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十九年
或你未亡而我已在地下腐朽,
纵使我已被遗忘得一干二净,
死神亦不能把你的忆念夺走。
1980年,W先生再次返回了新疆。他的行程有三个目的,一是对古墓沟墓地做更深层次的研究发掘,二是希望找到小河墓地,同时继续寻找查海洋的尸体。XJ文物考古研究所和博物馆两家单位以最高规格接待了这位古墓沟墓地的发现者。
W先生的随行人员中有日本的考古学家,他们以携带当时最先进的考古发掘设备为条件,争取到了考古队中的两个位置。在欢迎晚宴上,当时已经在XJ博物馆工作的钟卫红受领导委托,向W先生致欢迎辞。
钟卫红站起身后,面对W先生深深鞠了一躬。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W老师,欢迎您回到新疆。”
一语未了,钟卫红的眼圈红了,他哽咽了片刻,说不出话来。
除了在场的日本外宾,所有人都知道W一年前带队到北疆考古的经历,也知道查海洋同志牺牲的事情,众人静默无声。钟卫红微微仰起脸,克制着内心的激荡。
“无论如何,探求真理和真相的勇气不会消失。向逝去的同志和继续前进的人们,致敬!”
钟卫红简短结束了欢迎辞,人们举起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
晚宴简朴而热烈。文物所和博物馆的领导频频向W先生敬酒,对于双方来说他们既是朋友又是同行,此番见面,少不了把酒言欢、聊聊让人激动的古墓沟墓地遗址。古墓沟墓地的发现震惊了世界,一时间原本寂寂无闻的北疆成为全世界考古乃至文化界的聚焦。它的伟大之处不仅仅在于彰显了早期人类对天文历法的认知,更包含了人类变迁的足迹、亚欧大陆的文化交融史。
当时的XJ文物所的所长是伊尔德斯,他坐在W先生的左手边,用带有明显口音的汉语和W先生讨论着对古墓沟墓地的看法。这时,一位瘦高俊朗的年轻人走了过来。
“W先生,久仰您的大名,很高兴见到您。”他伸手和W先生用力地握了一下,同时向伊尔德斯微微颔首致意。W先生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他青春的眼眸熠熠发亮,散发着野心和勃勃探知欲。
“我有幸第一时间读到您的古墓沟墓地遗址发掘报告,结合贝格曼的回忆录,我有个想法。”
“哦,”W先生坐直了身体,认真看着年轻人,“说说看。”
“古墓沟墓地的圆环应该不仅仅是对太阳的一种形式模拟,更有生死循环的意义在里面。如果仅仅是历法的象征,没有必要以您所指出的‘集体殉葬’的形式来表达。他们无需以肉身参与,直接通过构造物就可以将历法的意义和对太阳的膜拜记载下来。这样一种以生命参与的形式,其中真实的含义表达了一种信仰。这种信仰超越了生死,在北疆早期人类的观念中,某种价值取向比现世的生命更为重要。同时6、7、12、36、42这些数字一定非常重要,它们频繁地出现在古墓沟墓地和小河墓地的遗存中。从数字和佉卢文、吐火罗文入手,一定可以解读有关这个文化圈的更多秘密。”
W笑了出来:“看来你的想法还不少。文化圈——你为什么用这个词概括小河墓地和古墓沟墓地?”
年轻人也微笑了出来:“我有一个大胆的推测。在小河墓地的周围,贝格曼并没有发现人类生活的遗迹。也就是说,这是一个孤立的墓地遗址。而您在古墓沟墓地周边同样没有发现人类聚居地,考虑到您对古墓沟墓地作为一个祭祀和历法象征意义的集体殉葬的推论,我认为古墓沟墓地不是一个独立遗址的结论应当可以成立。从您的报告和贝格曼的回忆录看来,小河墓地和古墓沟墓地内在的共通点很多。比如信仰,比如数字的特殊含义,比如随葬草篓等等。因此我认为,小河墓地和古墓沟墓地是一个共同的文化圈,他们属于同一个族群。”
W先生沉吟了片刻,抬头道:“这个结论是不是下得早了点?”
年轻人的眼睛热切地望着W先生,依然是谦逊而坚持的口吻:“贝格曼发现小河墓地时,之所以命名为小河墓地,是因为他给途经的孔雀河和塔里木河之间的支流命名为小河。恰恰在这支流附近,他发现了这片千棺坟冢。小河墓地的先民如何将死者葬在远离聚居地的沙漠里?几千年前的交通是个难题,尤其是在戈壁荒漠中。我想,他们一定是利用支流,以船只来进行运送尸体。甚至,有可能这支流就是他们挖出的运河。他们如此大费周折的运送尸体,以特别的方式埋葬遗体,一定是与他们的信仰有关。而这信仰,或者说信仰中的一部分,则是由古墓沟墓地体现出来的。”
W先生呵呵笑了出来,扭头对伊尔德斯说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你看现在的年轻人,想法活跃而有考据,锐进却不乏谨慎,真是让人另眼看待。小伙子,”W先生的目光重新落在他身上,“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的脸庞因为W先生的赞扬微微扬起了红晕,他低声却铿锵有力地回答道:“秦三玉。”
伊尔德斯站起身来,笑盈盈地拉过年轻人,对W先生道:“让我向您介绍一下,秦三玉是我们文物所推荐参加您这次考古活动的人员之一。别看他才28岁,但已在我们所里和新疆考古界小有名气。小秦,”伊尔德斯拍了拍他的肩膀,“跟着W老师好好学习,这可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秦三玉凝视着W先生的眼睛,轻声道:“我会的。对此我盼望已久。”
按照预先的计划,W先生的队伍在乌鲁木齐停留了三天后,由库尔勒东行进入戈壁地区。秦三玉、钟卫红都是队伍成员,除了他们,队伍中还包括两位日本考古学家及W先生的助手和其他中方工作人员。由于W先生此行是国家资助项目,因此进入戈壁以后照例由马兰基地派出人员进行护卫。
考虑到队伍中有日籍工作人员,马兰基地派出的护卫官兵中专门配备了一位有日语专长的女性军人。W的考古队很快如期抵达古墓沟墓地,开始了第二轮的发掘和研究工作。
与活跃的秦三玉不同,钟卫红依然是沉默寡言的。W先生非常重视这两位年轻骨干,不仅亲力亲为指导他们的发掘工作,更在方法论和考古文化学上与他们进行广泛交流。秦三玉经常会向W先生提问,有些问题让W先生陷入深思,有些则让他哭笑不得。秦三玉的思路与查海洋或钟卫红都不相同。查海洋是基于文献基础上的一种浪漫主义思维,总体来说还是偏于严谨和保守的。钟卫红则更不用说,他只相信考据。而秦三玉的思想是跳跃性的,大胆而尖锐。他不怕失败,敢于发问,让W先生既喜爱又头疼。
在古墓沟墓地二次发掘测绘期间,最让秦三玉和钟卫红感兴趣的是日本考古学者带来的最先进的扫描设备。在1980年,GIS的空间信息系统已经开始在国外考古工作中进行运用,但技术并不成熟,应用范围也十分有限。对于另一种先进技术遥感考古来说,在当时的情况下,中国的科技水平和经济实力也同样无法支撑其进行。虽然遥感考古可以对当地遗址的地貌做出综合分析,节省人力物力,卓有效率,但罗布泊地区特殊的政治军事意义和技术的局限使得这种最新考古方法无法被采用。
相比之下,日本学者带来的扫描设备是最为可行而实用的设备。理论上通过三维扫描、近景摄影测绘等技术,可获得等值线图和不同效果的三维图像。传统的考古探方和遗迹所绘制的平面图、剖面图是二维的,以正投影方式测绘并不能立体的反映对象,难以表现遗址的高差变化,断面的选取及测量过程容易造成较大误差。通过三维扫描技术,不仅可以获取遗址任何一点的三维坐标,而且精确、方便。通过苍泽明步的介绍,秦三玉和钟卫红了解了三维扫描的一些基本常识。当然在当时的历史局限下,扫描设备的处理速度是非常慢的,数据处理也不如现在完善。即便如此,秦三玉仍然被这最先进的技术所鼓舞,兴趣盎然。
两位日本学者苍泽明步和大野直的汉语说得很流利,几乎算是中国通。他们非常高兴地向众人介绍了他们带来的设备及国外最新考古技术知识,并进行了实物演示。
秦三玉和钟卫红与众人围在显示器旁,激动不已地等待从地下传来的数据。小河墓地层叠式的墓葬方式让众人抱了万一的希望,也许在古墓沟墓也是二次葬,地下有让人惊奇的发现。
然而从接收器连接到灰色屏幕的显示器上,收到的信号却是让人失望的颤动的密集横线。苍泽明步和大野直折腾了两天,最后不得不沮丧地得出结论:此地磁场有异常,严重干扰了扫描设备。
与此同时,中方的人员早就投入了手动测绘校准和密集查遗的工作中。
“还是人比机器可靠。”秦三玉在心中默默想到。
大约一周以后,古墓沟墓地的二次发掘工作基本告一段落。基于上次发掘的细致基础,这次活动主要是以查缺补漏、进一步研讨为主。两位日籍学者苍泽明步和大野直对于古墓沟墓地深感震撼,如获至宝,却一直为三维扫描设备不能应用而感到烦恼。
是夜,W先生召集全队开会,在会上宣布了下一步的工作计划和分组计划。
“经过一周的工作,我们这个临时集体中来自各地、各个部门的同志们想必已经相互了解。我们在古墓沟墓地的二次发掘工作非常有效率,我谨代表项目组感谢参与工作的各位同仁。同时考虑到经费和人力、物力关系,进一步开展工作迫在眉睫。我们下一步工作将分为两组,分头探找小河墓地。大家已经拿到了有关小河墓地的相关资料,希望大家仔细核对,认真研究,争取让今年的考古大发现中出现小河墓地的名字。”
坐在下面的秦三玉捅了捅钟卫红,低声道:“你早知道要分组寻找小河墓地的事情了吧?名单知道了吗?”
