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异遇
毫无疑问我是必须醒来的,不然也就不会有这些文字记录,不会有以后的种种《那多手记》的故事。我的醒来是在林翠之后,尽管从体力上来看这似乎不合理。
天色已经大白,初步估计是五六点钟的样子。
地点是……在江边。
经历了一场小规模洪水之后,我们完好无损若无其事地出现在几乎是原地的地方。大水好像仅仅是个调皮的小孩,把我们吞进嘴里一会就马上吐掉了。而这个一会,就让我们失去意识了五六个小时。
雨已不再下,河道里还是潮湿杂乱,却是一幅洪水刚退却的样子。
合拢处的缺口已经“完好”,但并不“如初”,可以明显看出修补过的痕迹。然而现场几乎是一个施工人员都没有了。
根据初步判断,当时的种种状况……说实在的这种事情我从来没有经历过,我根本无从判断这是否反常。
当务之急还是先跟林翠说话,我爬起身来,走向背对着我的林翠。地面已经有些干硬,我故意踩出脚步声,然而她却恍如未觉,我走到她身边,正想搭上她的肩头,突然听到她自言自语说:“对了……这才对了……”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不过是铁牛而已,我早发现了,铁牛并没有离开我们。还是在原地……等一下。我仔细看了看河道与截流处的位置,合计一种铁牛的位置相比对了一下……很奇怪,铁牛似乎从原来的位置移动了二三十米!
昨夜发生的洪水,虽然足以要人命,但显然还没有大到冲得动铁牛的地步。这究竟是……
林翠此时突然跳起来,用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大嗓门兴奋地叫起来,“我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
我继耳朵一惊之后马上心里一惊——我当然明白林翠的意思。
“林翠,”我过去牵她还湿淋淋的衣角,立刻被她转身打断了话头。
“不会错的!我记得我那个世界,铁牛就是一直放在这个位置!不会错!我回来了!”
我力图使她镇定下来别那么兴奋,看来她已经完全深信自己所提出的“两个世界说”了,现在口口声声是回到了自己本来的世界。尽管我一直没否认又这个可能,但是现在尽凭这点就下结论是为时过早了。只怕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之后她会更加失落。
这时候江边终于出现了行人,看起来还是与施工有关的工作人员。我们这一男一女衣衫湿透狼狈不堪地站在这里,感觉定然非常尴尬。我正忙拉了拉林翠,“快走吧,有什么事情回宾馆再说。”
林翠却像没听见一样,眼睛直勾勾看着那人,全然不顾他也直直地看着衣服浸湿有些透明的自己。
我正想劝她快走,林翠从绷得紧紧的嘴里磕出几个字:“请问,这个铁牛放这多久了?”
那人笑了,“铁牛?你说这铁牛?你湿外乡人吧?”那人说着,继续用不怀好意的眼光上下打量,连我也觉得身上发毛。
而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就不只是让我身上发毛那么简单了。“这铁牛啊,放在这儿……有十年了吧。对!九二年捞起来的。那时候好轰动咧……”
那人为了拖延搭讪时间而接下去的絮絮叨叨,我一句都没听见。
我觉得身周遭什么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一个脑子像心脏般咚咚地跳,在那里面,“有多少可能性就有多少世界”、“斯蒂文?霍金”、“一个世界同时穿过两道缝隙”、“一个人同时存在于两个世界”、“爱因斯坦相对论”等等概念都混杂无方,彼此冲撞,搅闹得不亦乐乎。
在大学的时候,我有一个同学的电脑屏保是一行这样的红字:“XX,你面对现实吧。”
