他几大步走出人群,丝毫不在意围观人群看他的目光,径直在尸体前蹲下,揩去死者颈部的血渍,看到了一条平整如线的伤口。
他在心中对自己说:“颈脉断裂,一击毙命,伤口薄如纸,像蝉翼刀所为,手法干净利落,十有八九是同行下的手。”他摸了一下地上的积血,感受到了血液的温度。“刚死不足半刻钟。”接着他搜遍了尸身,从死者的左右衣袖里各搜出了一柄蛇形短刃。这两柄兵刃的出现,倒令胡客颇有些吃惊:“夺命龙!看来死的也是同行。这人的武器还没出手,就遇到了更为厉害的高手。”
胡客抬起头来。眼前的这间山房,正是朱砂点的所在。他弃了尸体,快步走到门前,毫不犹豫地推开了房门,一股更为浓厚的血腥气立即扑鼻而来。
房内的一切摆设整齐划一,似乎没有发生过争斗,可地上却躺着三具尸体,鲜血流了一地。房间的木格子窗敞开着,可以看见天边正升起的一轮红日。
胡客左看右看,这不过是一间普通的道士住的山房,并无任何特别之处。“这是谁的房间?”他回头问,声音里满含迫人回答的威严。
堵在房门口的人都默然了。那些知情的道士们,都因房内的三具尸体而吓得忘记了言语。片刻后,一个年轻的小道士才小声说:“是道权师叔的。”门外有信徒听到后小声嘀咕:“啊,不就是常来咱村里讲道法的秦老道吗?”
“哪一个是道权?”胡客指着地上的三具尸体问。
门口的道士们都摇起了头。有道士低声说:“这三人都不是咱观里的。”
“那道权在哪?”
道士们左右顾盼,很快七嘴八舌起来,有说做早课时没看到他,有说吃早饭时也没看到他,总之今天都没见过秦道权,也不知道他身在何处。
胡客俯下身检查了三具尸体,都是颈脉被割断,一击毙命,伤口的形状与房外发现的尸体一模一样,血液的温度也相仿。在三具尸体的手边,分别有一柄象剑、一柄照胆和一把短铗。看来这三人的武器已然出手,但还是没能逃过被击杀的命运。
在靠窗的地上,有一柄染血的指尘剑。指尘剑是道家武械,胡客心想,这多半就是秦道权的武器。这柄指尘剑的剑身很薄,薄得像一页纸,甚至可以作腰带缠绕在腰间。如此看来,杀死四个人的并非蝉翼刀,而是这柄薄如蝉翼的指尘剑。
秦道权并未死在房中,观里道士也没见过他,很可能他已从眼前敞开的窗户逃走了。可是他没有捡走掉落的指尘剑,说明当时情势十分紧迫,兴许还有人正追杀他,所以他连剑掉在地上也不及捡就夺窗而逃。这次道上出动的人手可真不少,光躺在地上的就有四个了。如此兴师动众,看来这个秦道权,定是一个非同小可的人物。
胡客跨过尸体,走到敞开的窗前。无涯观依山而建,正朝上下山的石阶大道,背倚草木丛生的荒山险崖。山房区位于道观的后半部分,从窗户望出去,天地开阔,群山在览,红日如盘。一段杂草遍生的斜坡从窗脚延伸出去,随即是笔立的断崖。斜坡上有一条窄径,直通雾寒山的峰顶。
胡客猜想,约半刻钟前,这间山房内,发生了一场悄无声息的刺杀与反刺杀。从结果来看,反刺杀的一方,即秦道权,占据了上风。
为寻找胡启立,胡客通过张明泉和朱圣听的描述,窥破了打油诗里的藏头格,找到了死去的阎老头,又通过棺材里的死人枕头,发现了一幅建筑图,随后辗转来到了无涯观,并且找到了朱砂点所标记的山房。他原以为只要找来,一切就可以结束了。可事情似乎远比他想的更为复杂。这间山房的主人,一个叫秦道权的老道士,遭遇了刺客道青者的刺杀,在击毙四个青者后,夺窗而逃。窗外的窄径能上不能下,秦道权一定是逃向了雾寒山的峰顶。
胡客不打算半途而废。他拾起地上的指尘剑,翻出了窗户,朝山上走去。
他沿窄径走了一段,在草丛间发现了零星的血迹。看来没有追错方向。他加快脚步,几乎是奔跑了起来。
雾寒山说高不高,说矮不矮,因山顶的树林在春秋冬三季雾瘴缭绕而得名。此时虽朝阳初起,但早春的阳光没什么热度,根本无法驱散山顶寒冷的雾气。
林中落叶如毯,雀鸟啁啾,雾气浓重,能见度不足两丈。胡客提高了警惕,如浓雾里有人袭击,可谓防不胜防,必须加倍小心才行。
雀鸟的啼叫像歌声一般动听,若有人在附近,它们是不敢如此欢快的。所以胡客选择了没有鸟叫声的西北方。他一步步走去,坚信这是正确的方向。
他没有走错。
一路走去,他接连遇到了七个人,七个湮没在雾气中的草人。在这七个穿着道袍的草人中,有两个被卸了胳膊,一个被拦腰斩成两截,另四个被割去了头颅。断口处的稻草是干的,没有被雾打湿,说明刚被人斩断不久。除此之外,他还遇到了三个货真价实的死人。三个死人都躺在草人的旁边,一人胸口中暗器,两人额头中暗器。三人的身子尚有余温,显然是刚死去不久。
胡客猜到了秦道权的方法,事先在林中安置好众多穿道袍的草人,在浓雾中足以以假乱真,接着故意将追杀的青者引入林中,趁他们上当刺杀草人之际,却在暗中施放暗器,各个击杀。这一招果然老道狠辣,胡客也不由暗暗叹服。
从练杀山出来后,胡客就再也没在雾气中执行过刺杀。对刺客而言,大雾的环境,往往比黑夜更加凶险。因为在雾中,刺杀与被刺杀的双方会面临一样的境况:都不知道对方的位置,同时也很难隐蔽自己。后天练就的警觉性,让胡客不知不觉地握紧了指尘剑。
走出十几步后,一个朦胧的人影出现在前方。那人断了一条手臂,断臂就横在地上,有稻草散落于旁。那是一个草人。在草人的旁边,躺了一个死人。看来又是一个上当的青者。
和先前一样,胡客走近去,俯下身查看尸体,发现尸体的咽喉上插了一支暗器。
就在他俯身的瞬间,身后的草人忽然动了。一道冷冽的寒光从草人的体内激射而出。胡客感受到了脑后的冷风,但由于距离实在太近,事先又无防范,根本避无可避。
情急之下,胡客手腕急抖,指尘剑像丝带一样绕向身后,在千钧一发之际,挡住了咫尺外射来的暗器!
