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守灵(中)

祭奠仪式,不论在哪里,总会带给人一种神秘感。特别是夜晚。

今晚黎诺依的爷爷死后的第二天,也是黎家孙辈守夜的日子。

守夜也称为守灵。

古人认为,人死后三天内要回家探望,因此子女守候在灵堂内,等他的灵魂归来。每夜都有亲友伴守,直到遗体大殓入棺为止。演变到现在,守灵便是亲人们聚在一起,悼念死者,抒发缅怀之情。

人死后,遗体要在家中稍事停留,谓“停灵。”

入夜,则由家属守护在旁,以尽孝道。《初刻拍案惊奇》卷十三有提及:“儿媳两个也不守灵。”

沈从文《边城》二十:“剩下几个人还得照规矩在棺木前守灵过夜。”

文中都有对守灵的描述。

守灵基本上以三天为限,有在住宅内的灵棚、灵堂内守灵的,也有在殡仪馆内租礼厅守夜的。

再郊县现在还有“搁三朝”之举。《礼记·问丧》中有:“三日而后殓者,以俟其生也。三日而不生,亦不生矣。孝之心亦益已衰亦。家世之际,衣服之具亦已成矣。亲戚之远者亦可至矣。是故圣人为之决断,以三日为之礼制也。”

所以守灵三夜,并不完全出於迷信,而是三天的时间,准备工作都全了,远方的亲戚、朋友也能敢到,足以尽人情。

至於篱落村的守夜方式,和东南部地区更为接近。为死者守灵的天数,请阴阳来测算黄道吉日为准,封住死者亲人家的门窗,也是普遍的风俗。

可今天我一踏入黎老爷子的宅院,就看到了许多不解的东西。

桃屋门前的院落里堆满了花圈和纸扎人。那些纸扎人做得很精致,如果不是呆板的面容以及毫无质感、画上去的红绿衣裤,几乎都能以假乱真了。

我的视线在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祭祀品上停留了一会儿,这才发现黎诺依也在打量著纸扎人。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似乎在害怕眼前的玩意儿。

“你怎麼了?”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心一片冰凉。

“这些纸扎人,我似乎在哪看到过。”

她喃喃的像在自言自语。

“你们家乡的东西,小时候常常看吧。”

我有些不以为然,“把纸扎人弄得那麼真实,确实会让小孩子的童年蒙上阴影。”

黎诺依摇摇头,没有将话题继续下去。

桃屋的门大开著,和昨晚一样,黎老爷子的棺材摆在中央的位置。

屋里身处放著一个八仙桌,桌子上有鸡鸭以及一些水果当作贡品,香蜡插在八仙桌最中央的香炉里,红色的蜡烛没有意思喜庆的感觉,摇曳著的橘红色烛光彷佛随时都会熄灭似的,散发出不详的诡异光芒。

桃屋的大门上,居然还贴著两幅门神,可是画上的门神我一个都不认识。

所位门神,应该是道教和民间共同信仰能够守卫门户的神灵。旧时人们都将其神像贴於门上,用以驱邪避鬼,卫家宅,保平安,助功利,降吉祥等,是民间最受人们欢迎的保护神之一。

一般而言,有人死亡后,为了避免灵魂不能回来,应该是要将门神暂时请下来的。可为什麼黎家特意将本没有贴门神的桃屋门上又贴了两张门神呢?他们难道是存心要让黎老爷子的魂魄徘徊在门外?黎诺依猜到了我的疑惑,“很奇怪吧,我也一直觉得奇怪。可篱落村一直以来的风俗就是这样,逢年过节从来不会贴门神。我们这里的门神,只有在人死后开始守夜时才张贴,尸体下葬后立刻扯下来。”

“古怪的风俗。”

我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研究民俗也有不短的时日了,如此自相矛盾的风俗还是第一次遇到。

“古怪的地方还有更多咧,慢慢你就习惯了。”

黎诺依冲我眨眨眼,“走吧,去给我爷爷烧点纸钱。”

太阳在一次落到了山的后面,天色黯淡了下来。

黎家的人基本上都回来了,黎诺伊的伯父伯母们看我的眼神躲躲闪闪的,害怕激怒到我,他们在怕我身上的枪。或许这些遗老遗少的脑袋里,已经将我刻画成了一个容易发怒、而且极具威胁力的神经病。

