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十四章
第二天早上,空气清新,阳光明媚。
斯特莱克坐上开往切尔西的地铁。切尔西是个树木繁茂的高雅之地。他不熟悉伦敦这部分的地区。因为春日暖阳下淡雅的切尔西皇家医院,是莱达从未有幸踏足过的地方。
富兰克林街很迷人:满街的红砖建筑和梧桐,还有一大片围着护栏的草地,一大群小学生在这里玩耍,他们穿着埃尔特克斯牌淡蓝色上衣和海军蓝短裤,附近有穿着运动衫的老师负责看护他们。除了他们欢快的嬉闹声,宁静的社区只有偶尔几声啁啾的鸟鸣。斯特莱克手插在口袋里,顺着人行道,朝伊薇特·布里斯托夫人的住所走去。一路上,他一辆车也没看到。
踏过四级石头台阶,就看见一扇半开着的玻璃门。门边的墙上安着个老式的树脂门铃。斯特莱克仔细一瞧,“E号公寓”
几个字旁的确写着伊薇特·布里斯托夫人的名字。然后,他退回到人行道上,站在和煦的阳光下等着,不时朝街上张望。
十点半到了,但约翰·布里斯托没有出现。广场上仍然一片冷清,在围栏的另一头,二十来个小孩在拱形小门和彩色的圆锥间跑来跑去。
十点四十五分,斯特莱克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两下。是罗宾的短信:艾莉森刚打电话来,说约翰·布里斯托不巧被耽搁了。他不希望你在没有他在场的情况下单独跟他妈妈说话。
斯特莱克立刻给布里斯托发短信:你要耽误多久?今天还能见面吗?
晚一点也没关系。
他刚把短信发出去,手机就响了。
“喂,你好。”斯特莱克说。
“奥吉?”电话里传来格雷厄姆·哈迪卡细小的声音,此刻他还在德国,“我查到阿杰曼的资料了。”
“你可真会挑时间。”斯特莱克拿出笔记本,“接着说。”
“他全名叫乔纳·弗朗西斯·阿杰曼中尉,隶属皇家工兵军团。二十一岁,未婚,最后一次执勤是在一月十一日。六月份回国。只有一个亲人,就是他妈妈。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孩子。”
斯特莱克把手机夹在下颌和肩膀中间,把这些都写在笔记本上。
“算我欠你一个人情,哈迪,”他说道,把笔记本收起来,“你还没拿到照片吧?我可以从电子邮件给你发一张。”
斯特莱克把办公室的电邮地址给了哈迪卡。随后,两人寒暄一阵,便挂了电话。
现在是十点五十五分。斯特莱克拿着手机,等在草木葱茏的广场上。周围仍旧一片安宁:嬉戏的孩子们有的在玩铁环,有的在丢沙包。远处,一架银色飞机划过长春花般蔚蓝的天际,留下一条粗粗的白线。终于,斯特莱克的手机轻响了一下,但在静谧的街道上,那声细弱的“吱喳”
声还是清晰可闻。是布里斯托的短信:今天没办法。我还得去拉伊。明天怎么样?