胡客惊出了一身冷汗,如果手中拿的是其他兵器,这一枚飞来的暗器,即便要不了他的性命,也一定让他落个半身不遂。
一击不中,现在轮到胡客反击了。
胡客的反击是极其凶猛的。他的刺龄虽不足六年,却是刺客道公认的数十年来极为罕见的优秀人才。他一出手,便如一场蓄势已久的暴风骤雨来临,不给对手任何喘息的机会。
假扮成草人的,正是秦道权。他依靠反刺杀和雾中偷袭的手段,已经先后击杀了八名追杀他的青者,这极大地消耗了他的体力,而且还让他的腹部中了两刀。这两刀足以致命,他能撑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来袭杀胡客,一击不中,便洞悉了接下来的命运。胡客的身手实在太过厉害,身负重伤的秦道权在勉力抵挡了几下后,终于放弃了。指尘剑的剑尖,抵在了他的喉头上。
秦道权被制住后,神情反而轻松了许多,老皱的脸上满是释然的神色。
“动手吧。”他说。
胡客却出人意料地收回了指尘剑,并从怀里拿出了那幅绫绢地图。
秦道权原本浑浊的双眼,忽然间清澈起来。他原以为胡客是追杀他的青者,但见到这幅地图后,才知道不是。他开始认真地打量胡客。当胡客右手虎口处的一道伤疤窜入眼帘时,他嘶哑着声音脱口而出:“客公子?!”
“你认识我?”胡客皱着眉反问。
秦道权曾见过胡客,但那是在胡客两岁之前,胡客对此自然不会有任何记忆。但当秦道权吃力地捋起袖子,露出右臂上一个略微向左倾斜的十字黑疤时,胡客的脸色立刻变了。他知道这个斜十字黑疤代表的是什么。
秦道权受的伤实在太重。他看了一眼远处,有气无力地说:“还有三个,要劳烦主子亲自动手了。”
“你叫我主子?”胡客吃了一惊。
秦道权面露悲色,沉重地点了点头。
胡客忽然有些难以接受。秦道权叫他主子,这就意味着胡启立已经死了。只有老主子死后,新主子才能接位。他一刻也不敢停歇地赶来,就是希望能见到胡启立,想不到终究还是迟了一步。怔忡了片刻,他忽然发出了雷霆般的怒吼:“滚出来!”
雾色中,三道人影先后从树木背后走出。胡客像一只受到了刺激的猛虎,朝三人大步走了过去。秦道权只看到胡客与那三人短距离地接触了一下,三人就先后倒下了。道权惊呆之余,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终于明白,六年前的那个夜晚,胡启立为什么要在三个子女当中,毫不犹豫地选择年龄最小的胡客。
“六断戒”
完事之后,胡客走回到秦道权的身前:“现在已经没人了,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秦道权已经奄奄一息。他努力地吸了几口气,腹部的起伏,令伤口疼痛加剧。他闭上眼睛,这样可以让身体舒服一点,然后缓缓地说:“老主子怕你不肯过……过戒……所以自尽了……辰州府的十三号当铺……老主子在那里给你……给你留了物事……暗码是……共醉终同……卧竹根……”他一边说话,一边颤颤巍巍地从怀中往外掏一节竹筒,掏到一半,动作忽然僵硬下来,声音也彻底地断了……
秦道权带着笑容死去了。他原本可以不用死的。如果他不去巡抚大院,就不会招惹来这些青者。一切都因他这辈子将信义看得极重。当年他曾蒙王之春救过一命,留下一块四方布给王之春,说只要王之春有难,在四方布上写信捎来,他就会立刻赶去帮忙,想不到过了二十多年,这块四方布竟然真的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尽管已经出家做了道士,但秦道权仍然视信义如泰山,并最终跟随牛管家去巡抚大院走了一趟。巡抚大院的困局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太多,他没有找到替王之春除危解困的方法,却给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但是他撑到了最后一刻,等来了胡客。他完成了老主子吩咐的所有事情,足以瞑目而去。
胡客打开了秦道权手中的竹筒,里面有一张纸条和一把小钥匙。纸条上面写着“共醉终同卧竹根”,字迹挺拔,胡客认得那是胡启立的手书。
秦道权死得太快,很多事情都没来得及说清楚,甚至连胡启立死后葬身何处都未提及。胡客怀着满腹的悲伤和疑问,离开了雾寒山。他要去辰州府的十三号当铺,看看胡启立到底给他留了什么。
辰州府的十三号当铺,坐落在两条主街道交汇的十字路口上,悬挂着“聚财当铺”的招牌,是一座并不起眼的仿古建筑。胡客走进当铺,伙计立马从柜台后热情地迎了上来:“这位客,请问您是活当还是死当?”
