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第六章 登临宝座

    清晨,淡淡的光亮揭开了拉卜楞寺的又一个白天。钟声响起,信仰以庙宇的形式渐渐清晰着,精神的辉煌涂抹在寺顶庙墙上,用沉默的热情拥抱着天地世界。香波王子在狮子吼佛殿找到一个下夜的喇嘛,随便一打听,就打听到了木匠扎西。

    木匠扎西是一个出家的手艺人,负责修理拉卜楞寺的所有木器,木制的转经筒自然归他管。因为要更换轴承,前几天他叫了几个喇嘛帮他把转经筒卸下来,用马车拉到了木工院里。香波王子看到他时,他刚刚起床,正要去参加早殿诵经。

    “吉祥的木匠请你不要走,我找了你一夜才找到你。”香波王子张开双臂,把木匠扎西堵回到院子里,又说,“我从北京来,听说你正在修理转经塔里的转经筒,如果我能用额头碰碰里面的‘嘛呢’,福气就会随着转经筒的旋转源源不断了。”

    每个转经筒里都有一个木匣子,里面装着“六字真言”又叫“六字大明咒”,“六字大明咒”的藏语略称便是“嘛呢”。

    木匠扎西客气地说:“好啊好啊,你就碰碰吧。”

    香波王子问:“转经筒是不是经常坏,你们经常修?”

    木匠扎西说:“也不经常,五六年坏一次,就是换轴承,别的不会坏。”

    “里面的匣子也不会坏吗?”

    “匣子是封死了的,没有盖,没有缝,囫囵一个,几百年几千年不会坏。不过这次全裂开了,就像开出了一朵八瓣莲花。”

    香波王子心说那是因缘时节已经成熟,伏藏现世的征兆出现了,又问:“莲花里的‘嘛呢’呢?”

    木匠扎西迷茫地说:“奇怪,没有‘嘛呢’。”

    “不可能吧,转经筒里怎么会没有‘嘛呢’?”

    木匠扎西指了指院子当中像贝壳一样打开的转经筒说:“就一张白纸,上面什么也没有,大概当初装藏的时候忘了写吧。”

    香波王子一怔:说对了,离开了阳光的“光透文字”就应该是一张白纸。他扑向转经筒,仔细观察裂成莲花状的木匣子,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

    “你说的白纸呢?”

    木匠扎西从经筒一侧拿出一块印有黑色“嘛呢”的黄绸子,放到木匣子里说:“我去印经院请了一个新‘嘛呢’,你就碰碰这个吧。”

    “白纸跟着转经筒转了几百年,我就碰白纸,白纸呢?对不起,我做了个梦,梦见转经筒里的‘嘛呢’是白色的,这不就是白纸吗?我一定要碰碰这白纸。”

    “那你昨天为什么不来?今天来就没有白纸了,白纸我写信用掉了。”

    “写信?信呢?寄给谁了?”

    “昨天寄给了哥哥,塔尔寺居巴札仓的加洋博士。”

    香波王子瞪起眼睛半晌无话,突然说:“那我去邮局找你寄出去的信。”说罢就走,走出木工院几步又停了下来,惊恐地寻思:完了,我掉到陷阱里了。

    他看到长长的胡同那边,许多人朝这里走来,有当地派出所的警察,有阿若喇嘛一伙,还有几个身材魁梧的拉卜楞寺护寺喇嘛。走在前面带路的,是那个昨天晚上扭住他的胳膊大喊“抓强盗”的胖喇嘛。

    他转身回到木工院里,对木匠扎西说:“有个胖喇嘛告诉了我你的名字,然后又带着人来这里抓我,出世的喇嘛陷害起人来怎么这么熟练?”

    “是宗喀巴佛殿里的胖喇嘛吗?这个人,哼。”

    “他们把我当成了强盗,我想逃跑,有路吗?”

    “好人行世,到处都是路。”木匠扎西到院门口看看来人,回身拍了拍打开的转经筒说,“躺进去试试,要是走不出去,你就真个是坏人了,那就不能怪我不救你。”

    香波王子将信将疑地蜷腿躺了进去。木匠扎西咬着牙使劲抬起另一半,砰的一声扣下去,把一个巴掌大的榫头用拳头打进了卯眼。

    胖喇嘛带着人走进了木工院,一见木匠扎西就问:“强盗呢?”

    木匠扎西说:“你们怎么才来?快快快,帮我把转经筒抬到车上,转经塔里几天都没有转经筒了,管家说今天再不把转经筒安上,就让我还俗去。”

    胖喇嘛四下看看说:“看样子强盗还没来。”

    木匠扎西说:“来了呀,你不是吗?快搭手啊,愣着干什么?”

    胖喇嘛和几个护寺喇嘛把转经筒抬到一辆架子车上,又帮着木匠扎西推到了院门外。木匠扎西拉起来就走,大声说:“来两个人,帮我推到转经塔里。”

    胖喇嘛厌烦地说:“快走吧,快走吧,我们要守在这儿抓强盗呢。”

    木匠扎西说:“我一无财宝二无钱,强盗是瓜子吗,能往我这里跑?”