需要用屏幕保护程序的方式时刻提醒,可见“面对现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真正对此深刻体会,是在我发现,自己听过那个陌生人的话以后恢复意识,已经身在出租车上以后。林翠是怎么带着我离开江边,拦下车,推我上车,报出目的地等等,我一概都毫无印象。为了面对现实,我经历了一段不知多少分钟的失魂落魄。
林翠的目的地是她的家。我回过神来看窗外,一路上的街景都是分外熟悉。如果不是经历过林翠这件事情,如果别人告诉我这样一个外表如此相似的地方,其实是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和我们“同时”,却又不再一个时间点上的世界,我根本不可能会相信。然而现在,我却是信多于不信,尽管在我心中,还是留存着一个小小的自私的愿望——单元这一切只是林翠搞错,但愿她是真的精神错乱……总之宁愿身在另一个世界的她也别是我!这念头让我惭愧,但却挥之不去,我这才明白,一个熟悉的哪怕有点讨厌的“日常世界”,对一个普通人来说是多么多么的重要……
然而我这一点点救命稻草般的幻想,也在林翠站到家门口的半分钟内被打破了。她对这一分钟的分配是这样的,打开铁门5秒,打开大门4秒,开灯加穿过客厅到达卧室门口3秒半,打开卧室门5秒,扑向床头柜1秒,打开床头柜抽屉3秒,翻到相册5秒,翻到那一页3秒半——整整三十秒。在这三十秒内,大概是因为预感到“最终判决”将至,我什么都没有去想,只是在那里机械地计算秒数。
那一页,自然是林翠所说的,被“与德国男友的合影”换掉了的那张——与铁牛的合影。
照片上的林翠比现在年轻,虽然不知道年轻多少,但这就够了,对我和对她。
我看到林翠脸上挂着泪珠。心里暗暗说:恭喜。
之所以没有说出口,是因为我知道说了她也不会听到。她已经完全沉浸在回到“现实”中的喜悦去了。而突然之间和她对掉了处境的我,现在是一个什么样的心情,她是不会去注意到的,尽管她刚刚出离了这种心情不久。
一时间,我感到无比落寞。
原来真的是这样的啊。原来崩口处被修理好并不是凌晨的事情,而是“十几天前”(说这几个字的时候我觉得真讽刺,这个世界根本没有我的几天前,对这个世界来说,我就像是个初生的婴儿一样)林翠溺水的那晚之后的事。难怪所有施工人员都走地干净。对这个世界而言,只是某个不知名的女子失踪了几天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想到这些的时候,林翠和她母亲的通话已经接近了尾声。母亲自然是通过单位通报了解了女儿的情况,也报了案,现在听到女儿平安无事,自然喜极而泣。林翠的情绪也很激动,不比她妈好多少。“……嗯……嗯嗯,妈,我等你……”
她挂上电话,心情平复了些,才像突然想起我的存在似的,用极其复杂的神情看着我,看得出她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看到她这样我反而过意不去,打起精神来我开始思考,这一想就让我想到:尽管我是到了另一个世界不错,但是如果这里有关我的一切,恰恰都跟我习惯的一样,我又何妨在这里继续我的生活呢?
有了这点想头,我立刻觉得感觉好了不少,于是指着电话问林翠,“我可以打个长途吗?”
“哦,你用。”
我拨了021开头的一串号码,那正是《晨星报》主编办公室的电话。
“你搞什么啊,那多!说好昨天晚上交稿的,怎么到现在还没动静?昨天打你一晚上电话你都关机,跑到哪儿鬼混去了?……”
老板的叫骂从来没有这么悦耳过,我一边微笑着“哈伊哈伊”个不停,以便想着这事成了八成了。“我来都江堰进行岁修的后续报道”这一事实,一点都没有变,没有变!
这么想着我掏出手机,不愧是SIEMENS的运动防水型3618,经过这种波涛洗礼居然都能开得出机,看来我回去简直是他们的活广告。
正当我放下手机,打算清点一下随身物品还剩下多少的时候,尖利的铃声响起——
我一看来电显示,居然是我家的。这个时候会有谁在我家给我打电话?狐疑中我摁下了接听键,马上听呆一个陌生的女声:“那多啊,你死哪儿去了?打你手机都关机!我问你呀,这次你采访到底几号回来?车票买好没有?”