“活死当。”胡客掏出一节竹筒,丢在了柜台上。
伙计一愣,道:“您可别开玩笑,这玩意儿可不能拿来当钱。”
胡客一掌将竹筒拍碎:“这样呢?”
伙计顿时收起了笑脸,探出头去看了看街道的两侧,然后小声地说:“请随我去见掌柜,能不能当,要掌柜才能拿说法。”
胡客随伙计进入了内堂,掌柜正坐在桌前喝茶。伙计说:“掌柜,有活死当的贵客到!”掌柜摆手,示意伙计退下。
“阁下的暗码是?”伙计一走,掌柜就开门见山地问。
“共醉终同卧竹根。”
“您请稍等!”
掌柜走到更里面的一间屋子,片刻后折返:“还请阁下出示一下暗码。”
胡客将写有暗码的纸条取出,掌柜也取出另一张纸条,一起放在桌上。两张纸条都是黄白相间的底,边缘的轮廓刚好能拼接在一起,一丝缝隙都不留,足见是从同一张纸上撕扯开来的。两张纸条上都写着“共醉终同卧竹根”七个字,字迹相同,显然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
“阁下请随我来。”对上了暗码,掌柜收起纸条,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胡客跟随掌柜走进里屋,然后下到一间隐秘的地下室,又走了一截不长不短的甬道。甬道里每隔一堵墙的距离,就是一扇小铁门,铁门背后,是一间间铁牢笼般的储物格。掌柜在一扇铁门前停下来,取出两把钥匙,分别打开了外层的薄铁门和里层的厚铁门,将壁台上的油灯点燃,留下一句“阁下请便”后,转身离开了。
在这间储物格里,胡客看到了胡启立留给他的东西——一个刻有剑纹的锦盒。
锦盒用一把小锁扣住。胡客拿出那把藏在竹筒里的小钥匙,插入锁孔,轻轻一拧,小锁应声而开。
锦盒被打开了,盒内放置了三件东西,从左至右,依次是一柄赤色的弧形匕首、一片刻有“鬼”字的扇形金叶子和一页暗花信纸。暗花信纸上写了七个斗大的墨字:问天,夺鬼,清凉谷。另有一行小字写在页左:“客儿,莫忘自己身份,莫忘入刺客道之因由。”
这一行小字,猛地一下,将胡客的记忆拉回到了六年前的那个夜晚。
六年前,胡客一十六岁,他是胡启立的小儿子。在那个决定他人生走向的夜晚,他并未遭到何二娃子的杀害。何二娃子为凑赌资,威逼胡客偷家里的钱出来,胡客断然拒绝,于是被何二娃子生拉硬拽到河边,用荆条狠狠地鞭打了一顿,又抢走了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连衣服裤子都扒得一条不剩,最后还打算将他杀了灭口。
但何二娃子终究没敢动手,因为就在他打算动手之时,河边不知什么时候竟多了一个人。那人就像河里浮起来的冤魂一样,立在梧桐树下一动不动,吓得何二娃子飞也似的逃走了。胡客转过头去,就看见了后来引他入刺客道的带头人。当时他并不知道,这个带头人的出现,其实是他父亲胡启立的一手安排。
带头人将胡客带离了清泉县。懵懂的胡客,与一群比他年纪还小的孩子,茫无目的地走进了雾气迷蒙的练杀山。在那里,他像一只被赶入荒莽山中的绵羊,终日与饥饿、寒冷、病痛、猛兽为伴。没有人来管他的死活,他像野人一样在山中度过了整整两年的时间。两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比如让一只温顺的绵羊,变成一头嗜血的苍狼。
两年的“练刺”,淘汰了弱者,留下了强者。那些留下来的人,包括胡客在内,深刻地明白了弱肉强食的法则,从此变得坚韧而冷血。
“练刺”过后,是同样为期两年的“试刺”。
这一回,胡客需要杀的不再是野兽,而是鲜活的人。只有杀人不眨眼的人,才具备成为一名合格青者的基本素质。
胡客想起了父亲曾受过的那些欺辱。于是他回到了清泉县,怀着满腔的仇恨,先后杀死了得罪过父亲的四个人,以及曾鞭打过、侮辱过他的何二娃子。在这期间,他偷偷地回了一趟家,与父亲见了一面。正是这次见面,让胡客从父亲的嘴里得知了许多事情的真相。胡客这时才明白,原来当年他入刺客道,并非机缘巧合,而是出于父亲的安排。
紧接着,就是同样为期两年的“出刺”。
胡客开始接一些简单的任务,对指定的目标进行刺杀。在这一过程中,他的表现比同辈人要出色得多。刺龄不足六年的他,在执行任务时,手段老辣,从无失手,宛如一名横行江湖数十年的老道的青者。刺客道天层的一些人开始注意到他,更加困难的任务分派到他的头上,他居然能一一圆满地完成,甚至连续三十一次“出刺”无一失手。身为黄童的他,渐渐拥有了比青者还要盛的名气,更享受到了青者才能有的待遇,得到了刺客生涯中的第一位搭档——一位与他年纪相仿、名叫姻婵的女子。
“出刺”过后,就是最为痛苦的“六断戒”。入刺客道的人,前六年间被称为黄童,过了“六断戒”,才能成为青者,成为一名真正入道的刺客。
“六断戒”,源于战国时期刺客聂政的故事。
《战国策·赵策一》里有句名言:士为知己者死。
聂政的一生,就是一个士为知己者死的故事。
