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玉璧的影响
在钱宁慧的记忆中,云峰堡之行无疑是最快乐的一段回忆。哪怕长庚承认,他打着为别人治疗的幌子挖掘她的记忆,也没有影响钱宁慧的好心情。即使回到了初冬的北京,她也觉得身周暖融融的,就像走出天龙洞后长庚为防她感冒而拥着她下山时的感觉。
相比而言,长庚的心情就没有那么轻松。那天回到客栈之后,钱宁慧回自己房间洗澡换衣,长庚则独自走到空无一人的城墙上,拨通了安赫尔教授的电话。
他故意走得远远的。即使钱宁慧听不懂西班牙语,他也不愿让她知道自己在做例行汇报。
由于时差,此刻是西班牙的午休时间,安赫尔教授却在第一时间接听了长庚的电话。“计划进行得怎么样?”他迫不及待地问出这个问题,显然已经等得有些焦急了。
“很顺利,在洞中发现了一些玛雅文化特征的文物,证明钱小姐的祖先确实与玛雅人有关,”长庚言简意赅地回答,却有意无意地隐瞒了那枚平安扣的特殊功能,“相关照片我已经发送到您的电子邮箱里了,有进一步发现的话我会第一时间告诉您。”
“实物呢?”安赫尔教授追问。
“我只带出一枚小玉璧,其余的暂时都留在洞穴内,如果觉得有价值可以随时取出。”
“干得很好,加百列,”安赫尔教授称赞了一句,随即又严肃地叮嘱,“接下来就是要唤醒钱小姐的基因记忆了,时间有限,你一定要加紧行动。”
“是。不过……”长庚的声音出现了一丝犹疑,“可是所谓基因记忆毕竟是接近于传说中的东西,您真的相信我能做到吗?”
“基因记忆听起来玄虚,其实就接近于本能,比如人类天生就会吮吸乳汁,小羚羊一出生就会奔跑。根据记载,圣城祭司家族是第四个太阳纪的幸存者,而死亡瓶则是第四个太阳纪的遗物,所以他们天生与它联系在一起,不能用普通人类的标准来衡量——我想这些不用我再跟你重复了吧?”似乎对长庚的踌躇颇为不满,安赫尔教授加重了语气,“所以要对自己有信心,孩子,你一定可以做到的!”
“是的,父亲,”长庚习惯性地点了点头,“钱小姐现在已经彻底对我拆除了心理防线,我想我能轻易地进入她的潜意识深处了。”
“很好,一旦成功了立刻通知我,我会亲自与蒙泰乔集团的人前来中国,”安赫尔教授深吸了一口气,“毕竟,我们只有一天的机会。”
“明白了,父亲,”长庚顿了顿,又说,“不过钱小姐现在想要知道更多信息,我也认为提供必要的背景资料有助于激发她的基因记忆。”
“嗯,我会把适当的资料发到你邮箱里,你酌情向钱小姐展示。”
“谢谢父亲。”长庚照例答应下来,结束了通话。
飞机到达北京机场后,钱宁慧故意问长庚:“你晚上还要住在我那儿?那我要开始收房租了!”虽然舍不得长庚离开,但钱宁慧觉得等死不如找死,自杀好过他杀,干脆自己问出来。
“我没别的地方去。”长庚垂下眼睛,低低地回答。
“那你认识我之前住北京哪儿,地下通道?”钱宁慧笑着抢白。
长庚没有回答,默默地推着自助推车去领取托运行李,只留下钱宁慧一个人站在原地,仿佛明白了什么。
她忽然想起了那次她侵入长庚潜意识的情景:空无一人的小镇,酷似长庚的塑料模特和人物形象,墓地里为每一天死去的长庚树立的墓碑,还有教堂神龛上安赫尔教授的塑像……那个时候她还不能理解这些怪异的景象代表什么,现在她却仿佛一个靠近糖果的盲人,虽然无法看见,却已经能够伸出舌头轻轻一舔——
满满都是寂寞的滋味。
他的唇,应该也带着淡淡的清凉苦味吧,就像掺了薄荷的咖啡。他的世界里除了教授养父,就再也没有别人,他是否也渴望着有人走近,填满他世界的空虚……钱宁慧肆无忌惮地套用着言情小说里面的句式,直到面前响起一声:“走吧。”
钱宁慧吓了一跳,随即安慰自己长庚再厉害也没有读心术,何况就算他看出了自己的情愫又怎样?他既然说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地下室里,想必也没谈过恋爱,自己好歹是有经验的人,主动点也很正常。
“想什么呢?”见钱宁慧有点神不守舍,长庚推着行李车问了一句。
“啊,我在想……晚上吃什么。”既然下定决心主动,钱宁慧赶紧换上一副贤良淑德的模样,“我的厨艺很不错的!”
