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雪雕
高教授拿回去的资料果真有问题。
接到丁树成的通知后,高教授检查了从复印室里拿回来的资料。结果,他发现一年前所做的一个课题的结题报告不见了。技术部门对现场进行了二次勘查。勘查结论显示,墙上的水渍的形成时间为案发当晚。从水渍的形状和位置看,应该是从高处泼洒至地面后,又溅到墙上的。经检验,水渍中含有茶多酚和儿茶素的成分,怀疑形成水渍的液体是茶水。从现场摆放的物品推断,茶水倾倒的位置很可能是那张桌子。虽然桌子上的痕迹经过人为擦拭,但是从木质桌面的裂缝中,也发现了含有同样物质的水渍。据死者的室友反映,佟倩生前因为怕牙齿变黄,所以从不喝茶。由此可见,当天带茶水进入复印室的肯定不是佟倩,而是另外一个人。
同时,法学院三年级学生祝城强也提供了重要线索。根据他的说法,案发当晚,的确有人和佟倩在复印室里共处。祝城强无法提供那个人的体貌特征,但可以肯定是男性。至于那个人的口音,因相隔距离较远,且祝城强只听到两人交谈时的只字片语,因此无法确定。
邢至森对案发过程做了大致还原:一个带着茶水的人,在案发当晚进入了复印室。他将水打翻在资料上,然后和死者把弄湿的资料带上24楼天台晾晒。他故意把资料晾在天台边缘,然后引诱死者来到天台边缘,将死者推了下去。
之所以有这样的推断,出发点是摆在24楼的天台的水泥沿上的两块砖头。在那个位置上摆放砖头,看起来似乎是为了晾晒某种较轻、会被风吹走的东西。邢至森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纸。由此,邢至森有了这样的设想:会不会是因为正在复印的资料被水弄湿了,佟倩在天台上晾晒资料时发生坠楼?复印室墙面上的水渍初步验证了邢至森的假设。结合现场极有可能被人清理过这一情况,邢至森几乎可以肯定佟倩是被人谋杀的。鉴于凶手是个极其谨慎、小心的人,作案后,为了干扰警方的视线,他一定会把被水弄湿的资料拿走。所以邢至森要高教授检查一下拿回去的资料,而结果也证实了邢至森的思路是正确的。
本案的诸多疑点让市公安局决定把本案定性为凶杀案件。而且,凶手很可能是死者认识的人,特别是在校学生。因为邢至森注意到,穿梭于校园中的大学生们,随身的标准配备就是书包、坐垫和茶杯。有鉴于此,警方决定把调查的重点放在学生之中。
毫无疑问,在C市师范大学这样一所万人高校中,查找一个可能是凶手的学生,实在是既费时又费力的工作。丁树成决定去一趟师大,一来向学校通报一下案件侦破的情况,二来和保卫处商量一下配合调查的事。
临动身前,邢至森说他想去师大附近的区政府,问能不能载他一程。丁树成还有很多问题想听听他的意见,当然求之不得。然而,邢至森在路上不怎么说话,始终盯着窗外,似乎心有所思。
路过师大的时候,邢至森突然问道:“上次那个案子查得怎么样了?那个叫周……周什么来着?”
丁树成答道:“周军——暂时没什么头绪。怎么?”
他看看邢至森的脸色,想了想,又问道:“你觉得这两件案子有关系?”
