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古老的记录
大明宣德五年(1430年),笔者在贵州卫所遇见了一个叫作袁恕的军官,他和他的妻儿一起居住在屯堡中。本书便是应袁恕的要求而写,记录的是他真实的遭遇,几乎可以用匪夷所思、空前绝后来形容。或许千百年后,有人能解开其中谜题。
袁恕生于大明洪武三十年(1397年),镇江府丹徒县人。年轻时乃是城中有名的青皮,斗鸡走马打架赌博无一不精,街坊邻居对其退避三舍,家人也对这个败家子头疼得很。
袁恕19岁的时候,县里一位三品武官衣锦还乡,威风凛凛的排场让袁恕心中生出强烈的进取心。于是,他辞别父母去投了军,凭着一身好功夫、好人缘没过几年就做到了旗校,被编入了三宝太监郑和第六次下西洋的队伍里。
袁恕原本指望立下功劳好为自己博个前程,却不料出海一年后,所乘战船就被一场风暴损坏,袁恕和船上残余的100多人一起漂泊到了一片名为“玛雅”的神奇土地上。
为了搜寻到足够返程的粮食,袁恕带着手下十来个军士走进了荒无人烟的原始森林。根据居住在海边村落里的土人说,在森林的深处有一座圣城,那里繁华富庶得如同天宫,不仅粮食堆积如山,金银珠宝俯拾皆是,统治那里的男男女女还拥有神一样的魔法。
玛雅世界的森林广阔得如同大海,无边无际,袁恕一行人在里面走了好几天,什么都没有发现。
干粮吃完,袁恕等人只好分头打猎。在追逐猎物的过程中袁恕不幸落入了一个巨大的天然岩井,深深的井水虽然让他不至于立刻丧命却也无法脱身。然而就在袁恕以为自己会无声无息地死在井水中时,一个女人从半空中的峭壁上抛下绳索,将袁恕救了上来。
那个女人的名字,叫作索卡。
岩井的石壁上有一道岩缝,可以供一人钻过。袁恕跟在索卡身后,发现那岩缝越走越是宽敞,到后来已是一个宽敞的山间溶洞。他一边走一边放眼观察,发现这洞穴虽然是天然形成,自己脚下所踏的却是人工开凿的石阶。石阶错落有致,层层盘旋,最终通往溶洞中央一簇粗大的石钟乳前。那簇石钟乳从天而降,贯穿了溶洞的顶部和底部,就像是一根巨大的石柱支撑起整个洞穴。石柱前方,还伫立着一个一人多高的东西,用兽皮包裹得严严实实,就像一个巨大的花瓶。
“世界树的枝干,上端通往天空,根部通往西芭芭。”索卡见袁恕打量着那顶天立地的石柱,用玛雅语解释。
袁恕只懂一点最基本的土语,不知道她口中的“西芭芭”是什么意思,只能糊里糊涂地点了点头。
见他能够明白自己的意思,索卡显然十分高兴。她指了指溶洞的出口,当先走了出去。
袁恕先前已经注意到那簇巨大钟乳石下放着一些造型奇特的陶器和石器,溶洞角落里依稀见到一些类似人的骨架,可惜光线晦暗无法看清。他原本想再好好观察一下,此刻却已不及,只好紧紧跟随在索卡身后,走出了这个迷宫般的洞穴。
洞穴外依然是漫无边际的树林,让袁恕感觉透亮舒畅了许多。然而,还不待他再度向索卡表示感谢,就看见几个男人从洞口两侧走了过来。
这几个男人明显是武士,装扮却怪异得多,让袁恕再没有初见索卡时那种引为同族的亲近感。只见这几个男人的头发都在后脑高高束成一束,额头上佩戴着木珠串制的饰带,肩上披着用木片和兽皮制作的软甲,遮住了胸膛和手臂。他们的腰间,扎着灰褐色饰有玉石和兽牙的粗布短裙,赤裸的双脚上踩着用树胶制作的软鞋,结实又轻便。
更让袁恕吃惊的是,这些男人的脸上、身上除了用颜料画着图案,耳朵、鼻梁、鼻孔甚至下颏处都穿刺着或木或玉的饰物。或许对他们而言,这些繁复的装饰便意味着美与荣誉。
作为追随三宝太监下西洋的使团成员,袁恕没有对对方的装扮现出任何异样的表情。但是作为大明的军人,他自然而然地将目光落在对方所持的武器上。弓箭,还有插在腰带上的短刀,并没有其他更大型的武器。唯一奇怪的是,这些武士所携带的短刀非铜非铁,闪动着黝黑的光泽,让袁恕想起大明一些地方用来烧火的煤炭。可是煤也可以制作武器吗?