神经病杀人是不需要负法律责任的,没有人想莫名奇妙的变成亡魂,所以大部分黎家上一辈黎我远远的,不敢再用言语刺激黎诺依。

我倒是很乐於看到现在的状况。

晚饭是院子里请来的厨师做的大锅饭,一共摆了六桌,所有黎家人和请来帮忙的村人都埋头吃了起来。原本闹哄哄的院子在吃饭时竟然诡异的安静了下来,他们的安静肯定不是因为我的原因。

随著夜幕的深邃,吃饭的人更加地寂静了。许多人不时地抬头瞧瞧天色,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我一边吃一边打量著周围人的匆忙神色,他们似乎都在忌讳夜晚的来临。

终於,最后一个人放下了碗筷。

阴阳看了看表,“今天是黎老爷子过世的第二天,守夜的是孙辈。你们都很年轻,恐怕就算是本村人,也有许多不太暸解篱落村的注意事项。我简单的说一遍,全都听出楚,免得灾难临头。”

天快要黑尽了,阴阳显然也很想尽快离开。他表情十分严肃,可篱家的第二代就是岁数在二十到三十左右的年轻人,根本就不太买他的帐,一个个都懒散的模样,并没有认真听。

阴阳加快了语速:“等我走后,老大将桃屋的大门关紧,直到明早七点太阳完全出来后才准打开。你们在桃屋里干麻都不重要,但千万要注意,八仙桌下有盏油灯,那是引魂灯,千万不能弄熄。”

其中一个打扮得和别人很不同的女孩举手问:“晚上出去尿尿也不行?”阴阳脸上一抽,“不行。内间有马桶,尿在里边就行。总之千万不能开门,同时,千万不能让引魂灯灭掉。”

“干嘛要那麼麻烦?”搂著非主流女孩腰部的男孩不屑的问。

“这是篱落村建村以来的传统,据说没有照做,死著的灵魂就回不来。徘徊在外的滚魂会给至亲带来灾难。”

阴阳觉得和这些人说话很累,甩出这番话后,就急急忙忙离开了。

黎嘉荐阴阳走掉后,嘴角露出意思玩味的笑容,他的视线刻意避开我,冲身后的兄弟姐妹们喊道:“都进去吧,嘿嘿,轮到我们给死老头守夜了。”

等所有人进了门后,他将桃屋关好,将门锁住。

在门合拢的前一秒,一股阴风从院落外刮了过来,吹得花圈和纸扎人一阵“哗哗”作响。天总算是完全黑暗了,院子里高瓦数的白炽灯在风中摇晃得厉害。光芒随著灯摇动,彷佛整个世界都不真实起来。

我和黎诺依在桃屋的右侧,棺材的旁边找到了两张凳子,默默的坐下。黎诺依看著爷爷的尸体出神,而我则是不断地回忆著阴阳所说的守灵禁忌。这些禁忌很有趣,在十分大众的习俗中又带著一些特有的地方民俗,自相矛盾而又相辅相成,确实值得研究。

屋里的人在起初的沉默后,开始呱噪起来。

有一个人冲我喊道:“喂,你,那个小白脸。不自我介绍一下吗?”我没理他,看向黎诺依。他因为对面的吼声而回过神来,在我耳旁一个一个的解释起黎家的成员以及屋里的人来。

“爷爷一共有五个孩子,四男一女。大伯父、二伯父、三伯父和小姑姑你都见过了,我爸是老四。”

“黎家伯父伯母中,大伯父的儿子叫做黎嘉,就是恨我入骨的那个。二伯父的女儿叫黎莉,就是打扮得很奇怪的那个。三伯父的儿子叫黎元,他就是要你自我介绍的人。”

他又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对双胞胎,“他们叫黎双和黎贺,是小姑姑和前夫的孩子。剩下的我都不认识应该是他们带来的男伴或女伴。”

屋子里共同守夜的有十人,直系亲戚六个,剩下的五个全是外来人口。黎诺依身旁有我,黎嘉身边做著一个长发、长相甜美的女孩。

黎莉正和他同样打扮怪异的男友抱在一起,旁若无人的热吻。黎元看著我,眼神中散发的光有些令人讨厌,这家伙见我久久的忽略他,明显生气了。

双胞胎黎双和黎贺紧紧的坐在一起,他们默默无语,似乎对一切都不感兴趣。两人的手背上有著许多青紫色的瘀痕,像是被谁掐出来的。暴发户又是单亲家庭,这种身分的孩子多多少少都有些怪癖,难道他们的性取向不正常,还乱伦?我看著他俩身上的伤痕,充满恶意的猜测著。