    穿街走巷,两个护寺喇嘛帮着木匠扎西把转经筒推到了转经塔里。木匠扎西说:“快去吧快去吧,抓你们的强盗去吧,这里我找别人帮忙。”两个护寺喇嘛巴不得听到这句话,转身走了。

    木匠扎西打开转经筒,放出香波王子,无言地挥挥手。

    香波王子欲走又止,问道:“你怎么敢救我这个强盗?”

    木匠扎西说:“人心挂在眉毛上,是不是强盗一望就知道。”

    香波王子说:“我先去邮局查你的信,要是查不到,就去塔尔寺找你哥哥加洋博士,你有事儿吗?”

    木匠扎西说:“我今年念了十万个‘嘛呢’,送给他五万,祝他健康平安。”

    香波王子说:“也送给我几个‘嘛呢’吧,我也需要平安。”

    木匠扎西说:“我和你没关系,为什么要送给你?个人的功德要个人积累,你自己不会念吗?不过既然你已经开口,我也不能吝啬,就送给你两万吧。好歹我是个喇嘛,喇嘛念‘嘛呢’,是为了全人类的幸福平安。”

    香波王子鞠躬致敬,连声“谢谢”,领受了两万“嘛呢”,心存感念地走了。

    早晨的拉卜楞寺游客很少,看不到出租车。香波王子沿着经轮房快步走向人民西街,再顺着大夏河往东,来到县邮局,告诉1号柜台里的人,他要查一封信,收信人的名址是:青海西宁塔尔寺居巴札仓加洋博士。

    柜台里的中年男人告诉他,查信要有单位介绍信和个人身份证。香波王子又是恳求又是解释:“我一个外地人,没带单位介绍信。”中年男人一再表示不行。香波王子急了,跟人家吵起来,引来很多顾客围观。有人提议叫警察。香波王子知道这个小地方吼一嗓子警察就会赶来,赶紧离开了邮局。

    他在街上逛了一会儿,再次走进邮局,来到7号柜台前,对里面一个眉清眼秀的姑娘提出了查信的要求。

    姑娘撩他一眼说:“不行。”

    “你还没问我有没有证件呢,怎么就不行了?”

    “你刚才和我们主任吵架了,肯定不行。”

    香波王子捋了捋自己的长发说:“我一开始找你就好了,我知道姑娘越漂亮就越好说话,但是我太着急了,没看见你,现在后悔来不及了。”

    姑娘再次撩他一眼:“信很重要吗?”

    “是写给女朋友的情书,我初恋,没经验,愣是把缺点写进去了。我说我这个人大大咧咧,喜欢单刀直入,热情奔放。可是有人提醒我说,现在的姑娘都喜欢含蓄委婉、不动声色的。最重要的是我把地址写错了,我写给了一个喇嘛,喇嘛懂什么爱情,又不是仓央嘉措,他要是不转交她怎么办?”

    姑娘笑了:“看来真的很重要,你等着,我去给你看看。”

    “谢谢,谢谢,我说漂亮的姑娘好说话嘛,万一我跟女朋友吹了,我来找你怎么样?”

    几分钟后香波王子拿到了那封信封上写着“青海西宁塔尔寺居巴札仓加洋博士收”的信,他立刻打开,拿出信瓤看了看,果然是一张白纸,但上面没有木匠扎西写给他哥哥加洋博士的任何内容。

    显然木匠扎西骗了他,为什么?

    姑娘说:“其实这封信是寄不出去的,没贴邮票,也无法退回去,没写发信人的地址。”姑娘讥讽道,“你真是大大咧咧啊,还不知道信里面忘了什么。”

    既寄不出,又退不回,那就只能是有人来查来取。他恍然大悟:木匠扎西,木匠扎西,原来你也是“七度母之门”的链条上传递“光透文字”的一个使者。你肯定不知道转经筒里的这张白纸是干什么的,但你坚信,你的使命就是在一个早已被祖先确定的日子里,把白纸交给一个寻找白纸的人。

    可是,你为什么不直接交给我呢?

    交给我是危险的,在我离开拉卜楞寺之前,我行动的自由其实非常有限,决不能在抓住我或者杀掉我的同时,也毁掉“光透文字”。但如果我能来邮局,就说明我已经摆脱了危险,“光透文字”就可以十分保险地跟我走了。

    出租车风驰电掣。香波王子回望跟昨天一样明媚的扎西旗原野,告别着龙山和凤岭护卫下的兜率天宫吉祥右旋洲,心情愉快地离开了夏河县城。

    前方,兰州,是梅萨,还有智美。最重要的是智美,因为已经打过赌了。他的成功将使智美离开梅萨。梅萨就要归他了,只要唱着仓央嘉措情歌肆无忌惮地追求,哪个姑娘不能属于他?