回到青年公寓后,钱宁慧急匆匆地赶赴菜市场,买了一堆鱼肉蔬菜,打算好好地在长庚面前露一手。长庚倒也乖觉,主动跑到厨房里帮忙,穿着流氓兔围裙老老实实低头剥蒜。
然而菜刚出锅,一阵煞风景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长庚接起来用西班牙语说了一阵,便对钱宁慧说:“我要出去一下。”
“干什么去,饭还没吃呢!”钱宁慧惊诧地问。
“抱歉,你先吃吧。”长庚的眼神一黯,什么也没说,关上门走出了青年公寓。
“我等你回来一起吃。”他听见钱宁慧在背后回答,带着小小的固执。
长庚径直来到位于北京大学附近的酒店式公寓,从电梯直达24层,轻车熟路地摁响了2409房的门铃。
门开了,穿着酒红色睡衣的伊玛笑容可掬地看着他,手里还端着一杯红酒,荡漾的红宝石一般的酒液映红了她娇美的脸庞。
“庆祝你的成功!”她将长庚放进房间,端起另一杯红酒递给他。
“找我有什么事?”长庚只是将酒杯在唇边碰了碰,开门见山地问。
“不是说了庆贺你完成任务吗?”伊玛靠着沙发坐下,从睡衣下面跷起一只腿,脚趾上的红指甲如同花瓣一般鲜艳。她斜睨了一眼长庚,见他还是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不由笑了,“怎么,不相信?”
“现在说‘完成任务’还太早了,”长庚将杯子里的红酒一口喝干,将高脚玻璃杯放回桌上,“我很忙,有话快点说。”
“急着走做什么,去陪那个中国小姑娘?看不出你演戏的本事还真强,演得就跟真的似的。”伊玛忽然伸手揽过长庚的脖子,脸贴脸地看着他的眼睛,“或者说,你为了完成教授的任务,自我催眠去爱上她?”
“那是我的事,”长庚扯开伊玛的手指,后退了一步,“把东西给我吧。”
“知道你没有那些药水活不下去,”伊玛并不着恼,在长庚面前摊开手掌,“不过你走了这一趟,不该让我也分享一下战利品?”眼看长庚僵持不动,伊玛咯咯地笑了起来,“别想瞒过我,教授可是什么都告诉我了,他知道我对玛雅文物一向很感兴趣。”
长庚抿了抿嘴唇。养父安赫尔教授一生贡献给了他心爱的事业,从未结婚生子,甚至对女人也缺乏兴趣。偏偏这个伊玛手腕高妙,很快就突破了和教授的师生关系,取得了他的完全信赖。在安赫尔教授心中,与其说伊玛像年轻的情人,不如说更像娇宠的女儿。
“不就是块小玉璧吗,拿来看看怎么了?”伊玛娇笑着,忽地倾身搂着长庚的腰,把手伸进了他胸前的口袋里,“是不是在这里?或者……在这里?”
“拿去。”长庚推开她四处摸索的手,将贴身携带的平安扣取出来交给伊玛。他深怕伊玛感受到这枚平安扣不同寻常的暗示力,只待伊玛把玩了几秒钟,就猛地伸手拿了回来。
“很普通的玩意儿,没什么意思,”他把平安扣放回贴身衣袋,不耐烦地催促了一声,“快把东西给我吧。”
“真小气,”伊玛笑着调侃,“这种东西,地摊上可以买一大堆。”
长庚抿紧嘴巴,没吭声。他看得出来,伊玛已经受到了平安扣的影响,情绪十分愉悦,只是她自己没有觉察到原因。
其实长庚自己也沉浸在这种力量带来的愉快情绪中。可惜的是就算在他和钱宁慧欢快地做饭时,模糊的阴影依然蛰伏在角落里不肯完全退去,仿佛提醒着他的快乐记忆无非都是虚假易碎的气泡。
他伸手揉了揉眉心,心中一时间有些恍惚——自己这一生,究竟是否有过,纯粹的快乐?