“喂,我老公在问你话呢,小白脸!”看到自己男友生气,黎元的女友,一个长得漂亮但明显势利眼的女孩连忙邀功似的冲我喊道。

我慢条斯理地抬头,“哦,我最近太阳晒得有多点,脸应该不白吧。”

“长的就是一副小白脸样。黎诺依一个月给多少钱养你?”黎元的女友趾高气扬地问。

我挠了挠头,“你的行情多少?”她正想回答,后脑勺被黎元拍了一巴掌,“白痴,他在玩你呢。”

这小子,看不出来还有点小聪明。

黎元斜著眼睛,看我的眼神还是阴森,“我不管你吃软饭也好,想骗钱也罢,不要以为攀上了黎诺依这棵大树,就能跳进公司里掌握实权。公司是我们黎家的,哼哼,说不定死老头的葬礼一结束,这个死女人也会被丢出公司。”

听了这番话,我气得几乎肺都要爆了。这到底是个什麼家族,俗话说家家的锅底都是黑的,繁盛的家族没有一个乾净,可是能不乾净成如此地步,还真是骇人听闻。我阴沉著脸,强忍怒气,心里暗自思忖著怎麼把黎元弄能成半身不遂。

黎元见我不说话,以为我怕了,得意的抱著自己的女朋友卿卿我我起来。

黎嘉知道我身上有枪,在黎元惹我的时候一脸幸灾乐祸。可等了又等候,我居然没有暴走,不禁失望的站了起来。

他走到老爷子的棺材前看了看,然后冲著自己的几个兄弟提议:“来,围一桌麻将。总之今天通宵,我们也难得聚一次,就当切磋了。”

除了双胞胎和我俩,其他的人欣然附和,找来麻将,又将八仙桌上的供品拿下来随意的放在地上,四个人上阵,三个人在一旁围观。

自己兄弟姐妹对爷爷的不敬激怒了黎诺依,“你们在干嘛,供品都随意丢,就不怕报应?”“报应是什麼?堂妹,我看要有报应,也是你最应该被报。”

黎莉恨恨的看了黎诺依一眼,“我们家做牛做马的,你倒是好,什麼不干就霸占著公司大部分股份。你著个死女人,一定会有报应的!”“你!”黎诺依被气得呼吸急促,什麼话也说不出来。

“别理他们,这些人的人生观早就扭曲了。”

我轻拍她的背脊,安慰道。

“我早就知道他们的德性烂,可没想到会那麼过分!”她牙齿咬得很紧,显然是愤怒到了极点。

供品被扔在桃屋的里侧,而引魂灯孤零零的在八仙桌下燃烧著,被桌上聚精会神砌麻将的八只脚轮流折腾。每一只脚晃动,带来的阵风就能将引魂灯细细的火苗骚扰到玩命摇晃。

我暗暗摇头,看著不远处依然安青争坐著的黎双和黎贺两兄弟,轻声问:“你小姑姑的两个孩子似乎有些内向。”

“可能是自小就没有父亲的缘故吧。小姑姑的前夫也是狐家人,可十年前就不知所踪了。在现在的继父没出现前,他俩还是挺活跃的。可自从六年多前,吴盛泽当了上门女婿,黎贺和黎双就沉默寡言起来。”

黎诺依对吴盛泽总有一种天然的厌恶感,“出於女性的第六感,我总觉得他有问题。可从他俩嘴里,又什麼都问不出来。”

说完,黎诺依总算忍不住了,她走到八仙桌前,在那群打麻将的人脚下将岌岌可危的引魂灯拿了出来,放到离人较远的棺材下。

麻将桌上的黎嘉一边打牌,一边有意无意的将话题朝我和黎诺依身上扯,想方设法的引出矛盾,让自己的兄弟姐妹打头阵找我俩麻烦。可这个房间里谁都不笨,黎元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似乎在静待葬礼结束后,将黎诺依从公司最高宝座上扯下来。