    2

    回到兰州时,已是中午,香波王子走进了位于城市东部的皋兰山酒店。

    酒店大厅一侧的咖啡厅里,三个警察同时直起了腰。

    卓玛说:“我说得不错吧,只要盯死牧马人,就能找到香波王子。”

    碧秀说:“可我们并不知道他失踪的这半天干了什么。”

    卓玛说:“要紧的是,下来他要干什么。”

    碧秀说:“下来他会再杀一个人,那就等于我们犯罪。”

    王岩说:“我们的任务是防止察雅乌金事件的蔓延,防止乌金喇嘛潜入中国制造血案,但血案还是接二连三发生了。我现在的考虑是,就算香波王子不是血案的制造者,不是乌金喇嘛罪恶行径的代行人,但他开启‘七度母之门’的行为客观上已经成为引发血案的导火索,必须立刻制止。碧秀说得对,他走到哪里,哪里就会出现死人,再死下去,就是我们的失职。”

    卓玛说:“你还应该考虑‘七度母之门’是唯一可以抗衡新信仰联盟的法门,香波王子开启‘七度母之门’的举动,是对新信仰联盟以及乌金喇嘛的严重威胁。我们这些警察,可千万不要成为乌金喇嘛除掉强敌的工具。”

    王岩说:“说得不错,但前提是香波王子必须把自己洗刷干净。很遗憾,目前还没有,他仍然是唯一进入我们视野的犯罪嫌疑人。”

    碧秀着急地说:“行动吧王头,机不可失。”

    王岩说:“上楼,立刻抓捕。”

    卓玛抢先跳起来,大步走了过去。

    电梯门口,香波王子盯着电梯旁边明光闪亮的大理石。大理石就像一面镜子,清晰地映现了他自己和他身后飞步而来的卓玛。

    电梯门开了,他低头走进去,马上打电话给早已等候在703房间的梅萨和智美:“打搅你们了,不会又是见缝插针吧?差不多就是旅行结婚了。我很生气知道吗?快走,警察来了。”三个人在电梯门口相会,看到旁边另一间电梯正在上行,已经上到五楼了,赶紧往下走。

    他们来到地下停车场,钻进牧马人,开上就跑。

    半个小时后,香波王子把车停在了东岗西路的路边停车场。他身后的座位上,斜射而来的阳光正在照耀他带回来的那张白纸。又是神秘的“光透文字”,来自五百多间经轮房组成的“第一个圆满”,来自被称作“第一个曲典噶布”的转经塔,更来自塔内的“第一个转经筒”。梅萨的翻译已经开始。香波王子抽着烟,感觉饿了,拉开车门要下去买吃的。智美制止了他:“你别动,太危险。”自己下去,给香波王子买了两瓶啤酒、一个烧鸡和几个面包。香波王子一边吃一边看着梅萨,等他吃饱喝足了,梅萨的翻译也结束了。她立刻交给了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说:“‘授记’给我们的还是仓央嘉措情歌,情歌后面是‘指南’,和雍和宫的‘光透文字’一样,组成了完整的‘授记指南’。”说着,朝窗外看了一眼,发现不远处的十字路口,路虎警车正被红灯和车潮拦在那边,他说:“不好了,老虎追上来了。”发动起牧马人,赶紧逃跑。

    一路都在回味刚刚看过的“光透文字”,心在蹦,心爱的牧马人也在蹦,连公路也在蹦。心蹦是因为默契,仿佛默契是一座桥梁,横搭在时间之上,连接着他的心和仓央嘉措的心,那是淬过火的爱情之心,以情歌的形式持续着穿透时空的力量,令人痛楚的锋芒不是越来越迟钝而是越来越犀利了。香波王子希望尽快跟两个同伴分享这种奇特的默契,见路就走,三蹿两蹿,甩掉了路虎警车。

    香波王子把车停靠在敦煌路黄河桥头的树荫里,指着翻译出来的“光透文字”,告诉梅萨和智美,这首情歌是仓央嘉措的早期作品,他曾经做过重点考证,如今却赫然成为关于“七度母之门”的神秘“授记”:

    乞求神圣的教诫,

    地位再高的喇嘛,

    他也会真心讲解;

    幼年相好的情人,

    说好等我的姐姐,

    如今却不辞而别。

    他唱着,完了又说:“这首情歌在最初流传的时候,还有一个一问一答的‘注释’,现在看来,似乎‘注释’比情歌更重要。”香波王子背诵起了“注释”:

    尊者,你什么时候不辞而别?

    六路人马出现在浪卡子之后。

    梅萨问:“尊者是谁?谁在和尊者对话?”

    香波王子说:“尊者就是仓央嘉措,跟他对话的,也许是尊者自己,也许另有其人。但不管是谁,它都在提醒我们,这首情歌产生的背景和仓央嘉措的经历,是发掘‘七度母之门’必须关注的问题。”

    梅萨说:“掘藏是伏藏的延伸,今天是昨天的继续,‘授记’给我们的历史,我们是必须了解的,这是伏藏学的要求。”

    香波王子说:“我担心历史正在重复。我们提起历史上的谋杀,就是要面对今天的谋杀。”

    “又是谋杀?”