斯特莱克叹了口气。
“抱歉,约翰。”他咕哝一声,拾级而上,按响了布里斯托夫人家的门铃。
门厅宽敞安静,光线很好。不过,整体装潢显得有点沉闷:
一个插着干花的桶状花瓶,暗绿色的地毯,淡黄色的墙。也许,主人觉得这样的搭配既不会让人反感,又经济实惠吧。和“肯蒂格恩花园”一样,这里也有一部电梯,不过是木门的。斯特莱克选择爬楼梯。
房子虽然已有些微破旧,但贵气依旧。
打开顶层公寓门的是麦克米兰中心一个笑容满面的西印度护士。刚才,大门也是她开的。
“你不是布里斯托先生。”她快活地说。
她让他进了门。布里斯托夫人家的门厅里东西很多,却井然有序。淡粉红色的墙上挂满了用旧镀金相框装着的水彩画。
伞架上挂满手杖,墙上的一排钉子挂满外套。斯特莱克朝右边瞥了一眼,尽头处有个长方形的书房,书房里有一张厚重的木桌和一张背对门口的转椅。
“请在客厅稍等一会儿,我去看看布里斯托夫人准备好了没有。”
“嗯,好的。”
他跨过她指的那扇门,走进迷人的房间。淡黄色的墙边是摆着照片的书柜。铺着印花棉布的沙发旁,一架老式拨号电话静静地躺在茶几上。直到完全看不见那个护士了,斯特莱克才从挂钩上提起听筒。
放下时故意倾斜一下,没有放到位。
飘窗旁边的叠橱式写字台上立着一个银相框,是亚力克·布里斯托爵士和爵士夫人的结婚照。照片上的新郎比新娘老很多,是个结实矮胖、蓄着胡子、红光满面的男人。新娘是个苗条的金发女郎,有种淡雅的美。斯特莱克背对着门,假装欣赏照片,然后悄悄把樱桃木书桌的抽屉拉开一些。里面有一些上好的淡蓝色信纸和配套的信封。随后,他关上抽屉。
“斯特莱克先生?你可以过来了。”
斯特莱克再次穿过贴着淡粉红色墙纸的走廊,走了一小段路,踏进一个大卧室。
卧室房间的主色调是鸭蛋青和白色,房间里处处都显得既高雅又有品味。左边两扇半敞着的门后面是厕所和一个大衣橱。房间里摆放着颇有法国风味的精致家具,以及重病病人会用到的各种器具:金属架上挂着静脉点滴,衣柜上有个闪亮干净的便盆,还有琳琅满目的药瓶。
那个垂死的女人穿着一件厚厚的象牙色睡衣,斜躺在木雕床上。因为垫了很多白色枕头,她整个人似乎都缩小了,瘦骨嶙峋,丝毫看不出曾经的年轻和美貌。她的眼睛深深地凹进去,显得迷蒙而黯淡。
稀疏的灰发就跟婴儿的头发一般,露出大片粉红色的头皮。消瘦的手臂无力地贴着被子,上面还插着导管。很明显,她快要死了。死亡仿佛已经踏进这个房间,正耐心而礼貌地等在窗帘后面。
空气中弥漫着莱姆花的味道,但也没能完全盖过消毒水的气味和身体的腐朽之气。这些气味让斯特莱克想起他在医院里度过的那几个月。当时,除了无助地躺在那儿,他什么也干不了。这里的大飘窗抬起了几英寸,清新温暖的空气和远处孩子们的嬉闹声都飘进房间里。
从这里望出去,正好可以看见沐浴在阳光下的梧桐树顶。
“你就是那个侦探?”
她的声音很轻,断断续续的,吐字也不怎么清楚。斯特莱克本来还想,不知布里斯托有没有将自己的职业告诉她。真高兴,她已经知道了。
“嗯,我是科莫兰·斯特莱克。”
“约翰在哪儿?”