我愣了一下,问:“请问你是……”
那头马上调门高了八度,“你昏头啦!我是你老婆!你……”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摁下了中断键,紧接着就是关机,然后把手机塞进挎包的最里层,严严实实地捂好,拉上拉链。做好这一切之后,我才呼出了一口气,连带吐出了一句:“它奶奶的!”
我有老婆了?!
看来事实一点也没有我想象的美好,这个世界一切都跟我原先的那个一样,只是一点不一样:我多了个老婆!
我想任何人都受不了这种打击。
没有任何回旋余地了。
即使我可以苟且偷生地装作没事人一样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即使我可以忍痛放弃27岁单身汉的生活,和一个没见过面的女人共度残生,我也一定会因为不记得她的阳历生日阴历生日结婚纪念日相识纪念日而遭到她的打骂。刚才电话没有问清楚,搞不好我已经和她有了孩子,搞不好她正怀着我的孩子,这样我就是爸爸了!
即使这些我都能蒙混过去,我也肯定不认识她的家人,最起码我不认识丈母娘!
这太可怕了!我立刻觉得天旋地转,人世间最悲惨的事莫过于此。
“你记不记得是怎么昏过去的?”
“……真奇怪,好像那时候水还没有淹没我呢……而且我水性不错啊,不该会一被淹就晕过去……”
“铁牛,一定是铁牛——落水前你做了什么?”
“我抓了铁牛一只角。另外还抓着你。”
“我也是!”林翠兴奋地说,“看来要同时抓住铁牛的两只角,还要有洪水。你手里有什么感觉?”
“……微微发热,还有些发抖。”
“那就对了,一定是这样的!我们回去再看看铁牛,铁牛既然能把我带回来,也能把你带回去的。”
“说得有道理……不过好像光有铁牛不行,还得有大水……你知不知道自然状况下多久岷江会闹一次大水?”
林翠的表情马上告诉我,问这个问题是愚蠢的。
我一下子觉得气闷无比,很想大喊大叫,到了嘴边却变成了这么一句话:“那么……那么我大不了再去搞一次崩口!”
林翠赶忙说,“办不到的。那根本不是人力可以做到的。而且你去的话一定会被抓住。这可是破坏公共安全,是重罪,搞不好直接就把你毙了……”
我完全体会到林翠之前曾有过的万念俱灰之感就是在此时。任凭林翠怎样在我耳边劝慰,我始终充耳不闻,一言不发。
破坏截流只是一时冲动之语,实际上我是不可能那么做的。大水并不好玩,可能会有无辜者受伤甚至丧命的。想到这里,我好歹还对自己恢复了一点信心:我总算还知道“有所不为”。
“你妈快来了,我走了。”我疲惫地站起来。
“不,你别走,我们一起想想办法。”
我拒绝了林翠,“别担心,我没事。我现在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也许因为我的确拿出了一个受打击男子汉应有的用去,林翠没有再坚持。只是送我到门外,就被我推回了房间里。
出了林翠家的小区,我漫步在街头,大有“天下之大,却无我容身之处”之感。衣服还没完全干,风吹在身上挺冷。走在大街上,两条腿有些软。
我几次想轿车,但是不知道该去哪儿。我想回宾馆,翻翻我的行李,看看有什么能帮上我的忙,但我马上克制了这种荒唐的想法。
路边有家网吧,我走了进去。
大学二年级以后就很少去网吧了,那以后寝室装了电脑,开通了宽带,寝室就成了网吧。尽管身边的人说话的口音陌生,但是这种排排坐,上网操作机器的感觉是熟悉的。网吧里的人都是想忘记现实的人,也许我正式看中了这一点吧。
我是独自一人,此时似乎并没有什么游戏好玩。以致我一开机器,还是按照习惯地打开浏览器,敲进搜集引擎的地址。
这一系列条件反射的举动让我哑然失笑,都这个时候的我,还是保持这一新闻工作者的习惯。
不过既然打开了,就不妨搜点什么——网络正是利用人们的这种心理来吸引人——我用拼音输入法敲进“铁牛”字样,点击下“搜索”。