    “仓央嘉措一生都在经历谋杀,一次比一次凶险也一次比一次重要。”

    梅萨兴奋地说:“看来我和智美很幸运,离开了边巴老师,又遇到了香波老师,快讲吧。”

    智美下车,把香波王子换到了后排座上。

    3

    香波王子说:“浪卡子是五世达赖喇嘛舅父的庄园,也是五世达赖喇嘛常来讲经的地方,还是前藏和后藏以及日喀则和拉萨之间的枢纽地带。空行护佑,山水呈祥,仓央嘉措在这里暂住。暂住是因为年前摄政王桑结敦请乃琼大护法降神问旨,结果是:‘将灵童迎至布达拉宫的日子应该是藏历十月下旬十天内。’现在是四月,时日尚早。还因为在神定的藏历九月十七,无量光佛化身的五世班禅额尔德尼洛桑益喜将在这里给灵童授沙弥戒。受了沙弥戒,才算是一个真正的僧人。更因为即使在拉萨,五世达赖的圆寂和六世达赖的降临,也还是少数人知道的秘密。五世圆寂已经十五年,为什么秘不发丧,灵童转世已经十四年,怎么直到现在才公开?一切都需要解释。解释在四、五两个月全面展开,摄政王桑结派出了六路人马。

    “第一路是向驻扎拉萨的鞑莱汗营帐解释。鞑莱汗是控制西藏的卫拉特蒙古和硕特部首领,靠着数千黑毡房蒙古马兵,他应该是西藏生杀予夺的最高统治者。但在这个精神信仰远远高于军队武器的地方,他显然有些失势,出自布达拉宫的摄政王居然连五世达赖喇嘛圆寂和六世达赖喇嘛降临这样的大事都会隐瞒十多年。鞑莱汗既不表示对五世的哀伤,也不表示对六世的庆贺,接受了布达拉宫使者的哈达,却没有回赠哈达:生气地说:‘我们在你们眼里还是蒙古的施主吗?这样的事情就不必告诉我们了。虽然我们信仰圣者宗喀巴的格鲁派,但对贵派领袖的存亡我们是不配知道的。’打发走了来人,鞑莱汗立刻叫来自己的两个儿子商量对策。老大旺扎勒说:‘太阳已经升起,不认可的人只能永远处在黑夜里。’老二拉奘汗说:‘认可六世达赖,就等于认可我们在西藏可有可无。我们监护着西藏,为什么不能有自己的太阳?别忘了四世达赖喇嘛就是一个蒙古人。’说罢,瞪着父亲鞑莱汗,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趁朝廷还没有诏封,杀掉这个新达赖。’

    “第二路是向远在新疆的蒙古准噶尔部首领策旺阿拉布坦解释。对摄政王桑结来说,这是一个远交近攻的策略——利用策旺阿拉布坦牵制鞑莱汗,让鞑莱汗不敢把自己看成是唯一可以控制西藏的蒙古天王。而策旺阿拉布坦也想利用摄政王桑结把手伸向西藏,所以当布达拉宫使者带来五世达赖喇嘛已经圆寂、六世达赖喇嘛业已降临的消息时,他当即决定:派侄子乌兰特带重礼前去贺喜。

    “第三路是向藏传佛教宁玛派解释。‘宁玛’为‘旧派’,它是藏传佛教最古老的教派,形成于公元1055年,以公元757年从印度乌仗那来到吐蕃传法的莲花生为祖师。由于五世达赖喇嘛出身的琼结家族曾经信奉宁玛派,格鲁派取得西藏政权之后,高层大部分僧人对宁玛派采取了包容、眷顾、利用的态度。前往解释的布达拉宫使者分为两组,一组奔向北传宁玛派祖庙山南贡嘎境内的多吉札寺,一组奔向南传宁玛派祖庙山南札囊境内的敏珠林寺。两座寺院即刻做起了法事,经声鼓语响亮得就像宁玛派自己的活佛转了世,然后多吉札寺的寺主土登朗杰活佛和敏珠林寺的寺主久米多捷活佛分别离寺,携带礼物,奔赴浪卡子朝会。

    “第四路是向藏传佛教萨迦派解释。萨迦派的创始人昆·衮却杰布于公元1073年在藏南仲曲河北岸灰白色山岩下建起萨迦寺,故名萨迦,‘萨迦’就是‘灰白色的土’。萨迦寺以仲曲河为界,分南北两寺,距拉萨三百七十公里,是萨迦派的祖寺。十三世纪中叶到十四世纪中叶,在元代朝廷的扶持下,这里成了统治整个西藏的萨迦政权所在地。元世祖忽必烈无比崇信萨迦教法,奉萨迦五祖之一的八思巴为金刚上师,接受密法灌顶,对其言听计从。八思巴受封‘大元帝师’,名闻天下,举国膜拜。后来萨迦王朝虽然被帕竹噶举王朝取代,但世袭相传的萨迦法王在藏传佛教界的地位,依然如星晖曜地。萨迦法王的大管家八思旺秋在萨迦南寺欧东仁增拉康会见了布达拉宫使者,听到五世达赖早已圆寂,立刻泪眼婆娑,听到六世佛宝已经降临,马上又破涕为笑。随即决定,他将代表萨迦法王,亲自拜倒在新达赖喇嘛足下。