那几个武士对索卡颇为尊敬,双方快速交谈了几句,索卡便对着袁恕点了点头,又向着远方的密林指了指,吐出一个袁恕从未听说过的词汇:“奇琴伊察。”
“奇琴……伊察?”袁恕生硬地发出这个音节,从语气中判断索卡是想邀请自己前往那个地方。
虽然不知道那里是否就是土人所称的圣城,袁恕还是决定前去看看。他找到了自己的手下,却发现他们站在约定集合的空地上,背靠背环成一圈,手中各持着弓箭和腰刀。在离他们不远处的丛林中,十几个装扮怪异的玛雅武士簇拥着一个健硕的年轻人,也齐齐张弓对准了他们。看这阵仗,周围枝繁叶茂的密林里,还不知埋伏了多少这样的敌人。
“阿敦修!”索卡显然认得这群武士,朝着他们说了几句话,武士们举着的弓箭便放了下来。
阿敦修是这群玛雅武士的头领,身上披挂的玉器和其他饰物更多更精美,头上还佩戴了一顶价值不菲的羽冠,黄金打制的羽冠正中是一个玉石雕刻的兽头,狰狞地张着长满尖牙的嘴。袁恕认出那是这片大陆特有的一种猛兽,叫作“加古阿”,似虎似豹,凶猛异常。当地人则在以猎杀它们为荣的同时,将之作为神灵来膜拜。
作为国王的弟弟,阿敦修显然对袁恕等人心存敌意。但索卡还是说服了他,并同意带袁恕等人一起去圣城奇琴伊察。
路过自己曾经掉落的岩井时,袁恕看见阳光直射进幽深的水面,将漂浮着无数萍藻的井水染成一片鲜红,就仿佛一潭暗色的血。此刻他还不知道,他即将前往的地方就像这鲜红色的井水一样,无比神奇壮美,却也无比血腥恐怖。
出海两年,袁恕自认为见多识广。然而,当这座叫作奇琴伊察的城市出现在眼前时,袁恕和他手下的明朝军士们都惊呆了。
虽然,他们为了传说中的玛雅圣城而来,但他们想当然地以为圣城在森林的尽头,城外有成片的农田,居民用砖石垒成高大的围墙,平缓清澈的河流则如同母亲的臂膀将城市搂抱——就如同大明的每一座城市一样。
然而这里与他所想象的截然不同。
那时,太阳已经西斜,身边却还是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就连像样的道路都没有一条。就在袁恕忍不住想向索卡询问的时候,远处一抹白色吸引了他的目光——没错,那是一座白色的石制建筑,虽然相隔甚远,高大的屋顶依然超过了阻挡在他们面前的树木,骄傲地伫立在天空之下。
“奇琴伊察。”坐在步辇上身穿白袍、披散着黑色长发的索卡回过头来,嫣红的双唇中吐出这个古怪的地名。她的表情是那么尊贵,眼神是那么明亮,整个人就像是她身后高耸入云的建筑一样,散发着神秘的魅力。
很久以后,袁恕明白了“奇琴伊察”的意思是“伊察人的水井口”——这座位于森林中心的城市没有河流,供水主要靠三口圣井为代表的地下水系统,而他先前不慎落入又被索卡救起的天然岩井,就是三口圣井之一。
不过此刻,遥远的明朝来客已经完全忽略了这个拗口的地名,他们的目光被茂密的热带植物屏蔽了太久,现在终于得以放开视线,被惊喜充满的脑子只剩下两个字:“神迹”。
他们走进了这座圣城。即使见惯了大明的赫赫威仪和西洋各国风土人情的明朝士兵们也目瞪口呆。只见广袤的原始森林被人工开辟出巨大的空地,空地上矗立着各式各样白色石块堆砌的巨大建筑,有高塔、神庙、殿堂,还有很多袁恕等人无法判断用途的壮丽楼宇,每一座的高度都超过了大明王朝的宫殿,每一块石头上都雕刻着诡异而又精美的图案。而刚才鹤立鸡群般越过树林落入眼中的白色塔楼,无非是距离他们最近的一座建筑罢了。
抬着贵族阿敦修和索卡的步辇继续往前,袁恕等人跟在他们身后。穿过城内的集市,他们来到一座用圆形石柱撑起的宽敞的大殿前。这座大殿规模宏大,支撑的石柱少说也有数百根,让明朝来客们叹为观止。