而黎莉主动将话题岔开了,大咧咧的问道:“狐家人最近不太平的很,一个家族六十多个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似乎也没剩多少了。我昨天才回来,有谁知道是怎麼回事吗?”“管他那麼多干嘛,他们死光光了才好。土地全腾出来,最后还不是落到了我们黎家手里。”

黎元笑得十分猥亵,整个像是电影里最下流的反面角色。

“事情那麼简单,你没见到黎家上头那群老头老妈子,一个个愁眉苦脸、大祸临头的模样。可能有些事情瞒著我们呢!”黎嘉摸上一张牌,用大拇指一划,然后丢到了桌子上。

“我回来的比较早,大概知道些情况。似乎狐家的灾难是从十天多前开始的。那时一百多岁的狐老头子刚死翘翘了,轮到曾孙辈守最后一天灵。”

“那天过后,他的尸体就会拿去烧掉,可第二天一早,阴阳和狐家人到了地方却看到灵堂大门大开著,除了狐湖失踪外,其余守夜的人都惨死在了屋子里,死亡的模样惨不忍赌。每具尸体上都有被某种动物啃食过的痕迹。”

黎嘉舔了舔嘴唇,做出讲鬼故事的表情,“而狐老头子原本躺在棺材里,早就应该开始腐烂的尸体,居然也不见了。”

“从那天开始,狐家人就从儿子辈一个一个离奇死掉,其后是孙子辈,曾孙辈。最后就连有狐家血缘关系的外姓人也开始死亡,或神秘消失。”

他说到这里,转过头来看了黎诺依一眼,“估计某些人也快了!”我和黎诺依同时皱了下眉头。

刚才黎家的话我全都听在了耳朵里,狐家身上,果然是受到了诅咒。如果他的话是真的,作为母亲为狐家第二代的黎诺依,确实有可能被牵连到。难道这段时间她身上频繁出现的,所谓神秘诅咒就是狐家那边传递过来的?从时间上算,很有可能。

显然黎诺依也想到了,她紧张的朝我身上靠了靠,柔软的身体微微发抖。

“明天一大早,我们就去狐家大院查查看。”

我安慰道:“说起来,今天狐湖的尸体被发现时,狐家的宅子里还有人走出来,应该没有像传言里的那样,全都死光了才对。”

“不,今天走出来的狐家人我没有一个认识的。”

黎诺依脸色很难看,她摇头判断著,“根据黎嘉所说的资讯,狐家人的死或者消失,似乎是呈现由上而下的金字塔型顺序。先是血源最接近狐老爷子的第一代,然后是二代以及三代。”

“直系死完后,诅咒又开始祸害起血源较淡薄的旁系,这究竟是什麼诅咒?难道还能产生智能?如果没有智慧的话,它又是怎麼选择下一个受害者的呢?”我不置可否,“还没确定到底是不是诅咒,万一是意外或者巧合呢?”“巧合?那我身上出现的状况究竟又怎麼解释?被一次又一次拉入奇怪的空间里,对我而言,实在太难以置信了。”

黎诺依有些颓然。

黎嘉的话彷佛石头般沉甸甸的压在了她心口,一直压抑下去的恐惧不可收拾的爆发出来。

她脑袋里一直都盘旋著一个念头,自己,会是下一个死掉的人吗?在被拉入那古怪的空间里,她根本没有信心还能逃出来!我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顶,“没关系,别怕,有我在。”

黎诺依浑身一颤,她感受头部上,我手心里传来的温度,悬吊吊的心立刻就安稳了下来。

引魂灯在灯油里缓慢燃烧著橘红色的火焰在棺材下显得十分诡异。灵堂因为那群打麻将的人而喧嚣不堪。时间在缓慢的流动,很快,十一点到了,那盏油灯里的灯油逐渐烧尽,我拿了油桶加了一些在里边。

可接下来的一幕却险些将我吓得坐倒在地上。只见引魂灯的光亮猛地变成了绿色,冰冷的绿色。那股寒冷的光焰彷佛直接射入了内心深处,冻结了心脏。

用力的眨了眨眼睛,却又像错觉似的,恢复了温婉的橘红色。

错觉吗?我挠了挠头,谁有没有告诉,我不想再增添黎诺依的恐惧。

希望,真的是错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