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斯金纳之箱
1993年。哈佛大学,威廉詹姆斯楼。十五楼。
某间办公室的门忽然打开,一个亚洲男子先走出来,身后跟着另一个高高瘦瘦的美国人。
“好吧,周教授,既然你坚持的话。”美国人随手关好门,耸耸肩膀,“不过,你也许会发现,那些箱子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神秘。”
“给你添麻烦了,库伯教授。”周教授的表情诚恳,“非常感谢。”
库伯教授露出一丝苦笑:“没关系。说老实话,我已经习惯了——每个到访的外国学者都想看看那些玩意儿。”
两个人一前一后,边聊边沿着走廊一路向前。刚走到电梯门口,从对面的一间研究室里走出一个抱着文件夹的女人。随着脚步的迈动,在她两脚之间,突然钻出一只黑色的小狗,径直冲到库伯教授面前,仰头大叫。
库伯教授被吓了一跳,跳着脚躲开。
女人急忙俯身抱起小黑狗,连声道歉:“上帝啊,非常抱歉,库伯教授——别这样,库里!”
小黑狗在女人怀里挣扎着,兀自冲库伯教授狂吠。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梅里斯。”库伯教授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如果你一定要把它留在这里,请你务必看好它。”
电梯升至十五层,随着“叮”的一声轻响,电梯门徐徐打开。
库伯教授几乎是逃进电梯里,连连按动关门键,直到电梯关闭,开始下行,他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一些。
周教授笑笑:“你不喜欢小狗,库伯教授?”
“何止是不喜欢!”库伯教授擦擦额角沁出的汗水,“我简直恨死这些长毛魔鬼了。”
“哦?抱歉。”
“没关系。”库伯教授耸耸肩膀,“9岁的时候,我被邻居家的狗咬伤过,在这里……”他指指自己小腿的位置,“所以,我一直躲着这些家伙。”
说到这里,库伯教授突然想到了什么,冲周教授挤挤眼睛:“按照他的理论,我刚才受到了负强化。”
“哈哈。”周教授也笑起来,“你也可以把这当作一次脱敏治疗。”
“上帝!”库伯教授做出一个夸张的痛苦表情,“别闹了,亲爱的周。”
又是“叮”的一声轻响,电梯停止运行,缓缓开门。
地下室到了。
沿着楼梯缓缓而下,周教授渐渐适应了地下室里的昏暗光线。一些摆放其中的物品在黑暗里慢慢地凸显出来。靠在墙边的是一些体积硕大的玻璃展示柜,某种白色的东西若隐若现,似乎还带着尖锐的棱角。周教授走近那些柜子,发现那是某种鸟类的骨骼标本,被固定成飞行的姿态。周教授默默地看着那布满小洞的头骨和凹陷的眼窝,心想,如果这样的鸟在空中飞翔,不知道该是一种怎样的景象。
“周,”库伯教授指指地下室中的某个地方,“在那里。”
周教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几个箱子靠在一起,静静地矗立在角落里。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之后,慢慢地走过去。
那些箱子看起来平淡无奇,似乎也不甚牢固,有随时可能解体的迹象。更让他惊讶的是,这些箱子竟然是毫不起眼的灰色。
周教授喃喃自语道:“不是斯金纳黑箱么?”
“哈哈,很多人都这么问。”库伯教授笑起来,“天知道,他们怎么认为斯金纳之箱是黑色的——也许这增加了神秘感。”
在昏暗的光线下,无法分辨这些箱子的材质。它们的表面并不平滑,附有绘图仪器的把手和转轴,以及各种小型控制杆。周教授围着这些箱子,俯身仔细观察着。他屏住呼吸,似乎担心附着于其上的灰尘被自己的气息吹散——在他看来,连这细微的尘埃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没关系的,周。”库伯教授看出他的顾虑,“你可以摸摸它们。”
周教授冲他感激地笑笑,然后重新面对那些箱子。他深吸一口气,试探着伸出手指,碰了碰其中一个箱子的箱体。之后,周教授似乎勇敢起来,轻轻地转动着指轴,压下控制杆。指尖传来的感觉有些涩滞,似乎在斯金纳离开的日子里,这些箱子并没有得到良好的维护与保养。
这让他感到难过,甚至有些愤愤不平。
周教授站直身体,慢慢地把手伸向箱子侧面的小门,同时,转身向库伯教授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库伯教授耸耸肩膀,做出一个请便的手势。
周教授拉开那扇小门,犹豫了一下,探头进去。
顿时,一股奇怪的混合味道扑面而来,似乎有鸟类的粪便、饲料以及正在衰败的羽毛。那味道如此真切,鼻腔中甚至有被细微的绒毛拂过的刺痒感觉。周教授的脖子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整个人也微微战栗起来。他看着那造型可爱的迷你小踏板、平淡无奇的铬制喂食盘,突然有一种既想逃离,又想深入进去一探究竟的奇怪感觉。
是的,斯金纳就是在这里证实了间歇强化的力量。虽然他的理论饱受诟病,但是他的确指明了哪些人类的行为可以被塑造、强化、消除。
在那一瞬间,周教授有一种正在参与历史的自豪感。他甚至渴望自己就是一只鸽子或者老鼠,心甘情愿地接受斯金纳的调教——奖励或者惩罚。
就在此时,地下室里的灯泡闪了几下,最后,熄灭了。
“上帝!”库伯教授叫起来,“周,需要我为你拿一个手电筒来么?”
突如其来的黑暗中,库伯教授完全看不清眼前的一切,而面前的中国男人对他的问话毫无回应。
“周?”耐心地等待了几秒钟之后,库伯教授终于忍不住了,“你还在么?”
地下室中的物品渐渐在黑暗中凸显出各自的轮廓,库伯教授看到了那个一直伫立在箱子旁边的黑影。
“不用了。谢谢你,库伯教授。”黑影的语气仿佛梦呓,“我想,这样就好。”
走出地下室,回到温暖的人世间。库伯教授似乎一时难以抵御强烈的日光,他掏出手帕擦擦眼睛,回头看看周教授。后者仿佛还有些魂不守舍,看着不远处的一片绿地,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库伯教授感到有些奇怪,凡是看过斯金纳之箱的人,兴奋者有之,失望者有之,释然者有之,不过,像周教授这样的神情,还是第一次看到。
“周,你还好吧?”
“哦,”周教授回过神来,“是的,我很好。”想了想,周教授又低声问道:“关于他女儿的事情,是真的吗?”
“不是,只是谣言而已——我在斯金纳教授的葬礼上还看到过他的女儿。”库伯教授转过身来,面对周教授,“周,在中国,也有很多人信奉斯金纳么?”
“是的。”周教授的语气坚决,“我就是其中一个。”
“这么说,你也认为人类是没有自由意志的么?”
周教授点点头:“所谓自由意志,也许是对外界某种暗示的反应。”
库伯教授默默地看了他几秒钟,突然说道:“周,请你给我一支烟好么?”
周教授有些惊讶,但还是从衣袋里拿出香烟,抽出一支递过去,并替他点燃。
“库伯教授,我不知道你吸烟。”
库伯教授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立刻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不,周,我从不吸烟。”库伯教授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声音还带着微微的气喘,“但我现在这么做了——难道这不是出于自由意志么?”
周教授笑起来,然而,那笑容渐渐被一丝哀伤代替。
“库伯教授,你了解中国么?”
“一点点。”库伯教授用两根手指捏着渐燃渐短的烟头,尽量让它离自己的身体更远些。
“在1966年至1976年这十年间,在中国大陆发生了一系列运动。”周教授专注地看着库伯教授,“当时,它被称为‘文化大革命’。”
“哦,这个我知道。”库伯教授的表情也变得凝重,“那是一场灾难,是么?”