    “第五路是向藏传佛教噶举派解释。‘噶举’是‘教言传承’的意思,指的是金刚坛乘也就是佛法密宗的口传密修,在藏传佛教中最为神秘高妙。噶举派起源于十一世纪,产生了西藏最著名的四个密宗大师:玛尔巴、米拉日巴、热穹巴和达波拉杰。其中的分支帕竹噶举于公元1349年推翻萨迦政权,建立了长达近三百年的西藏噶举政权。比这三百年统治史更为重要的是,噶举派的另一分支噶玛噶举黑帽系的大师噶玛拔希不仅开创了活佛转世制度,还开创了诵唱‘六字真言’的习惯,他的诵唱从公元1227年他二十一岁时算起,蔓延了近八百年,蔓延到了世世代代藏族人民的口中心里。噶举政权从帕竹噶举开始,由噶玛噶举结束,结束时的统治者名叫‘藏巴汗’,意思是‘后藏上部之王’。

    “藏巴汗于公元1612年征服各个地方势力,统治了西藏全境,又于1618年打败被格鲁派施主吉雪巴请来的蒙古喀尔喀部,摧毁色拉寺和哲蚌寺。在两寺后山,杀害格鲁派喇嘛五千多人。1635年,格鲁派再次遭到噶玛噶举施主的内外夹攻。尤其在青海和康区,许多大喇嘛被逮捕入狱,或惨遭杀害。格鲁派和萨迦派、宁玛派的寺院统统遭到破坏。情急之中,五世达赖喇嘛的大管家索南群培和吉雪巴派人前往准噶尔,求救于卫拉特蒙古和硕特部首领固始汗。

    “1636年,固始汗率兵进入藏区,陆续打败并处死了迫害格鲁派以及其他派别的青海却图汗、康区白利土司、后藏藏巴汗,并以达赖喇嘛驻锡地哲蚌寺噶丹颇章宫为名,于1642年正式建立了统治整个西藏的格鲁派政权,强迫藏巴汗管辖的噶举派寺庙改宗格鲁派。噶玛噶举派屡屡反抗,一度占据后藏和山南许多地方,大有推翻格鲁派的气势。固始汗的儿子鞑莱汗领兵前往镇压,捣毁大部分噶玛噶举寺庙,在所有噶玛噶举派僧人手上打上印记,交给各个格鲁派寺院收管,只留下没有参与抗争的楚布寺在风雨飘摇中坚守着噶玛噶举的教宗阵地。

    “楚布寺是噶玛噶举派黑帽系的祖寺,位于堆龙德庆境内楚布河上游北岸,距拉萨七十公里。住持活佛噶玛珠古在杜康大殿前的六柱明廊里接待了布达拉宫使者,然后对身边的侍从喇嘛说:“既然格鲁派的活佛可以从宁玛世家转世,为什么不能从噶玛噶举世家转世呢?格鲁派近有蒙古人监护,远有朝廷扶持,气势越来越大了。如果我们还希望噶玛噶举东山再起,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依靠转世制度渗透、改造和替代。噶玛噶举的金刚(密宗)教法是天下无敌的,该是行动起来的时候了,快去准备一下,我要去见见这位格鲁派的新达赖。”

    梅萨打断了香波王子的话:“原来历史上藏传佛教内部也是这么不清净的。”

    “岂止是不清净,派与派、佛与佛之间常常是你死我活、血雨腥风的。这说明教派一旦变成政治集团和利益集团,就跟释迦牟尼没有关系了。称佛而不是佛,念经而不是经,俗界里争权夺利、尔虞我诈的那一套,全有。而且更黑暗、更残酷、更是涂炭生灵的源头。”香波王子停下来,点着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智美着急地说:“往下说吧,还有第六路呢。”

    “第六路是向朝廷解释。这是最重要的一路,早在一月就出发了,解释开始时,恰好是四月。鉴于有人告密而朝廷已有急诏严词叱责,摄政王桑结亲自撰写的奏章畏罪乞怜,辞恳意切,敬谨之至:‘为众生不幸,五世达赖喇嘛于壬戌年示寂,转生静体,今十四岁矣。前恐唐古特民人生变,故未追荐报丧,乞请大皇帝容悔罪愆。自我敬事达赖喇嘛,西藏番民惟愿普天之下天朝皇帝为护法主,此处尚有异心,三宝照鉴,威灵作证……’康熙皇帝读了奏章说:‘朕严颁谕旨,摄政王悚惧,既如此,可宽宥其罪,允许所请。摄政王必感恩,而众蒙古亦欢悦矣。’遂派常驻朝廷的蒙青活佛大国师章嘉呼图克图作为使臣,去西藏参加六世达赖喇嘛在布达拉宫的坐床庆典。这是清朝政府首次派人入藏督察转世灵童,标志着朝廷对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承认。

    “公元1697年的西藏,夏天就要来临的时候,六路人马从不同方向,走向了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暂住之地、距拉萨一百六十四公里的藏南福地浪卡子。