钟卫红闷声道:“咱俩在一组,跟W老师一起。”
秦三玉咬住嘴唇,迟疑了片刻:“夏池呢?”
钟卫红看了看不远处的夏池,又回头看了看秦三玉,半天才憋出一句话,“人家是部队里派来的翻译,肯定跟那两个日本专家一组。”
秦三玉笑了出来:“得了,那两位日本人的汉语还带京腔的,根本用不着翻译。”
钟卫红淡淡笑了一下:“她有政治任务,难道你不懂吗?她懂日语,必须时刻跟随日本学者。罗布泊是个特殊的地区。”
W老师已经在宣布分组名单了,正如钟卫红所说,他和秦三玉都分到了W先生这一组。秦三玉特别关注的夏池果然在另一组,他的脸上有点失望的神色。钟卫红看了看他,低声道:“死心吧,人家都结婚了。”
秦三玉有点诧异,俯身悄声问道:“怎么可能,她那么年轻。”
钟卫红站起身来,同情地拍拍秦三玉的肩膀:“马兰基地的小谢告诉我的。走吧,散会了。”
秦三玉有些不情愿地站起身来,随钟卫红一起走出帐篷。他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和日本专家说话的夏池,眼神中有些失落。
对于秦三玉来说,那一夜有点辗转难眠。从大学时代开始,他的身边从来没少过那些或羞赧或大胆的追求者。作为班长及又红又专的代表,他英俊的外表,简朴的生活作风,爽朗的性格,这些都让他成为命运的宠儿。在大学里他和一个女孩曾经悄悄谈过恋爱,在当时的年代,校园恋爱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但是世俗或规则又怎能阻挡两颗年轻火热的心呢?
但现实远比梦想残酷。毕业后的秦三玉被分配到新疆工作,女孩则留在了北京。两地相隔一年后,秦三玉接到了分手信。这并不出乎他的意料,事实上在人头涌动的北京站台挥手告别时,在他的内心已经知道这是永别。他在文物研究所工作的几年时间里,领导和同事不乏热心人给他牵线介绍女友。他的内心缺了一块,似乎再也缝补不起来,就这样一拖再拖,转眼已是大龄青年。
他以为自己将会一生献给考古事业,再无暇旁恋。这个想法直到他遇到夏池才骤然惊觉,他曾经死寂的某处再次活了过来。
仅仅是夏池这个名字,仅仅是一周的时间,秦三玉已经无法抑制平静外表下炽热的内心。他在铺盖上翻了个身,失眠引起的头痛让他有些烦躁。
“夏池。”
他在心底轻声默念着这个如诗如画的名字。她高挑美丽的身影从沙漠车上跳下来,笑容像五月的阳光般灿烂。他向她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指才发现她的手指是冰冷的。
“别担心,虽然手有点凉,但我体能很好,不会拖你们后腿的。”她微笑地看着他,并不知道他的迟疑和停顿是因为惊诧于她的美丽。
秦三玉痛苦地用手捂住头,在寒夜的空气里缩成一团,仿佛这样才能让自己冰冷的四肢暖和一点。
“她已经结婚了。死心吧,秦三玉。”他对自己如是说道。
仿佛上天眷顾,第二天清晨起床后秦三玉听到一个好消息。两位日本学者因为即将离开古墓沟墓地,连夜又下到工地补拍相片,这直接导致了苍泽明步受凉发起了高烧,连一向壮实的大野直也有咳嗽感冒的症状。不得已之下,W先生决定派一辆车将两位日本学者送回库尔勒疗养,并重新调整了两个小组的人员分配。考虑到夏池是女同志,W将她调至人员配备相对精壮的本组,并将另外另一位研究员和战士小谢调至另外一组。
秦三玉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喜悦的心情,若无其事地将包裹和装备整理好,和钟卫红一起上了车。
钟卫红眼睛望着窗外,有些沉默。
秦三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清晨阳光下照耀的古墓沟遗址中的胡杨木桩依稀可辨,层层叠叠挤向中心。沙砾在阳光的反射下有一种金黄色的光芒,看上去温暖而刺眼。
“你觉得我们有可能找到小河墓地吗?”秦三玉开口问道。
“不知道。”钟卫红摇摇头,“其实相比找到小河墓地,我更想找到的是查海洋的遗体。”
秦三玉看了看钟卫红的表情,有些迟疑道:“为什么?”
钟卫红轻轻感喟了一声,低声道:“这是我向某人承诺过的事情。”
敏感的秦三玉似乎明白了这声轻微感喟背后无尽的深远,他拍了拍钟卫红的肩膀:“生活总是不尽如人意,呵呵。”这时他看到了窗外的夏池,一旦看到她,他的目光总是无法离开。她拎着一个包裹,身手矫捷地跳上第二辆车。
“你相信一见钟情吗?”秦三玉绝望向钟卫红问道。
钟卫红没有说话,闭上眼睛静静坐在座位上休息。秦三玉意识到谈话到此为止,他必须永远终结这个念头,即便他内心的痛苦与日俱增。
当年贝格曼发现的连接孔雀河与塔里木河的支流随着时间和地貌的改变,很多地方已经消失无迹,其著的《新疆考古记》对小河墓地的确切地点也语焉不详。和去年一样,W先生带的小组又一次陷入困境。
九月底的阳光灿烂地挥洒在塔里木盆地上。白天的温暖与夜晚的刺骨寒冷形成了鲜明对比,考古队在塔东地区缓慢移动着,试图寻找到有关小河墓地和查海洋尸体的蛛丝马迹。
秦三玉早已将已知的小河墓地相关资料烂熟于胸,饶是如此他也深深知道,能否找到小河墓地,找到沙漠深处那个魔鬼守护的地方,运气是主要因素,否则W先生也不会如此心心念念地执著而无所获。
钟卫红的脸色一直是沉静的。连续几日在沙漠中毫无发现,钟卫红看上去并没有焦躁神色,眼睛却始终没有停止对外界的观察观测。
“给我讲讲查海洋的故事吧,听说他是P大的高材生?”秦三玉坐在钟卫红身边,有些好奇地问道。
钟卫红看了秦三玉一眼,淡淡道:“没什么好说的。”
“真是羡慕他,”秦三玉并没有因为钟卫红的冷淡却步,自言自语道,“他和语言大师季羡林先生近在咫尺,这对于佉卢文和吐火罗文的研究来说太便利了等等,那是什么?停车!”