我一页页朝后翻着搜索结果,一条条全都是我看熟的新闻,间或有一两条还是我写的。明知道结果定然如此,可还是机械地一页页翻下去——网络真是很容易让人丧失神智。
一直到倒数第二页,一个新的结果跃入我的视线——“铁牛文学站”。也许他并不是新出现的,只是我以前一直没有留意罢了。我突然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觉到好笑起来:经历了一个变换世界的事件,却指望着在网络上找到对这个事件的解释。我真是无可救药的现代人。
想通了这一点,我自嘲般地点进了那个链接,看看那个以“铁牛”命名的站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站点只有一个论坛,很简陋,底色是黑灰色的,挺萧条,似乎没有多少人光顾的样子。论坛上方注册的人数和今日更新帖量也证明了这一点。
我信手点进了今日更新,发现了一篇叫《幻灯片》的文章。这篇文字是这样的:
从微波炉里我拿出热狗,咬了一口去倒牛奶。每天这个时候我的胃口不大好,只及得平时饭量的一半。
幻灯片按照数字排列着,从1到10。在1和10之间是∞,在幻灯片数上,我们采取∞进制度,如同别的的方一样——当一个数比∞大1的时候,我们就叫它10。
每张幻灯片里都存在着有限的生命,他们只存在于一张幻灯片所代表的时间的一“点”之中。在下一张幻灯片上,有一群与他们非常相似,只是比他们多了一“点”记忆的生命存在着,这种缓慢地循序渐进构成了时间的序列。而这一序列中也存在着另一种生命,他们不能认识到自己只存在于一瞬的事实,却以为自己有多少过去可以回忆,有不少未来可以等待。事实上他们只是幻灯的进程构成的幻影,从任何一张幻灯片上都找不到他们作为物质存在的证据。
我的工作是使幻灯片持续前进,从1到10。这是枯燥的工作,而且几乎没有终结。凝视单张幻灯变成我唯一的消遣,在那里面我可以看到一个足球运动员起脚接触到球,一位数学家产生证明一个定理的念头,一根xxxx勃起到最大值;在之后的不知标号为几的另一张幻灯上,我可以看到球飞进球门,证明式写在了黑板上,精液喷射出来——两者之间相隔着∞张幻灯,与1与10之间的相隔一样。
如果我戴上了眼镜,就可以看清牵动大腿肌肉的神经接收第一个带氧红细胞,掌管逻辑的脑细胞产生第一道电脉冲,荷尔蒙发出第一道蓄势待发的指令。然而那会使我过于专注,这可能导致幻灯片出差错……幻灯片式娇贵的机器,很容易出差错。
就如这一次一样,我发现“卡壳”的时候,球已经在门线前后来回了不下一百次,粉笔粉身碎骨又完好如初,男人经历了一百次高xdx潮——这可不多见。幻灯中的生命对于这种“卡壳”应该浑然无觉,他们只是机械地被人排列。至于序列中的生命会做何感想,当他们知道他们的恐慌源于我的操作失误会有何抱怨,我根本就不去关心——毕竟,他们并不真实存在。
微波炉里发出“叮”的一声,我离开工作台去拿热狗。
我看完这篇文字以后,当即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原本以为再读一遍以后,会让这种感觉变得面目清晰一点,然而事实是这种莫名感觉愈演愈烈。
“按照时间序列,一直排列到∞的幻灯片”,“生存在幻灯片里的人,仅仅存在于一瞬间,却以为自己度过了一生”,“放幻灯片的人偶尔的一次失误,就让幻灯片构成的世界乱了套”,“放幻灯的人自己也生活在一组幻灯片里,每个人都莫不是如此”……这些奇异的想法让我感受到了一些在普通的论坛文字里不会看到的东西。恰好此时,我看到作者的名字——“X”在论坛的在线会员一栏里闪烁。不知道是那里来的好兴致,使得我马上在这个“铁牛”论坛里注册了会员,并且通过“短信息”给会员“X”发去了招呼:
“对于世界你了解什么?”