“对。所以我们后来把它称之为‘十年浩劫’。”周教授移开目光,“在那十年,我受到了很大的伤害——身体和精神上。”
“哦,真抱歉,周。”库伯教授一脸歉意,“我不该提起这个。”
“没关系。”周教授笑笑,“那是一场全民性质的集体失常,每个人都无比狂热地投身进去。中国人被几千年的历史与文化塑造的行为,似乎在一夜之间统统被翻转过来——所以,我一直想知道原因。”
他回头看看身后的白色大楼,低声说道:“也许,斯金纳能回答这个问题。”
“可是,”库伯教授耸肩撇嘴,“他已经不在了。”
“但是他的理论还在。”周教授转身看着库伯教授,嘴角闪过一丝神秘莫测的微笑,“甚至,我们可以让他复活——在中国。”
1999年,春季。C市师范大学。
早课已经结束。随着下课铃声,大学生们从教室里鱼贯而出,奔赴下一个教室、图书馆或者回宿舍睡个回笼觉。周振邦教授兀自站在讲台上整理着教案。他的动作很慢,余光一直在盯着角落里的一个男生。那个男生则一直在左顾右盼,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
很快,教室里的人走得一干二净。男生有些紧张地小跑至讲台旁,伸手从书包里掏出几张纸递给周振邦。
周振邦接过来,粗略地翻看了一遍。
“这是他们这一周的表现?”
“是的。自从你表扬了杨立之后,他对这门课特别感兴趣,跑了几次图书馆,回来就跟我们聊社会暗示作用、旁观者作用什么的。”男生刻意压低声音,同时不停地四处张望,“余乐平恰好相反,他在您的课上再不敢看小说了,连带都不敢带。前几天,他还向舍友借了一百块钱,赔偿图书馆的书——您撕掉的那两本书,都挺贵的。”
“好,我知道了。”周振邦把那几页纸仔细地收好,“谢谢你。”
“周老师,您可一定要替我保密啊。”男生上身前倾,“要是他们知道我告密,肯定跟我翻脸。”
“这不是告密。”周振邦笑笑,“这是科学研究——心理学实验的一部分。”
男生点点头,似乎心中稍感安慰。他想了想,脸色微微泛红。
“周老师,我今年想入党,您也知道的……”男生有些难为情地笑,“我的期末考试成绩,请务必高一些。”
“我不是答应你了么?”周振邦拍拍他的肩膀,“你放心。不过,对这两位同学的观察,还要你多帮忙。”
“一定,一定。”男生连连点头。
周振邦刚走出教学楼,一个靠在路边停放的奥迪车旁的男子就快步迎上来,接过周振邦手里的提包。
“锦程?你怎么来了?”周振邦有些惊讶,“你不是在医院里照顾小顾吗?”
“老毛病了,没事。”杨锦程拉开车门,等周振邦坐进后座后,他关好车门,绕过车头,坐进驾驶座。
“直接回研究所吗?”杨锦程一边系安全带,一边问道。
“回所里。”周振邦半靠在后座上,“有点累了,先回去休息一下。”
汽车驶离师大校园,进入市区的一条公路。这个城市正呈现出从冬季逐步复苏的迹象,街头处处可见隐隐萌发的绿意。被黑白灰主宰了几个月的城市,也慢慢地变得丰富多彩。周振邦看着街边行走的各色人群,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周老师,下学期,师大的课您就别上了。”杨锦程在一个路口停下等红灯,“您那么忙,还得抽出时间去给本科生上课,未免太累了。”
“师大的心理学专业这几年发展得不好,人才流失严重。”周振邦微叹口气,“我毕竟是从师大出来的,老领导们出面请我,怎么好推托?慢慢帮助他们把教学团队建立起来再说吧。”
绿灯亮起。杨锦程发动了汽车。
“我实在是心疼您。”杨锦程从后视镜看看周振邦,“这两年您老得很快。”
“自然规律。”周振邦摸摸头发,笑起来,“逃是逃不掉的。”
“您可别!”杨锦程夸张地叫起来,“说句不好听的话——您得活到教化场计划完成的那一天。”
提到这个,周振邦变得严肃起来,他上身前倾,低声问道:“第二阶段第一期的跟踪报告整理完没有?”
“整理完了。”杨锦程干脆地回答,“您看什么时候合适,我去您办公室做汇报。”
“志愿者呢?”
“上半程志愿者的报酬已经发放完毕,保密协议也都签好了。下半程的志愿者正在招募中,还差几个。”
“抓紧时间。”杨锦程的工作效率让周振邦很满意。他又靠向后座,漫无目的地扫视着熙熙攘攘的街道。这一望,目光就聚焦在某个地方,无法移开了。
“锦程,停车!”
这个突如其来的指令让杨锦程有些猝不及防,他急忙减速,把车停在了路边。不等汽车停稳,周振邦就跳下车,直奔后方的一个街口而去。
街口有一老一少两个男人,正站在斑马线上等对面的绿灯亮起。老人坐在轮椅上,年轻人手扶轮椅的把手,另一只手插兜,一脸不耐烦。
周振邦小跑过去。此刻红灯开始闪烁,年轻男子推起轮椅欲走。周振邦几乎是扑上去,一把拽住轮椅,喊道:“老王大哥!”
这个举动让两个人都吓了一跳。老人瞪着周振邦,愣了半晌,忽然激动地叫起来。
“老周,你是老周!”
杨锦程锁好车,匆匆走过来。周振邦已经和老人抱在一起,亲热地拍打着。年轻人一脸无所谓地站在旁边,无聊地盯着红绿灯。
也许是老友叙旧。杨锦程礼貌地冲年轻人笑笑,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等着。看得出,周振邦和老人都很高兴,不住地询问对方的情况,介绍自己的生活。从他们的交谈中,杨锦程已经听出一些端倪:老人的生活条件一般,丧偶,唯一的儿子至今待业。周振邦此时的地位与身份让老人羡慕不已,不住地叫儿子过来“认识一下周叔叔”。年轻人大概也猜出这个“周叔叔”非等闲之辈,脸上顿时堆满了笑容。
远远地,杨锦程看见一个交警走过来。他转身看看自己停在路边的奥迪车,不得不上前提醒周振邦,这条路边是不能随便停车的。
周振邦还有些依依不舍,要了老人的电话号码后,才和王姓父子握手告别。
重新坐回车内,杨锦程好奇地看看一直在路边冲奥迪车挥手的老人,问道:“这位王先生是您什么人啊?”
周振邦也始终在挥手,直到他们消失在视线中,才坐正身体。
“老王大哥是我下放到劳改农场时的老朋友,当时他是自来水厂的工人,被打成了右派。”周振邦仿佛还沉浸在旧友重逢的喜悦和回忆往事的伤感中,“我那时身体不好,如果没有老王大哥的照顾,恐怕活不到今天。”
随后,两人就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周振邦一直望着窗外出神。杨锦程知道,在这个时候,最好的陪伴就是:不打扰。
汽车渐渐接近C市社会科学院心理研究所,周振邦也把思绪拉回现实。
“锦程,中午我休息一下,下午你向我汇报第一期的跟踪报告情况。”
“周老师,我看您今天就别工作了。”杨锦程把车驶入社科院的大院,“您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么?”
周振邦有些不解:“什么日子?”
“您的生日。”
周振邦的生日晚宴安排在省宾馆宴会厅。心理研究所的全体成员都出席。周振邦并不是很喜欢这样的庆祝方式,又不忍辜负员工们的一片好意。特别是杨锦程拿出托朋友买来的几瓶五粮液时,周振邦也觉得,不妨就让自己放松一下。
于是,大家都玩得很尽兴。几瓶五粮液也喝得干干净净。临近午夜的时候,曲终人散。大家纷纷告辞,送周振邦回去的任务自然落到杨锦程身上。
上了车,杨锦程看看微醺的周振邦,笑着问道:“周老师,怎么样?”