当韩国大夫严仲子辗转来到齐国,费尽千辛万苦找到聂政隐蔽的住所,多次登门拜访,并亲自备酒馔致礼,赠黄金百镒与聂母贺寿时,聂政却坚辞不受。严仲子虽然没有开口,但聂政知道严仲子想请他做什么。聂政之所以不接受,不是因为惧怕,而是因为家中还有年迈的老母和未出嫁的姐姐,身为家中唯一的男人,他无法弃置亲人于不顾。但是严仲子如此身份的人,竟然屈尊纡贵,来结交他这样一个因除害杀人而避祸在外的逃犯。从那一刻起,聂政已暗许严仲子为知己。
一段时日后,聂母去世了。严仲子听说此事,再一次赶来,以儿子的礼仪为聂母送葬。葬礼结束,严仲子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这一切,聂政看在眼里,记在心头。
在家服完三年的母丧,待姐姐出嫁后,聂政已没有任何牵挂。于是他瞒着姐姐,一个人来到了濮阳,找到了严仲子的住处,询问严仲子仇人是谁。
“侠累。”严仲子极为小声地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
侠累,韩国的当朝相国,手握大权,地位尊贵。
聂政点了点头,没有一丝半毫的犹豫。
这一点头,就等于做出了男人间的允诺。
严仲子深知相府守备森严,打算多派些人手去协助聂政,却被聂政一口拒绝了。
“杀侠累,我一人足矣。”
带着虽万千人吾往矣的气概,聂政只身来到了韩国的都城。当他走到守卫森严的相府外时,侠累正高坐在府堂上议事。
聂政没有选择伪装成下人混入相府,也没有选择等到夜间再趁黑行事。他选择的,是最为简单的方式。
他跨过门槛,仗剑直行,登堂入室,在诸多守卫的甲士还没反应过来时,他手中的长剑,已经刺入了侠累的胸膛!
侠累瞪大了眼睛,他到死都无法相信,自己竟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告别尘世。
呆若木鸡的甲士们这时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个堂而皇之登堂入室的人,竟然是刺客!
众甲士操戈而上,围攻聂政。聂政以一柄长剑,先后杀死数十人。众甲士心生惧怕,不敢再冲上去送死,于是就地围成一个大圈,将聂政包围在垓心,不让他逃离,打算和他一直消耗下去。
数百甲士,重甲难透,聂政深知今日已无活命之法。他看了一眼伏案而死的侠累。严仲子的知遇之恩,他已经报答,如今唯一的牵挂,就是出嫁的姐姐。他仰天大笑,忽然间倒转剑柄,以剑尖划破面颊,剜出双目,剖腹而死!
聂政死后,韩侯将他的尸体悬挂在闹市上,悬赏千金追查凶手的身份,韩国上下竟无人知晓。
不久后,聂政的姐姐聂荌闻听了这个消息。她太了解聂政的性情了,严仲子对他礼遇有加,他必然会报这份知遇之恩。她担心杀侠累的人会是弟弟。于是她动身从齐国赶到韩国,来到悬尸的闹市上。虽然尸体已经腐烂,散发出浓浓的恶臭,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聂政。那种至亲之间才能拥有的感觉,是绝对不会错的。
聂荌伏尸痛哭,失声呼喊弟弟的名字。
这阵哭喊声引来了路人的围观。有大胆的好心人上前劝止:“这是刺杀韩相的凶手,你不躲避,怎么还跑来辨认呀?趁士兵还没赶来,你赶紧逃吧!”
聂荌哭着说:“他是我的弟弟,他是怕牵连我,才毁坏自己的躯体,不让人认出来。我弟弟聂政是如此的英勇,我怎能因为害怕被牵连,而使他的英名被埋没呢?!”说完,她长呼三声“天”,即因悲伤过度、心力交瘁,死在了聂政的尸体旁。
源于此故事的“六断戒”,“六”是指刺龄六年,同时也指血缘上的六亲,“断”则指断亲断情。这种“断”,绝非一般意义上的断,而是亲手弑杀,意指入刺客道六年后,须亲手弑杀祖上、父母、兄弟、姐妹、妻妾、子息等六亲,断绝一切血脉亲情!刺客道的人,大多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从小便入道,当然也有一小部分人例外。这一小部分例外的人,要么因为天资聪慧而被挑选入道,要么因为各种原因而自愿入道。“六断戒”的设立,正是针对这两类人。这是一种泯灭人性的考验。自古忠孝不两全,为保证对刺客道的绝对忠心,这一小部分人必须亲手弑杀血亲,通过断亲断情,斩断所有的亲情羁绊,从而成为一个眼中只有刺杀目标的冷血刺客。
若在“六断戒”前主动退缩,那么“不断六亲,即断己身”,下不了手杀血亲,死的就会是自己。入道容易出道难,一日为刺客,终身为刺客。所以刺客道的第一条规则,便是“有进无出”。若中途想退出,唯有死路一条。那些选择通过“六断戒”,继而留下来成为青者的刺客,不少人心中也是无可奈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斯言甚是!