不光是秦三玉,钟卫红也看到了那个凸在地面、高约两尺的胡杨木桩。这个木桩不是枯死的胡杨树遗骸,从外观上看,是一个经过简单雕饰的、人为立下的木桩。
奇怪的是,这个木桩被削成柱状,上面除了一个简单古朴的卐形图案,再没有其他雕刻。大家围在木桩旁,对这个在荒芜世界里孤单出现的小木桩深感好奇。
“或许这是一个路标?”秦三玉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木桩从形态上看,已经立在这里很久了。风化后腐旧的木表在黄昏的暖光中沧桑而沉默。
“这里只有这样一根立在地表的木桩,不像是有大规模遗存。”W先生沉吟道,“但卐形图案不是一个一般的图案,它曾经出现在全世界,在很多民族早期人类的信仰中都代表了光明、生命的含义。”
钟卫红蹲在木桩前,仔细的察看着,片刻后他开口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W老师,我觉得这个卐形图案与古墓沟墓地文化有关。这几天三玉也和我谈了他的看法,我同意他将古墓沟墓地和小河墓地文化作为一个文化圈的推论。卐形是信仰的符号,这意味着这个胡杨木桩应该不是偶然立在这里的。但是这个木桩是早期北疆人类所立,还是在丝绸之路开辟后,以及西域成为佛教文化交通的必经之地后所立,还有待商榷。无论如何,我觉得这个地方值得一探。”
W老师点点头,抬头看了看天色:“嗯,我也有这样的想法。今晚我们先在这里扎营休息,明天以这个木桩为中心,在直径五米范围内开探方。”
虽然没有收获,但这个木桩在目前的状况下还是给了考古队希望。大家纷纷下车,开始驻扎帐篷。
吃饭的时候,秦三玉从小谢那听说夏池的手在支帐篷的时候受伤了,心中有些惦记。吃完饭他在帐篷里一边翻着《新疆考古记》,一边竖着耳朵听着帐篷外的动静。
“小秦,”W先生一挑门帘走了进来,脸上满是激动的神色,“另外一个小组传来消息,他们在孔雀河下游的铁板河挖出了一具女性干尸。”
秦三玉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原本郁闷的心情一下子激荡起来:“真的吗?”
W先生点点头:“没错。确定是早期人类干尸。”
秦三玉的声音急切起来:“什么葬俗?遗存物多吗?干尸保存得如何?”
W先生笑了出来:“看你急的,一切还不清楚,他们那边也是激动得不得了。今晚我就要和小钟出发,到铁板河那边去看看情况。你留在这边,协助吴应老师做好发掘工作。”
秦三玉向前走了一步,原本想提出带自己一起去的想法被W先生的话给堵了回来。他有些失望地低下头,合上书本放在一边。
W先生看出了他的思想斗争,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小秦,这边同样重要,我让你留守就是希望你能逐步在考古发掘工作中独当一面。我很看好你,如果运气好的话,希望在这边也能有所收获。”
秦三玉点点头,低声道:“放心吧,W老师。”
W先生和钟卫红连夜奔赴察看的,就是后来被称为“楼兰美女”的著名干尸。1980年,秦三玉错过了考古史上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之一。事后回忆起来,这曾让他深深懊悔。然而真正让他后悔的,是接受W老师让他留守的决定。
他的命运从那一刻起被深刻改变,直到终点。
清晨时,秦三玉和小组成员开始了发掘工作。W先生和钟卫红以及战士小谢走后,这个小组只剩下了五个人。吴应老师是负责人,其他人包括秦三玉、夏池、赵明和孙自强。赵明和孙自强是副研究员,也是W先生项目组的成员。
秦三玉协助几位老师在以木桩为中心的五米范围内做了标记,经过简单的排沙后,他们开始用镐头敲开坚硬的盐碱地。夏池因为手受伤的缘故,没有参加劳动,负责后勤工作。
整整一上午,他们只刨开了大约两平方米内1.5米深的层面。与古墓沟墓地不同的是,这里几乎没有人类遗迹的痕迹。大家有点沮丧,但仍抱着一线希望。
中午吃饭时,秦三玉捧着饭盒坐在夏池身边,带着漫不经心的表情问道:“你的手怎么样了?”
夏池微笑出来,露出两个小酒窝:“没什么,怪我自己不小心。”
秦三玉鼓足勇气,终于问了一句:“听说你结婚了?”
夏池有点诧异,但随即爽朗地笑了出来:“是的。对了,这是我女儿的照片。”她颀长白皙的手指从口袋里掏出军官证,里面夹了一张照片,递给秦三玉。
秦三玉觉得口干舌燥,看了一眼照片后强作笑颜道:“挺漂亮的小姑娘。你长年驻扎在新疆,孩子父亲要辛苦了。”
夏池很自然地回答道:“他也是军人,驻扎在新疆,孩子由她爷爷奶奶带。”说罢她站起身来向远处望了望,声音中充满自信和期待,“最近天气很好,老天爷照顾咱们,希望能挖出点东西。”
秦三玉微微地叹了口气,也站起身来:“是啊,希望能挖出点东西。”
又是一个索然无趣的下午。他们扩大了探方的范围,尝试性的进行发掘探测,这一成不变的盐碱地上却均无结果。想到W先生此刻正带着钟卫红出现在铁板河发掘现场,查看最新出土的干尸,秦三玉的心中充满了失落。
晚上,同帐篷的老吴早早睡了。大概是因为白天过度的体力劳动,老吴几乎在倒下的同时就发出了鼾声。秦三玉背过身去,打着手电筒看书,生怕自己打扰老吴休息。大概到了凌晨一点左右,秦三玉终于觉得有了倦意。他合上书本,心中暗自祈祷自己今夜不要失眠。
就在这时,他听见帐外一阵轻微的声音,大约持续了五秒左右。他坐起来竖着耳朵听了片刻,再没有声响,便以为自己是错觉,摇摇头苦笑一下又要躺下。这时又有声音响起了。
“谁在外面?”
这时夏池的声音,从隔壁帐篷里传来。大概并不是很确定帐外是否有人,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迟疑。
秦三玉心中一紧,意识到自己刚才听到的异响并不是幻觉。很明显夏池也听到了。他犹豫了片刻,披起大衣,挑开门帘走到夏池帐篷口问道:“夏池,你还没睡么?”
秦三玉的声音压得很低,他并不愿意让队里其他人发现此刻这个有些尴尬或暧昧的场景。
夏池的声音像是长长地舒了口气,窸窸窣窣披上大衣走了出来。月光下很明显可以看到夏池呼吸的白雾,她被冷风一吹,露出刘海下洁白的额头,愈发美丽而妩媚。
“哎,原来是你,刚才我还有点害怕了呢。你找我什么事?”
夏池的声音放松了很多,只是有点嗔怪的意思。秦三玉听明白了,她并不是责备他半夜来找她,而是刚刚她听到声响真的是被惊吓到了。
秦三玉摇摇头,低声道:“我是听到你的声音才起来的,刚才我一直在帐篷里。”
夏池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刚刚我听到了一些声音,好像是……有人在我帐篷外徘徊,所以我才会发问。”
秦三玉知道夏池没有说谎,但他不愿让夏池担心,便安慰道:“这里这么荒凉,你想有客人来拜访,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肯定是你把风声给当成别的动静了。”
此刻在这荒芜的沙漠中,浩荡无垠的沙粒之海与亘古未变的明月相顾无语,五人营地在这偌大的世界里显得如此渺小孤单,秦三玉的心中飘忽不已——一会是与夏池独处的欢喜,一会又变成失落与孤独交替的忧伤。
夏池没有注意到秦三玉脸上复杂的表情,摇头道:“不,没那么简单。刚才我……我从帐篷的缝隙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黑影。”
秦三玉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战,他恢复了冷静,思忖片刻后悄声道:“我去赵明他们的帐篷看看,是不是人都在。”
从指缝里透出的手电光照进了赵明和孙自强的帐篷里。他们俩正睡的酣实,一个在磨牙,另一个则发出有节奏的鼾声。秦三玉收回电筒,对夏池低声道:“他们俩都在,老吴在我的帐篷里。刚刚我看了,营地周围也什么可疑的情况都没有。”
“那……可能真是我搞错了吧,不好意思。”夏池微微叹了一口气,转身向自己的帐篷走去。
“等等,夏池……”秦三玉本能的冲口而出,让夏池诧异地呆立在原地,回头望着他。
秦三玉的脸上一阵滚烫,借着一股猛劲咬牙问了出来:“他对你好吗?”
夏池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是谁?”
秦三玉期期艾艾不愿说出来,夏池顿时明白了。她苍白的脸色红润了起来,原本有些恐惧的表情一下子被想拼命忍住笑的内伤所驱散。她终于还是没忍住,捂着肚子笑了出来,蹲在地上道:“哎哟喂,你们这些考古学家的脑子是怎么构成的呀?我爱人当然对我很好,我俩是青梅竹马——你操心这个干吗?”