邢至森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
丁树成目视前方,边整理思路边说道:“这种可能性我也考虑过。毕竟,在几十天内,同一个学校里死了两个人,实在是蹊跷。不过,死者一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一个是本科生,一个是研究生;一个是摔死,一个是被勒死。而且这两个死者的社会关系几乎没有交叉点。至少从现在来看,还找不到这两件案子的关联之处。”
邢至森沉吟了一下,说:“先查这个吧,周军的案子也别放松。”
车开到区政府门口,邢至森下车,目送丁树成掉头离去。他看看面前的区政府大楼,却不急着进去,站在台阶下点燃了一支烟。
诚如丁树成所言,发生在师大的两起命案,从表面上看来毫无关联。但是邢至森心里总是不自觉地把它们放在一起比较。尽管从被害人属性、犯罪手法、案发地点来看,这两起命案没有任何相似之处,邢至森却始终隐隐觉得它们之间一定有什么联系。只不过,这种感觉是相当模糊的,缺乏依据。虽然邢至森相信直觉的存在,但现在就进行并案调查,显然为时尚早。
邢至森不知道,有这种感觉的,不止他一个人。
方木和祝老四给佟倩招魂的事情,很快在法学院传开了。有的人佩服他们的胆量,有的人感动于祝老四的执着,不过大多数人还是对这两个20世纪的大学生抱着讥笑的态度。方木被大家接连嘲笑,臊得不想出门。死胖子倒是赢了个痴情男的形象,赚了许多女生赞许的目光。
缩头缩脑地过了几天之后,方木意识到,尽管自己不愿意回忆他们的荒唐举动,但是,在他的脑海中,当晚的各个场景仍在反复回放——好像一部悬疑电影中,那些暗藏玄机的镜头。
其中,一幅画面在方木的头脑中盘桓了很久。在某天午夜,方木突然从沉睡中醒来,而那幅画面也定格在他的脑海中,清晰无比。
复印室门前,并肩而立的两个沉默的影子。
方木记得,当他在黑暗中分辨出那是两个人的时候,心头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周军也在。
我为什么会这么想?
方木很难解释自己当时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他宁愿相信那是在极度惊恐的状况下的胡思乱想。可是他很快发现,不管他如何痛骂自己的幼稚与荒唐,这个念头就像一个挥之不去的幽灵,始终在头脑中萦绕,不时小声地提醒方木,迫使他在不知不觉中反复审视那个镜头。
周军和佟倩,会不会死在同一个人手里?
在一片黑暗中,方木躺在床上,听着室友们均匀的呼吸声,无奈地任由这个恐怖的念头在脑海中越来越清晰。当它完全占据方木的思维的时候,他已经毫无睡意。同时,感到既迷惑又恐慌。
迷惑的是,究竟是什么样的冤仇,让凶手对这两个几乎毫不相干的人痛下毒手?就好像用一条鲜血铸就的链条将两人捆在一起,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恐慌的是,如果真的是同一人所为,那么这两个人的死是不是最后的结局?
幸福的憧憬似乎总是遥不可及,而不祥的预兆却总是随后就敲响你的房门。
进入十二月,地处东北的C市已经很冷了。到了晚上,气温降到了零下二十几摄氏度。
今天,灰黑色的云层覆盖着天空,月亮和星星都不见了踪影。根据气象部门的预告,今夜将有本市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每个走在校园里的人都穿着厚厚的棉衣,抱怨着越来越冷的天气,讨论着哪个自习室最暖和。
再暖和的地方,也比不上恋人的怀抱。
即使在如此的低温之下,在被称为恋爱角的体育场,依然流连着一对对青年男女。这些热恋中的年轻人,要么手拉着手在操场上一圈圈地漫步;要么在背风的地方,依偎在一起说些悄悄话;胆子大一点的,就在更黑暗的角落里,忘情地拥抱、热吻。
晚上10点,在外自习的学生们开始陆续返回寝室,校园里呈现出一天中最后的喧闹。很多人大声说笑着穿过体育场,不时向情侣们吹起善意的口哨。受到打扰的男女们不无留恋地站起身,随着返寝的人流消失在各个宿舍楼中。很快,体育场上一片寂静,只听到风声一阵紧似一阵地吹着。
没有人留意到,在体育场东北角的台阶上,依然有一对男女在难舍难分地纠缠着。
许久,女孩轻轻推开男孩:“该回去了,太晚了。”
男孩显然还意犹未尽,重新把女孩搂进怀里。女孩正要出言嗔怪,就被他的双唇封住了嘴。
又亲热了好一会儿,男孩柔声问道:“冷么?”
