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序幕
前文曾提及过,这个宅群应该是最近十年才修建起来的。真的走起来后才发现,里边庞大的要命,估计修建时耗资不菲。一路上看不到任何人,如同进门时那样,通往北方也只有一条双行道,笔直,路旁栽满了柳树,只是两旁的路灯都没亮免得到处都很昏暗。
四周一片寂静,唯一能指明方向的东西,除了头顶的月亮,就只剩下遥远的东南西北四方建筑物了。而北面建筑在现在的夜晚,显得特别亮。
“我们要到爷爷住的老宅,那裏一般除了佣人,就剩他了。说起来,整个本家,屋子没有翻修的地方,也只有爷爷住的宅院了。”
黎诺依心不在焉地介绍著。
“毕竟是远离城镇的乡下地方,就算有钱,电压以及电源输送问题也不是太容易解决,所以本家的路灯基本上是不开的。家里年轻一辈早就到外边逍遥了,没大事都不爱回来。”
我边走边问:“你也有好几年没回来过了吧?”“五年多吧。说实话,要不是爷爷病危,我根本不愿意回来。”
黎诺依语气低沉,“黎家,现在只有爷爷还会关心我,所以不论真假,我都要来看看。”
这就是我所认识的黎诺依,总觉得她身上有许多东西和我相同。
从小我没母亲,而她失去了父母;都有一个遥远的不愿意回去的本家;都有不愿意回忆的过往。
不一样的是,我讨厌的只是本家的规则以及那个死气沉沉的地方,但不论是爷爷还是父亲,以及那些伯父伯母们都对我还是热情的。
可黎诺依的亲人,在某种意义上,已经只剩下了生命垂危的爷爷。不!其实我早就猜测到了,或许在她心中,爷爷的病危实际上是本家亲戚设下的一个陷阱,又一个让她不得不回来,然后挖空心思从她手中夺走公司的陷阱。
所以她才会一路上显得心事重重。一旦亲戚想要伤害你的时候,会比陌生人更可怕,他们了解你的一切,懂得怎麼去攻击你的弱点,懂得怎样任你放弃。
我默默不语,只是将她抓住我的手紧了紧。自己毕竟是个外人,在这种家族争斗中没有丝毫的立场。不过真有人没长脑子伤害到了她,我也不介意敎敎那些人,什麼叫比死还可怕。
终於,黎诺依爷爷的宅院近在咫尺。大门大开著,隐隐约约从中飘出了许多人的私语声。这果然是个老宅院,墙上爬满了青苔以及破败的古旧砖瓦,而屋顶长著厚厚的杂草,无须辨别,就能看出悠长的历史味道。
黎诺依停下了脚步,她深吸一口气,这才再次向前迈出步履,在脸上露出笑容,边走边喊道:“爷爷,我回来了!”房里的私语猛地停置了,屋内一片死寂。黎诺依在次停下脚步,我站在她身旁,不知道该朝里走还是该朝外溜。不久后,院里正对面的房间中走出了一大群穿著华丽、珠光宝气的中年男女,应该都是她的远近亲戚。
“唉哟,小诺依回来了。”
左手边一个至少有五十多岁,脸上爬满沟渠,肥胖无比的女人一边笑得很假,一边装著亲热地挪动身体想要扑过来。
黎诺依也笑著,不动声色地移形换影,躲开了那个恶心的怀抱,“二姑姑,您还是一样的心宽体胖啊。二伯父还好吗?”“那死鬼好得很,现在都不知道在跟哪只狐狸精鬼混呢。”
她身后的一个中年男人推开她,也走了过来,“诺依,回来得正好。老头子一直没有咽气,就像等到你回来,看他最后一眼。”
“三伯父,您好。”
黎诺依礼貌的弯了弯腰。
“小诺依,怎麼不喊我?难道是外面花天酒地多了,我们这些小人物都不认识了?”有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冒了出来,又是个打扮得希奇古怪、花里胡哨的老女人。她看著黎诺依的脸,眼神里的色彩千滋百味。
“哪会呢,就算小姑姑化成了灰,我都认识呢。”
黎诺依笑意丝毫不减。