周振邦摆摆手:“没事。”
“那就好。”杨锦程转身发动汽车,“再带您去个喜欢的地方。”
周振邦一生有两大嗜好,一是五粮液,二是洗桑拿浴。所以,当汽车停在一家浴宫门口的时候,周振邦不由得笑骂道:“你这个臭小子,老师也是你的研究对象了?”
大概是因为周末的缘故,浴宫里的人很多。周振邦和杨锦程脱掉衣服后,杨锦程看看浴宫里攒动的人头,取了一条长浴巾围在腰间,把另一条递给了周振邦。周振邦看看浴巾,却没有接过来。
“来洗澡,围这玩意儿干吗?”
杨锦程的表情有些尴尬,想了想,把自己身上那条浴巾也扯掉了。
这样两个人,原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然而,当周振邦在莲蓬头下冲洗了几分钟之后,窃窃私语开始在四周渐渐响起。越来越多的人把目光投向他的下体。周振邦只当没看见一样,自顾自地享受着热水的冲刷。杨锦程起初还有些难堪,然而,当他看到老师泰然自若的模样,心中竟莫名地多了几分底气。于是,他抬起头,勇敢地向那些目光回望过去,直到那些眼睛纷纷避开。
老师曾经说过,那只是一个器官而已,如果不考虑生育,那么它和阑尾没什么区别。
想到这里,杨锦程不由得向周振邦望去。这个至今不曾婚娶的老头,此刻正仰面站在水柱中清洗着自己的身体。他并不强健,甚至可以形容为孱弱。飞溅的水珠在他的轮廓上形成一层薄薄的水雾,看上去竟有几分圣洁的味道。
不要小瞧这个失去了性器官的人。杨锦程默默地对自己说,他可能会构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类社会,并成为这个社会的领袖。
而杨锦程本人,这个领袖的助手,正在参与到这个伟大的构想之中。
他微微地战栗起来。
一个小时后,通体舒坦的两个人走进一个包间。茶几上已经摆好了几样小菜。杨锦程变戏法似的拿出一瓶五粮液,冲周振邦挤挤眼睛。
“我留了一瓶。”
周振邦笑起来,愉快地坐下。
很快,五粮液被喝掉大半瓶。周振邦感到身体微微出汗,汗水形成细细的盐粒,附着在身体上,滑滑的很舒服。周振邦把玩着手里的酒杯,看着为自己夹菜的杨锦程,由衷地说了句:“谢谢你,锦程。”
杨锦程笑笑:“周老师您客气了。您一直单身,我是您的学生,自然要多照顾一些。而且,您那么信任我,把那么重要的工作交给我。”
“你是我教过的学生中,最优秀的一个。”周振邦认真地说道,“所以我让你协助我完成教化场计划。”
这是两个人之间的一个秘密。整个计划的内情,除了周振邦和杨锦程之外,再无旁人知晓。然而,在和平时期,任何一个秘密,似乎都有不可告人的味道。
杨锦程的动作慢了下来,仿佛在斟酌着词句。
“只是,周老师,我一直在想,我们到底该不该进行这个计划。”
“哦?”周振邦扬起眉毛,“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最近在重读斯金纳的书,《沃登第二》和《超越自由与尊严》,感触又和十年前不同。”杨锦程摆弄着盘子里的几颗花生米,“有的部分依旧让我兴奋,比如以‘行为工程学’构建人类社会;而有的部分却让我感到担忧。”
“说说看。”周振邦放下酒杯,坐直身体,专注地看着自己的学生。
“有一篇书评说道,斯金纳其实是在用驯服狗的方式来驯服人类。”杨锦程咬咬嘴唇,“这实在让我没有任何一丝从事高尚事业的感觉。”
“巴甫洛夫的经典条件反射理论就是把狗作为实验对象的,”周振邦笑笑,“当年,这一发现,不亚于太阳位置恒定这样的科学突破。”
“这个我知道。”杨锦程搔搔脑袋,似乎有些难为情,“可是,我心里始终有一道坎儿,无论如何也迈不过去——您还记得姜德先么?”
“记得,怎么?”
“当时我们安排马春培和夏黎黎以父女的身份在他面前发生性关系。如您所说,他真的被我们‘塑造’了。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年,他依旧没有戒除自慰的习惯,而且,他一直对身边的小女孩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关心。”
“嗯。有关姜德先的实验数据,对我们而言,非常有价值。”
“是的,我还记得这让我们兴奋莫名。”杨锦程抬头看着周振邦,“然而,我始终在想,如果不是因为受过良好的教育,特别是法学教育,姜德先会不会变成一个奸淫幼女的罪犯?”
周振邦沉默了。他抽出一支香烟,杨锦程上前帮他点燃。
吸了半支烟,周振邦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锦程,你一直都知道我的身体有缺陷。”周振邦低声说道,“你知道我是怎样失去这个器官的么?”
“不知道。”杨锦程的表情变得凝重,“我没敢问,您也从未提起过。”
“那是在1969年,我刚在师大任教不久。4月19号那天,我去重庆路的新华书店,恰好赶上两个派系武斗。我想找个地方躲躲,刚跑了几步,就感到下身一热。后来我才知道,一颗子弹从这里打入,从大腿后侧穿出。”周振邦在自己的下体比画了一下,“躺在病床上,我一直在想,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这个城市里的人都变成了这个样子?我感到我在大学里学过的所有理论,都无法解释这场灾难。他们不能用野兽来形容,因为野兽不可能保持这种行为的高度一致性——但他们又失去了人性。”
“所以,您开始研究斯金纳?”
“对。因为他的理想是构建这样的社会:统治阶层由心理学家组成,负责制定法律和政策来制约或者教化公众,使他们既具有人性,又服从指令。”周振邦站起来,指着窗外,“锦程,你可以设想一下,如果这个社会中的全体公众都能够保有高尚的人性,同时接受正强化——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世界。”
“您的意思是……”杨锦程慢慢地说道,“彻底消除类似灾难重演的可能性?”
“对!”周振邦的语气肯定,“即使有大的社会运动,也会让这个世界大踏步地前进!”
“如果是那样……”杨锦程的目光变得游离,表情如梦似幻,“那就是完美世界。”
“是的。”周振邦也激动起来,“科技已经改造了世界太多,是时候改造人类自身了——如果鸽子都能够学会打台球的话,人类,人类能学会的技能是不可想象的!”
“也就是说,我们所做的,是改变人类发展史的事情?”
“锦程,斯金纳证实了奖赏有利于人们建立良好的行为,而我们要做的,是证明惩罚具有同样的塑造作用。”周振邦把手按在杨锦程的肩膀上,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我们,你和我,可以让心理学变得前所未有的伟大!”