“他还在办公室。”
“又是办公室,”她嘟囔一声,继续说道,“托尼给他的工作太多了。这不公平。”她迷迷糊糊地看向斯特莱克,微微抬起一根手指,指向一张小漆凳,“坐那儿吧。”
斯特莱克看到她褪了色的虹膜里有丝丝白线。坐下来之后,斯特莱克注意到,床头柜上还摆着另外两张镶在银质相框里的照片。突然,他像触电般看见了十岁的查理·布里斯托:胖乎乎的小脸,留着鲻鱼式发型。他这副穿着尖领校服、打着大领结的模样,就那样永远地留在了八十年代。当时,他还跟自己最好的朋友——科莫兰·斯特莱克挥手道别,说复活节之后再见。照片里的他,跟那时候一模一样。
查理照片旁是另一张稍小一点的照片,照片里是一个非常标致的小女孩:
一头乌黑的长卷发,大大的棕色眼睛,穿着海军蓝校服。这就是卢拉·兰德里,那时她还不到六岁。
“玛丽,”布里斯托夫人唤道,声音还是那么微弱,护士急忙赶过来,“能给斯特莱克先生来点……你是要咖啡?还是要茶?”她问斯特莱克。可斯特莱克的思绪已经飘回到二十五年前。他想起阳光灿烂的花园,查理·布里斯托,这位金发碧眼、举止优雅的母亲,还有冰镇柠檬汁。
“来杯咖啡就好,非常感谢。”
“真抱歉,没能亲自为你准备,”布里斯托夫人说,“但正如你看到的,我现在根本没有自理能力,只能依靠陌生人的怜悯度日。就像可怜的布兰奇·杜波依斯。”说话间,护士已经“咚咚咚”地走开了。
她闭上眼睛,静静地躺了一会儿,仿佛在全神贯注地感受体内的疼痛。他看在眼里,突然很想知道她的病到底有多严重。她说话时,他分明感觉到一丝微弱的痛苦,莱姆花的香气都无法掩盖的一股腐朽气息。他很好奇,同时也明白,布里斯托的大部分时间一定都在照顾她。
“约翰怎么没来?”布里斯托夫人闭着眼,又问了一声。
“他被公事绊住了,这会儿在办公室呢。”斯特莱克又说了一遍。
“噢,对,对,你说过了。”
“布里斯托夫人,我想问您几个问题。如果问题涉及隐私或惹您不高兴,还希望您能原谅。”
“如果你和我一样,也经历了那么多事,”她静静地说,“你就知道再也没有什么事能伤害到你了。叫我伊薇特吧。”
“谢谢。我做点儿笔记,您不介意吧?”
“不,不介意。”然后,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掏出钢笔和笔记本。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就先谈谈卢拉是怎么来到这个家的吧。您收养她时,知道她的背景吗?”
她手搭在被子上,被动而无助地望着那张照片。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她说,“亚力克可能知道。但即便如此,他也从没跟我说过什么。”
“你因为什么觉得他会知道一些?”
“亚力克遇到什么事都喜欢刨根问底,”她说,回忆让她露出一丝笑容,“要知道,他可是个非常成功的商人。”
“但他从来没和你提过卢拉的家庭是什么样的?”
“噢,没有,他不会那样做。”她似乎觉得这样说有点奇怪,“我希望卢拉成为我的孩子,只是我一个人的孩子,懂吗?如果亚力克真的知道些什么,也会为了保护我而选择什么都不说。如果某一天突然有人来要回卢拉,那我肯定会受不了的。我已经失去查理,我太想能有个女儿。失去她……噢,想到这个……”
护士端着一个托盘回来了。托盘上放着两个杯子和一盘巧克力味波旁饼干。
“咖啡一杯,”她欢快地说,把杯子放在斯特莱克身旁的床头柜上,“还有一杯柑橘茶。”
随后,她又风风火火地离开房间。布里斯托夫人又闭上眼。斯特莱克啜了口黑咖啡,然后问道:“卢拉死前在寻找亲生父母,对吗?”
“是的。布里斯托夫人闭着眼答道,”
“当时,我刚被诊断出患有癌症。”
她顿了会儿。斯特莱克放下咖啡,磕出一声轻响。远处广场上孩子们的笑闹声从窗外飘进来。
“约翰和托尼为此很生卢拉的气,”
布里斯托夫人说,“他们认为她不应该在我重病时去寻找生母。发现的时候,肿瘤已经恶化了。我只能直接接受化疗。约翰很照顾我,他开车一趟一趟把我送到医院,并在我最难过时来陪我。就连托尼都来关心我。可卢拉却只关心……”她叹了一口气,睁开黯淡无光的双眼,寻找斯特莱克,“托尼总说她被宠坏了。这应该是我的错。你知道,我已经失去查理,所以,我总尽力宠着卢拉。”
“关于卢拉寻找亲生父母这事,你知道她进展到什么程度了吗?”