“你,你这小丫头,还真是会说话!”她的小姑姑气得差些哽气,愤恨地看了黎诺依一眼,转身走掉了。
“好了好了,大家都让开点,不要把路给堵住。老头子就剩一口气吊著,医生都说他能活到现在是个奇迹,还是先让诺依去看他最后一面吧。”
中间的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开口了,他笑眯眯的看著黎诺依,冲她微微点头。
黎诺依回了个礼,轻轻拉了拉我的袖子,示意我跟她朝屋里走。
“那个人是谁?”我暗自打量著中间那男人,总觉得他在那群遗老遗少中有很大的威望,而且貌似对黎诺依也不错。
“他不是本家的人,是入赘的,小姑姑的老公,好像叫做吴盛泽。别看他进了这个家才六年,可是人颇有些手段,弄得一家上下服服贴贴的,许多人都听他的话。”
“现在篱落村有至少三分之一的田地,有以租赁的方式被她弄到了手心里。这个人表面对所有人都好,为人圆滑,而且很仗义,可我,就是不喜欢他。”
黎诺依小声解释著。
我“嗯”了一声,又看了那叫做吴盛泽的男人几眼。那中年男子见我在哪量他,咧开嘴,露出了憨厚的笑容,怎麼看都不像是个有心计的人。不过黎诺依的话也有道理,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我还是将他列为了重点观察对象。
心里隐隐有种预感,似乎这一次的探亲之旅,并没有那麼顺利。或许黎诺依爷爷的病危,会带来新一轮的权力交替漩涡,而那正是除了黎诺依外,所有人都喜闻乐见的。
我和黎诺依走进古旧的桃屋,向右转,来到了卧室中。这个不大的地方带著十多个年轻人,有八个人围了两桌牌正打得欢畅,见我俩进来,招呼也懒得打。
“这些人都是我的兄弟姐妹,我不想介绍,也没介绍的必要。”
黎诺依低声说。
只见房间一角的床上,躺著一个老人,已经发黑的棉被盖著他扣楼的身躯,他沟渠遍布的脸上偶尔流露出意思痛苦的表情。他睁大著污浊的双眼,那对眼珠子直愣愣的望著天花板,一眨不眨。
不知为何,我居然能从老人的眼中读出一种极端的心绪,恐惧?对,一定是恐惧!他,在生命即将结束的时段里,究竟在恐惧些什麼?我无法得知。
黎诺依看著那个老人,眼泪立刻就流了下来,“爷爷,我回来了。”
她扑了过去,抽泣著,抱著老人乾枯的胳膊。
那个老人身旁有几个护士在照顾著,其中一人说:“我们刚给老爷子打了两剂强心针,他已经撑不住了。有话快点说。”
我皱了下眉头,这护士是怎麼说话的?或许是听到了黎诺依的呼唤,他的爷爷终於有了点反应。老爷子巍巍颤颤地抓住了她的手,缓慢的转过头来,似乎想用混浊的眼珠看清楚自己孙女的模样。
“你,回、回来就好。”
老爷子的语气模糊不清,似乎每说一字都在消耗生命能量。
“爷爷,对不起,早知道我就早点回来陪您。”
黎诺依一边掉眼泪,一边抚摸著老爷子乾瘪的手臂,“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傻,孩子,我,知道,自己的,情况。”
老爷子吃力的转动眼珠,看向一旁的我:“他,就,就是?”我看了黎诺依一眼,然后十分配合的抓住了老爷子的右手,诚挚的道:“我就是您的孙女婿,爷爷。”
听到我说的话,老爷子的身体里猛然间产生了一股莫大的力气,他彷佛在燃烧剩余的生命力,他用尽力气抓住的胳膊,“我,这辈子,最放心不下,我的孙女。你,要,保护,好,她。”
“我会的。”
我被他的巨力捏得冷汗都要冒了下来。
“保护她,黎家,只有她有,一线,希望。”
老爷子意识模糊起来,就连说话也前言不搭后语。