“出刺”快结束时,串人会告知“六断戒”,对每一个黄童而言,这个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
血浓于水,情大于天,所以九成以上的黄童会在“六断戒”前选择退缩,其中大多数因此而死,只有极少数能躲避于世,逃过刺客道遍及天涯海角的追杀。
串人找到胡客时,胡客正在北直隶执行一项刺杀任务,目标是一个地方的知府。在得知“六断戒”后,他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但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在成功刺杀了任务目标后,在没有接到任何新任务的情况下,胡客竟然一口气接连刺杀了直隶、奉天、山东一带的六个大贪官、大污吏。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连负责与他接头的串人也惊讶不已。
这七个被杀的官吏官阶不小,胡客的这一举动,无异于惹祸上身。
果不其然,消息传上去后,内廷震怒,慈禧太后一日内连下三道懿旨,着御捕门限期缉拿凶手。御捕门派出大批干练的捕者,开始追捕胡客。与此同时,被杀官员的亲属们,私下里以重金接通赏金榜,让揭榜的暗扎子追杀凶手。
暗扎子是江湖黑话,用通常的话来说就是杀手。与刺客道这种有严谨构架的组织不同,暗扎子只是一些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闲散杀手团体,这种团体,与抱着救国救民之心的革命党人的暗杀团体(比如北方暗杀团等),在本质上完全不同。
暗扎子与刺客道都是行刺杀之事,不同之处在于,暗扎子只认钱不认人,不管目标是好人还是坏人,只要买主接通赏金榜,统统都杀,同时还会计较刺杀的成本,难度太高稳赔不赚的买卖,暗扎子是绝对不会接的。
刺客道则相反,只认人不认钱,所有任务都由天层拟定,至于如何拟定,三百年来无人知晓。刺客道秉承“替天行道”的原则,刺杀的目标往往是作恶多端的贪官、污吏、奸商、贼盗等等。任务拟定后,由串人传达任务,为保证任务不泄露,串人会将一条代码转交给青者,青者根据自己独一无二的脚文来解读代码,然后奉命执行。刺客道的任务不分难易,上能至皇亲贵胄,下可至游民百姓,但大多都是可杀之人。当时的民主革命家、朴学大师章太炎(即章炳麟)就曾评价这类刺客说:“天下乱也,义士则狙击人主,有为鸥枭于百姓者,则利剑刺之,可以得志。”
追杀一个人,而且是个既无权也无势的人,在暗扎子们看来,这项任务并不难。所以在揭了赏金榜后,数以百计的暗扎子展开了行动,与御捕门一暗一明,共同追击胡客。
为了“六断戒”的事,胡客必须尽快找到胡启立。他一边躲避御捕门和暗扎子的双重追击,一边辗转迂回,往远在南方的清泉县赶去。
来龙去脉
就在胡客南行的途中,身在清泉县的胡启立,已经打好一批铁器,送入了巡抚大院。王幕安叫住他,拿了一块铁块让他切开。回家后,胡启立连夜切开铁块,发现里面藏有一片扇形的金叶子。金比铁重,所以这块铁才重了不少。
胡启立原本是为了完成王幕安的交代,但当这片扇形的金叶子出现在眼前时,他的神色一下子紧张起来!
虽然身在家中的地下打铁室,周围根本不可能有别人,但胡启立还是情不自禁地抬起头,迅速地看了看四周。
带着三分惊讶、三分疑惑和四分紧张,胡启立凝视着手中的金叶子,指尖慢慢地摩挲叶面上刻着的一个“鬼”字。
“难道老‘鬼’已经死了?如此重要的事,为什么他没有来通知我?”胡启立这样想着,越想心头越惊,额头上竟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汗。
“鬼”,是刺客道一个极为尊贵的代号。要讲述这个代号的由来,就必须先从刺客和刺客道说起。
刺客这门职业,起源于夏朝,是从有记载起,华夏三千八百余年间最不讲道理的黑色职业!