“不,我不知道,因为我很害怕。她应该也知道,这事会让我多么不高兴,所以没跟我提太多。我知道她找到了妈妈,当然了,这都得拜媒体所赐,真可怕。那个女人简直跟托尼料想的一模一样。她根本不想要卢拉,真是个很坏、很坏的女人。”
布里斯托夫人低声说,“但卢拉还是一直去见她。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做化疗,还开始掉头发……”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斯特莱克觉得,她或许希望他别再继续说了。然而,他还是残忍地问了下去:“那她的生父呢?卢拉有没有跟你说过,她已经找到了关于生父的什么信息?”
“没有,”布里斯托夫人虚弱地说,“我没问。我感觉自从她找到那个糟糕的妈妈,就放弃那个念头了。我不想讨论这个话题,一点都不想。太难受了。我想,她应该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也没跟你提过生父?”斯特莱克继续追问。
“噢,没有,”她低声说,“没提。你知道的,那次探访时间不长。我记得她刚到就跟我说不会待太久,因为她要去见西娅拉·波特。”
她觉得自己被苛待了。这种感觉就像因久病不起而散发出的其他气味一样飘向斯特莱克。这种情绪带着几分腐败和衰萎的气息,让他想起罗谢尔。这两人尽管截然不同,却都感觉自己被欺骗和忽视了。
“你还记得当天都跟卢拉谈了些什么吗?”
“当时,我吃了很多止痛药。你知道的,我刚做了个大手术,没法记住所有细节。”
“但你记得卢拉来看你了,是吗?”
斯特莱克问。
“噢,是的,”她说,“我本来在睡觉,被她吵醒了。”
“你还记得当时都聊了些什么吗?”
“当然是聊我的手术。”她的气息有些不稳,“然后,稍微聊了一下她的大哥。”
“她的大哥……”
“就是查理,”布里斯托夫人说,样子十分可怜,“我跟她说起查理死的那天。之前我从没好好跟她说过那事。那是我这辈子最难过、最痛苦的一天。”
斯特莱克完全能想到当时布里斯托夫人的样子:虚弱地歪在病床上,将不情不愿的女儿留在身边,跟她诉说自己的痛苦,以及那个死去的儿子。
“我怎么知道那将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布里斯托夫人喘着气说,“我根本没有意识到,我马上又要失去一个孩子。”
她的眼里布满血丝。一眨眼,眼泪便扑簌簌地顺着凹陷的双颊滚落下来。
“能帮我开一下那个抽屉,拿点儿药出来吗?”她伸出一根干枯的手指,指了指床头柜,声音几不可闻。
斯特莱克打开抽屉,里面放着各种贴着各色标签的白盒子。
“哪一瓶……”
“没关系,都是一样的。”她说。
于是,他拿了一瓶出来。瓶子的标签上写着“安定”。这东西可太多了,起码超过规定药量十倍。
“能帮我倒两片出来么?”她说,“我可以就着茶水吃下去,现在温度应该刚刚好。”
他把药片和茶杯都递给她。她的手抖得厉害,他只得帮她托着茶托。他突然萌发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觉得此情此景很像牧师在发放圣餐。
“非常感谢,”她低喃一声,又靠回枕头里,满眼悲伤地看着斯特莱克把茶杯放回到床头柜上,“约翰是不是告诉过我,你认识查理?”