阿敦修和索卡下了步辇走进殿内,不一会儿里面就出来五六个穿着白袍的中年女人,她们一手拿着个石罐,一手蘸着罐内的蓝色涂料就往明朝士兵们身上抹来。
“干什么?”出于军人的本能,袁恕等人一手按住刀柄,满是戒备。那些女人一见这帮外来人凶神恶煞的模样,也吓了一跳,迟疑着不敢上前,却也不肯就此离去。
“恕。”就在双方僵持之际,索卡从石殿内走了出来,她的手中,也和那些中年女人一样拿着装满蓝色颜料的石罐。
“这是什么?”袁恕用半生不熟的玛雅语问。
索卡粲然一笑,随后回答了一句什么,袁恕没有听懂,只依稀听出“羽蛇神的客人”什么的。揣摩着这是他们待客的风俗,袁恕便带头放开了刀柄。
眼看袁恕点头,索卡越发笑靥如花。她又指了指袁恕腰间的佩刀说出一句话,大概的意思是:如果带着武器去见羽蛇神,他会不高兴的。
“羽蛇神在哪里,他是你们的国王吗?”袁恕问。
这次索卡没有回答,只是指了指远处的高塔,然后做了一个膜拜的姿势。
袁恕远远看见高塔顶部有一些人走动,猜想那就是王宫的一部分。想起大明也有类似解剑觐见的规矩,袁恕迅速地分析了一下利弊,带头取下了腰间的佩刀和背上的弓箭。
袁恕只是明军中的低级军官,并非擅长谋略之人。他只是觉得如果这些玛雅人真有恶意,何必带着他们离开险要的森林,特意走到他们自己居住的城市来?想到还要向他们换取大量粮食返回故土,袁恕便逞起当年在赌场中的青皮性子,号令手下放下兵刃,打算豪赌一把了。
眼看明朝士兵们纷纷照做,那群中年女人便又围拢过来,将手中的蓝色颜料涂抹到他们的葛布军服和皮肤上。
袁恕身上的蓝色颜料是索卡亲自涂抹的。她修长灵活的手指在他身体上游走,饶是他努力克制自己,眼角的余光也总是捕捉到她莹润的手臂和姣美的面庞。“索卡。”他的喉咙里咕隆一声,低低地喊出她的名字。
她停下手上的动作,笑着看他,眼中有一种他看不懂的神情,像是骄傲,又像是信任。袁恕一向自诩沉稳刚健,也忍不住加快了呼吸。
抹完颜料,索卡便离开了,只剩下阿敦修和一众玛雅武士将十来个明朝来客簇拥起来,向圣城最中心的那座白色高塔走去。沿路人群越来越多,并不时爆发出阵阵欢呼,似乎在举行什么盛大庆典。
走得近了,袁恕越过前面众人的头顶看清楚了前面的高塔。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建筑式样,塔身呈现汉字中的“金”字型,正面陡峭的台阶越往上越狭窄,塔顶的平台上建有规模较小的神庙。平台上或坐或站着许多穿戴华丽的贵族,一个祭司模样头戴狰狞兽头装饰的男人正朝着塔下众人大声喊话。他的语气十分激昂,并伴有手臂有力的挥动,可惜袁恕并不太明白他说什么,只模糊判断出他在号召胜利,“羽蛇神”会领导他们之类,而市场那边的人也不断向塔下涌来,人群越来越密集。
在玛雅武士的簇拥下,明朝士兵们所到之处人们都纷纷让开,可是那些人投射过来的眼神,怎么都那么奇怪……袁恕自认是一个粗糙武夫,然而此刻反倒敏感起来,莫名其妙地觉得围观众人看向自己的眼神如同针刺,不算疼却绝不舒服。
“大哥,你看!”还没觉察出是哪里不对劲,一个手下弟兄蓦地指着前方,声音有些激动,“那不是,那不是——”
此刻他们正站在高塔脚下,袁恕顺着他指的方向,发现塔角四周各雕刻着一个巨大的兽头。那石雕怪兽仿佛从高塔顶部一路游走而下,护住了整个塔身,长长的身子如蛇蜿蜒,大口张开双眼圆瞪,让袁恕一瞬间就明白弟兄们想说什么。
那分明就是——龙!