    “暂住浪卡子的仓央嘉措对这个陌生地方非常好奇,每天在经师曲介的指导下学完经课之后,便喜欢俗装便服走出他居住的单增颇章到处转转。曲介想到浪卡子是格鲁派的净地,没什么危险,就派了两个僧人跟着,叮嘱道:“他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千万不要丢失了。”这两个僧人一个独眼,一个豁嘴。之所以派他们随从,是因为难看的面孔具有大黑护法的狰狞,谁见了谁躲。独眼和豁嘴是来自墨竹地方的血祭师。血祭是苯教祭祀天神的仪式,一年两次,每一次都要宰牲杀人,以求天神的愉悦满足。血祭师就是专司宰杀的信徒。他们以野赞凶神和十二丹玛女神的名义宰牲杀人不眨眼,所以当噶丹颇章政权启用‘隐身人血咒殿堂’后,‘隐身人血咒殿堂’便召请他们作为存亡危难时刻格鲁派的护法夜叉。

    “两个黑脸狞厉的夜叉知道他们看护的是至尊无上的达赖喇嘛,便寸步不离,十分小心。但他们毕竟是放野惯了的苯教徒,对佛教领袖没有透心透骨的敬畏和爱戴,时间一久,不仅有些松懈,举止也随便起来。有一天,独眼夜叉突然捧着仓央嘉措胸前的一颗黑玛瑙说:‘我也有一颗黑玛瑙,跟你的一样。’说着摸出自己的黑玛瑙,在仓央嘉措面前炫耀。仓央嘉措惊叫一声:‘哪里来的?’他有一对黑玛瑙,是他十岁那年摄政王桑结托人送给他的,他留下一颗,送给玛吉阿米一颗,想不到送给玛吉阿米的这一颗出现在独眼手里。独眼夜叉说:‘当野赞凶神和十二丹玛女神需要尸体喝血吃肉的时候,就会把珍珠玛瑙奖赏给我。’

    “仓央嘉措没再问什么,骑到马上边走边说:“玛吉阿米你好吗?我现在就去看你玛吉阿米。”然后唱起来:

    翠绿的布谷鸟儿,

    何时要去门隅,

    我要给美丽的姑娘,

    寄去三次问讯。

    “唱着唱着,他朝着远方纵马疾驰,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再纵马回来。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眼巴巴等着,等到太阳落山,才意识他们看护的达赖喇嘛已经丢失了。他们惊慌失措地去向经师曲介报告,一时间转世灵童失踪的消息传遍了浪卡子。刚刚到达浪卡子的拉奘汗听了一阵狂喜,密令部下马上去寻找,找到就杀。

    “从贡嘎到浪卡子,中间有座靠近羊卓雍湖的甘巴拉山。山里有个大岩洞叫‘红色阎摩敌密门台阶’。是宁玛派掘藏大师娘热巴发掘密宗法典和法器的地方,后来成为神预和密会之地。每当西藏即将发生重要事件,宁玛派先知先觉的高乘僧人都会来此领受莲花生大师和阎摩敌即金刚大威德的法旨,共同施放密咒以阻止或推动事件的发生。但是今天,奔赴浪卡子朝会的土登朗杰活佛路过这里时,看到的不是什么吉祥的法旨,而是恃强凌弱的凶景。七八个蒙古骑手正在追杀一个少年。少年无路可逃,丢开坐骑,跑进密门台阶,爬上了阎摩敌法座。那是一个高两丈阔尺五的平台。骑手们举起弯弓,就要搭箭射击。土登朗杰活佛朝着骑手张开双臂说:‘慢慢慢,这里是宁玛巴的圣地,不是你们蒙古人的杀人场。’说罢,熟练地爬上平台,一把抱住少年,朝后一退,突然消失了。等蒙古骑手爬上去寻找时,才发现平台背后是一个斜井,斜井下面隐隐有一丝亮光,说明下面有出口。

    “土登朗杰活佛带着少年爬出斜井底部的地洞,绕过山梁回到密门台阶的门口,抱着少年骑上了自己的马。少年问:‘尊者为什么要救我?’土登朗杰活佛说:‘我救的是达赖喇嘛。’‘你怎么知道我是达赖喇嘛?’‘一个修炼到家的宁玛派活佛是遍知一切的。’他们策马跑向了浪卡子,骑手们追撵着,从后面射过来的箭镞砰砰砰地落在土登朗杰身上。跑不多远,他们就遇到了拉奘汗亲自率领的马队。拉奘汗命令手下:‘两个都杀掉,不留活口。’骑手们个个手提月牙刀,面孔狰狞,杀气腾腾。土登朗杰活佛毫无惧色地挺立在马上,坦然走来,用坚定的步履逼视着对方:让开,让开。拉奘汗一手撴住缰绳一手举着刀,瞪着怀抱仓央嘉措的土登朗杰活佛,突然倒抽一口冷气,放下了屠刀。他让开了,所有的骑手都让开了。

    “土登朗杰活佛背后插着十六根带羽毛的利箭,根根淹没在骨肉里。鲜血洇透了袈裟,红艳艳的袈裟湿漉漉地滴沥着,浸染着马鞍马身。而他依然挺身在马背上,睁圆红色阎摩敌般的宁玛巴之眼,护法而来。土登朗杰活佛死了,他用身子保护着仓央嘉措早就命归西天。但使命没有完结,仓央嘉措需要他,他就必须这样用无言的威武喝退杀伐者。