他颓然的放开手,苍白的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看著我。呼吸逐渐低沉压抑,最后彻底地停止了。
黎诺依感觉到老爷子的手无力地垂落,撕心裂肺地喊道:“护士,急救,快救救我爷爷。”
床边的护士连忙过来查探情况,急救了一阵子后,最后摇了摇头,“节哀顺变吧,黎老爷子已经走了。”
“怎麼会!怎麼会!”黎诺依呆呆的坐在床边,悲伤到了极点,就连哭也失去了力气。
听到了死讯,黎家人全都涌进了卧室哩,只有几个女人假惺惺地哭了几声,眼泪也没有掉落一滴。男人们哄笑著开始准备起葬礼的东西,一件一件的物品从老宅外被抬了进来,摆放到了桃屋中。
没有人注意道,就算是死,黎老爷子的右手依然死死的紧抓著我。我费力的将手抽了出来,思维非常的乱。
他在临死前说,只有黎诺依才有一线希望!这究竟是什麼意思?古语常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也有传说,将死的人,在死前的一刹那,会看透许多生前看不清的东西。
难道黎老爷子预见到,黎家,会有某种颠覆性的劫难吗?最近几天,黎诺依频繁被拉入恐怖的空间里,她隐约觉得自己被诅咒了。而诅咒的来源,就是她的老家篱落村。遗言,难道和那个所谓的诅咒有所关联?由於线索太少,我实在里不出头绪。
黎诺依伤心的依然呆坐著,没哭,面无表情。我轻轻搂住她,扶著她来到院子里。屋外的冷风一吹,她清醒了,她抱著我,将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哭了。
不知何时,从屋里传来哀乐声。有人从我俩旁来来往往,忙碌著。
“哭出来,好受了点吧?”我尽量让自己的嗓音低了八度,亲人的离世确实很痛苦,但终究还是需要面对的。黎诺依聪明理智,自然清楚现在最应该做的是什麼。
她悲伤了一阵子,最终擦乾了眼泪,扬起哭得红肿的双眼看我,“进去吧,有得忙了。”
这句话充满了深意和无奈。
我微微一点头。和她再次回到了桃屋。
屋里已经来了一大堆的村民,他们将黎家老爷子的尸身换上寿衣,将一口不知道有多久历史,看起来十分古旧的棺材抬到了屋子正中央。
浑身穿著白色寿衣的黎老爷子脸上盖著一块白色麻布,被抬进了棺材中,棺盖放在不远处。过了不久,从院子外走进了一个中年人,他带著黎家的遗老遗少在院里到处走,掐著手指不知道在算什麼。
“他是黎落村唯一的阴阳,村子所有的嫁娶丧葬都要请他。”
黎诺依见我在打量那男人,立刻解释道。
所谓的阴阳,是西部农村非常普遍的一种特殊职业称呼。
干这行的人要对易经八卦十分熟悉,迷信地区的人认为日期很重要,对的日子不论是嫁娶或者埋葬都会给后人带来吉利,但在错误的时候结婚又或举行葬礼,都是忌讳的,这会引来家庭不合以及灾难,所以就需要阴阳了。
阴阳会告诉你,你应该在哪个月的哪天结婚,也会告诉你,死人应该在家里摆几天,应该在哪天烧才会福泽后代。
篱落村的阴阳和外界的不同,我好奇的看著他到处走,似乎在勘探著什麼。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歇下来,阴阳大手一挥,吊著嗓音喊道:“上白表。”
刚叫完,就有黎家人双手捧上了厚厚一叠的白色草纸。阴阳用剪刀将那堆白纸裁制成长条形,然后分给众人,“老爷子的亲戚全都拿一点回去,将所有门窗封住,免得黎老爷子回魂的时候闯进来。这个宅子,除了寝室,也全都封掉。”
黎家请来帮忙的村人立刻拿起白纸用浆糊贴在窗户和门上,远远看去,彷佛是准备折迁一般,到处都打了白色的叉。