“过来……”一个魅惑的声音忽然在长庚耳边响起,带着让人血脉贲张的温热气息。“今晚留下来吧,我想你了……”伊玛不知何时来到长庚的身边,挑逗地轻舔了一下他的耳垂,“那个疯狂的夜晚,真是令人着迷……”
平安扣发出的微光似乎穿透了衣服,让长庚轻轻一颤。他记起了那个夜晚——在图书馆地下室昏暗的光线里,他和伊玛滚倒在撒满资料纸片的地板上,是她让青涩的禁欲的他第一次体会到男女欢爱的快乐。那样单纯的肉体的快乐是那么真实,让长庚怀疑自己刚才的思虑都是杞人忧天,他不由自主地轻叹了一声,反手抱住了伊玛。
他们倒在了沙发上,竭力想要寻找某种更快乐的境地。“吻我……”伊玛微眯着双眼,一边呢喃着一边将嫣红的嘴唇向长庚凑过去。
“不行不行,重拍,这张我的脸显得太大了!”
“尝尝看,味道不错吧?”
“我等你回来一起吃。”
意乱情迷之间,忽然,一个声音在长庚脑海中响起,虽然不大,却如同火焰一般将他烧得一个哆嗦。他的眼前又出现了云峰堡城墙上钱宁慧开心的笑脸,厨房里她握着锅铲一脸认真的模样,如同一波波潮水将长庚心中的情欲冲刷得一干二净。他一把推开伊玛,攥紧自己的衣领站了起来。
“怎么了?”伊玛不满地问。
“我马上就走,”长庚扣好衬衫扣子,恢复成初进门时的冰冷,“把东西给我。”
“坏人兴致的家伙!”伊玛气恼地转过头。由于平安扣的残留效果,她很快就哧的一声笑了起来,“你是怕被那个小姑娘察觉吧?为了完成教授的任务,你可真是苛待自己啊。”
“她不是小姑娘了。”长庚忽然说。
伊玛愣了一下,忽然大笑起来:“你不会告诉我,你有点爱上她了吧。你不觉得,这跟狼爱上它注定要吃的羊一样,是个笑话吗?”
“我不是狼。”长庚分辩。
“你是不是不重要,但安赫尔教授是,还有他身后的项目赞助人蒙泰乔家族,全是一群垂涎三尺的狼,”伊玛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他们不仅吃羊,必要时还会吃人。”
眼看长庚不再开口,伊玛笑嘻嘻地从沙发上站起,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皮匣子,打开来,里面是十支装满蓝色药水的玻璃小瓶。
“就这么多?”长庚似乎有些不满。就算偶尔几天他可以忍住不用药,这些最多只够他维持半个月。
“教授就寄了这一包,”伊玛撩了撩长发,斜睨着长庚,“估计他怕给多了,你就不会抓紧时间。要知道,距离那个大日子可不远了,”见长庚不说话,她眨了眨眼睛,“你的脸色不好,要不要我现在就帮你注射一针?”
“不用了。”长庚拎起皮匣,径直走向门口。
“关于钱小姐的事,想不想听听我的建议?”伊玛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说。
“你愿意说吗?”长庚停下了脚步。
“你今晚留下来,我就说。”伊玛笑了,半真半假地说。
长庚不再回答,打开门走了出去。
他回到青年公寓的时候,钱宁慧依然呆呆地坐在饭桌前。看到长庚推门进来,钱宁慧愣了愣,赶紧站了起来:“我去热菜。”
“我来吧,”长庚将小皮匣放进拉杆箱,端起桌上的盘子跟进厨房,“我虽然笨,微波炉还是会用的。”
他们谁都没有提刚才的事情,就仿佛长庚从未从饭桌上匆匆走掉。
“我们来玩真心话大冒险吧。”见长庚乖乖地低头吃饭,钱宁慧提议。
“怎么玩?”长庚问。
“就是我问,你答,必须保证答案是真实的,”钱宁慧猜长庚肯定没玩过,故意篡改了游戏规则,“如果某个问题你不愿意回答,就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好。反过来也一样,对吧?”长庚很快就理解了游戏的奥义,“每个人可以问几个问题?”