一分钟以后,耳机里传来“你有新短消息哦”的甜美女声。打开收件箱,那里面躺着“X”的回信:
“很少。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少。”
也许是“世界”两个字刺激了我,我马上又发去了一条短消息:
“我不在乎多少。我想知道。”
这次过了将近5分钟,回答更为简单:
“好吧。我的QQxxxxxxxxx”
X的确如我所希望的那样,静静地听我讲述了林翠和我的这次变故,只在细节方面出言询问了一下,毫无怀疑或者敷衍之感。我也是在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的过程之中,才想到:一定有很多平时蛮正常的人,到了网上因为少了忌惮就变得疯疯癫癫,做些没有道理的事。比如编造奇怪的事件,说得头头是道好像真的一样。我会不会被当作这种人呢?好在X的态度好像在听一件人世间最平常的事一样,打消了我的疑虑。
后来想想,也许我说得认真,他也陪我一起认真。至于是否我说的是事实,本不是太在他心上。
“你说的很有意思。”最后他说,“你跟我说这些,是想问问建议吗?”
我想了一下,敲下了如下字句,“不。我知道现在如果想回去的话,找任何人谈话,指望他能帮自己都是痴人说梦。我不过是想把整件事情搞得清楚一点。也许这样……即时找不到回去的方法,至少我也会活的明白一点。‘生命于我只有一次,我不希望它有任何不明不白!’这是那个女孩子说过的话,也是我现在想说的。”
X在那里打出了个笑脸符号,似乎看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不希望生命有任何不明不白’是吗?我可不太赞同她的话。不过既然你和我说起了这件事,我就谈谈我的看法吧。
“你是看我的新贴的帖子了是吧?”
“嗯。写得相当不错。”
“你觉得这也是可以解释你所遭遇的事件的方法之一吗?”
“怎么说呢?我觉得……它给我不少感觉。”
“也许吧。如果不是按照你朋友的那种推断,似乎幻灯片的说法也说得通。她和你的遭遇不过是幻灯片被插错了,现在又插了回来。而对你来说,这是另一种差错。不过,说实在的我并不相信这个理论。”他打字很快。
“?”
“我写这个故事,不过是为了作小说实验,并不是真的相信会又这么一种可能性。或者说即使我真的相信这样一种可能性,也只是把它局限在文学作品里。如果以文学以外的角度来说,我宁愿觉得它是站不住脚的。”
“O。”我对X的回答略微有些失望。
“你看过博尔赫斯的书吗?”他突然转换话题问我。
“读过他的一些诗歌。”
“有一篇短篇,叫做《环形废墟》,你读过吗?”
“记不太清楚了,讲什么的?”
“大致是讲,一个魔法师在一座环形神殿里,怎样通过意念,通过想象创造出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个人被创造出来以后,根本不知道自己只是他人想象的产物。为了不让他因为发现这一点而难过,魔法师警告这个被创造者,千万不要接近火,因为火会让他发现自己并不存在。”
“哦,我想起来的。最后结局好像是说,那个神殿某天被雷击中,着起火来,魔法师这才发现,原来他自己也不过是另一个人想象的产物。”
“对,是这样的。对这个故事你有什么感觉呢?”
我其实已经在思考了,到此时把自己的想法打了出来:“你是说,对于林翠来说,外部世界,包括一切人、事、物都不过是她想象派生出来的产物。而我,也是她所想象出来的。是吗?”