杨锦程怔怔地看着周振邦,忽然热泪盈眶。
凌晨4点,一辆奥迪车缓缓停在C市社会科学院家属区的一栋楼下。杨锦程拉开后车门,随即又打开后备厢,拎出一个大大的纸箱,然后扶着脚步虚浮的周振邦上楼。
把周振邦扶进室内,杨锦程又为他倒了一杯热水后,就起身告辞。周振邦已经有些不胜酒力,身体变得不受控制,头脑却异乎寻常的清醒。也许是和爱徒畅聊的结果,他依旧很兴奋。喝干热水后,周振邦还是没有丝毫睡意。他在餐桌旁坐了一会儿,起身寻找香烟。刚站起来,却无意中看到了杨锦程放在门厅里的纸箱。
周振邦皱皱眉头,心想这小子又玩什么鬼花样。他把纸箱拎起来,发现它很重。周振邦好奇心大起,用裁纸刀剥开外包装后,却一下子愣住了。
这是杨锦程送他的生日礼物——一个近乎完美的斯金纳箱复制品。
翌日下午,周振邦的办公室。
杨锦程锁好门,确认不会有人来打扰之后,拿出一个密封好的文件夹,开始对周振邦汇报。
庞大的“教化场”计划已经秘密进行了十二年。虽然参与者众多,但是除了周振邦和杨锦程,没有人知道这个计划的全貌。他们用很长时间挑选了一些人作为实验对象。这些人来自于不同的家庭背景和成长环境,基本可以代表最普遍的社会阶层。然后,以心理研究所的名义,安排实习生对实验对象进行跟踪观察,要求他们客观记录实验对象的日常生活。在掌握了实验对象的基本行为规律和心理特征之后,就安排志愿者介入他们的日常生活。对志愿者的选择是极其严格的,除了要进行身份、有无前科及品行的多重审查外,还要确认彼此间没有交叉的社会关系。志愿者的介入是多种模式的,而且实验内容都是一些人为的突发事件,因此,必须一次完成,例如目睹性行为、被陌生人拥抱等等。介入之后,志愿者会获取一定经济报酬,并签署保密承诺书。同时,再由一批新的实习生继续跟踪观察各实验对象,记录他们在介入情境发生后的行为变化。每隔一段时间,实习生就会重新更换,以此确保可以全程关注实验对象,又不会有人因此逐渐洞悉实验的内容和终极目标。
教化场计划的第一阶段用时十年,实验对象共有五人。虽然耗费了巨大的人力和物力,然而,除了目睹性行为的姜德先之外,其他的实验对象并没有出现行为规律的明显变化和剧烈的情绪反应。但这并没有影响到周振邦的信心,他和杨锦程又精心挑选了十名实验对象,并对其中一部分人进行了人为情境介入。
杨锦程要汇报的,就是对这些人的跟踪报告。
报告可谓事无巨细,从研究对象的生活起居、作息时间、行为规律,到情绪变化、人际关系及工作和学习情况,几乎可以说无所不包。报告的最后,是杨锦程对实验对象在情境介入前后的对比及分析意见,也是此次汇报的重点。
“您看看这个。”杨锦程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照片递给周振邦。照片上是一个男孩,十一二岁的样子,穿着肥大、宽松的校服,边咬着冰淇淋边走,脸上是轻松、愉悦的笑容。
“他叫谭纪,十二岁,就读于C市红园区第六小学六年级三班。”杨锦程翻看着手里的资料,“性格单纯、开朗,父母皆有正当职业,收入尚可,家庭关系良好。”
“嗯,我记得这个人,介入情境是突然带入黑暗场所,对么?”
“对。志愿者叫蒋沛尧,他冒充谭纪的父亲的同事,把他带到电影院看电影,并让他喝下掺有麻醉剂的汽水。谭纪昏迷后,蒋沛尧把他放进座位下方。电影散场后,没有人发现谭纪还留在电影院里,直到电影院关闭。我们后来得到的情况是:谭纪苏醒后,在漆黑一片的电影院里哭泣、四处奔走,最终再次昏迷。后来,是一个值班员发现了他。”
杨锦程合上文件夹,嘴角浮现一丝神秘的微笑:“我们原来的预想是,谭纪会因此对黑暗场所产生恐惧心理,进而影响他的行为规律。然而,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
“哦?”周振邦顿时来了兴趣,“是什么?”
“您再看看这个。”杨锦程又拿出一张照片。照片的主角依然是谭纪,只不过,此时的他站在原地,正在茫然四顾,表情既焦虑又恐惧。
“他好像……”周振邦看着照片,皱起眉头,“迷路了?”
“对。”杨锦程笑笑,“他失去了一样东西——方向感。”
“方向感?”
“是的。谭纪再也分不清左右或者东南西北,即使是回家那条走了十几年的路,他也会迷失方向。在此后的一年多时间里,他上学和放学都不得不由父母来接送。第二批实习生的报告显示,谭纪从此不爱出门,人际关系变得疏离,交往的圈子也迅速缩小。可以预见的是,今后任何与方向感有关的技能,他都难以学习。”
“我们希望他产生对黑暗的恐惧,他却失去了方向感……”周振邦仿佛失神般自言自语,“人类的大脑太复杂了——到底还有多少事情是我们没有搞清楚的?”
“而且,还有件事情,我觉得应该提醒您。”杨锦程顿了一下,“在第一批实验对象中,谭纪的反应最强烈,也最明显。同时,我发现,针对谭纪的介入情景的强度,是最大的。”
周振邦没有说话,起身在办公室内来回踱了几圈。杨锦程合上文件夹,静静地坐着,等待老师的进一步指示。
终于,周振邦停住了脚步,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
“准备第二批实验,同时,修改介入情境计划。”周振邦的神色严峻,眼镜片后射出难以遏制的光芒,“提高介入情景的强度。”
夜幕降临的时间越来越晚,种种迹象表明,夏天即将到来了。
C市玻璃纤维厂附属子弟小学的操场上人迹寥寥,这空旷的场地显得比平时更为巨大。跑道上,是几个正在慢慢散步的老人。他们或独身一人,或两两成对,要么听着随身携带的收音机,要么彼此闲聊。火红的太阳正在这个城市的西侧缓缓降落。此刻,落日的余晖所及的地方都被勾勒出淡淡的金边。下班晚高峰即将过去,沉寂了一整天的各色楼群正呈现出傍晚时分最热闹的景象。几乎每个窗口都传出炒勺与铁锅碰撞的声音,伴随着煎炒食物的混合味道,飘散在依旧温热的空气中。
在操场的西北角,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水泥乒乓球台前忙碌着,球与墙壁碰撞的清脆声响依稀可辨。
那是个八岁左右的小男孩,正对着墙壁全神贯注地打乒乓球。虽然对手只是一面墙,小男孩依旧玩得不亦乐乎,汗水从头上流下来,濡湿了通红的脸蛋。每次对手“回球”出界,小男孩还会捏紧拳头喊一声好。
在乒乓球台旁边,是一个巨大的水杯,里面还有四分之一左右的存水。
在越来越暗的光线中,校园内呈现出一片肃杀的氛围。当教学楼上的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后,它变得沉默而硕大,仿佛一只蹲在黑暗中,伺机而动的巨兽。
在教学楼顶,一个男子默默地站着,目光始终盯着西北角上的小男孩。良久,他看看手表,拎起脚边的一个塑胶袋,转身离开。
此时,落日终于消失在校园围墙以外更远的地方。瞬间,夜色就吞噬了寂静的操场。
小男孩对此一无所知,他甚至不知道太阳是何时落下的,他只知道,乒乓球在空中的轨迹已经越来越模糊,最后,完全看不清了。
在一次精彩的扣杀后,小男孩喘着粗气,放下了球拍。他很满意,因为“对手”完败。
他把球拍和球放进书包里,又拿起水杯,一口气把水喝光,然后,一边擦汗,一边向教学楼走去。
在教学楼门口,小男孩遇到了正拎着钥匙出来锁门的值班大爷。老头一看是他,不由得笑骂道:“又是你这个臭小子,天天这个时候来撒尿!”
小男孩冲他吐吐舌头,笑嘻嘻地跑向走廊尽头的厕所。
黑暗的走廊显得无比漫长。这座历史悠久,年久失修的小学校处处透出破败的模样。肮脏的墙围、掉落的墙皮、粗糙不平的水泥地面。小男孩跑到厕所门口,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径直走向小便池。
天花板上是一盏十五瓦的灯泡,正在发出嘶嘶的异样声响,同时忽明忽暗,仿佛是一只在不断眨动的独眼。小男孩顾不上这些,一心想排空鼓胀的膀胱,拉开裤子就尿起来。
有力的水流冲刷在瓷砖便池中,发出哗哗的声音。
突然,在他身后,传来一声粗重的叹息。仿佛一个伤重的人在垂死呻吟。
小男孩抖了一下,从身体里喷涌而出的水流也瞬间中断。他微微侧过身子,仔细倾听着,可是,耳畔除了灯泡的嘶嘶声外,再无异响。
他撇撇嘴,转过身,继续痛快淋漓。就在水流渐小的时候,又一阵奇怪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啊——”
这次的声音更加清晰、悠长。小男孩猛地转过身来,任由残余的一点尿液滴在自己的鞋子上。他来回扫视着面前的四扇木质隔断门,最终确认那声音来自左起第二扇门内。
小男孩手忙脚乱地整理好裤子,左右望望,又把视线投向那扇漆面斑驳的木门。此时,电灯的嘶嘶异响让厕所内显得更加寂静,小男孩有些紧张,更有些好奇。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竭力把耳朵凑向那扇木门,却听不到里面有任何声音。
小男孩突然觉得嘴巴很干,他舔舔嘴唇,清清嗓子,大声问道:“有人么?”