秦三玉笑不出来,他悲伤地望着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灵魂被她的笑声碎裂了一地。他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同志之间,相互关心是应该的。”
秦三玉转身走进自己的帐篷。夏池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有些歉意地捂住了自己的笑声。她甩了甩头,似乎想把这一夜的不快和不安都甩掉,好好地睡上一觉。
“小秦,你昨晚起来干活了?”站在木桩边的赵明抚着下巴,疑惑地问道。
走出帐篷的秦三玉冷不丁听到问话,心里有点发虚,他故作镇定道:“我再怎么积极也不能半夜起床工作啊。”
赵明自言自语道:“这就奇了怪了。”
他的手指指向木桩:“你看,昨天我们向下发掘的深度,我在木桩上做了一个标记,是五十厘米。可是你看,”他蹲下来,手指掠过木桩上的记号,“今早起来,木桩标记下的盐碱地下沉了至少20厘米……这是有人来刨过啊。”
秦三玉心中一凉,意识到昨晚真的是有人来过了。
盗墓贼?僧侣?迷路人?
这些可能的设想在秦三玉心中快速飘过,甄别着真相的可能性。
不可能,秦三玉迅速否定了这些答案。这是荒无人烟的大漠,离这里最近的团场也有170公里。
“会不会是地表异常?”孙自强蹲下来,用手指抿了抿盐碱地表,随后摇摇头,“很坚硬,不会是自然沉积造成的。”
赵明一手端着茶杯,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冷馍啃了起来,嘴里含糊不清道:“地表明显有被人手抓刨过的痕迹——看来沙漠里也有雷锋,帮咱刨地啊。哎我说,你们该不会是谁有梦游症吧?”
孙自强大笑了出来,一边笑着一边摇头道:“老赵啊老赵,你这说笑话的习惯到沙漠里也改不了啊。”
夏池脸色苍白地站在一边,显然昨晚没有休息好。秦三玉心中有些不安,他扭头看了看夏池,心中决定不将昨晚的事情说出来。在那个时代,男女关系是件很敏感的事情。
吴老师走了过来,在木桩边仔细端详了一会,沉吟道:“不管怎么说,先干活吧。如果今天还没收获,我们就跟W先生那边联系一下,到其他地方继续寻找。夏池,你做好警戒工作。”
大家隐隐感觉到了吴老师的担心,默不作声地拿起工具开始干活。
大约到了中午时分,他们向下又挖了大约有120厘米。秦三玉扔掉镐头,对吴应说道:“吴老师,你们感觉到没有,地下深处好像有回音。”
秦三玉虽然年轻,却已参加过多次新疆地区的考古发掘工作,在疆内的作业经验要比其他人丰富些。大家听秦三玉这么一说,顿时兴奋起来。吴老师很重视,立刻从车上拿下汽锤,准备用地震法进行探测。
秦三玉接过汽锤,脱掉外套:“我来吧。你们听声。”
地震法是和声学法结合的一种无损伤探测技术,其原理很简单。在遗址表面以沉重的汽锤敲击时,地下会以不同的方式发出回声,根据回声的类型可以判断地下的情况。没有人为痕迹的地下回声比较沉闷,而地下有坑穴、壕沟、墙基等则会产生共鸣。
秦三玉向手心吐了口口水,挥起大锤向地面狠夯了几下,每下间隔大约7秒左右。当他敲到地四下的时候,吴老师忽然按住了他的手,众人惊讶而狂喜的目光望着地面。
“有情况。”吴老师的脸上,同样是难以抑制的兴奋神色。
这里午后的阳光比乌鲁木齐或北京更温暖。太阳照在身上,是一种酥软懒洋洋的感觉,尤其是微风吹过时,现在或4000年前的美好时光仿佛并无区别。
地下异常的响动让考古队的所有人都激动万分,这意味着另一个让人惊喜的考古发现可能即将露出眉目。大家跟疯了一样挥起镐头,拼命向下推进。
秦三玉向吴老师问道:“我们要不要跟W先生联系,请求增援?”
吴老师生性谨慎,回答道:“等有了点眉目,我们再联系不迟。”
傍晚时分的时候,他们已经向下推进了将近五米。此前虽然一无所获,但大家并没有放弃希望。到了差不多快要收工的时刻,秦三玉一镐头下去,带出了一片麻布残角。
从麻布的纹理织法来看,至少是汉晋前的工艺。大家扔掉镐头,改用手柄铲开始挖掘。在齐心合力的协作下,很快,一个麻布包捆的物事出现在众人眼前。
从包捆的外观看来,这里面极有可能是一具尸体。
大家有些意外,没有任何形态的棺材,没有随葬品,这个沙漠里突然兀立的胡杨木桩下,孤零零的埋着这个麻布包。
“打开查看!”吴老师简洁地下了指令。
打开麻布包的,是秦三玉。
此前他曾经面对过很多次开棺的经历。从“文革”结束开始,考古界逐渐复苏,政府和各行政区的考古事业日夜发展,秦三玉有幸从大学毕业开始,就参与了“文革”后的中国考古学重启的历程。他野心勃勃,胆大心细,一心想在考古学领域出人头地。
这一次,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独立开棺,如果将这匹麻布看成棺材的话。他的手指有些颤抖,深深吸了口气,抬头看了看吴老师。
吴老师给了他一个肯定和鼓励的眼神,秦三玉不再犹豫,伸手向麻布包摸去。
“也许我们发现了塔东地区新的遗址?”赵明是乐观主义者,喜滋滋道,“或者搞不好小河墓地就在附近。”
“不像。”孙自强沉吟地看着秦三玉的手缓缓打开麻布,“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个情况有点诡异。”
孙自强的话音未落,众人的眼睛已经瞟见从麻布包里露出的黑色一角。大家不再说话,屏息凝气地看着麻布被彻底打开。
当秦三玉彻底将麻布掀开之后,他愣住了。
背后的汗毛顿时竖了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已,他跌跌撞撞向后退了两步,跌倒在地。
没人对秦三玉的窘态发出嘲笑,甚至没有人注意到秦三玉惊恐而跌倒的身形。大家的呼吸快速起伏着,恐惧和疑惑像是海啸中的恶浪,砸向在场的每个人。
“这,这是什么鬼东西?”孙自强的声音颤巍巍的响起。
没人回答。事实上在场的每个人都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吴老师的手有些颤抖地摘下眼镜,擦了擦,又重新戴上,审视着眼前的东西。没错,它依然在那里,虽然死去,却狰狞依旧。
它全身黝黑,身形瘦小,长度约为120厘米。人形头颅小而干缩,手指呈利齿状,嶙峋黑色的皮肤让它的手卷曲着,下肢短小,几乎已经退化。
然而最让人心惊的,是随着麻布包的打开,它的身体也随之伸展开。一双黑色而巨大翅翼在它的身下骤然浮现,像是原本被翅翼包裹的黑卵,在血色夕阳里忽然释放,恣意舒张。
“这是人吗?”夏池的手一直下意识的放在枪盒处,眼睛凝视着地上的一团黝黑,“怎么会有翅膀?”
赵明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道:“我,我觉得我们发现了一个新的……物种。”
夕阳渐渐落下,黝黑的带翼人身安静冰冷的躺在坑穴里。大家的惧意和震惊逐渐消退,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开始商量下一步的行动。
赵明和秦三玉主张明天进一步向下深挖,或许有其他意外的收获。孙自强和夏池则主张携带这个带翼人身返回马兰基地,最快速度送到乌鲁木齐做进一步研究。
2:2,大家的目光落在了吴应身上。吴应沉吟片刻,开口道:“我先和W先生联系一下,请示后再决定吧。”
令人奇怪的是,那个晚上的无线电仿佛受到某种磁场的强大干扰,一直只有噪声回音。此前虽也有磁场干扰,但一直还算畅通可用。吴应尝试了很久,无线电始终处在不能使用的状态。经过考虑,吴应向队员们宣布,明天清晨起来后整理出发,先行返回马兰基地待命。
“这个东西怎么办?”秦三玉指了指地穴里的带翼人身,向吴老师问道。
“先放这里,老孙,你拍几张照片。三玉,你做一下记录。今晚都早点休息,明天尽早出发。”
苍茫暮色笼罩了塔里木的大地。当孙自强和秦三玉完成了吴老师布置的任务后,落日的余晖在西边隐去了最后一点光泽。
天彻底黑了。
“你还会跟我们一起再出任务吗?”