X没有直接说是与不是,只是自顾自地打下去:
“这种说法很接近佛教的唯识论。说到底识一种极端唯心主义,认为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物质,一切都不过是意识的产物;我们所能认识到的东西,都必须通过意识,因此意识以外的东西是否存在,根本没有办法可以证明。
“现在我和你在QQ上聊天,我并不知道你是不是我意识中的产物,就如你并不知道我是否是你意识中的产物一样。也许这个世界只是由一个人的梦境派生出来的,而这个幸运儿未必是你我。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境,好像封闭在网络游戏一样各管各地孤独存在着。
“你的故事很有趣。我刚才想过,也许可以用这种唯心的方法来解释。但是又不那么简单。因为在这个故事里,我既不能剥夺那个女孩的主角地位,又不能不考虑到你这个‘观察者’角色的重要,尤其是你现在变成了主角以后。
“本来如果只有这个女孩来找我聊的话,我会告诉她,可能她只是经历了一次意识混乱,由她的意识创造出来的世界有了一点变动以后又恢复正常了。现在有一个她意识里的角色,也就是我,来通报她这种恢复的实现。
“可现在还有一个你,我就不能这么办了。我尽管甘于承认自己是某人意识的产物,却不能寄希望于说服你也这样相信,因为这几近于无赖。同样,我也不能说,这些都是你意识混乱的产物,那个女孩大概只是表演了一遍你梦境中的剧本。因为你大概也不会那么狂妄。
“所以我想到了一个全新的点子,现在说给你听听。我也没把握它会‘合理’,只能希望你能喜欢。
“首先,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在任何世界任何宇宙任何空间和事件,你就是你,只有一个,正如我就是我,只有一个我一样。我们都是确实存在的,不是什么分身也不是谁的梦境。
“但是,我们远远不像自己所能认识到的那部分那样简单。你现在所能认识到的,关于自己的一切,年龄、性别、身份、习惯……并不能涵盖你这个人。真正的‘你’,是一种比这个大得多的存在。
“如果以一个人,比如说你,为一个中心点的话,就可以画出无数条放射状分散开来的直线。这里每一条直线,都代表着一种认知上的可能。在认知a中,你对自己和周围的事物有一系列的认识,比如你是个律师,有个儿子三岁半;而在认知b中,你有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种认识,比如你是个医生,有个女儿都已经嫁人了。
“我想经历过刚才的思维过程,你的思想应该已经开放到这样的程度:承认一个人具备这许多认知的可能,在逻辑上是完全可能的。
“同样的,你也可以为其他人,比如我,画出类似的放射线。由于每个人都是确实存在的,都是认知的主体,所以每个人都可以有他自己的放射线。
“而所谓的‘现实世界’是什么样的呢?‘现实世界’就是这些放射线的交点呀。
“你的某一条放射线,和我的某一条放射线,相交于一点,就代表你的认知和我的认知,达成了一种共识。所有人的某一条放射线相交于一点,就代表所有人的认知达成了一种共识。而所有人的共识,就是所谓‘现实’。
“你看到一种颜色,叫它作‘蓝’。而我看到它,偏偏要叫它‘红’。如果我们不能达成共识的话,这种颜色就不会有一个被我们都承认的名字。现实是大家都约定俗成这种颜色叫‘蓝’,它才具备了现实中‘蓝色’的意义。如果大家约定它叫‘红’的话,它也就变成‘红色’了。所以重要的不是它本身是什么——它本身是什么没有人能够知道——重要的是达成共识。
“一个‘现实’就是这样构筑起来的。当所有人的某条线都聚集在一起的时候,就代表这一点上,每个人的认知都是相同的,或者说,每个人把自己的认知局限在这样一个‘与他人相同’的范围内。而这个范围,就构成了这个直接里的‘你’、‘我’。与真正的‘你’、‘我’不同的是,这个世界里的‘你’、‘我’只是在这样一个‘现实’中有效的认知概念,而不是一种客观存在。而在其他‘现实’中,会体现出别的‘你’、‘我’的概念。这些概念之间并非分身的干系,而是一个主体认知的不同部分而已。
“其他的‘现实’也是同样形成的。由于每个人都有好多条认知线,它们呈放射形散步出去,所以相交的点也不会只有一个。每一个相交点,都代表着一种‘众人的共识’,也就构成了一个‘现实世界’。
“你的朋友所碰到的情况,就是她本来都在现实A中的线条a,即一整套认知,被搬运到了现实B中。这样她的认知线就没有落在所有人的‘共识点’上,于是出现了她和这个现实的格格不入。
“本来,在现实B中,应该有认知线b来负责和他人的协调的,但是事实上却被替换成了认知线a。我想你所说的铁牛,就是这样一个搬运认知线的工具把。而启动这种工具的方法,就如你说的是洪水。在这里铁牛成了一种超然于一切认知之外的存在,它甚至可以操纵人的认知,因此它比我们任何人都更有资格说自己是主体。”
我始终集中精神看着X发完他的长篇大论,尽管在QQ的发言间隙要等待不少时间,我还是没有移开过注意力。也因此我对他所说的几乎完全理解。直到此时,他做出这样一个结束语,我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天才的想法,不是吗?