话一出口,小男孩也被自己颤抖的声音吓了一跳,不由得后撤了半步。
木门里一片死寂。
小男孩的表情变得疑惑,他又向左右看看,最后,整整肩头的书包带,咽了口唾沫,慢慢地伸出手去,试探着推了推木门。
木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露出一条缝。
小男孩的手上稍稍用力,木门被推开了大半。
头顶的灯泡忽明忽暗。小男孩倒吸了一口冷气。
木门里,一个全身黑衣的人背对着自己,面向墙壁,两脚跨立在便池上。
小男孩还来不及询问,黑衣人就慢慢地转过身来。
在频繁更替的光明与黑暗中。
小男孩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眼睛瞬间睁大,知道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也知道自己的嘴巴完全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因为他看到了黑衣人的脸——不,那不是一张脸。
那是一个光滑、惨白,没有五官的平面。
值班大爷蹲在教学楼门口,跟着脚边的收音机,摇头晃脑地哼唱着二人转。一根烟吸完,他突然意识到,那个天天晚上来撒尿的乒乓小子还没有出来。
老头儿有些生气,甩着手里的钥匙走向长廊尽头的那间厕所。
气冲冲地推开木门,他大声骂道:“你这个臭小子,掉坑里……”
这句诅咒他只说了一半,就目瞪口呆地愣在了原地。
小男孩侧着身子,躺在厕所中间的一摊污水中。
C市社会科学院心理研究所。杨锦程办公室。
杨锦程看着面前的男子在保密协议书上龙飞凤舞地签上自己的名字,确认无误后,他把那份协议书锁进保险柜里。然后,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男子。
男子伸手去接,却发现信封另一端的杨锦程并没有松手。
“从现在开始,你和我们再无瓜葛。”杨锦程目光炯炯地看着男子,“我说清楚了么?”
男子点点头。杨锦程松开了手。男子从信封里取出一沓钞票,数了数,冲杨锦程微微颔首,起身欲走,突然又想到了什么。
“那孩子……”男子似乎欲言又止,“后来怎么样了?”
“那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杨锦程垂下眼皮,自顾自点燃一支烟,“拿到报酬,这件事和你就没有关系了。”
男子有些尴尬,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后,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杨锦程静静地吸完一根烟,看看手表,拿起一个文件夹,出门去了小会议室。
小会议室里已经有一个人在等他。见杨锦程进来,那个人有些紧张地站起来。
杨锦程锁好门,转身对他笑笑,招呼他坐下。
“王增祥先生,对吧?”杨锦程坐到他对面,翻开手里的文件夹问道。
“对。”王增祥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你们的周主任,是我爸的老朋友。”
“我知道,我们见过面的。”杨锦程笑笑,“我们有一个科研项目,正在招募志愿者,周主任向我推荐了你。”
“对。我爸身体不好,所以我想挣点外快。”王增祥很痛快地承认,“而且,我也快结婚了——需要钱。”
“嗯,我明白了。”杨锦程放下手里的文件夹,“我们获取了一些关于你的资料,包括家庭背景、学历、成长经历等等,算是……基本符合我们的要求……”
“你们在调查我?”王增祥打断了他的话,眉头皱起来,表情明显不快,“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
“请你理解。”杨锦程耐心地解释,“这个科研项目是保密的,所以我们要对志愿者进行一些必要的了解。”
“什么样的项目?”王增祥的眉头皱得更紧,“该不是违法的吧?”
“我刚才已经说了,这是个保密的项目,所以,恕我不能透露项目的内情。”杨锦程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有些内容,也许会稍稍高出一般民众可以接受的程度,但是我向你保证,绝不至于构成刑事犯罪。”
王增祥想了想,又问道:“你们算是官办的吧?”
“对。”
“也就是说,这是政府支持的?”
杨锦程笑起来:“你可以这么认为。”
“那就行。”王增祥松了口气,“那我应该怎么做?”
“到时候我们会通知你。”杨锦程站起身来,打算结束这次谈话。
王增祥却坐着没动:“我总得知道该干什么——好提前做点准备。”
“你不需要做任何准备。我们让你做的,都是常人可以完成的事情。”杨锦程提高了音量,“完成后,你可以拿到五千元的报酬。”
“五千?”王增祥的好奇心显然被这个数字彻底打消,“每一次?”
“只有一次。”杨锦程竖起一根手指,“之后我们就不会再联络了。”
说罢,杨锦程走到门旁,拉开房门,静静地等着王增祥。
王增祥无奈,只好起身告辞,走出门口的时候,他突然问道:“周叔叔在么?”
“他不在。”杨锦程并不看他,转身关好房门,“去市里开会了。”
“我没别的意思。”王增祥的脸色微红,“我就是想当面谢谢他,多亏了他的关照,我接了我爸的班,去自来水公司上班了。”
“我会如实转达。”杨锦程笑着伸出手去,“你放心。”
送走王增祥,杨锦程径直去了周振邦的办公室。一进门,他就看见那个斯金纳箱的复制品摆在书架的醒目位置上。
“见到小王了?”周振邦放下手里的资料,“怎么样?”
“还可以。”杨锦程犹豫了一下,“基本合格。”
周振邦捕捉到他的表情,笑了笑:“有问题?”
“嗯。”杨锦程也决定不再隐瞒,“他的顾虑很多,而且,我觉得这是个好奇心很强的人。”
“不该告诉他的,一律不要说。”周振邦嘱咐道,“而且,他更关心的是那五千块钱。所以,问题不大——他的介入情境不算难吧?”
“不难。”杨锦程笑笑,“比针对唐维的简单得多。”
“对了,那孩子怎么样?”
“后续报告还没有形成,不过,从这几天的情况来看,唐维的行为模式有所变化。”杨锦程边回忆边说道,“昨天,他一整天都没去学校的厕所。”
周振邦“哦”了一声,脸上看不出更多的表情。
“下一个实验对象是谁?”
“是这个人。”杨锦程在文件夹里翻找了一下,拿出一张照片递给周振邦。照片上是一个小女孩,正在一家街边小店挑选发卡。不知道是不是拍摄者有心为之,女孩被拍得很美,白皙细嫩的脸庞在五颜六色的发卡的映衬下,宛若天使一般。周振邦对着照片看了很久,最后递还给杨锦程。
“她叫什么?”
“沈湘,14岁,就读于C市第四中学,二年级。”
“介入主题是?”
“味道。我们的计划是……”
突然,杨锦程腰间的BP机响起来。他对周振邦做了个抱歉的手势,低头查看屏幕上显示的汉字。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杨锦程的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
“对不起,周老师。”杨锦程冲周振邦勉强笑笑,“我能请几天假么?”
C市中心医院。住院部。
杨锦程拎着一个塑料袋,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楼梯,转入走廊,推开某扇病房的门。
一个面容蜡黄的女人躺在床上,胸口上坐着一个两岁左右的男孩。女人笑容满面地看着男孩,把着他的两只小手挥舞着,男孩则兴奋地啊啊大叫,不断在女人身上扭动着小屁股。
杨锦程的眉头皱起来,把塑料袋放在旁边的空床上,过去把孩子抱起来。
“展展,不能压着妈妈!”