“三个,”钱宁慧暗恨长庚堵住了自己耍赖的一切机会,只好先发制人,“那我开始问了——你的中文名是什么?我是说,你亲生父母给你取的姓名。”
“长庚。”长庚回答完这两个字停顿了一下,“姓……不知道。”
“不会吧……”钱宁慧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语调,不给机会让长庚将之算成一个问题,“你可要老实回答。”
“确实不知道,”长庚摇了摇头,“父亲说我离开他们的时候太小了,所以什么都不记得。”
“这么说,安赫尔教授是知道你父母的?”钱宁慧有些惊讶,“如果他不主动告诉你,你也可以问他呀。”
“是,他知道,”长庚似乎有些奇怪地盯着钱宁慧,“父亲不告诉我,自然有他的道理,我为什么要问他?”
“拜托,那是你的亲生父母啊,难道你一点也不好奇的吗?”钱宁慧脱口惊叹,随即猛地捂住了嘴——糟糕,白白浪费了第三个问题!
然而长庚并没有回答。他只是默默垂下眼睛,脸色似乎有些苍白起来。终于,他看着钱宁慧苦笑了一下:“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你提一个要求吧。”
这个问题有什么难回答的,难道连自己是否好奇都无法判断?钱宁慧满怀诧异,却狡黠地眨了眨眼:“我的要求是——再回答我三个问题。”
“嗯。”长庚点点头,一副愿赌服输的老实模样。
既然无法再追问长庚的身世,钱宁慧只好改问自己的身世:“你说我有玛雅人血统,可为什么我长得一点也不像混血儿?”
“玛雅人原本就是黄种人,和中国人一样同属于蒙古人种,据说他们的祖先在一万年前通过干涸的白令海峡从东北亚进入北美,再扩散到中美洲的,”回答起这种问题,长庚果然不再有任何为难,恢复了百科机器人的风采,“所以你的玛雅祖先和华人祖先除了习俗不同,身体特征包括DNA构成都很接近,反映在后代身上,就只呈现单一的黄种人特征。”
“那你们来中国做死亡瓶实验,就是为了找玛雅人的后裔?”这个问题钱宁慧思索过很久,此刻终于找到机会抛了出来。她放下筷子,感觉自己对这些问题比对饭菜更有胃口。
“是的,因为我们发现,虽然死亡瓶对所有人都能激发死亡幻想,但它的照片效用就会减轻很多,只对具有玛雅血统的人有效,”长庚回答,“除了花纹,死亡瓶的材质本身也具有神奇的力量。”
“你们找玛雅人后裔做什么?就算要找,也应该在墨西哥那些国家去找,为什么要跑到中国来?”钱宁慧知道自己正在步入问题的核心,一口气问道。
“实际上,拥有死亡瓶的蒙泰乔家族早在两年前就在墨西哥、危地马拉、洪都拉斯等现代玛雅人聚居地进行过类似实验,却没能找到圣城祭司家族的后裔,”长庚这是第二次提到“圣城祭司”这个名词,却没有解释,继续说下去,“一方面,玛雅的祭司阶层在15-16世纪西班牙人占领中美洲时期遭到灭绝性屠杀,以至于玛雅文化失传,至今有一些文字未能破译,因此很难有后裔幸存;另一方面,根据一本神秘的书籍记载,圣城祭司家族的某个重要人物在明朝初年来到了中国,并和中国人孕育了后代。所以在中美洲遍寻不获的情况下,蒙泰乔家族只好抱着孤注一掷的心态,让父亲通过学术机构在中国安排了排查实验。”
“等等,等等……”长庚说得越多,钱宁慧觉得自己脑子里的问题就越多,原本以为解决了的死亡瓶事件反倒更加扑朔迷离起来。她连忙打断长庚,将自己的思路一点一点理顺,“圣城祭司家族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西班牙人为什么要灭绝玛雅祭司?那本记载玛雅祭司来到中国定居的书是什么?还有……”
“你已经问完三个问题了。”长庚的回答让钱宁慧深恨自己刚才太心慈手软。她不得不将满口的疑问又吞了回去,瞬间觉得自己都胖了一圈:“好吧,该你问了。”
“嗯,第一个问题:你对孟家远了解多少?”长庚似乎早有准备,毫无犹豫地开口。
“嘎?”正埋头喝汤的钱宁慧一愣,万没有料到长庚会说出“孟家远”这三个字来,顿时呛住了,“咳咳……你,你认识他?”