吃完饭后,秦三玉一边向帐篷走去,一边向夏池随意地问道。
“不,这是我最后一次外勤任务了。我将调回内地,批文已经下来了,如果不是这次有日本外宾,组织上也不会派我参加行动。”夏池如是回答。
秦三玉难以掩饰内心的失落,轻轻的“哦”了一声。
大约是为回马兰基地决定而高兴,夏池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她的声音中满是愉快和期待:“就要见到我的宝贝女儿了,我已经两年没见到她了。”
她步履轻盈地向帐篷走去,高挑美丽的背影让秦三玉想起古希腊神话中的女神,那些美却可望不可即的女人。
他微微叹了口气,进了帐篷。
这一夜大家睡得都不踏实。昼夜温差的加剧让旷漠中的风愈发大起来,几乎是呼啸着穿过帐篷的缝隙,微微扫过人们的脸庞。吴老师和秦三玉聊到午夜,秦三玉有关古墓沟墓地和小河墓地文化圈的一些看法让吴老师大加赞赏。最后两人实在困得狠了,终于倒头睡下。
大约到了凌晨一点多的时候,秦三玉忽然惊醒,烦躁和胸闷让他知道自己又陷入了失眠。
他想披上大衣到外面走走,但帐篷外的风声猎猎作响,他怕受凉生病,只得作罢。这样躺着辗转反侧间,他忽然又听到昨夜的异响。只是今晚的动静比昨晚大了很多,越来越响,逼近帐篷。
秦三玉伸手摇醒了吴应,悄声道:“吴老师,您听,什么声音?”
吴应迷迷糊糊间坐了起来,片刻后帐外的异响让他清醒了过来。他一撑手爬了起来,披上大衣道:“走,去外面看看!叫醒其他人,让夏池带上枪。”
今晚的月亮分外大而圆,皎洁宁静的悬挂在半空中。秦三玉无心欣赏沙漠美景,正要叫人时,夏池、孙自强、赵明已经听到动静纷纷跑出帐篷。
这声音似乎并不遥远,他们四处张望,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却无所获。片刻后,声音更加接近了。秦三玉听到一阵强烈的震颤,仅仅白驹过隙的瞬间,他看到一个黑影张开双翼,腾空而至。
黑影飞行在月亮之前,月光精确的描绘出了它的剪影。巨大的双翅像是死神的翅膀,它张着厉爪,两颗长而尖锐的牙齿在它呼啸间露出,泛着惨白的光。
一直以来,秦三玉的认知世界里一直把善看成是美的,恶是丑陋的,这几乎是全人类的共识。然而在那一瞬间,那个黑暗的剪影让秦三玉看得如醉如痴。力量,速度和决绝,仿佛黑影获得了上天的某种恩赐厚爱,悬浮在空中,它停留在胡杨木桩上空,似乎嗅着下面死去同类的信息。
“吴老师,那边……”赵明的声音已经走调,几乎带着哭腔。
顺着赵明的手指,能清楚地看到营地以西的地平线上,一个庞大的黑影扶摇直上,向已经飞到营地附近的双翼人形物追随而来。那个庞大黑影逐渐飞近后,秦三玉才看清,这是一个无数双翼人形物组成的黑柱,它们密集飞行着,昏暗中看起来像是一个狰狞鬼厉的巨大怪物。
“跑,快跑!”夏池第一个从这诡异壮阔的场景中清醒过来的人,她双手举起手枪声嘶力竭的喊道,“上车!快!”
秦三玉醒悟过来,拔腿开跑时才发现自己的腿已经发软不停使唤。夏池的声音似乎惊扰了木桩上面的双翼人形物,它扭头向营地这边,侧着脸,发出一声奇特而尖锐的叫声。片刻后它扬起双翅,俯身向营地这边俯冲了过来。
秦三玉跟在赵明身后,踉踉跄跄,连滚带爬的向沙漠车跑去。身后传来吴应的惨叫声和夏池的两声枪响,秦三玉回头望去时,吴应的半边脸已经被撕扯掉,露出模糊残破的血肉。吴应的叫声像是被生吞活剥时最后的挣扎,凄厉而惨烈的回荡在沙漠夜空。他手脚并用向前爬了几步,血在沙子上拖出一条粗厚的痕迹。片刻后终于支撑不住,他颓然停在了那里。
跑在后面的孙自强目睹了吴应受难的全过程。他跌跌撞撞一边跑着一边嚎叫,极度恐惧让他的尿液顺着裤管冰冷流下,滴答随行一路。
夏池脸色苍白,在原地站住,克制着惊慌起伏的呼吸,稳住手腕,举起手枪,向双翼人形物瞄准。
孙自强的嚎叫声让他成为双翼人形物攻击的第二个目标。它迅捷而至,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黑线,俯冲到孙自强的脖颈处。
夏池的第三发子弹打出,打中了双翼人形物的右翅。它摇晃了一下,随即身上又中了一发子弹。愤怒激发起的力量让它没有放弃目标,它奋力一扑,咬住孙自强的脖子,将他拖倒后,狠狠撕裂了他的脖颈。随即它转身振翅,凶恶地向夏池扑去。
赵明已经冲进沙漠车,手忙脚乱地发动起来。秦三玉紧随而至,拉开车门,狼狈不堪地扒住椅子,大腿蹭着踏板爬了上去。他大半个身子进入车内,与此同时夏池刚刚打出第四发子弹。
回头望去,夏池一边向沙漠车这边跑来,一边回头射击。双翼人形物的声音不再尖锐,一种让人胆战的低鸣音从它的胸腔里发出,它追逐着夏池,至死不肯放弃。越来越近的黑影庞大飞行群像是听到了首领的信号,齐齐向夏池扑来。
第五发、第六发,直到第七发子弹,那个为首的双翼人形物才踉跄着倒地。夏池握着手枪,全力向沙漠车这边跑来。在她身后,是死神黑压压的身影。
秦三玉声嘶力竭地喊道:“快跑啊,快!”
夏池拼命跑着,并不回头去看那些让人战栗的黑影。赵明咬牙盯着那些黑影追赶的速度,其中一些从密集飞行的队伍中脱离出来,俯身至孙自强和吴应的尸体边啃噬起来。在秦三玉还没有反应过来时,赵明已经踩下油门,沙漠车一阵颤动,像是一叹息的悲鸣,随即向前狂奔而去。
“你干什么?!夏池还没跑到!”秦三玉向赵明吼道。
赵明并不说话,脸色铁青,脚下的油门踩得更深了些,沙漠车抖了几下,更快地奔驰了出去。
“停车!”秦三玉又吼了一声,他抬头从后视镜里看到夏池并没有放弃,依然跟着车后狂奔着。他扭头从后挡风玻璃望去,有那么一瞬间,夏池的手几乎都要碰到车尾,然而人的速度终于还是不敌车速,她的手指在接近沙漠车的极限近距后又被拉开了距离。
她喘息着奋力跑着,与车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秦三玉伸出手,想制止赵明,哪怕让他放慢速度。然而后视镜里大群的黑影已经压了过来,腐臭腥甜的气息像是让人魂飞魄散的迷药,止住了他伸向赵明的手。
从后挡风玻璃看去,夏池踉跄着又跑了几步后,终于意识到她永远不可能追上这辆车了。她绝望而苍白的脸庞在月光下美得让人心碎。停住脚步后,她凝视了这辆车最后一眼。
她身后的影已经近在咫尺。秦三玉不忍再看,回身用手捂住头,埋在膝盖上。
车后传来远远了第八声枪响,五四手枪里的最后一发子弹。
秦三玉紧紧抱着头,浑身颤抖。他无法遏制自己剧烈的喘息,先是哽咽地抖动了几下肩膀,随即再也控制不住,痛哭出来。
一年后。
依然是九月明媚的阳光,灿烂地挥洒在院落里葱郁的植物上。从秦三玉办公室的窗子,能听到楼下文物所大院里小鸟欢快的叫声,能听到北京南路车来车往的鸣笛声。他始终保持着整洁的习惯,办公桌上的书籍、笔筒和宗卷,一丝不苟依次摆放在它们应该在的位置。
一切好像都没改变。他依然英俊迫人,举止间多了份沉稳。冬天深蓝的中山装,夏天洁白的的确良衬衫,四季就这样悄然轮转了一回。
一切好像都改变了。他被破格提拔,当上了研究室副主任。他和所里一位刚分来不久的打字员结了婚,婚礼简朴而隆重,所里领导都到场祝福他们。他极力想让自己的生活走上轨道,躲避内心时时浮现的恐惧和悲哀。
他始终承受着噩梦和失眠的困扰。半夜醒来时,看到惨淡的月光从窗棂透入,他大汗淋漓,夏池那张苍白而绝望的脸在他脑海中始终挥之不去。他羡慕新婚妻子无知而无忧的生活状态,相比之下,他娇小妻子的最大噩梦不过是菜场的葱又贵了两分钱而已。
九月的乌鲁木齐依然炎热。秦三玉坐在宽敞的办公室里,翻阅着世人所称的“楼兰美女”铁板河发掘报告,心中烦闷而焦躁。他拉开办公桌右下最底的一个抽屉,里面除了一个上锁的铁盒,空无一物。打开铁盒,里面有一个封面印着李铁梅的厚厚笔记本。
这是他的日记。
这是他心灵的出口,是他被噩梦追逐到无路可退时最后的救命稻草。他秘密而深重的忏悔,自我辩白或自我厌弃,都写在其中。
“……当我清醒过来后,意识到我们无法向组织交代。赵明冷静下来,快到35团场时,他叮嘱我,其他三位同志的牺牲是因为我们在寻找小河墓地的过程中遭遇沙暴。我们不能带部队的同志去真正的现场指认尸体,因为那会暴露事实真相。至于W先生,赵明会告诉他那个胡杨木桩下一无所有,我们在第二天就已转移了……”
“我又梦见了她。这次她追上了车子,我把她拉进车内,但很快,怪物又追上了我们,将她撕碎……我竟然会因为这次活动而受所里嘉奖,破格提拔为副主任。疯了,这个世界和我都疯了……赵明早已回到北京,我给他办公室打电话,他总是不接。看来他已决意将我和罗布荒原彻底隔绝。我又何尝不想如此,可是内心时刻的煎熬将我疼醒过来。我知道自己将会受到惩罚,我亦会坦然接受。可是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一切偏偏要发生在我身上?”