最早见于记载的刺客,出现于夏泄十二年,被刺身亡者是被后世称作“华商始祖”、即华夏商人之缔造者的王亥。这个在《管子·轻重戊》中被提及的“立皂牢,服牛马,以为民利”的商族首领,在一次酒醉后,被其弟弟王恒派遣的刺客用石斧刺杀,死后尸体被残忍地卸为八块。
到了春秋战国时期,历史上出现了众多青史留名的刺客。“曹沫盟柯,返鲁侵地”,“荆轲刺秦,图穷匕见”,都是为后世所津津乐道的故事。这一时期的刺客,大多“士为知己者死”,身上带有侠的气质。唐朝大诗人李白在《侠客行》中写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描述的就是这一时期的刺客。
秦朝以后,单纯以政治、仇恨而行刺的刺客逐渐减少,更多的是纯粹为金钱而行刺的杀手,即后来所称呼的暗扎子。刺客和暗扎子最主要的区分,就在于动机上。这种区分,在历史上的体现很是分明。比如同在唐朝,唐肃宗时期弄权的巨宦李辅国,就是在家中被刺客所刺杀,而唐宪宗时期的正直宰相武元衡,则是在早朝途中遭暗扎子暗杀身亡。
在明朝万历年间横空出世的刺客道,就是一群刺客的集合体。作为一个组织,上到居庙堂之高的朝廷,小到处江湖之远的商会,都有自身特定的构架和规矩,刺客道虽然隐秘,却也不例外。
刺客道的构架是一横三竖,也就是“天层三门”。所谓一横,即拟定任务和做出决断的天层;所谓三竖,即执行任务的三门:兵门、毒门和谋门。
兵门,人数不详,皆男性,门下青者多用兵器行刺,辅以其他方式。兵门最厉害的青者代号为“鬼”,此代号取自二十八星宿中南方朱雀七宿之一的鬼宿。一旦成为“鬼”,即可统率兵门的青者,并有资格进入刺客道的权力中心——天层。
毒门,人数不详,皆女性,门下青者多用毒行刺,辅以其他方式。毒门最厉害的青者代号为“奎”,此代号取自二十八星宿中西方白虎七宿之一的奎宿。与“鬼”一样,一旦成为“奎”,即可统率毒门的青者,同样有资格进入天层。
谋门,人数只有一个,代号为“心”,取自二十八星宿中东方青龙七宿之一的心宿。二十八星宿都有各自对应的动物,心宿对应的是狐,所以要成为“心”,必须心智极高,善谋善断。“心”是刺客道军师级的人物,能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心”很少执行刺杀任务,更多的是对影响刺客道前途命运的重大事件做出谋断。
天层拟定任务后,交“鬼”或“奎”,“鬼”或“奎”再分派给各自门下的串人,然后由串人与具体的青者接头,最后由青者执行任务。三百年来,这样的流程已不知被重复了多少遍。
胡启立之所以安排胡客进入刺客道,就是看中了胡客与生俱来的天赋。他要让胡客成为兵门最厉害的青者,成为兵门的“鬼”,只有成为“鬼”,才能进入天层,只有进入刺客道的天层,才有可能完成胡启立追逐了一生的目标,才能完成自己家族所背负的使命!
要成为“鬼”,须等上一任“鬼”死亡或遭解职后,兵门的青者凭自愿参与“夺鬼”三关,最后获胜的那位青者,方能获得这个尊贵的代号。
“夺鬼”三关的第一关,是猎杀。猎杀分两部分,即猎与杀。猎,是天层将代表“鬼”的扇形鬼金叶藏于某地,最先找到的青者胜出;杀,是天层给出一份刺杀名单,所有青者分配好代号,同时行动,杀一人,便将代号写在尸身上,最后完成目标最多的青者胜出。两位胜出的青者,获得进入第二关的资格。第二关的胜者,再通过第三关的终极考验,方能成为“鬼”。“夺奎”三关的流程,与“夺鬼”相同。
正是靠着一横三竖的组织构架、显著的等级制度、严苛的升降流程、明确的内部道规和“有进无出”的入道法则,刺客道,这个行刺杀之事的隐秘组织,才得以在明清两代朝廷的剿杀中存活下来,一直延续至今。
胡启立在铁块里发现的金叶,正是代表“鬼”的扇形鬼金叶!鬼宿在五行中属金,所以“鬼”的信物是用黄金打造的。
如果“鬼”没死,那么扇形鬼金叶绝不会离身。现在胡启立意外地获得了扇形鬼金叶,所以他猜想,十有八九,老“鬼”已经死了。
的确,他猜得没错,刺客道的“鬼”是死了,只是死的方式说起来有些不堪。
身为刺客道兵门最厉害的青者,“鬼”不是死于疾病,也不是死于衰老,更不是死于某位厉害人物之手。他是在途经阴龙沟时,被沙子垅的一个匪崽子,用一把缺了两个口的菜刀砍死的。
其实这事说起来也不奇怪,毕竟青者也是人,是人就有变老的时候。
老“鬼”实在是太老了。孔子尝言:“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老“鬼”已经过了不逾矩的年龄。
已经十多年没有在江湖上走动过的“鬼”,这一次之所以破天荒地出山,是因为有一件极为秘密的事需要他亲自去办,而清泉县的北官道,正好是他的必经之路。
他不能骑马,因为苍老的身板已经受不起剧烈的颠簸;也不能雇车,因为这年头土匪窝遍地开花,有马车从地头上经过是绝难放行的;更不能带上几个青者保驾护航,因为此行去办的事太过秘密,不能让外人知晓;倘若年轻十岁,老“鬼”可以勉强仗一把利剑行走天下,但现在他已经完全没那个能力了。
于是他扮成了一个糟老头子。
他打扮成一个老乞丐,拄着拐杖,沿途过了许多地方,一直没有人动他。毕竟世道越乱,有钱人在外走动时,就会请更多的保镖防身,土匪们专盯这种大队人马,根本不会在意一个过路的身无长物的老叫花子。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十分聪明的办法。
但是在途经阴龙沟时,情况发生了戏剧化的转变。
因为天下雨了,一场瓢泼大雨。
正是这场大雨,葬送了“鬼”的老命。
阴龙沟被大雨冲刷浸泡过后,路面变得泥泞,而且松泡,走在上面,一步一滑溜,可以说是举步维艰。
在阴龙沟旁的树林里站岗盯梢的几个匪崽子,都很年轻,其中有一个相当精明。他注意到了从泥路远处走来的一个衣衫邋遢的老叫花子。他指着老叫花子,向同伴们说:“快瞧,那老头的脚印。”
“鬼”留下的脚印很深,深得太过明显了。对于一个弱不禁风的瘦削老头来说,这是极不正常的。精明的鬼崽子嘴角露出了笑容,他已经知道,这个老叫花的身上肯定有实货。
过了这村就没这店,有货不抢猪头三。几个匪崽子一合计,因对方只是一个孤身老头,所以没回寨通报,操起手边的家伙就冲了出去。
“鬼”实在是太老了,他已经没有了灵活矫捷的身手,更丧失了制服敌人的能力。他勉强喘着粗气避了几下后,终于倒下了,脖子上嵌了一把缺俩口的菜刀。
匪崽子们搜“鬼”的身,果然在他腰间搜出了一条环形褡裢,褡裢里竟装满了足赤的金条,除此之外,还在他怀中搜出了一块圆形木盘,瞧着像是一件古物。
几个匪崽子欢天喜地地回寨,那个精明的匪崽子因此事而连升三级,当上了寨中的小头目。
当时这个精明的匪崽子绝不会想到,白老板和秦副寨主更加不会想到,这件微不足道的事,最终会给热闹了两年、方圆百里内势力最为庞大的山巅寨带来灭顶之灾!