“是轮到你回答问题。”长庚提醒。
“哼,小人得志,”钱宁慧咳完了,无奈地回答,“没多少,我和他又不熟!只是因为他家和我家沾亲带故,我和他才从小认识。他一向是好学生,后来又考上了北大,跟我就像两条交叉线,小时候还算在同一个点上,后来就越离越远,完全没有共同性了。这不,他去英国留学后,刚开始还在MSN上留留言,后来就再也不联系了。”说完这些,钱宁慧意识到自己根本没介绍孟家远,反而通篇是在撇清自己和孟家远的关系。莫非自己最担心的,是长庚误会了什么?
她偷眼望了望长庚,却没有从他平静的表情中看出什么来。
“好吧,第二个问题,”长庚没有觉察钱宁慧的小心思,认真地问,“孟家远在MSN上给你的留言,可以给我看看吗?”
“完全没问题。”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钱宁慧心想这才是真正撇清自己和孟家远关系的好办法。于是她走到电脑前打开MSN的聊天记录,找到了孟家远的留言。
维尼熊(2012年9月3日):我已经到了,报个平安!等下次回来再请你吃饭。对了,才发现你送给我的礼物不是伞(散)就是Lonely什么的,真不吉利,如果你不是存心的下次就另外送我礼物吧。
维尼熊(2012年9月9日):这些天过得怎么样?
维尼熊(2012年9月10日):在吗?有话要跟你说。
维尼熊(2012年9月13日):上来了就叫我。
“看,最后一条是9月13日留的,今天是10月29日,都一个半月没消息了。”钱宁慧见长庚定定地盯着电脑屏幕,仿佛要从这几句话中看出什么深意来,不由有点紧张地分辩。
“明白了,”终于,长庚的视线离开了电脑屏幕,望着钱宁慧,“第三个问题。”
“说吧。”钱宁慧猜他又要追问孟家远的什么细节,可她真心没什么猛料可以提供了。
“吻你一下可以吗?”长庚说。
“什么?”钱宁慧呆住了,她没有听错吧?
“当然你也可以不回答,那样你就要答应我一个要求,”长庚仍旧一副执行程序的机器人口吻,“那个要求就是让我吻你一下。”
“为什么?”钱宁慧脱口问道。
长庚没有回答。他不会告诉钱宁慧,他想要验证某件事情,因为这件事实在太过匪夷所思,连他自己也不能确定。于是他只是重复着问:“可以吗?”
“可以……”钱宁慧红了脸,闭上眼睛。
最后一个“以”字还未出口,长庚的唇已经堵住了钱宁慧的声音。玉璧从他的衬衫领子里滑了出来,却并未成为两个人贴近的阻碍。
这个人到底怎么了,喝醉了吗?他喝的明明是白菜豆腐汤啊……钱宁慧迷迷糊糊地想着,身不由己地被长庚紧紧搂在了怀中。
长庚的嘴唇并不像她以前设想的那样,带着薄荷咖啡的清凉和苦味。相反,它们是温热而柔软的,像连绵不绝冷热相宜的温水,让她如同一尊冰糖雕刻的人像,沉溺在自身融化带来的甜蜜之中。
他们从电脑桌前一路退后,顺理成章地跌坐在沙发里。就在她也伸手搂住他的脖颈,表示自己同样渴望他的接近时,长庚却猛地推开了钱宁慧。他低下头看了看胸前的玉璧,一把将它从脖子上摘下塞进衣袋,双手抱住了头。
“或许有一天,你会恨我。”钱宁慧听见长庚低低地说。
“我愿意等你的解释。”对待长庚,钱宁慧已经培养起了足够的耐心。她相信,长庚迟早会把一切都告诉她。
在钱宁慧的同意下,长庚又给她实施了几次催眠。这些催眠的主题,却与以前截然不同。
由于钱宁慧的内心对长庚已经不再设防,长庚可以轻易地跨过她当年拼命关闭的记忆之门,走进钱宁慧更遥远的过去。
“你现在就如同漂浮在时间河流中,逆流而上,越往上游时间越早,”看着安然平躺眼睫微颤的钱宁慧,长庚用他催眠师独有的语调慢慢诱导着,“告诉我,你现在看到了什么?”