虽然对我并无什么帮助,但这毕竟是一个合理的解释。而且,如果想着,在这个‘现实’中的自己以外,还有着一个总揽全局未受什么影响的‘自己’客观存在着,多少是一种安慰。
“X,谢谢你。”
“不客气。顺便再说一句,你那朋友说的‘生命于我只有一次,我不希望它有任何不明不白’云云,我真的不怎么赞同。”
从网吧里走出来,我不再像刚才那样情绪低落。还感到肚子有点饿,于是就打的回了宾馆。
在宾馆里吃了饭,回到房间通过电话线拨号上了网,我把刚才在网吧里上传到自己信箱里的X的那篇文章和他与我的聊天记录收了下来,储存在硬盘里,又备份在了随身带的U盘里。
此时我已经决定,无论自己是要继续在这个现实里待下去,还是准备离开这个地方,都该先到江边看看铁牛。
时间已经到了黄昏,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走出宾馆,来到繁华的街头,按照另一个世界里林翠运用的手法,拦下了一辆愿意去都江堰的出租车。
到达的时候,也许是因为对另一个世界里跑夜路司机的道歉,我没有收找头。
铁牛还是那副落寞孤寂的神情。想到这里我都觉得好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铁牛已经被我完全人性化了,如果说我们都是被局限在一种认知里的井底之蛙,而铁牛是穿越所有认知世界的独行者的化,我真的不知道谁更值得同情。
黄昏的都江堰人迹已经稀少,天色似乎又要下雨,施工者大多已经回家,剩下的也在收拾工具,转瞬就要走了。
我突然对这里的景色产生了一种亲近感,想起自己不久以前还动着要破坏截流工程的念头,不禁笑了起来。
我信步走向安放铁牛的高地,在他肚子地下安静地坐着。
这些天所经历的事情,还有刚才与X在网络上的闲聊,使得我似乎一下子回到了还是孩子的那些岁月。那时候世界好像充满神秘和不可思议,我对一切都感到新奇,又特别能接受新奇,对那个时候的我来说,世界有无数种可能,而根本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落山了,小雨开始下起来,偌大的都江堰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不知道是因为想起的童年的事情而玩心大起,我站起身,向着头顶的牛头望去。“长3.63米,最宽处1.12米,高2.34米,算角的话2.47米。”林翠的话言犹在耳。2.47米是吗?应该能行。
我奋力纵身上挑,如同在学校里的摸高训练那样,一伸手就拽住了一根牛角。
如同吊单杠一样晃悠了几下以后,我还不满意似的放开了但手,只靠左手吊住,右手则拼命伸向另一边的牛角。
终于我两首分别抓住了两只角,悬挂在这巨大铁牛的牛头下。
牛角沾上了雨水,有些湿滑,我还想尽量保持这个姿势久一点,心想着不知道以前有没有人以这个姿势和铁牛合过影。
正在这个时候,我的手心又传来那种奇妙的微热感觉,我正想着是不是错觉,就被进一步的轻微晃动证实了。
原来同时抓住两只牛角确然重要,但洪水并非不可或缺……水,原来只要水就够了。
我抓紧意识失去前的一瞬,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