虽然仔细观察后会发现这石雕怪兽与中华龙颇多区别,比如无足无角之类,但对于乍然见到的明朝士兵而言,这点差异已经完全被震惊所掩盖了。
“羽蛇神。”一个玛雅武士见这帮外乡人对着石雕目瞪口呆,对他们说出了这个词。
羽蛇神,这不像龙不像蛇的东西就是索卡口中提到的羽蛇神?袁恕有些纳闷。索卡还说自己和弟兄们是羽蛇神的客人,那又是什么意思?
盘桓间,高台上大祭司已经讲完了话。四个类似助手的男人走到塔顶小平台的角落里,从瑟缩着的一群人中牵出一个半身赤裸双手反绑的男人,割断他手腕上的绳子,拉到了祭司身边。
祭司点点头,面带惊恐的男人随即被强迫着仰面躺在一块半人高的石块上,四个助手牢牢压住了他的四肢。下一刻,祭司高高举起了手中尖锐的黑曜石短剑,猛地刺进了那个男人的胸膛!
这是——人牲?袁恕的背上蓦地冒出一股凉气,因为那个男人的身上,也涂抹着和他们一模一样的蓝色颜料!
更震惊的还在后面。祭司的短剑划开男人胸部的肌肉,随即伸手进男人的胸腔,将尚在跳动的心脏挖了出来,高高举起!而塔下围观的众人蓦地欢呼起来。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祭司再度挥起短剑,割下了人牲的头颅,从高塔正面的陡峭台阶上抛了下去,然后将无头的躯体也一同抛下。分离的人头与躯体一直滚落到高塔底部,鲜血一路蔓延,染红了几百级白石修筑的台阶。唯独那颗鲜红的心脏,被恭恭敬敬地放置在塔顶一个神像的圆盘里,成为了正式的祭品。
袁恕心中暗叫不好,莫非索卡和阿敦修把自己一行人带来,也是为了杀死做人牲的?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人山人海,要全身而退并不容易,何况刚才轻信索卡,竟然将趁手的武器都交了出去!莫非真是因为自己意乱情迷,要害死手下一干忠心耿耿的弟兄?一念及此,袁恕猛地冷汗涔涔。
他这边苦思对策,上面的祭司已经不停手地挖出了三个人的心脏,将砍下的头颅和废弃的尸身抛下高塔,并将鲜血淋漓的心脏一起堆放在神像上。围观的民众似乎对这类祭祀颇为陶醉,不时爆发出狂热的欢呼,手舞足蹈如同庆祝节日一般。甚至还有几个人手里拿着绳网,兴致勃勃地争抢从高塔上滚下的头颅。
天地间依然明亮,袁恕却觉得自己仿佛堕入了阴司地狱,看着磨牙吮血的鬼怪们为杀戮癫狂。明朝虽然也有斩首凌迟,太祖朱元璋时期甚至会把贪官剥皮实草,但那都是为了惩恶扬善,端正国法,整肃人心,与这般将杀人作为祭祀和庆典的行为不能相提并论。
“大哥,我们……”站在旁边的兄弟们沉不住气了,忍不住要袁恕拿主意。
“先别动,”袁恕低声问,“靴子里的匕首还在吗?”