秦三玉的眼睛掠过自己熟悉的笔迹,呼吸粗重起来。他拿出钢笔,想在空白的一页上写点什么。烦闷和忧虑却又让他颓丧地放下笔,在室内如困兽般来回走着。
这时,红色的木门外传来几响敲门声。秦三玉调整了一下情绪,朗声道:“请进。”
门开了,一个中等身材,腰板笔直的男人站在门口。他深邃的目光望了望秦三玉,开口道:“请问您是秦三玉、秦副主任吗?”
这几日某历史杂志的编辑来信说要拜访,想和他谈谈关于小河墓地文化圈的论点,看是否能做一个专访。秦三玉以为来者是编辑,热情地将他迎进办公室,连声道:“是我。远道而来辛苦了,您……”
他一边倒茶一边瞄着访客。访客三十岁上下的年纪,不算英俊的脸庞上却有一股昂扬的气质,只是神情有些黯然。
他安静地坐在木椅上,双手放在膝盖上,开口道:“我是夏池的爱人,于宽严。”
“咣当”一声,秦三玉手中的茶杯掉落在地板上。杯子没有打碎,里面的茶叶却散落一地。秦三玉有些慌乱俯身拾起茶杯,尴尬地笑道:“见笑了,杯子上有水……滑了一下。”
于宽严站起身来,走到准备重新倒茶的秦三玉身边:“秦主任,您不必客气。今天我冒昧地来打扰您,其实只是想……”他的声音停顿了片刻,神情肃穆忧伤,“想知道夏池最后的时刻是怎样度过的。”
他的目光里有一种让人动容的力量:“女儿迟早会长大,会问她的母亲是个怎样的人,怎样走到生命的终点。我不想用谎言欺骗她,所以请您告诉我实情。”
秦三玉微微喘息了一下,走到椅子前坐下,双手撑在膝盖上道:“于同志,夏池牺牲的时候我们都很难过。我想组织上也将事实真相和你说过。夏池她身始至终,没有愧对人民子弟兵的称号,没有懦弱和失去勇气。”
于宽严点点头:“我知道,夏池她一直是这样的人。请您不要用官话来打发我,我想知道的,只是作为一个丈夫应该知道的真相。”
秦三玉望着眼前的男人,只有失眠时才有的恐惧和焦躁忽然占据了大脑,疼痛像潮水般涌进头颅。他强打精神,集中注意力思考了片刻,开口道:“我们在寻找小河墓地的途中,不幸遭遇了沙暴。夏池同志正和吴应、孙自强一组,我和赵明一组。当时沙暴很大,能见度极低……沙暴渐小的时候,我们找到了他们的遗体。不幸的是,新一轮的沙暴卷土重来,我和赵明同志决定驱车离开,向35团场求救,回头再寻找遗体。可是遗体再也没……”
“够了。”于宽严的声音有些激动,随即平息下来,“够了。”
仿佛为了调整自己的情绪,他走近桌子,拿起茶杯和热水瓶倒了杯水。
秦三玉痛苦地闭起了眼睛,头痛像钻进脑子里的魔鬼,将他折磨得不得安宁。片刻后他睁开眼睛,用力晃了晃头,提醒自己保持风度。
于宽严转过身,两个人的神情都恢复了平静。
“谢谢,这些话我都听过了。”于宽严的声音淡淡的,“不过还是谢谢您。”
他转身向门口走去,消瘦的背影落寞而沉寂。秦三玉站起身来,“您要走?我……送送您。”
“不必了,”于宽严站住脚步,摇摇头,“告辞。”
秦三玉目送着于宽严走出房间、轻声带上房门后,长长吁了口气,跌坐在椅子上。片刻后,他站起身奔到窗前,看到于宽严从研究所的大楼走出,经过院子出了大门。
于宽严在马路对面的公交车站停顿了片刻,似乎改变了主意,没有选择公交车而是步行,缓缓慢步而去。秦三玉的心中像是被什么刺痛了一下,用手捂住脸,顺着窗边的墙壁跌落下来。他坐在地板上,喘息了一会,抬头望着天花板,放任自己的思绪随波逐流,飘荡在罗布荒原和自己命运的上空。
他这样坐了一下午,内心深处不断的和自己对话,谴责和辩解让他几乎失控。直到下班他整理办公桌时才发现,他的日记本不见了。
于宽严走到北京南路的尽头,这里是一个十字路口。其实去哪里对他来说并没有区别,组织上已经找他谈话,希望他今年转业。考虑到夏池同志的牺牲,组织上会为他在老家安排一个体面的工作。
就像走到生命某个时刻,看似很多选择时,其实所有的路都指向最后一条。于宽严站在树下,点了根烟。
他在树下的石凳上坐了一会,心中做了个决定。第二天,他踏上了回库尔勒的路程。
于宽严接受了组织的转业安排。他给女儿写了封信,告诉她今年就能看到爸爸了。回到马兰基地后,他除了指导新兵手下一些基本技能知识,大部分时间都坐在床上发呆。他并没有阅读从秦三玉处带出的日记本,尽管凭直觉他知道真相未必如秦三玉和赵明的叙述。可是夏池已经死了,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他用了一年时间来接受这个事实,一个没有言语,没有遗体的永别。人们常常以为故事或生命的某个转折,会伴以一声轰鸣,提醒你并唤起你的情感或反应。然而真实的情况是,它往往悄无声息,在你不知情的时候已经完成。于宽严开始相信所谓的命运,并接受了它。
夏池死后,他生命的一部分也随之结束。这个让他铭刻一生的女人,他的青梅竹马,他女儿的母亲,他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另一半,像猝不及防断线的风筝从他的生活里永远消失。
当时中国正在进行核爆炸的竖井试验,于宽严所在的7169部队主要负责工程技术支持。在他转业前夕,作为连长他站了最后一班岗,接受了代号为“W7N6”竖井的挖掘任务。
竖井的作业场所在库鲁克塔格山区,这里还是当年苏联专家没有撤退前和中国科学家一起选址敲定的地方。从各项数据和指标看来,在这个仿佛失去生命的山脉环抱中是最适合进行地下核试验的场所。于宽严并没有因为自己即将转业而放低要求,他亲力亲为,带着老兵和新兵蛋子一起下地操作。
库鲁克塔格山脉脚下大都是戈壁。一望无际的黑色石头铺陈在干涸的孔雀河古道边,大风经常卷着沙子从南面席卷而来,让人呼吸都困难。生活艰难而枯燥,更不用说在盐碱地上作业的艰苦。
老兵里有个绰号埂子的小家伙,人很机灵,新兵蛋子们喜欢他,于宽严也喜欢他。埂子是湖南人,每当他吹起家乡的美味,尤其是红烧肉、辣味鱼头时,神采之飞扬,描述之细致,让新兵老兵无不动容,齐流口水。他很快当上了班长,经常拿于宽严吓唬手下。
“怎么着,又不听指挥?等下汇报给于连长,让你们见识见识于连长死人脸的威力!”