刺客道的“鬼”消失了,而且消失得毫无征兆。此事非同小可。兵门的青者开始暗中查访,花了近两个月的时间,才终于查到了“鬼”的死因。于是,在天层的指示下,为“鬼”复仇和“夺鬼”之争同时展开。
以沙子垅的山巅寨为目标,猎和杀一并进行,率先找到扇形鬼金叶和刺杀人数最多的青者胜出。
那些自愿参加“夺鬼”的青者们,通过串人向天层表达意愿,随即被分配好代号,总共二十六名,从各地赶赴沙子垅。先赶到的青者,展开单兵作战,秦副寨主和白老板都是死于此。等到所有青者赶到后,才大开杀戒,于是便出现了山巅寨被屠杀殆尽的血腥一幕!
杀戮结束后,青者们在寨中寻找扇形鬼金叶,不巧这时候朱圣听带兵上山。沙子垅上下只有一条路,青者们没处躲藏,又因人数的悬殊过大,不敢贸然与五百个兵油子对着干,于是简单地化了装,假扮成被关在牢中的老弱苦力,朱圣听竟信以为真,还抱着一颗乐于助人之心,将他们带下山释放。
朱圣听把山巅寨中所有值钱的东西一股脑儿运下山,并放了把火烧掉了山巅寨。他将这些财物有计划地做了分配。青者们为寻找扇形鬼金叶,开始暗中追寻这批财物的下落,最终在层层排除后,将目标锁定在了王幕安获得的财物和古董上。猎杀这一阶段尚未结束,所以巡抚大院很不幸地成为了第二个目标,这才有了后来巡抚大院的灭门祸事。
青者们没想到的是,扇形鬼金叶,其实早已经通过王幕安的手辗转流落到了胡启立的手中。
胡启立希望胡客成为兵门的“鬼”,而如今老“鬼”死去,“夺鬼”之争即将甚至已经开始,扇形鬼金叶又不费吹灰之力就到手,这实在是一个千载难逢的绝佳机会!
胡启立是绝不会坐视不理,放任这等好机会从手中溜走的。他知道胡客的刺龄将满六年,算准胡客会在一两个月内因“六断戒”来找他,只要过了“六断戒”,胡客就是一名兵门的青者,就拥有了参加“夺鬼”的资格,届时只须将扇形鬼金叶交到胡客的手里,助他通过第一关,最难的第一步便成功迈出。如果错过这个机会,新“鬼”上任,要等到新“鬼”死去,不知又要过多少年。
但胡启立还是怕。
他怕胡客没来之前,参加“夺鬼”的青者就会顺藤摸瓜地找来。这些青者的能耐绝不容小视。身为一个瘸腿的废人,胡启立深知自己无论如何也斗不过这些手段狠辣杀人不皱眉头的青者。所以他骑快马赶到辰州府,先将扇形鬼金叶存入十三号当铺,以确保安全。等他再返回清泉县时,正撞上王幕安的下人守在家中,将他“请”去了巡抚大院。
王幕安在听朱圣听讲完辛丑年间的五件命案后,怕得罪胡启立,又将他放了。回家后,胡启立便开始了一系列的谋划。
他先是杀死王幕安派来的四个手下,放火烧了打铁铺,伪造成自己一家人被灭口的假象,得以“金蝉脱壳”,随后找到秦道权和阎子鹿——一直以来忠于他的两位下属——设计了一层层环环相扣的圈套。这些圈套,一来可以防止青者轻易地找到他留下的东西,二来可以考验胡客的能力。如果胡客最终能通过蛛丝马迹找到十三号当铺去,那么他就完全有能力去完成胡启立追逐一生的目标,完成家族的使命,而如果胡客无法找到他留下的东西,那说明胡客的能力还不足,不足以去完成这个使命,这样也可以避免胡客为此事而白白送了性命。
一路上躲避御捕门和暗扎子的胡客,好不容易才赶到了清泉县,然而等待他的,却是胡启立一家四口被灭门的消息。
胡客寻人打听,得知此事是王幕安所为。胡客虽然心头烧起了复仇的火焰,但素来冷静的他,没有立刻赶去巡抚大院,而是先去了一趟义庄,查看四具被烧焦的尸体。令他意外的是,四具尸体竟然都是男性!如此显而易见的事,张明泉竟然没有验出来,这里面必定暗藏蹊跷。于是在得知张明泉去了巡抚大院后,胡客连夜赶去。
那一晚,巡抚大院正遭遇参加“夺鬼”之争的青者们的猎杀,王家人无一逃脱,朱圣听和张明泉因不是王家人,不算在猎杀的计数内,所以幸免于难。
青者们搜遍巡抚大院,仍然没有找到扇形鬼金叶,只好撤离。