“嗯,”斯特莱克答道,“我从没忘记过他。”
“是啊,的确难忘。他是这世上最可爱的孩子。每个人都这样说。在我见过的孩子中,他是最讨人喜欢的。我没有一天不想他。”
窗外孩子们欢快的尖叫声和梧桐树的沙沙声,让斯特莱克不由地想起几个月前。
那时,树枝肯定是光秃秃的,而卢拉·兰德里就坐在他此刻坐的这个地方。也许,听着虚弱的妈妈讲述那段可怕往事时,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就盯着查理的照片。
“之前,我从没跟卢拉好好讲过那件事。当时,两个男孩骑自行车出去了。然后我们突然听到约翰的尖叫声。接着,托尼不停地喊,不停地喊……”
斯特莱克握着笔,却没有写字。自始至终,他都一直盯着这个濒死女人的脸。
“亚力克不让我去现场,也不让我靠近采石场。他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时,我一下子晕过去了。我还以为自己活不成了。我真的想一死了之。上帝啊,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不过,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想也许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布里斯托夫人的声音越来越轻,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吗?因为我太爱他们,把他们宠得无法无天?查理、亚力克和卢拉,我对他们都百依百顺。一定是惩罚!如果不是的话,就太残忍了,不是吗?让我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经历这些。”
斯特莱克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希望得到同情,但他却生不出一丝一毫的同情。
或许,她的确是咎由自取吧。她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无助而被动。但斯特莱克最主要的感觉还是厌恶。
“我很需要卢拉,布里斯托夫人说,”
“我从未想过她会……她是个可爱的小东西。那么漂亮。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但她却不像查理和约翰那样爱我。也许,是因为太迟了吧。也许,我们应该早点儿收养她。
“她刚来时,约翰非常嫉妒。曾经,查理也让他很难受……但最后,他和卢拉还是成了好朋友,非常好的朋友。”
她轻蹙起眉头。
“所以,托尼大错特错了。”
“他怎么错了?”
斯特莱克轻声问道。
她放在被单上的手指猛地一抽搐。然后,她吞了口口水。
“托尼觉得,我们不应该收养卢拉。”
“为什么?”斯特莱克问道。
“托尼不喜欢我的孩子,一个都不喜欢,”伊薇特·布里斯托夫人说,“我弟弟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一点人情味都没有。查理死后,他说了些很可怕的话。亚力克揍了他。不是真的,不是!托尼说的——都不是真的。”
她浑浊的双眼扫过斯特莱克的脸。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这个女人年轻时风华仍在的样子:有点黏人,有点孩子气,什么事都依靠别人,女人味十足,深得亚力克爵士的疼惜呵护。亚力克爵士总是尽全力满足她所有的奇思妙想。
“托尼说了什么?”
“跟约翰和查理有关的事。非常可怕的事。我不想,”她虚弱地说,“不想再重复一遍。托尼听说我们打算收养一个女孩时,给亚力克打电话说我们不应该这么做。亚力克非常生气,从此,他就再也不让托尼来我们家了。”
“卢拉来看你的那天,这些话你都跟她说了?”斯特莱克问,“查理死后托尼说的那些话,以及你们什么时候收养她的,你都说了吗?”
她似乎感到斯特莱克的一丝责备之意。
“我记不清跟她说了些什么。当时,我刚做完一个大手术。那些药让我晕乎乎的。现在,我真的记不太清……”
然后,她突然转变话题:“那个男孩让我想起查理。卢拉的男朋友。那个很帅的男孩。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埃文·达菲尔德?”
“对,就是他。不久前他来看过我,这你也是知道的。应该就是最近。我不是很确定……我已经有点搞不清楚时间了。他们给我开了太多的药。不过,他的确来看过我,想跟我聊聊卢拉。他真好。”
斯特莱克想起布里斯托曾斩钉截铁地说,他妈妈不知道达菲尔德是谁。他不禁好奇,难道布里斯托夫人是把自己的儿子给骗了?其实,她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糊涂。
所有伪装都是为了激发儿子的保护欲。
“如果查理还活着,肯定也像他那么帅,没准儿也会成为一名歌手,或者演员。他喜欢表演,你还记得吗?我真为那个叫埃文的孩子难过。他在我面前哭了,说他以为卢拉移情别恋了。”
“恋上谁了?”
“一个歌手,”布里斯托夫人含糊其辞,“那个歌手为卢拉写了不少歌。年轻漂亮的时候,人就是能挺狠心。我真为他难过。他说他很内疚。我跟他说,他根本不需要内疚。”
“他为什么会说自己很内疚?”
“因为没跟着她进公寓,没待在她身边,没能阻止死神把她带走。”
“伊薇特,我们能否回到前一天,卢拉死的前一天?”