小男孩在杨锦程怀里踢打起来,转身向女人张开双手,似乎还想继续刚才的游戏。眼见不能得逞,小男孩把嘴一撇,呜呜地哭出声来。
坐在床边的一个老妇急忙从杨锦程手里接过孩子,边摇晃着,边轻抚他的后背。
“哦哦哦,展展不哭,展展乖啊……”
杨锦程既无奈又气恼地对老妇说道:“妈!你怎么把孩子带到医院里来了?这里乱糟糟的,展展这么小……”
“让小顾看看孩子怎么了?”老妇不满地嘀咕道,“孩子快半个月没见到妈妈了,天天在家里问我妈妈去哪里了,你让我怎么回答?”
“是啊,你别怪咱妈。”女人也急忙打圆场,“是我让咱妈把儿子带来的。”
杨锦程白了母亲一眼,又看看不停哭闹的儿子,脸上的烦躁表情更甚。他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拎起那个塑料袋,问女人:“要不要吃点东西,我买了粥。”
女人勉强坐起身体,冲杨锦程笑笑:“吃一点吧。”
杨锦程打开塑料袋,转头问老妇:“那你们呢?”
老妇显然还没消气,板着脸说:“我们回家吃饭。”说罢,就开始给小男孩穿鞋戴帽。女人又和儿子亲热了一会儿之后,老妇抱着孩子走出病房。临出门的时候,老妇对杨锦程低声说道:“有空的时候多来陪陪小顾,忙忙忙,天天忙,也不知道你在忙些什么!”
病房里只剩下杨锦程和女人,一下子安静下来。杨锦程把一堆资料摊开在床上,仔细阅读着。女人则靠在床头,一边小口啜着粥,一边看着电视。看了一会儿,她看看全神贯注的杨锦程,抬手关掉了电视,转而静静地翻着手边的杂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女人始终保持着安静,不时抬头看看埋头阅读的杨锦程。杨锦程的表情却越来越难看,最后烦躁地丢下几页纸,伸手去衣袋里摸烟。刚抽出一支,他似乎意识到不妥,起身向门口走去。
女人一直在关注着他,开口说道:“你就在屋里吸吧。”女人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羞涩的笑,“我想让你在我身边。”
杨锦程的心里暖了一下,挥挥手里的香烟:“我很快就回来。”
站在走廊尽头的窗户旁,杨锦程闷闷地吸着烟,看淡蓝色的烟雾在眼前升起,又缓缓消散。
让他焦虑的是,针对前五个实验对象的情景介入已经完成了四个,从后续跟踪报告来看,除了唐维之外,其他的实验对象均反应平平。如果缺乏更丰富、更典型的数据,教化场计划不可能顺利完成。周振邦的设想是,用25年左右的时间来完成这个计划。可是,如果最终只能获得如此可怜的数据,教化场很可能最后以失败告终。
25年。杨锦程暗自计算着。届时,自己也已年近花甲了。难道,要用大半生的时间去为一个失败的计划拼搏么?
增加实验对象,还是……继续增强介入情境的强度?
正想着,杨锦程腰间的BP机又鸣叫起来。
女人趁杨锦程出去吸烟的工夫,又打开电视机看起来。刚看了一会儿,杨锦程就匆匆推门而入,边收拾床上的资料,边对她说:“我得回所里一趟。”
女人有些失望,想了想,嘱咐道:“晚上你就别再来了,在医院守了四天了,回去换换衣服。”
“嗯。”
“早点回家,好好睡一觉。”女人似乎有些难为情,“不忙的话,就来陪陪我。”
杨锦程报以一个微笑,拎着提包急匆匆地出门了。
黑色奥迪车在同样浓重的夜色中飞驰。杨锦程手握方向盘,表情凝重,不时瞟一眼副驾驶座下的玻璃瓶子。那是个罐头瓶,标签已经被撕掉,瓶口被封得严严实实。然而,杨锦程还是觉得恶臭的味道在车内萦绕。他打开车窗,竭力不去想排泄物与水混合在一起的龌龊模样。
嗅觉记忆是在人脑中留存时间最长的记忆。希望这次可以获取实验所需的有力数据。
杨锦程用力踩下油门。
当杨锦程赶到C市第四中学附近的一条小巷里的时候,王增祥已经等候多时。杨锦程刚刚下车,王增祥就不耐烦地走过来,同时连珠炮似的抛出一堆问题。
“怎么这么晚还叫我出来?为什么在这儿啊?是不是今晚就要做那个什么实验?我什么都没带……”
杨锦程倚在敞开的车门上,默默地看着王增祥,突然觉得,自己一句话都不想和他说。似乎眼前这个人比那些街道、路灯、垃圾桶更加枯燥乏味。
他不配出现在这里,不配参与到这样一个伟大的计划之中。当有一天,他意识到身边的世界越来越美好的时候,他不应该感到自己是那个悄然构筑起来的体系中的一颗螺丝钉。不,他甚至都不配作为附着其上的灰尘!
平凡。愚蠢。市侩。狡诈。
他不知道有人在冒着风险去尝试改造人类自身,他不知道有人在苦苦思索如何让数据更加丰富,论据更加充分。他只关心那点蝇头小利。区区的、可笑的五千块钱!
杨锦程突然笑了笑,感到自己是一个造物主,正在低头审视一只可怜的蚂蚁。
“今晚,我们需要你做一件事。”
“什么事,难度大么?”王增祥立刻追问道,“有没有风险——你总得让我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否则……”
“不难。”杨锦程左右看看,随手指向一家已经关门的文具店,“你去打破那扇玻璃窗。”
王增祥满腹狐疑地看看那扇窗户,又看看杨锦程,凑过去趴在玻璃上向店里张望。
“佳乐文具店……这里面有什么?不会有什么贵重物品吧?如果损坏了,是不是要由我来赔偿?”
“不用。”杨锦程垂下眼皮,已经懒得再和他说下去,“里面最值钱的大概就是修正液和卷笔刀。”
“哦。”王增祥稍稍放下心来,开始在四周踅摸,“用什么砸?”
“随便。”
最后,王增祥捡起一块砖头,在窗前摆好姿势,回头对杨锦程问道:“那我砸了?”
杨锦程点燃一支烟,冲他挥挥手。
“哗啦啦”一声,随后就是沉重的“扑通”声。
杨锦程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王增祥倒是显得既紧张又兴奋,小跑着过来,激动地问道:“然后呢,我们干什么?”
杨锦程叼着香烟,用手指指小巷的出口,说道:“跑。”
王增祥“嗖”地一下拔腿就跑,跑出几十米后,还不忘回头喊道:“明天我来拿钱啊,你别忘了,提前准备好……”
杨锦程靠在车边,既不答话,也不回头。
吸完一支烟,杨锦程看看围墙后的教学楼,刚好看到那间唯一明亮的办公室内熄掉电灯。
杨锦程蹍灭烟头,抬头看看同样黑暗的小巷两端,抬脚向其中一侧走去。
总有人要做点什么。
为了教化场。
为了新世界。
半小时后,杨锦程匆匆从一条更黑暗的小巷中跑出,他的样子,比身后那个女中学生更狼狈、恐惧。
连滚带爬地跳上奥迪车,杨锦程迅速发动汽车,踩下油门。撞翻了一个垃圾桶之后,汽车才歪歪扭扭地冲出小巷。
直到开出近两公里,杨锦程才发现对面驶来的每一辆车都在对他愤怒地闪着大灯。他意识到,自己连车灯都忘记打开了。
更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一直在下意识地念叨着同一句话:
“你的身体里从此就留下了我的东西,你一辈子都会带着它的味道。”
杨锦程立刻紧张起来。
不要。不要。我才是主宰。主动权应该在我的手里!