青者们前脚刚走,暗扎子们后脚就到。暗扎子们已经查到,胡客在进入衡州府地界后,寻了好几个人,打听王幕安杀害胡启立一家四口的事。暗扎子的领头猜想,胡客既然如此关心这件事,必定会亲自去王家查个究竟,是以赶在胡客的前面,赶到巡抚大院设下埋伏,于是就有了后来那场惨烈的夜杀。
天亮后,御捕门的黑袍捕者在贺捕头和次捕曹彬的率领下赶到,损伤惨重的暗扎子不敢与御捕门正面交锋,潮水般退却,却又不甘心就此收手,于是埋伏在附近,伺机而动。也正是因为损伤过重,这群暗扎子才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尾随御捕门,始终不敢动手,一直等到力量增援得差不多后,才展开劫人的行动,但全都被机警的贺捕头一一避过。
胡客在巡抚大院受了重伤,无力再逃。在暗扎子与御捕门之间,他选择了后者。他主动受缚,就是想借御捕门的力量,来抵御暗扎子的追杀。他本打算伤愈得差不多时,便想办法脱身,没想到姻婵却在八宝洲的秘密监狱里提前将他救出。
重获自由后,首要之事,就是找到失踪的胡启立。
在多番波折后,他终于通过了胡启立设下的重重考验,来到了辰州府的十三号当铺,看到了胡启立留给他的东西。
锦盒内的金叶子就是代表“鬼”的扇形鬼金叶,至于那柄赤色的弧形匕首,胡启立已在暗花信纸里说明,那是“问天”。
古往今来,在枪械出现之前,任何一名刺客,最梦寐以求的就是拥有一把最适合刺杀的兵器。在历史上,高渠弥刺杀郑昭公时用弓箭,要离刺杀庆忌时用短矛,沧海君刺杀秦王时用重百二十斤的铁锤,曹操刺杀董卓时用七星刀,孙虑刺杀愍怀太子时用药杵,辛古刺杀辽穆宗时用菜刀,完颜元宜刺杀金废帝时用绳子,沈志亮刺杀澳门督查亚马留时用刈草刀。各种用于刺杀的兵器可谓千姿百态,无奇不有。
除这些特例外,历史上的绝大多数刺客,都选择使用易于藏匿的匕首或短剑来行刺。在这一类短小实用的兵器中,“问天”可以称得上是一件极品。
问天,和鱼肠剑一样,也是出自铸剑大师欧冶子之手。
当年欧冶子在铸造纯钧剑时,所用寒铁余出了一斤二两,于是顺手铸成了一柄匕首。适逢天降红雨,欧冶子不知雨为何成赤色,遂将匕首命名为“问天”。
问天传及后世,历朝历代均为皇室御用的宝刃,专杀大臣所用,至明朝,成为磔刑刃,专用于执行凌迟。明朝二百七十六年间,受凌迟而死的最有名的三人——刘瑾、袁崇焕和郑鄤,都是丧命在这柄妖刃的弧形刃口下。或许正是因为杀戮过重,导致冤邪之气凝聚,久而久之,问天竟然变成了赤色。它铸成之日天降红雨,或许正是为此吧。
昏暗的灯火下,胡客静静地凝视着问天。
问天躺在锦盒内,也在静静地等待着宿命中的那个人的到来。
胡客右手虎口处那道略微泛红的伤痕,就是他一岁时抓周留下的。当时他在一堆琳琅的物件中,把小手伸向了问天,被锋利的刃沿割破了虎口。早在二十一年前,他就与这把匕首结下了不解之缘。
这柄柄长三寸,刃长三寸,适合正握反握的妖刃,其刃口如一弯红月,散发出微清微冷的辉光。
胡客伸出了右手,缓缓地,小心翼翼地,触向问天。
当他的指尖触碰到寒冷如冰的刃身时,却似有一股暖流从指尖流往心底,如一泓温泉,缓缓地散及全身。
这六年来,胡客一直没有专属的兵器,一来每次执行的任务不同,所以最适合刺杀的兵器就不同,二来随着能力的增长,胡客的眼界也开始变高,能被他瞧上眼的兵器,世间也没有几把。
但这一次不同了。
当指尖第一下触碰到问天时,他就知道,这柄世间独一无二的匕首是属于他的!仿若前世就已邂逅,今生重来聚首,只为再续前缘。
走出十三号当铺时,天色将黑未黑。
在城里的人们准备休息时,胡客却带上从当铺里用一刺币兑换来的五十两纹银,马不停蹄地上路了。
胡启立已经告诉了他下一个目的地:清凉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