她脸上露出责备之色。
“恐怕我想不起什么别的。能想起来的,我都告诉你了。我刚出院,整个人都很不舒服。为了止痛,他们给我用了很多药。”
“我理解。我只是想知道,那天你弟弟托尼来看过你,你记得吗?”
在一片短暂的静默中,斯特莱克看到她虚弱的脸突然有些僵硬。
“不,我不记得。”最后,布里斯托夫人开口道,“他说他来过这儿,但我不记得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也许,我睡着了吧。”
“他说卢拉来看你时,他也在场。”
斯特莱克说。
布里斯托夫人微微耸了耸瘦弱的双肩。
“也许吧,她说,”“但我想不起来。”
随后,她提高声音说,“他知道我快死了,变得比以前友善多了。现在他经常来看我。当然,还是会一如既往地经常说约翰坏话。不过,约翰一直都对我很好。我生病的时候,他很照顾我……没有儿子能跟他一样。其实,这些本该卢拉来做……但她真是个被宠坏的姑娘。我爱她,不过,她真自私,非常自私。”
“所以,那天你最后看到卢拉时……”
斯特莱克想要把话题绕回到重点上,但布里斯托夫人打断他。
“她走后,我很难过。”她说,“真的很难过。每次说到查理,我都会这样。她明明看到我伤心难过,但还是去见朋友。于是,我只得吃了些药,然后便睡着了。不,我根本没看到托尼,除了卢拉,我没见到任何人。也许托尼说过他当时在场,但我真的一点都没印象。后来,约翰端着晚餐盘,把我叫醒了。他很生气,还把我说了一通。”
“为什么?”
“他认为我药吃多了,”布里斯托夫人像个小姑娘一样,怯怯地说,“我知道,他想让我得到最好的休养。可怜的约翰,但他没有意识到……他不能……我这辈子,已经苦够了。那天晚上,他陪了我很久。我们聊起查理,一直聊到凌晨。聊着聊着,”她的声音陡然降低,几近耳语,“聊着聊着,卢拉她……她就摔下了阳台。
“第二天早晨,是约翰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的。警察是黎明时到的。他走进卧室,告诉我……”
她吞了口口水,无力地摇摇头,几乎昏了过去。
“这就是癌症复发的原因,我心里清楚。人类是承受不了这么多痛苦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模糊,整个人也昏昏欲睡,慢慢阖上双眼。他真想知道她到底吃了多少片安定。
“伊薇特,我能用一下厕所吗?”他问。
她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
斯特莱克站起身,迅速闪进那个大衣橱。他那么大的块头还能如此悄无声息,真是让人惊叹。
这里,一扇扇红木门直达天花板。斯特莱克拉开其中一扇,往里看去。挂满连衣裙和大衣的衣杆上,是个堆满手提包和帽子的架子。
尽管里面的东西都价值不菲,但一股旧鞋子和旧衣物的霉味还是扑鼻而来,让人想起破旧的慈善商店。他悄无声息地打开一扇又一扇门,然后又将其一一关上。打开第四扇门后,他看见高处的搁架上摆了一堆颜色各异的崭新手提包。
他拿起那个蓝色的手提包。它完全是新的,闪闪发亮,上面印着“GS”商标,衬里是丝绸做的。他伸手进去仔细掏了一遍,然后敏捷地把手提包放回到架子上。
接着,他拿下那个白色的包。这个包的衬里印着漂亮的非洲印刷字。同样,他把手伸进去仔细搜索一番,然后拉开衬里。
跟西娅拉描述的一样,它就像一条带金属边的围巾,下面是白色皮革的粗糙内里。粗看什么也没有,他又仔细看了一遍,才发现硬硬的矩形包底有一条淡蓝色的线。他抠起那块裹着衬布的包底,找到一张叠好的纸。纸是淡蓝色的,写满了潦草的字。