“不冷。”女孩温柔地看着他。黑暗中,彼此的眼睛闪闪发光。
“估计关寝了。反正也回不去了,我们去看通宵电影吧。”
女孩想了想:“行,不过你到时候不准做坏事啊。”
女孩的话与其说是告诫,不如说是提醒。男孩兴奋得满脸通红,猛地站起来。大概是因为坐的时间太长,加之气温过低,脚都麻了,男孩没有站稳,摇晃着打了个趔趄。
女孩笑骂道:“傻瓜,慢点,你……”
随后她的眼神中就充满了惊恐。
因为她看到男友的身后陡然升起一个黑影!
黑影挥起一根木棒似的东西,猛地砸在男孩的头上,男孩哼了一声就一头栽倒在地上。女孩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尖叫一声之后,她顾不得被打倒的男友,转身就跑。
黑影轻盈地跳过台阶,一把抓住了女孩的头发。女孩被拉倒在地,挣扎着要爬起来。刚抬起半个身子,女孩就感到一块湿冷的毛巾捂在自己的口鼻上。刹那间,一股怪异的味道直窜鼻腔。女孩拼命撕扯着,想把那块毛巾从脸上拽下去。然而,她只是勉强挥动了几下手臂,就悄无声息地瘫倒了。
黑影把毛巾收好,低头查看瘫软在自己脚下的女孩。确认她已经失去意识后,黑影又扭头看看那个男孩。后者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
黑影弯下腰,把女孩扛在身上,转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此时,灰黑色的天空中,已经有大片的雪花缓缓飘落下来。
半小时之后,黑影一个人急匆匆地返回。令他吃惊的是,原处已是空空如也。他急忙向四处张望,没有那个男孩的影子。
覆盖了一层积雪的地上,一行浅浅的脚印指向体育场的南出口。
黑影没有犹豫,他飞快地穿过体育场,跑到南出口,左右张望了一下,依旧不见人影。他的心狂跳了起来,转身跑进体育场,翻过栏杆,疾步登上二十多层的台阶。最后,他站在看台顶端,睁大眼睛,透过越来越密的雪花向下搜寻着。
来回扫视了几圈之后,他终于看到了那个提前苏醒的人。男孩捂着头,手扶着体育场的外墙蹒跚前行。
他估算了一下距离,随即就沿着台阶跑起来。十几米外的台阶下还有一个小门,从那里出去,应该来得及拦住男孩。
必须拦住他,否则一切就会败露。他全力跑着,丝毫没有注意到台阶上已经满是积雪。突然,他脚下一滑,整个人撞在了台阶顶端的围栏上。
顿时,肋骨处传来一阵剧痛。几乎是同时,他听到了几声清脆的断裂声和下面一声短促的惨叫。
他顾不得察看伤势,咬着牙冲下台阶,拉开小门,冲了出去。
男孩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跪伏着,头顶着地面,两只手软软地垂在身侧。在他的头部和身上到处都是碎冰块,脖颈后面插着一支晶莹透亮的冰凌。
男孩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
这样的场景大概也是黑影没有想到的。呆立了半天,他走过去探探男孩的鼻息。随即,他站起身来,眼睛熠熠生光,满脸都是遮掩不住的兴奋。他倒退几步,最后看了一眼这令人难以置信的场景,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雪,越下越大了。
体育学院的金超有一个雷打不动的习惯——晨跑。早晨5点,宿舍的门刚刚打开,金超就穿好跑鞋和运动装,慢慢地向体育场跑去。
大雪已经下了一夜,现在还没有停。奔跑中,不时有大片的雪花拍打在脸上。金超一边小声咒骂这该死的天气,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此刻,大多数人还在睡梦中,校园里静悄悄的。金超摸着黑跑进体育场,简单做了热身活动之后,就沿着空无一人的跑道徐徐奔跑起来。
跑了一圈之后,金超的眼睛开始逐渐适应体育场内的光线。跑着跑着,他隐隐约约地看到旗杆边站着一个人。
这么早就来读英语了?这么黑的天,能看见么?
金超的脚步慢下来。
难道是出来听英语广播?现在可下着雪啊。
金超盯着旗杆边的人,越跑越近了。
距离旗杆大约几米的时候,金超终于看清了。
那是一个满身都被白雪覆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