士兵们轻轻点头。刚才他们交出佩刀和弓箭时,都留了个心眼。
袁恕看着站在前面的阿敦修的背影。他没有和那些贵族一样登上高塔,而是抱着手臂站在名叫“羽蛇神”的巨蛇雕像边,带着冷笑看着头颅和尸体不断从高处滚落。
“好,跟着我随机应变!”脑子里猛地兴起一个念头,袁恕撂下这句话,猛扑过去,一把从靴子里抽出匕首,抵在了阿敦修的咽喉上!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不杀我们,不杀你!”袁恕用半生不熟的玛雅语喊道。
轰轰烈烈的祭祀现场因为袁恕的发难骤然安静下来。然而,高高在上的国王和王后只是一动不动地俯视着塔下的动静,站在祭台前沿的大祭司也看不出表情,似乎他们都胸有成竹,只为等待袁恕下一步的举动以便后发制人。只有索卡惊讶地喊了一声“恕!”,随即转身沿着木梯朝塔下跑来。
“不杀我们,不杀你!”袁恕骑虎难下,只好用半生不熟的玛雅语又重复了一遍。然而几乎与此同时,阿敦修忽然伸出右手,掌心的黑曜石短剑朝着袁恕的匕首削来!
袁恕以为他想要硬夺,反手一格挡开阿敦修的短剑,匕首的尖锋随即抵进了阿敦修的咽喉,刺出几滴血珠。“别动!”袁恕怒喝一声,而阿敦修似乎并不以性命为意,只是盯着自己黑曜石短剑上被精铁匕首磕出的缺口,难以置信地赞叹了一声:“果然是神的宝物……”
“神,他们是神啊!”周围的玛雅人忍不住纷纷惊叹。
“你们是羽蛇神的使者!”索卡此刻已经跑到了袁恕面前,满脸兴奋,“国王说了,如果你们能在球赛中展现神迹,什么要求我们都会答应!”
“我要的是粮食。”袁恕说。
“走吧,羽蛇神会为我们做公正的裁决。”阿敦修满脸挑衅地看着袁恕,而袁恕则狐疑地看了看索卡,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她。
“你会证明自己的,恕。”索卡笑着点了点头,转身为袁恕等人带路。
袁恕摸了摸头。这个地方的人思维方式太过古怪,与大明格格不入,但他只能入乡随俗。
在成千上万的玛雅人簇拥下,他们走到了距离祭祀高塔不远处的空场上。这是一片“工”字形的草场,大约长24丈,宽2丈4尺,两侧的石墙上是民众的看台,国王、大祭司、索卡等贵族则登上了草场尽头的精美高台,居高临下俯视众生。阿敦修和袁恕一行却径直走进草场,分别站立在了草场两端。
玛雅人的球赛其实是一种宗教仪式,圆球象征太阳,比赛双方象征光明的力量与黑暗的势力。比赛规则是双方只能用头、手肘、腰臀和膝盖碰球,只要能将生橡胶制成的圆球首先送入球场两旁悬空设置的石环,就算判出胜负结束比赛。
只是,在袁恕看来,这种比赛与中华的蹴鞠还是颇为相似,规则却有所差异。明初,太祖朱元璋害怕蹴鞠影响公务军情,下旨严禁军中蹴鞠。军中虽禁,民间依然乐此不疲。袁恕出身市井,从军之前便是蹴鞠好手,此番性命攸关,更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当下袁恕依照往日蹴鞠的经验,对手下弟兄进行了严格分工:何人挟持对方抢球,何人阻挡对方抢夺,何人掩护自己投球,一一分拨分明。
庆幸的是,明军士兵对新接触的橡胶球难以驾驭,失误频频,阿敦修率领的玛雅武士们也一样动作生疏,似乎他们真的把这种比赛当作神操控的游戏,平时从不会想到多加训练,赛时也绝不会动用明枪暗箭。因此开球之后,拥有蹴鞠底子的袁恕和其他几个明军士兵不断提高控球能力,渐渐占据了赛场上风,击中半空石环的概率也不断提高,引来两边看台上无数民众山呼海啸般的欢呼。终于,在不知第几次击中石环后,袁恕手肘一撞,那个绵实厚重的橡胶圆球腾地飞起,然后不偏不倚地飞进了雕刻着羽蛇纹的石环之中!