“很多泡泡,在身边飞来飞去……”钱宁慧低而清晰地叙述着,“是妈妈,她在吹泡泡,我就去追那些泡泡……它们飞得好高,我追不上……”
“那就不要追了,我们继续往河的上游漂,”长庚打断了钱宁慧婴幼儿时代的回忆,将她的思绪继续推向记忆的最深处,“现在,你又看到了什么?”
“水,我被水淹没了……”钱宁慧的语调依然很平静,与她叙述的内容似乎并不协调,“周围都是水,很黑,什么也看不见……不,前面有了一点亮光,水流带着我朝那里去……啊,太亮了!我,我害怕……”
“别怕,这只是你出生时的记忆,”长庚听出钱宁慧的声音渐渐有些慌乱,连忙安慰她,“不要理会周围,我们继续沿河上溯,然后你会看见更多的东西……”
“我上溯不了,”钱宁慧沉默了一会,忽然说,“河干了。”
“河干了?”这个回答令长庚一愣,“不会的,你再往前找一找,每一条河流都有它的源头。”
钱宁慧的掩藏在眼皮下的眼球快速地转动起来,似乎她真的在寻找着什么。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长庚的呼吸有些急促,却始终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我找不到,”终于,钱宁慧颓丧地回答,“我不想找了,我好累。”
“再找找,你一定能找到的,”汗珠从长庚的鼻尖沁了出来,显示在这场催眠中他耗费的精神力并不比钱宁慧要少,“既然已经到达这里了,你一定要把河流的源头找到!”他取出那块溶洞内得到的平安扣,在钱宁慧眼前晃动,“看看这个,你就有力气了。”
钱宁慧依言睁开眼睛,定定地凝视了一阵平安扣上盘曲的花纹,然后继续闭上眼睛去探索记忆之河的源头,却依然一无所获。就这样反复了多次之后,钱宁慧终于按捺不住地哭了起来:“不行,我找不到,我不要再找了,让我回去,回去!”
“醒来吧。”每到钱宁慧力竭崩溃之时,长庚自己也坚持不住了。他颓然地坐在地上,伸手抱住作痛的头颅,汗水打湿了他后背的衬衫。
“对不起。”钱宁慧虽然不知道长庚究竟想让自己回忆起什么,但看到长庚精疲力竭的模样,还是对自己的无能感到内疚。
“别跟我道歉,那不是你的错。”长庚苦笑地看着她,忽然觉得像她这样懵懂下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然而总有人比他们更为急切。距离那个日子已经越来越近了,安赫尔教授几乎每天都要打电话催问进展,他的语气,也一天比一天烦躁。
“这次怎么样?”
“进行了催眠,但是没有更多的发现。”长庚疲惫地回答。
“又是这样!”电话那头的安赫尔教授不再掩饰自己的不满,“你不是说现在已经取得了她的完全信任,可以随意获取她潜意识中的任何秘密吗?虽然说基因记忆的获取比较困难,但她是圣城祭司家族的后裔,与普通人是不一样的!你研究了那么多年的玛雅遗本,怎么可能不知道如何激发她的记忆?”
“对不起,父亲。”面对安赫尔教授的责备,长庚只能如此回答。
“我不需要听‘对不起’,我需要的是成果,成果!”安赫尔教授截住长庚的话,“刚才蒙泰乔家族的人又来找我了,他们说如果耽搁了日子,他们就要把我以前做非法人体实验的事抖出去,让我再也做不成学术研究!该死的,这个家族从来就是一群恶棍!”
“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这个项目对我来说就像生命一样重要!”安赫尔打断了他,却陡然转换了口气,“加百列,你是我最重视的孩子。你拥有和大天使加百列一样的名字,就拥有掌握人类精神世界的力量,你一定可以做到你想做的一切!对此,你自己有怀疑吗?大声告诉我!”