当时小兵看到了于宽严走到了埂子背后,埂子却不自知,依然口沫横飞。小兵使坏道:“班长,你就给咱学一个连长的死人脸呗!”
埂子最得意拿手的事情之一就是模仿于宽严。他用手摸着稚嫩的下巴,咳嗽了一声:“那开始了啊!”
说罢,他的两只手将眉毛拉成八字眉,看上去愁眉苦脸,嘴角故意下沉成鲶鱼嘴,压低喉咙道:“最近你们这个班的同志们有松懈情绪。虽然上个月拿到了优秀班,但是人能躺在功劳簿上止步不前吗?嗯?”
那最后一声“嗯”是精华,声调微微上扬,却依然是低沉冷静的口吻。小兵们哗啦哗啦鼓起掌来,一边鼓掌一边笑的小脸通红。埂子抱了抱拳,学着台上的武角儿笑纳了大家的哄笑。
于宽严在埂子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学得很像,再接再厉。”说罢转身而去,丢下一句话,“W7N6的最后50米的爆破工作你们班负责,给我干得漂亮点。”
小兵们哄笑起来,埂子窘得满脸通红,眼睛在队伍里找到了个倒霉蛋撒气。
“笑什么笑?再笑都给我搬石头去!还看着我干吗,说你呢,老六!”
W7N6的前期挖掘一直进行得很顺利,到最后十米时遇上了难题。坚硬的岩石抗暴性很高,埂子苦着脸从洞口爬了上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
“我看290米跟300米没啥区别,差10米算个啥!”
老六给班长点上烟,两人走到离洞口稍远的地方,谨遵操作规则。埂子抽了一口,递给老六。老六赶紧猛吸几口,又还给了埂子。
“300跟290差得远呢,10米可不是闹着玩的!咱班立下军令状了,干不到300米,那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吗?”
埂子有点闷闷不乐,抽了口烟。他的娃娃脸看上去天生要比实际年龄小很多,抽烟的姿势却已经是老烟枪级别了。
“哎,班长我跟你说,”老六向转移话题,改改埂子郁闷的心情,“于连长有个印着李铁梅的小本儿,上面全记的是咱们的小账,什么好人好事,坏人坏事,都记上面。”
“当真?你咋知道?”埂子紧张起来,望着老六。
老六得意起来:“嗨,我谁啊,我多机灵啊。我好几次看到于连长摸着小本儿坐在帐篷里,就是那个死人脸的样子,阴沉沉的。你偷偷去乌什塔拉镇找古丽的事儿我猜连长也给记上了。”
老六吹得口沫横飞,听得埂子心里拔凉拔凉的。他挠了挠短得不能再短的平头,凑近老六道:“哎,我说,你看这么着……”
晚饭后,老六一脸严肃地站在于连长的帐篷口。
“报告连长,我有思想波动,需要向您汇报!”
于宽严点点头:“进来说。”
“报告连长,在您的帐篷里,我觉得太紧张了,不敢说。”老六鼻子一抽,两根若隐若现的法令纹让他表情看上去愁苦不堪。
于宽严笑了一下,走出帐篷:“那我们出去遛遛,边走边说,好吗?”
潜伏在拐角处的埂子见于宽严和老六并肩走了出去,立刻猫着腰一溜烟钻进连长帐篷,手忙脚乱地翻了起来。枕头和床单下都没有,他转身拉开了屋子里唯一的一个抽屉,一眼看到了躺在里面的李铁梅。昏暗中,埂子咧嘴一笑,夹着日记本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他蹲在2班帐篷后,打着手电筒快速翻着日记本。看了几页,埂子有些疑惑的自言自语道:“这也不像咱连长的字儿啊,咋还这么有文采哩?”他又翻了几页,渐渐被日记的内容吸引,仔细地看了下去。
土豆路过时看到埂子蹲在帐篷后,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凑了过来:“哟,班长,你在学,学,学文化哪?”
埂子一挥手:“去去去,别烦我。”
土豆委屈的嘴里嘀咕了两声,把茶缸里最后一点水喝完,进帐篷去了。
埂子越看越心惊,虽然有不少字不认识,但足以让他的心跳加快,呼吸沉重起来。
于宽严和老六漫步在戈壁滩上,黑色的石头无边无际,仿佛铺至天边。于宽严弯腰捡起一颗石头,在手里抚了抚,吹开上面的沙尘。
“是不是生活上有什么困难了?”他漫不经心地问道。
老六嗫嚅了一下,低下了头:“我老家在陕西秦巴山区,那里本来就穷,今年又遭大旱,颗粒无收。家里……家里揭不开锅了。”
“嗯,我知道你是陕西人。家里还有什么人?有没有亲戚可以投靠的?”
“连长,”老六鼓起勇气道,“您能不能帮我疏通一下,我想提前复员。家里亲戚都指望不上。我爹自从摔伤之后一直卧病在床,娘她天天哭,眼睛都要瞎了。那点津贴寄回去连塞牙缝都不够。家里没有壮劳力,五个弟妹都饿得走不动了,连长,我求求您,您帮帮我吧!”
老六拉住于宽严的袖子,哭了出来,鼻涕拖了老长。
“别哭。老六,别哭。”于宽严伸出手,帮老六揩掉鼻涕,“当地政府没有救济么?”
“就算有也轮不到我们村。山区太穷了,哪家不是紧着吃,有一顿没一顿?连长,我知道您事情多,人忙……平时家里困难,能挺就挺过去了。可是这次,我怕是真挺不过去了。连长,您帮帮我,我要复员!”
老六双膝一软,跪在于宽严面前。原本被揩掉的鼻涕又流了出来,滴在黑色的石头上。
于宽严伸手把他拉了起来,低声道:“男儿膝下有黄金,碰到坎儿要迈过去,不要跪下来。”他在老六裤子上拍了拍灰,脸色沉静依旧,“根据兵役法,你现在复员几乎是不可能的。先忍忍吧,总能渡过难关的。”
老六有点失望,他用袖子狠狠抹了一下脸,低着头一声不吭地跟在于宽严身后。
两人不声不响地在戈壁上走了一个多小时。回到营地时,老六闷头向帐篷走去。于宽严站在他身后,想在他肩膀上拍拍。老六走得很快,于宽严的手落空了,停在半空中片刻,淡淡放了下来。
回到自己的帐篷里,于宽严先刷牙漱口,然后用刷牙水抹了把脸。部队里的水都是限量供应,为了节水,官兵们的洗脚水都要沉淀一夜后,第二天蒸馒头。中国在核试验上迈出的一个巨人步伐,背后都有这些无名英雄的甘苦。
他准备上床睡觉时,忽然瞟到抽屉没有关严,漏了条缝出来。他拉开抽屉,发现李铁梅的位置从抽屉左边移到了右边。于宽严思忖了片刻,将日记本取出,塞到了军用包里。
睡到半夜,于宽严忽然惊醒。他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掏出一根烟。一根烟抽完后,他爬起来,从军用包里拿出日记。他的手指在日记封面上摩挲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翻开了它。
“我操你大爷!这都三天了,好不容易推到最后两米,你他妈给我演这种节目!没技术就别下去!国家怎么培养你的?我呸,熊样!”
埂子跳着脚,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抡圆了胳膊叫骂。老六几个人耷拉着头,不敢说话。
土豆大老远的一溜烟跑过来,低声道:“班长,于连长来了。这几天他都怪怪的,你小心点。”
于宽严走到众人面前,沉声道:“爆破前,是不是都按操作规程检查过了?”
埂子双脚一并,打了个立正:“是!”
“那为什么没有按时爆破?”
“不知道!我立刻下去检查!”