斯特莱克匆匆将手提包衬里塞回去,迅速把包放回到架子上,然后从夹克衫的内袋掏出一个干净的塑料袋,把那张淡蓝色的纸塞进去。刚才虽然抖开了那张纸,但他没来得及看上面都写了什么。他关上这扇门,接着去开别的门。在倒数第二个门里,有个带数字键盘的保险箱。
斯特莱克又从夹克衫的内袋掏出一个塑料袋。他把袋子套在手上,开始按键,但还没试完密码,便听到外面有动静。他赶紧把袋子塞回口袋,轻手轻脚地关上衣橱门,重新走回卧室。麦克米兰中心的那个护士正倾身查看伊薇特·布里斯托,听到他的脚步声,立刻回过头。
“走错地方了,”斯特莱克说,“我以为那是厕所。”
他走进一个小厕所,关上门,读完卢拉·兰德里的遗嘱。这份遗嘱草草地写在她妈妈的信纸上,由罗谢尔·奥涅弗德见证。为了不让护士起疑心,他冲了马桶,然后拧开水龙头。
再次回到卧室里时,伊薇特·布里斯托仍闭着眼,躺在床上。
“她睡着了,”护士轻声说,“她现在经常这样。”
“嗯,”斯特莱克觉得血液快要冲上脑门,“她要是醒了,请代我说声再见。我差不多也该走了。”
他们一起穿过舒适的走廊。
“布里斯托夫人似乎病得很重。”斯特莱克突然说道。
“嗯,是啊,的确病得很重,”护士回答,“她实在太虚弱了,随时都可能会死。”
“我好像落下……”斯特莱克含糊地支吾一句,进入他待过的第一个房间——左边那个黄色客厅。
他在沙发前弯下身子,挡住那个护士的视线,小心翼翼地把之前拿下来的听筒挂回去。
“啊,真的在这里。”他边说边假装握住某样小物件,把它放进口袋里,“对了,非常感谢你的咖啡。”
斯特莱克握着门把手,回头看向护士。
“她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对安定上瘾?”他问。
护士毫不起疑,宽容地笑了。
“嗯,没错。不过,现在这种药已经不会伤害她了。告诉你吧,”她说,“我要教训一下那些医生,从那些盒子上的标签看这些年一直有三个医生给她开处方药。”
“真不专业,”斯特莱克说,“再次谢谢你的咖啡,拜拜。”
他掏出手机,一路小跑着下楼。因为太过高兴,没注意脚下,还在台阶上就拐弯了。义肢踩滑,膝盖一扭,他惨叫一声,重重地从六级台阶上摔下去。膝盖关节和义肢末端都传来一阵剧痛,痛得好像刚截肢或是瘢痕组织刚开始愈合一样。
“妈的!该死!”
“你还好吗?”麦克米兰中心的那个护士扶着栏杆朝下望,大声问他。倒着看,她的脸显得很滑稽。
“我没事——没事!”他也大喊道,“只是滑了一下!别担心!妈的,他妈的,真他妈的!”他呻吟着,扶着楼梯扶手站了起来,完全不敢让义肢承受半点重量。
他尽量倚着扶手,一瘸一拐地走下楼梯,几乎是半跳着穿过大厅。最后,他撑着厚重的大门,挪到前门台阶上。
在外面玩的孩子们已经开始排队离开,那抹淡淡的海军蓝越来越远。他们折回学校吃午饭去了。斯特莱克靠着温暖的红砖墙,狠狠地咒骂一通,然后才开始琢磨自己到底伤成了什么样。腿痛得厉害,就跟刚截肢时一样,凝胶垫下的创面火烧火燎的。看来,走去地铁站是绝对不可能了。
他坐在最高的台阶上,打电话叫了辆出租车。接着,他又依次给罗宾、沃德尔,以及“兰德里、梅和帕特森”律师事务所去了电话。
黑色的出租车转过街角,疾驰而来。
斯特莱克挣扎着站起来,强忍剧痛,一瘸一拐地走下门阶,走向人行道。钻进车里时,他第一次觉得这种黑色汽车跟灵车如此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