他伸手去衣袋里拿烟,发现抖抖索索的手指压根捏不住任何东西,连手里方向盘都开始打滑,以至于汽车也在路上开始左右蛇行。
杨锦程骂了一句,左手捏紧方向盘,把右手的手指塞进嘴里狠命地咬着。这似乎让他稍稍清醒了一些。然而,更加清晰的感觉渐渐遍布全身。
是的,是那个女孩柔软却战栗的身体。
他的下体甚至还能感受到女孩湿润的口腔和牙齿掠过的疼痛。
杨锦程狠狠地抓捏着自己的裤裆,似乎想消除那种可怖的幻觉,然而,他立刻感到指尖一片滑腻。
他把手指凑到眼前。是血。
杨锦程怔怔地看着那片血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随即,狠狠地一脚踩下刹车。
奥迪车晃了一下,以危险的角度停在路边。杨锦程伏在方向盘上,放声大哭。
箱子稳稳地摆在讲台上,方方正正。如果不是那些摇杆和控制轴,它很容易被想象成某种化学制剂的容器。然而,周教授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讲台上,又介绍了它承载的历史与价值后,再平凡的器物,也会显得神圣无比。
教室里有些骚动,坐在后排的学生站起来,竭尽全力伸长脖子,想一睹这心理学历史上最重要的一件实验工具。
忽然,有一个男生举起手,大声问道:“周老师,我可以摸摸它么?”
周振邦点点头。男生显得很激动,快步跑到讲台旁,将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小心翼翼地摸向箱体,又尝试着操作那些摇杆和控制轴。
很快,越来越多的学生要求摸摸斯金纳箱。最后,几乎整个班级的学生都排着队,带着或好奇或敬畏的神情,触碰了那个传奇般的箱子。
“就在这个箱子里,斯金纳总结出人类行为的定律,至今仍在沿用。”教室里安静下来后,周振邦手扶箱子一角,“它让兔子把钱币投进储钱罐,让小猪学会了如何使用吸尘器,甚至让老鼠懂得了惩罚与奖励的关系。”
教室内鸦雀无声。
“它证实了人类的行为可以被塑造、修正。它告诉我们,人类原本可以创造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人,可以无限接近于神。”周振邦环视一张张全神贯注的脸,“现在,你们告诉我,有人愿意钻进这个箱子么?”
学生们开始面面相觑。也许,大多数人都想成为神,但是,他们能忍受这种教化与驯服么?
良久,一个男声在角落里响起:“我愿意!”
周振邦循声望去,是刚才那个第一个要求触摸斯金纳箱的男生。
“为什么?”
“我想改造这个世界。”男生大声回答道,“就像斯金纳说的那样,若想让心理学产生实质重大的影响,必须采取行动!”
周振邦久久地凝视着他,最后,问道:“你叫什么?”
男生挺起胸膛,完全无视身边的窃窃私语和惊异的眼神。
“我叫陈哲。”
今天来接周振邦的是所里的一个年轻司机。周振邦看着他粗手重脚地把斯金纳箱放在后座上,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杨主任呢?”
“他今天没来。”年轻司机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这是什么东西啊,这么重?”
周振邦垂下眼皮,坐进车里。
习惯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它能让人每天面对,却察觉不到它的存在。而一旦它被改变,随之而来的,是骤然面目全非的生活。
周振邦已经习惯于让杨锦程去打理研究所里的日常事务,包括那个秘密的计划。所以,当杨锦程不在所里的时候,周振邦发现,自己的工作量一下子多了好几倍。
他不由得感慨,这12年,杨锦程是怎样度过的。
针对实验对象的跟踪报告已经在案头堆积如山。以往,都是由杨锦程阅读后,把分析意见汇报给周振邦。不过,现在只能由周振邦从基础性工作开始做起了。
周振邦沏上一杯绿茶,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报告开始看起来。
这个实验对象是一个中学教师,介入情境是被发现在超市里有偷窃行为。东西价值不大,一包口香糖而已,由志愿者偷偷地塞进他的衣袋里。不过,后续的跟踪报告显示他在经历了一番委屈与争辩之后,并没有明显的情绪反应,行为规律也没有剧烈变化。
周振邦简单翻看后,并没有感到太多失望。毕竟个体存在差异,针对不同情境产生不同程度的教化反应也实属正常。他很清楚,所谓25年的实验时限只是一个保守估计。他也没打算在有生之年完成这个实验,毕竟还有后继者杨锦程。
也许,今天那个叫陈哲的学生也不错。
周振邦想着,拿起第二份跟踪报告。只看了几眼,他的眉头就皱起来。他坐直身体,擦擦眼镜,逐字逐行地仔细研读起来。
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里,某栋老式住宅楼。
房间阴暗狭窄,物品摆放凌乱,唯一的窗户被报纸遮挡住了。除了天花板上的灯泡,屋子里再无其他光源。
杨锦程抱着头坐在床边,裤子褪至膝盖。在床边,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正在懒洋洋地穿内衣。
杨锦程面色阴沉,盯着地板上的一处裂痕,一动不动。
女人穿好衣服,看看杨锦程,撇撇嘴,露出一丝不屑的笑。
“我说大哥,做不成,也得掏钱的——我努力了,是你自己不行。”
杨锦程慢慢地抬起头,起身提好裤子,从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扔在床上,一言不发地拉开门出去。
刚走到楼梯拐角,杨锦程腰间的BP机就响起来。
杨锦程刚刚走进办公室,周振邦就急切地迎上来。可是,当他看到杨锦程一脸萎靡的样子,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道:“小顾怎么样?”
“哦,还好。”杨锦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周老师,您找我?”
“是啊。”周振邦拿起一份报告递给他,“你看看这个。”
杨锦程接过报告,只看了一眼开头就把它放在桌子上。周振邦并没有注意到他的无动于衷,激动地在原地来回踱着。
“这个叫沈湘的女孩子表现出非常强烈的情绪反应,行为规律也有明显的变化——你看第7页。”周振邦的语速很快,配合着激烈的手势,“她洗了将近4个小时的澡!而且第二天在学校刷了11次牙。你注意到了么,她离同桌的距离越来越远,几乎要坐到过道里了……”
杨锦程颤抖了一下,表情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们都知道,不同感官记忆调用的先后顺序不同,人在回忆的时候,最先调用的是嗅觉。所以,为了强化介入效果,我觉得,可以考虑在介入情境中,加入一些气味元素——锦程?”
“哦,那个报告我看过了。”杨锦程如梦初醒,“您接着说。”
“你看过了?”周振邦大为惊讶,“那你为什么不向我汇报?如果我们据此调整计划,就会获得更翔实有力的数据。”
“这个……未必吧。”杨锦程回避着周振邦的目光,“个体差异是存在的,沈湘是一个……单纯的中学生,对介入情境有强烈反应也属于正常……”
“没那么简单,这绝对具有典型意义。”周振邦认真地看着杨锦程,“伦敦大学的神经生物学家们提出了一个构想,与气味相关的记忆在大脑海马体不能起协调作用后仍然能够继续保存,如果这种构想成立,那么……”
周振邦突然不说话了,只是怔怔地看着杨锦程,眉头越皱越紧。
办公室内的气氛骤然凝重起来。杨锦程意识到周振邦的异常,扫了他一眼,又迅速避开。
“周老师,”杨锦程费力地笑笑,“您又有什么灵感了?”
“锦程,”良久,周振邦终于开口,几乎是一字一顿,“对沈湘的介入情境是怎样的?”
“按照计划做的。”杨锦程的脸色变得惨白,“往她身上泼洒有异味的污物。”
“泼在哪里了?”周振邦立刻追问道。
“身上啊。”杨锦程的嘴唇哆嗦起来,“外套……裤子什么的。”
周振邦上前一步,紧紧地盯着杨锦程:“那她为什么会刷牙?”