“羽蛇神,感谢您的赐福!”在大祭司的带头之下,所有观看球赛的玛雅人,包括阿敦修和他带领的参赛武士都排山倒海般跪伏下来,对着天空伸出了双手,眼中充满了激动的泪水。
就在袁恕等人欢庆胜利之际,大祭司和他的助手们却捧着一把尖锐的黑曜石短剑走上场来,那把短剑,正是先前大祭司将人牲挖心斩首的利器。
“祝贺你,羽蛇神的宠儿。”大祭司向着袁恕招了招手,其他围住他庆贺的人就自动分开,让袁恕骄傲地走了出来。而阿敦修也同时出列,站在了袁恕的身边。
“在你回归神界的时候,请记得转达我们对羽蛇神的崇敬之情:奇琴伊察的国王和祭司一定会用最后一滴血来维护羽蛇神的尊严,而有了羽蛇神的庇护,我们一定能够胜利!”大祭司说完这番话,球场看台上的人们又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脸上的表情如痴如醉,有人还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
大祭司的话袁恕只听懂了一个大概,却察觉得到这句话的含义有些怪异。他还没有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几个祭司助手已经搀扶着他坐在场地正中,一旁的阿敦修则捧起了那把黑曜石短剑,高高地举了起来——
原来在奇琴伊察这座玛雅圣城中,球赛的规则与其他地方都不相同,率先进球的一方固然胜利,队长却要被砍头祭祀。而死者的头骨将被封铸在橡胶树的汁液中,做成下一场比赛的圣球,对玛雅武士而言,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誉。
当然,袁恕可不愿意享受这种“荣誉”。他手下的明军士兵看出情形不对,都围拢过来,将袁恕护在了当中。
“按照你与国王达成的条约,你证明了自己是羽蛇神的宠儿,国王就同意献上粮食;如果你违反了条约,那你们都得死!”大祭司冷厉地说完这句话,大批玛雅武士便从球场边缘的暗门中冲出,手持长矛和弓箭将早已精疲力竭的明军士兵围了个水泄不通!
自己的性命和弟兄们带着粮食回归大明,究竟哪一个重要?再度面临生死考验,袁恕心中天人交战,眼睛不由自主望向了前方的高台,那里端坐着统治这座圣城的国王和王后,还有将他带到此地的索卡。不过此刻索卡没有坐在位子上,她站在身穿绿色抹胸长裙的王后祖卡身后,关切地盯着球场的方向。
刹那间,两个人的眼光,隔着几十丈的距离碰触到了一起。
“恕。”袁恕听不见索卡的声音,却清楚地看见了她的口型。下一刻,索卡双手画出了一个圆圈,轻轻屈膝做出了一个击球的姿势。
福至心灵,袁恕陡然间明白了她的意思。他脚尖一勾将地上的橡胶球挑到手中,也顾不得球中包裹着死人头骨这一恶心的事实,使出浑身解数将球在身上颠动起来。
说到明初流行的蹴鞠,除了双方对阵之外,还有一种比赛花样和技巧的单人表演,称为“白打”。袁恕是蹴鞠好手,操纵圆球的技术也出类拔萃,但见他拐、蹑、蹬、搭、捻,那笨重的橡胶球就像是长在他身上一般,无论碰触到身体哪个部位都不会落下。他有心惊世骇俗,将平生所会的花样都使了个十足,什么“玉佛顶珠”“旱地拾鱼”“金佛推磨”“双肩背月”等,不仅在场的玛雅人,连他手下的明军士兵都看了个目瞪口呆。
他这边肆意卖弄球技,围拢在身边的明军士兵便纷纷后退,为他让出地盘,而那些玛雅武士一向视球赛为圣典,没有上司吩咐也不敢轻举妄动,顺势随着明军士兵退后。于是袁恕就得以一边控球一边移动到墙边石环之前,手肘一抬,圆球恰好从石环正中飞了过去!他并未就此罢休,尚未等众人清醒过来,袁恕跑到石环另一侧,脚尖一颠,圆球再度穿环而过!