“没有怀疑,父亲!”似乎已经习惯了安赫尔教授这样的鼓励,长庚下意识地大声回答,“我会证明自己配得上‘加百列’的名字!”
“既然这样,就继续好好干!”教授顿了顿,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现在是时候给她看那本书了。”
“可是那样的诱导,恐怕会引起庞杂的联想,反倒侵扰了记忆的准确性。”长庚担忧地回答。
“时间紧迫,只能用这个办法了。你照我说的做,明天我会问你效果。”教授用难得严厉的语气对长庚吩咐了一句,挂断了电话。
长庚垂下举着手机的右臂,深深吸了一口气。当初安赫尔教授接下蒙泰乔家族的死亡瓶委托冒着巨大风险,但是他既然愿意赌上一切,长庚自然不会劝阻。事实上,从小到大,安赫尔教授在长庚心目中就是神的地位,他从不会反驳他,从不会违背他,只要安赫尔教授让他做的事情,无论再艰苦长庚也会努力去做。
只是这一次,似乎有点不一样……长庚心里暗暗觉察到自己的懈怠,似乎宁可用拖延战术熬过那个期限。但出于多年来无条件服从的习惯,他还是接受了安赫尔教授的指示:“给她看那本书。”
那本书的扫描件,现在就存储在长庚的邮箱之中。
“西——洋——余——生——记。”钱宁慧对着电脑屏幕一个字一个字吃力地念出书名,不由大惊失色,“不会吧,让我看这本书?”
“这上面都是中国字。”长庚淡淡地回答。
“不要把我当文盲好不好,我小学毕业时就认识3000个汉字了!”钱宁慧琢磨着长庚脸上的表情,恨恨地捶了他一拳,“可是这书是繁体竖排无标点,还黑一块白一块的,叫人怎么看啊?”
“中国古代的书不都是这样的吗?”长庚耐心地解释,“至于书页残缺不全,是因为这本书原本就是兵火里抢救出来的古物,仔细看的话有些熏黑的地方还是能辨认出字迹来的。”
“我又不是考古学家,为什么要看这个?”钱宁慧噘着嘴抗议,“你真要逼我看,我保证只要半天我就变成躁狂症加斗鸡眼!”
“原来你们的学校教育中不包括看古书,”经过钱宁慧不屈不挠的斗争,长庚终于顿悟,“怪不得父亲不让我去学校,说那里只会浪费时间。”
“喂,不要给自己不完整的人生找借口了,安赫尔教授不管在西班牙还是中国,都可以被人控告虐待儿童!”钱宁慧虽然承认长庚在地下室中学来的东西比自己十几年在学校里学的多得多,但这并不能平复她对安赫尔教授的怨念和对长庚的心疼,“比如说,你看过漫画吗——《圣斗士星矢》《变形金刚》或者《喜羊羊与灰太狼》?”
“我们不说这个,”长庚避重就轻地绕开话题,“这样吧,我来给你讲读这本《西洋余生记》……”
“我觉得你现在应该读的是《安徒生童话》。”钱宁慧继续闹着玩,“没有童话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我知道我的人生不完整,但我没有时间完整,”长庚打断了钱宁慧,他严肃的表情让她一下子收敛了玩闹的心思,“这本书对你很重要,因为书中的主人公就是你的祖先。如果你想知道你的血管中为什么会流着玛雅人的血,就应该专心地听一听。”
“好吧,我听。”钱宁慧点了点头。虽然她知道这本书会揭示她所好奇的许多答案,但看见长庚又恢复成执行程序的机器人状态,她就有一种莫名的失落和挫败感。
钱宁慧转身走到沙发上坐下,带着些抵触的意味将长庚一个人留在电脑桌前。长庚也没有理会她,只是看着电脑屏幕上PDF格式的影印书页,径直介绍道:“这本《西洋余生记》从目前的情形判断,应该是一个孤本,所以被兵火焚毁残缺之处已经无从弥补。我只能给你读一读遗留下来的部分,其他的就要靠你自己去补充了。”
“我又不写小说,不会脑补!”钱宁慧气鼓鼓地搪塞了一句。
长庚仿佛没有听见钱宁慧说什么,轻轻握住鼠标开始把影印件中的文言文口译成现代中文,就是下面这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