“也许,溅到嘴里了吧?”杨锦程缩着身子,目光躲闪,“当时事发突然……”
“杨锦程!”周振邦低声喝道,“我们都是心理学家,你知道你瞒不了我!”
四目相对。空气瞬间凝固。室内安静得只听见两个人剧烈的心跳声。
良久,杨锦程脸上的表情突然松懈下来。
“王增祥……没有按照原计划进行情境介入。”杨锦程垂下头,低声说道,“事实上,他强奸了那女孩。”
这句话说完,室内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足有半分钟后,杨锦程意识到周振邦并没有如预想般暴跳如雷,心下感到奇怪,更感到恐慌。
他抬起头来,看见周振邦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只是瞪大了眼睛,定定地看着自己。
杨锦程急忙站起来,伸手去扶周振邦。
周振邦伸出一只手,做了一个阻止他的手势,同时,急转身,直奔办公桌而去。他的脚步踉跄,以至于在桌角上狠狠地撞了一下腰。来不及揉搓痛处,周振邦操起电话机,把手伸向数字键。
刚刚按下两个数字,周振邦手中的听筒就被杨锦程劈手夺过,按在电话机上。周振邦伸手去抢,又被杨锦程牢牢按住。
“周老师,您不能打这个电话,无论是报警,还是打给王增祥。”杨锦程一字一顿地说道,“一来,王增祥是您老朋友的儿子;二来,如果王增祥被抓,难免会说出‘教化场’,那我们12年来的努力就统统白费了。”
“她是个孩子!”周振邦低声吼着,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沈湘只是个孩子!”
“我知道!”杨锦程的手上越发用力,语气也坚定了许多,“斯金纳为了验证自己的推论,不惜把自己的孩子关进箱子里……”
“那只是不实的传闻!”
“我知道!”杨锦程凑近周振邦的耳朵,“但是我相信,如果有必要的话,斯金纳一定会这么做的——周老师,构建一个新世界,不可能一点代价都没有。”
周振邦定定地看着杨锦程,突然,他的身体一软,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
“你先出去吧。”周振邦仿佛在一瞬间就苍老了许多,“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
一个孩子躲在被窝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他蜷缩着身子,竭力忍受着膀胱的鼓胀,同时抵抗着越来越深重的睡意。他不敢合上眼睛,因为只要陷入黑暗,就会看到那张没有五官的脸。
男人靠在窗边,看自己嘴里呼出的烟消散在深蓝色的夜空中。偶尔回头看看身后沉睡的女人,他再一次问自己:我,要不要去死?
少女赤身裸体地站在卫生间里,用冰冷的水反复冲洗着自己的身体,直到她的皮肤已经感知不到任何温度。少女抬起胳膊,仔细地嗅着。最后,她捂住脸,蹲在喷洒而下的水流中呜呜地哭起来。
老人孤独地坐在桌前,偌大的办公室里,只有台灯发出微弱的光。在似乎遥不可及的些许光明中,老人一遍遍地摩挲着手边的一个箱子。
杨锦程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抬手敲响了房门。办公室内一片寂静,毫无回音。杨锦程咬咬牙,抬手推开。
几天没见,周振邦可怕地瘦了下去,头发似乎也稀疏了不少。他坐在清晨的日光中,宛若一个坐化的老僧。
杨锦程走到办公桌前,向他投去一个探询的眼神。
周振邦的肩膀动了动,仿佛一个破败失修的机器在缓缓启动,甚至连锈涩的轴承转动的吱嘎声都隐约可辨。
他向杨锦程推过来一张纸。一张支票。
“补偿给沈湘。”周振邦的声音喑哑,“无论你用什么理由,用什么方式。”
杨锦程无言以对,点点头,伸手拿过支票。
此时,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撞开,一个年轻的实习生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周主任、杨主任……”大概是因为恐惧的缘故,实习生剧烈地喘息着,“出……出事了!”
“谁让你不敲门就进来的!”杨锦程厉声呵斥道,“出什么事了?”
“那孩子……唐维,”实习生扑到周振邦的办公桌前,双眼圆睁,“今天凌晨在医院……自杀了!”
杨锦程一下子愣住,下意识地向周振邦望去。出乎意料的是,周振邦的脸上丝毫看不出表情变化,只是漠然地盯着实习生。只有杨锦程发现,周振邦扶着椅子的手背骨节上,已经渐渐泛起白色。
“你先出去!”杨锦程拉住实习生,把他推出门外,“写一份详细的报告给我。”
办公室里重归寂静。周振邦依旧如木雕泥塑般坐着。
最后一根稻草,终于落在他的身上。
良久,杨锦程试探地小声问道:“周老师?”
周振邦突然竖起一根手指,冲杨锦程晃了晃,示意他不要说话。随即,老头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茫然地四下张望着,最后,他拿起桌上的玻璃烟灰缸,摇晃着向书架走去。
杨锦程突然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刚要冲上去阻止,周振邦就已经挥起烟灰缸,狠狠地向那个斯金纳箱砸去。
这是个近乎完美的仿制品,薄钢板所制,既结实又美观。周振邦砸了几下之后,烟灰缸已经碎成几瓣。然而,除了砸掉几个转轴及摇杆之外,箱体只是微微凹陷。
周振邦的手上已经流出血来,然而,他依旧捏着一块碎玻璃,固执地一下下砸着斯金纳箱,似乎那是他唯一可做的事情。
杨锦程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老师。他没有阻止周振邦,也不想阻止他。
因为他知道,那个新世界,已经彻底坍塌了。
三天后,周振邦辞去了C市社会科学院心理研究室主任的职务。因为事发突然,院党委经过研究,决定任命杨锦程为代理主任。
任职文件下发当天,周振邦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坐了半天,销毁了大量文件和自己辛苦写就的论文。临行时,他只带走了几本书,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就悄然离开了。
如此巨大的人事变动让研究所内的工作人员无所适从,好在新任领导杨锦程很快就走马上任。没过多久,这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就平息下来,研究所内的工作秩序迅速得到恢复。大家很快发现,这位新主任似乎比前任更加喜欢独自留在办公室里,默默地一个人思考着什么。
大家不知道的是,杨锦程做得最多的,就是坐在办公桌后,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手里的一个U盘。
夏天在无声无息中悄然过去,秋天很快到来。
深秋的一个傍晚,城北的某栋居民楼里,一扇房门被敲响。很快,一个面容憔悴,眼睛浮肿的女人打开房门,疑惑地看着眼前的白发老人。
“你找谁?”
白发老人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向她身后望去。
狭窄的居室里,正对门口的五斗柜上摆着一张照片。两侧的香烛正燃起浓烈的烟气,萦绕在那张充满童稚的笑脸周围。
老人晃了一下,似乎站立不稳。
“你姓赵吧?”老人的表情与其说亲切,不如说是悲戚,“我是社区介绍来的,听说你正在找工作?”
在每年秋季,心理研究所都要招聘一些实习生,既满足应届毕业生的实习需要,又能帮助所里处理一些日常事务。
因为高校扩招的缘故,今年的毕业生数额猛增。研究所比往年更早结束了招聘工作。然而,前来联系实习的学生仍然络绎不绝。
这天下午,又有一个男生在前台和接待人员就实习问题纠缠不清。
“可是,我半年前就已经联系好了。”男生涨红着脸分辩着,“周振邦教授亲口答应我的。”
刚刚外出归来的杨锦程听到“周振邦”这三个字,心里一动,停下了脚步。
他看看这个执着的男生,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哪个学校的?”
“师大的。”男生挺挺胸膛,大声回复道,“我叫陈哲。”
四目相对。他们不知道,看似毫无瓜葛的两个人,中间连接着一个人、一个名字、一个箱子。
他们不知道,如此陌生的对视,即将发生在不远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