这种风俗在我国西部也很普遍,倒是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只是桃屋里那口棺材让我有些感觉意外。一般老人去世,都会用新棺材,睡老棺材还是第一次见到。
看出我的疑惑,黎诺伊又解释道:“那口棺材在黎家一直遗留到现在,已经说不清有多少年。家里有长辈去世后,都是放在那棺材里边,这算是黎家的独特风俗习惯吧。”
她的眼神接触到棺材里爷爷的尸体,不由得又想哭。
我轻轻一拍她的背脊,安慰道:“节哀吧,人死不能复生。”
“嗯。”
她的头在我的胸口一靠就离开了,“谢谢。”
“份内的事情,你我啥关系,不需要说谢。”
我耸了耸肩膀。
“那,要不要今晚把未婚夫的位置坐实呢?”她用红肿的眼睛做出了千娇百媚的眼神。
我被哽住了,慌乱的推卸著:“啊,这个,哈哈,不太好吧,毕竟你爷爷才刚去。”
黎诺依“噗嗤”一声笑出来,很有梨花带雨的韵味,“傻瓜,骗你的,现在我哪有那种心情。走吧,去给爷爷烧点纸钱。说实话,他生前没过什麼好日子,就算有钱了,依然早晚种地,过著从前的辛苦生活。”
正说著,就有个大婶走了过来,她手里拿著两条白色麻布:“哎哟,黎侄女,这位是你未婚夫吧?来来,把孝布给戴上。”
说起来自从我进黎家后,似乎所有人都在刻意忽略我的存在,没人招呼我,没人提及我,彷佛黎诺依身旁的我只是一团空气罢了。这时候被人注意到,还真有些不习惯。
“谢谢。”
黎诺依冲我眨眨眼,她从那大婶手里接过白布,温婉的替我系在额头上,细心的整理了一番,又退后几步看了看,然后满意的笑起来,那副模样完全像个替准备出门工作的老公系上领带的幸福主妇。
周围有许多的视线在暗暗观察著我俩的一举一动。我不动声色的露出笑意,看著她系上自己的孝布后,意味深长的回看我,所有的意思,都在一笑一回中尽在不言中。
我心里却是在苦笑,什麼时候,自己和她的默契已经达到了如此程度,几乎不用说话便能清楚对方的意思了?本不想将她拖入自己的危险生活的,没想到才一回头的工夫,才发现她早已经泥足身陷了。
我俩走到棺材前,在一口刚拿来摆在桃屋外的铁锅里烧然了纸钱。渐渐被火焰吞噬的纸钱在热空气的作用下,灰烬纷飞,升空,向著黑夜深处飞去。
“总觉得我俩和现在的气氛格格不入。”
我压低声音。
“不单纯被冷落的问题。死的是你的爷爷,可所有亲戚都像把你当作了外人看,葬礼上的一切,没有任何人给你打过招呼,也没人过来告诉我们流程。”
对此,我确实颇有微词。
“习惯了就好。这些都是我的好亲戚们的惺惺作态。”
黎诺依冷笑著,“爷爷名下有大量篱落村的田地,都是我爸替他购置的。根据以前的协议,爷爷死后,他的土地就应该归我所有,不过恐怕大多数亲戚都不会提那份协议,更不愿意看到我得到那份土地。”
“现在我的股权占了公司的百分之五十一,有了爷爷的土地后,股份将暴涨到六十三,地位会更稳固。”
她面无表情,语气越发地冷了,“对亲戚而言,这可不是喜闻乐见的事情,恐怕不需要等到爷爷尸骨寒掉,他们就要发难了。”
所谓亲戚,大概也就是这麼回事,雪中送炭的少,锦上添花的多。
富贵家族的亲戚,特别是在家族企业里,争权夺势不亚於一场宫廷战争,勾心斗角是常有的事情。可是要做到黎诺依这些亲戚一样,连表面功夫都懒得掩饰,赤裸裸的将自己的目的表现於脸上的,还真是令我无法适从。
我挠了挠脑袋,正想发表点感慨,不远处的阴阳再次吊著嗓子,用彷如太监一般的尖锐声音喊了起来:“黎家人往我这边集合,现在来选尾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