生死攸关,袁恕情急之下将自己的球技发挥到了极致。要知道那石环只比圆球稍大一圈,穿过极为困难。以往玛雅人赛球,比上一天一夜都决不出胜负是常有之事。每当一球得进,就无异于羽蛇神显灵,整个圣城的玛雅人都会通宵达旦地庆祝,胜方队员也会受到万民敬仰。因此上自国王王后,下至平民奴隶,何人见过袁恕这种将象征太阳的圆球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技艺,须臾间以球穿环如织布投梭般的事实更是让所有人目瞪口呆。
“这是神迹,伟大的羽蛇神在向我们昭示他的力量!”趁着大祭司尚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皇家看台上的索卡已经大声叫喊起来。在她的带领之下,球场看台上的人群再一次跪倒在地,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和祈祷,包围住明朝士兵的玛雅武士们,也情不自禁地跪了下来。
“他真的是从神界而来,来帮我们守卫奇琴伊察这座圣城吗?”看着神采飞扬的袁恕向着众人频频招手,一派天国使者从容大度的风范,就连大祭司也不禁动容。
就是因为这场球赛,袁恕和他手下的明军士兵一夜之间成为了玛雅圣城的英雄。国王库珀和王后祖卡恭敬地将他们迎进了王宫,归还了武器,还为他们开设了酒肉丰美的宴席。
原来索卡和王后祖卡都是圣城大祭司的女儿,和父亲一起承担着奇琴伊察这座城市的祭祀任务。索卡之所以出现在城外的圣井岩洞中,也与大祭司在城内高塔上奉献人牲一样,其目的都在于举行仪式获得神灵的保佑,战胜即将到来的玛雅潘侵略军。
在这片森林密布的半岛上,并不只有奇琴伊察一座城市。数百年前,玛雅人建立的大帝国崩溃后,人们放弃了南方的大片土地,退守到广阔如海的密林之中,建立起若干个新兴的城市。而奇琴伊察,就是新帝国的首都。
可是200年前,一场内战摧毁了奇琴伊察,帝国统治中心迁往邻近的玛雅潘。奇琴伊察的神圣地位因为圣城祭司家族和城内的种种神迹而得以保留。现在,玛雅潘的科科姆国王对圣城起了吞并之心,他派遣的大军已经出发,不日就会抵达。
玛雅人不会冶炼铜铁,他们的兵刃都是用黑曜石打制,因此他们把明朝士兵们携带的金属刀剑视为神器。加上袁恕在球赛时表现出的非凡技艺,奇琴伊察的国王和大祭司都相信,他们的祭祀生效了,羽蛇神派遣袁恕等人前来,就是为了帮他们打败玛雅潘军队的进攻。
袁恕同意了。一方面,他需要圣城提供的粮食;另一方面,他发觉自己无法拒绝索卡的请求,那个精灵一般妩媚的女子越来越占据了他的心。于是他利用自己从军的经验,又与国王夫妇、阿敦修、大祭司等人商议,终于制订出了一套严密的退敌计划。
玛雅人的城市没有城墙,大祭司又严格反对用神庙做箭楼,因此袁恕只能往改进武器的方面努力。可是他们无法短时间制造刀剑或者连弩,唯一可行的,就是建造投石车。
当然,以袁恕等人的技术,无法制造出大型投石车,只能根据原理简化制造。这对于从未见过这类器械的玛雅人而言,已经是叹为观止了。
果然,当玛雅潘的军队到达奇琴伊察城边时,突如其来的石雨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尚未等他们回过神来,打扮成神灵的袁恕和其他明朝士兵已经庄严地从神庙中走到了阵前,大祭司则站在高塔上向着敌军宣布了羽蛇神派遣使者前来保护圣城的消息。
虽然人种类似,但明朝人的形貌气质与玛雅人截然不同,他们手中所执的金属武器对方也闻所未闻,再度打击了玛雅潘军队的斗志。玛雅潘的科科姆国王将信将疑之下,派遣一队最为骁勇的武士前往挑战,怎奈袁恕等人都是大明军中百里挑一的武功好手,手中兵器又占了上风,心中忐忑的玛雅潘武士原本就对神灵使者心怀疑惧,各种劣势之下如何能不败下阵来?