说罢,埂子向老六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跟自己一起下去。于宽严伸手拦住了哥俩:“我来吧。”
“可是……”埂子挣扎了一下,话没说出口。下去的危险不言而喻,他们都知道。
“我来吧。”于宽严不容他们争辩,口气毋庸置疑。他穿上防爆服,带上安全盔,又叮嘱了一句,“按照规定,远离洞口。”
于宽严顺着安全梯,缓缓下了竖井。连续几日夜不能寐让他有些头晕,思维却异常清晰。他将灯源放在一边,仔细查看了一下爆破装置。因为地下爆破受临空面的限制,他们使用的是掏槽孔的布置形式。在当时3S技术还没有应用在精细爆破中,布孔、钻孔、装药等流程主要还是靠手动控制。于宽严仔细查看了一下,发现是由于其中起爆孔眼的引线虚浮造成了这次爆破未启动。
他的头又是一阵眩晕,眼睛也有点花。他摘下头盔,揉了揉眼睛。
竖井边的埂子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转来转去,土豆开口安慰道:“班长,连长经验丰富,是技术能手,不会有事的。”
“闭嘴。”埂子暴躁地打断了他的话,“要是连长有个三长两短……”
话音未落,一阵震动从脚下传来,伴随着低沉的爆炸音。
众人愣在那里。爆炸音静止后,埂子第一个反应过来,向井洞跑去。瞬间洞口围满了脑袋,此起彼伏的叫道“连长!”“于连长!”
他们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几乎是嚎叫了。
一小时后,在陈司令员的指示下,一架特批的直升机到达库鲁克塔格山脉,将于宽严运送到兰州军区总院进行抢救。于宽严生命迹象微弱,满脸血肉模糊。在重度昏迷中,他坚持到手术结束,但始终没有醒来。
三十七天后,于宽严被宣告死亡。
十九年后。
山东淄博市的马庄南路上有一条岔路,通向一个隐秘的巷口。这里原本是电力公司的职工宿舍,几栋老旧红砖四层小楼静静伫立在黑洞洞的院落里,墙面上喷上了“拆”字。再向里面走去,沿着幽深的小径能走到一个废弃的仓库,仓库里漆黑一片,大门用生锈的铁链锁住。
仓库还有地下一层。与地面上安静黑暗的夜色不同,这里灯火通明,烟雾缭绕,地上到处是散落的烟蒂和啤酒瓶。几张桌子上摆满了骰子、纸牌和现金,神色各异的男人分别围在桌子边,为每一次结果大呼小叫,伸手分钱。
这里是淄博一家地下赌场,圈子里的人大都知道这里。只要你愿意,可以在这里做任何形式的赌博,现金交易,不允许赊账。老板的抽成是1.5,虽然有点高,但这里最大的好处是安全。
一个圆脸平头的中年男人红着眼睛盯着桌上正在打转的骰子,旁边的人大声吼着“大”!“大”!“大”!
这是最直接残酷的一种赌博方式,以骰子大小决胜负。钱的来去流动,通常几秒钟就可以决定。
骰子终于停了下来,旁边欢呼声响了起来。男人沮丧地捶了一下桌子,把面前最后两张百元钞票扔了出去,转身从角落里的一个小门走了出去。院子里一点光线都没有,隐约的月光照在路上,他点了一根烟,走了两步。他终于还是抑制不了内心的失望和焦虑,伸脚向身边的一棵老槐树狠狠踹去。
“王征埂。”
黑暗中,有人淡淡地叫了他一声。
埂子的腿悬在半空中,缓缓地收了回来,回头沉声道:“谁?”
一个穿着风衣,戴着帽子和口罩的人在黑暗中走了出来。他的帽檐压得很低,看不到眼睛。埂子警惕地向后退了一步,再次发问:“我问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不仅知道你的名字,还知道你为什么迫切地需要钱。”那个人声音有点低闷,言语间却从容冷静,句句惊心,“你儿子因为尿毒症在做肾透析,一周三次,每月十三次。你想筹钱给儿子换肾,对吗?”
埂子冷冷看着他:“不错。我是一个身无分文的赌徒,还有一个等钱换肾的儿子。你要是有什么事找我,肯定是找错人了。现在连亲戚见了我都绕路走。你到底是谁?”
那个人伸手摘下帽子,又缓缓摘下口罩,让人惊异的是口罩下还有一张白色的麻质面具,鼻、眼、口出剪了洞,其余部分则遮住了整张脸。昏暗中骤见这张惨白的面具,埂子的心猛跳了一下,随即冷静下来,咧嘴笑道:“装神弄鬼,不敢见人。我看你是……”
那个人并没有等埂子说完,伸手摘下了面具。尽管月色幽暗,埂子依然看清了那张状如恶魔的脸孔。瘢痕和凹凸不平的表皮上,几乎看不出原来五官的迹象。歪斜的眼睛和翻开的嘴唇让这个人看上去阴森狰狞。
“我是于宽严。”他缓缓道。
埂子的呼吸急促起来,声音有些颤抖:“骗人!我们连长已经牺牲了!他十九年前就死了!你,你个骗子……”愤怒和积郁让埂子失控了,他向于宽严冲了过去,伸手直取他的喉咙想一击制服他。
于宽严侧身让过埂子的手臂,迅速抓过他的手腕,将他扭压在地上。埂子奋力挣扎了一下,于宽严的手像铁钳一样扣住他,让他绝无翻盘的可能。
“你……你找我想干吗?”埂子的脸伏在地上,说话时甚至能闻到泥土的味道。
“我想让你跟我回北疆。”于宽严缓缓松开了他,埂子呻吟了一下,抽回手腕揉了揉,爬了起来。
他冷眼看着面前这个自称是于宽严的人,在他身上已丝毫没有当年于连长的英姿。让人厌恶而恐怖的脸上,那些丑陋的瘢痕遮挡住了一切人类的表情,看上去静止而无生气。
埂子思忖片刻:“为什么?”
“因为,”于宽严的声音依然是低沉的,“我在北疆寻找了十九年,有惊人的发现。我相信除了小河墓地和古墓沟墓地之外,北疆应该有另有一个巨大的墓葬区。其中隐藏的秘密,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这个墓葬区是古墨山国那些弃城居民的栖身之所,任何一件文物都会价值连城。埂子,赌桌不可能让你获取为儿子换肾的钱。你考虑一下吧。”
埂子先是轻声笑了两下,随后仰天大笑了出来:“我们的于连长会去盗墓?你做梦吧,编故事也要编得像一点!我不管你是谁,你想干什么,离我远一点!”
埂子说完,转身向院外走去。
“我看见了她。”
埂子身后的人轻声说道,像是一声叹息,在夜色里飘荡。
埂子转过身,疑惑道:“你看到了谁?”
“我看见了夏池,我的妻子。”于宽严静静站在原地,在月光下笔直消瘦的身体犹如雕塑,“爆炸发生时,地下的一个凹槽遮挡了我。在我垂死之际,神志依然清醒,能听到你们在洞口的叫声。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站在黑暗里的夏池。她穿越岩壁走到我身边。她的手指摸过我的脸,我甚至感觉不到疼痛。她那么真实,她不是我的幻觉。埂子,这是上天对我的补偿,是上天在提醒我。”
埂子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他结结巴巴地问道:“什,什么补偿?”
于宽严向他走进了一步:“从现有的资料文献和我在北疆寻找十九年的结果来看,墨山国的人们掌握了小河-古墓沟文化中重生的巫术。他们真的可以做到使人重生。只要我能深入这个秘密,我可以再见到夏池。”
埂子愣了一会,片刻后他用手抓住自己的头发用力揪了揪,确定自己是清醒状态。他在原地转了两圈,霍然面对于宽严,手指点着他道:“骗子,骗子,骗子!一派胡言!我不信!夏池死了,于连长死了,这都是命!编造这些,打着于连长的旗号,你侮辱了他!你,你给我滚!”
于宽严目光中充满了悲哀的神色,低声道:“这世界上没有所谓的命运。我不再信命,难道你信吗?”
似乎满怀无言的失望和失落,于宽严转身向外走去。他的背影和夜色重叠在一起,和库鲁克塔格山脉下的寒风重叠在一起,像是时间铭刻的墓碑。
“等等,”埂子心中一动,向前走了一步,“于连长在医院昏迷时,老六家里来信,说收到了一笔匿名发来的钱。这笔钱是多少?”
于宽严的身影停在原地。他没有回头,黑暗里传来他一声隐隐的叹息。
“五百六十九块八毛四。”
于宽严如是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