    “拉奘汗疑惧地望着土登朗杰活佛,突然又后悔放过了仓央嘉措,打马追了过去。眼看就要追上,死活佛土登朗杰突然仰身倒下,用自己的头直撞拉奘汗的马头。马惊了,嘶鸣着扬起前腿,又一个急速的回转。拉奘汗摔了下来,不偏不斜倒在了土登朗杰身上。他想爬起来,死活佛的袈裟挂住了刀柄和箭壶,就像用手拦腰抱住了他。他惊叫着,几个骑手过来扶起了他。再看前面时,他要追杀的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已是踪影全无。

    “仓央嘉措安然回到了浪卡子。想去家乡看望玛吉阿米而没有去成的他又多了一份伤心:为了保护他,土登朗杰活佛死了。

    “浪卡子的夏天里,羊卓雍湖是仙境。成群结队的斑头雁、黑颈鹤、赤麻鸭,占领了天空和湖中大大小小的岛屿。岸边的牧草新鲜到滴翠,草尖上挑着绿绒绒的羊卓鸟和红艳艳的喇嘛鸟。白羊黑牛,红马黄狗,庄园的石头碉房外,是牧家。

    “自从仓央嘉措失踪过一次后,经师曲介就不准他离开单增颇章了。更何况摄政王桑结来了,也就是说,监护和管束来了。桑结是一个严酷的政治家,不可能为顾及一个少年率真的性情、早熟的感情而给政教大业增添麻烦。仓央嘉措只好天天站在碉房错层的平台上,无可奈何地望着湖水和草原那边灯苗一样飘忽不定的人影和帐房,望着飞鸟甚至自由的蜜蜂,望着望着就会唱起来:

    金黄蜜蜂的心上,

    不知怎么把情人念想,

    而我青青小草的愿望,

    就是盼着雨露和阳光。

    他是随想随唱,用的是门隅山乡的流行歌调,词儿却都是现编的:

    压根没见最好,

    也省得神魂颠倒,

    原来不熟也罢,

    免得情思缠绕。

    “有时候经师曲介会来到他身边,手拿经卷规劝他:‘尊者,回寝宫听我讲经,如果你不听我的话,摄政王就该责骂我了。’他有时候听,有时候不听,听和不听脑子里都只想一个人:玛吉阿米。他面对莲花生大师的塑像祈祷:‘你的愿力足以征服西藏所有的魔鬼,现在就请你改变摄政王的主意,给我自由,放我回家。’然而祈祷没有效果,他的自由越来越少,为此他经常给经师曲介发脾气。

    “作为布达拉宫显密兼通且密法修炼已经步入高乘的大喇嘛,曲介自然领受过男女之间肉体接触的快乐。也知道在阴阳合修的秘传里,精液具有超凡入圣的力量,它会把肉体的欲望引入精神渠道而使信仰成为永恒。但他作为坚定到冷酷的信仰者,拒绝理解凡俗而宽泛的情感,不知道这种情感是精神的父亲,更是精液的主宰。它代表思念、依恋、温暖、纯洁、芬芳、陶醉、柔情蜜意和母亲般的关护。它处在性力和交合之外,也处在欢喜金刚阴阳合修的秘传之外。它引导那些信仰的头脑明白,关于色欲的实施,除了怛特罗密教奥义的鼓动,还有生命对水乳交融的渴望。

    “就是为了水乳交融,为了思念和依恋,仓央嘉措又一次逃跑了。他脱掉平时穿的袈裟,换上一件从来没穿过的白色氆氇袍,用一顶大礼帽遮住脸面,溜出寝宫,走出单增颇章,飞快地走向傍晚的原野。前面,有人跪着,他绕开了,再往前,又有人跪着,他又绕开了。这样绕来绕去,总有人跪着,跪着的都是藏兵。突然遇到了两个不跪的僧人,一看就泄气,原来是他最不想见到的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他们毕恭毕敬朝他做出手势:‘尊者,请回吧。’再一看,围绕着单增颇章,到处都是藏兵。

    “逃跑不成,只好装病。仓央嘉措说他浑身疼痛,四肢乏力,口口声声要找门隅措那泶下村的宁玛巴小秋丹给自己治病。新近被摄政王指派为经师的宁玛派高僧久米多捷活佛说:‘小秋丹是我的弟子,他能治好的病我自然不在话下。’久米多捷是名扬山南的藏医,两手在仓央嘉措腕脉上一搭,身体和心理就全知道了,给他开了一种药,叫‘羯摩甘露’。‘甘露’哪里有一点‘甘’的意思,就是苦,苦得他打颤。

    “病好了没几天,又开始胡闹。给他授经他唱歌,让他念佛他舞蹈。动不动就会跑到单增颇章碉房错层的平台上,望着湖边草原上的人影和帐房,又蹦又跳,跳累了就睡觉,也不管太阳还在高高照耀。要是经师干涉,他就说你让我去羊卓雍湖边我就念经。曲介和久米多捷活佛都劝他:‘为众生考虑,达赖喇嘛是不能这样的。’他说:‘我既没有受戒也没有坐床,我不是达赖喇嘛。’