军心溃散之际,无数奇琴伊察武士又在国王库珀和阿敦修的带领下从埋伏之处杀出,跟随着勇往直前的明朝士兵,将玛雅潘侵略军杀了个落花流水,让科科姆国王再也不敢对圣城生出觊觎之心。
这一场圣城保卫战,奇琴伊察方以极小的损失获得了胜利。唯一令人遗憾的是,国王库珀在战斗中丧失了性命。虽然接替他担任国王的阿敦修宣布前国王是因为英勇战斗被敌军杀害的,但袁恕亲眼看到,是阿敦修将黑曜石短剑刺进了兄长库珀的后心……
“《西洋余生记》原书的完整部分到此为止,后面的几页被战火烧坏,只能拼凑出一个大概的意思。”长庚讲到这里,关上了电脑屏幕上的PDF影印书页,言简意赅地给钱宁慧讲下去。
“阿敦修即位之后,想要立索卡为王后。虽然圣城里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桩天经地义的婚姻,索卡偏偏不同意。她借口要依照契约为明朝来客筹集足够的粮食,对阿敦修国王避而不见,反倒每天与袁恕待在一起,甚至私下要求袁恕带她一起离开圣城,前往大明。”
“作为圣城祭司家族的后裔,索卡离经叛道的做法不仅引来了阿敦修的嫉妒,也引发了大祭司的不满。终于,这两个圣城最有权势的人达成了一致意见——杀掉袁恕。反正当初袁恕在球赛胜利时就应该死去,此刻杀掉他也不会引来羽蛇神的震怒。”
“然而,袁恕毕竟是圣城众人皆知的神使,明朝士兵们也处处自称来自‘天朝’——也就是天上的国度,阿敦修和大祭司并不敢公开加害。于是大祭司不得已开启了封存已久的玛雅圣瓶,袁恕受到了死亡意念的影响,很快出现了自杀的举动。然而他被索卡救了过来,索卡说她要找妹妹祖卡来帮忙……”
“没了?”钱宁慧等了一阵子,见长庚还是不说话,不由奇怪地问,“这明显是个坑啊,太坑人了!”
“这本书的最后几页完全被烧毁了,所以我们猜不到结果。”长庚说。
“我猜,这里面的袁恕和索卡就是我的祖先,后来索卡找到了那枚平安扣,解除了袁恕的死亡幻想,并和他一起回到了大明。他们结为夫妇,但因为索卡的奇怪身份,袁恕不得不离开南京,带着家人远赴贵州云峰堡屯垦安居,那枚平安扣也就一代代地传了下来,最终到了我的外婆手中。”思索了一会,钱宁慧作出这番自以为合情合理的解释。
“我不需要你作任何推断,”长庚坐在电脑椅上转过180度,深邃的眼睛正对着钱宁慧,“作为圣城祭司家族的后裔,听了这段有关你血缘来历的记载,你难道没有什么联想吗?”
“我……”眼看钱宁慧的脸上露出了焦虑困惑的表情,长庚忽然在唇边竖起食指,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不用急着否认。既然死亡瓶注定与圣城祭司家族联系在一起,你迟早能够发现它最大的秘密。”
“死亡瓶不就是给人心理暗示吗,还有什么秘密?”钱宁慧不解。
“如果袁恕遭遇的仅仅是我告诉你的这些,你不觉得他的遭遇虽然离奇,却绝对谈不上匪夷所思、空前绝后吗?”
“古代人见识少,所以夸张一些吹吹牛也是可以理解的。”钱宁慧分辩。
“不,他没有吹牛,”长庚摇了摇头,“拥有死亡瓶的蒙泰乔家族曾经聘请过许多学科的专家来做鉴定,却没有人能说清死亡瓶的材料构成。甚至有人断言,它建造于公元前4000年或者更早,可是那个时候,地球上根本没有哪个文明能具有这种工艺。”
“听起来怪神秘的啊,”钱宁慧忽然燃起了兴致,“要是有机会亲眼看一看这个死亡瓶就好了,反正现在我们手里有了平安扣,不怕被它害死了。”
“肯定会有机会的。”长庚掩饰地笑了笑,往沙发上一靠,掩去了眼中矛盾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