    “为了让他尽快摆脱孩子的任性,忽一日,摄政王桑结来到他的寝宫,摒退左右,亲口把五世达赖的遗言、‘七人使团’的死亡、叛誓者的伏藏、政教之敌终于显露、格鲁巴的克星已经发出逼人寒光的事情告诉了他。摄政王叮嘱说:‘六路人马来到了浪卡子,浪卡子表面上平静祥和,实际上杀机四伏。尊者的安危就是整个藏土乃至蒙古的安危。听我的话,千万不要走出单增颇章。’然后,桑结带他来到单增颇章最高层的经堂,祈祷过药师、弥勒、文殊之后,桑结和蔼地说:‘来啊,你来看看窗外。’

    “从经堂可以看到单增颇章另一边的草场,这里望不见秀丽的羊卓雍湖,却有雄奇的山脉抬升着草场的海拔。几乎所有远远近近的缓坡上,都有白晃晃的夏季帐房。桑结告诉仓央嘉措:‘那一片是蒙古和硕特部首领鞑莱汗的二儿子拉奘汗的营帐,他们对我们,是身边的狼。那一片是蒙古准噶尔部首领策旺阿拉布坦的侄子乌兰特的营帐,他们对我们,是远方的狼。蒙古人和我们西藏人一样,各个部落、各个派别是要彼此争斗的。远方的狼和身边的狼互相牵制着,对我们有好处。一旦两匹狼变成了一匹狼,我们就危险了。东边那些帐房里,住着萨迦法王的大管家八思旺秋,对我们格鲁派来说,他是牦牛,能作为朋友,但不是同类。西边那些帐房里,住着楚布寺的住持噶玛珠古活佛,他是鹰,教法对我们有好处,但如果不提防,就会吃掉我们。最远的那顶帐房里,住着你的新经师宁玛派领袖敏珠林寺的寺主久米多捷活佛,他代表着亲近和众多,他是羊,他会像土登朗杰活佛那样,用生命保护你。所有这些人,很快都要来拜见你了。’仓央嘉措突然问:‘我见到他们怎么办?’摄政王桑结说:‘你祝福他们,给他们摸顶。摸顶的时候不要伸直胳膊,不要把手放在他们的头顶,要让他们弯着腰用头碰你的手。’仓央嘉措又问:‘也给拉奘汗摸顶吗?他可是政教的敌人。’桑结说:‘现在还不一定,最危险的敌人肯定是那些表面上温和顺从的人,叛誓者到底把仇恨和摧毁政教的能力伏藏给了谁,神灵并没有降旨于我们。’仓央嘉措一脸疑惧:‘为什么,格鲁巴的敌人这么多?’桑结说:‘因为我们拥有了西藏,我们的领袖达赖喇嘛登上了最高宝座,这个宝座一旦成为权力的象征,就会吸引情器世间所有的贪欲和瞋慢,那是野兽的大嘴时刻想吃掉你。受戒的日子就要来到,你要警惕,从你面前走过的任何人,都有可能变成格鲁巴的克星,对你亮出夺命的暗器。’

    “公元1697年,藏历火牛九月十七日,是个非常重要的日子。按照降神问旨的结果和摄政王桑结的安排,三十四岁的五世班禅额尔德尼罗桑益西从日喀则扎什伦布寺来到浪卡子,为仓央嘉措剪去头发,授沙弥戒,取法名普慧罗布藏仁青仓央嘉措。二十日,噶丹颇章在浪卡子举行隆重庆典。班禅大师当众把黄色法衣披在仓央嘉措身上,又送上经字哈达、释迦佛像、金塔金瓶、曼札念珠等。在藏兵把守的警戒线以外,是达官显贵,僧伽喇嘛,加上四面八方赶来的平民百姓。羊卓雍湖边的草场上,磕头朝拜的人群一轮接着一轮。最重要的当然是接受朝贺。一个既没有举行坐床典礼、也没有接受无上灌顶的达赖喇嘛,还没有资格为众多高僧和来使讲经做法,但可以摸顶,而且必须摸顶,这是朝贺者的最低要求。

    “危险就出现在朝贺摸顶的过程中。仓央嘉措按照摄政王桑结的嘱咐,伸直胳膊,让那些人排着队弯腰从他手掌下面碰触而过。萨迦法王的大管家八思旺秋过去了,楚布寺的住持噶玛珠古活佛过去了,宁玛派领袖敏珠林寺的寺主久米多捷活佛过去了,准噶尔部首领策旺阿拉布坦的侄子乌兰特过去了,和硕特部首领鞑莱汗的二儿子拉奘汗也过去了。但拉奘汗没有像别人那样用头顶碰触仓央嘉措的手,显然是故意的,在这个小小的动作里,藏匿了他对新达赖的蔑视。

    “接下来是一个蒙古贵族。他穿着华丽的裘袍,紧跟在拉奘汗身后。警戒线上的藏兵以为他是跟拉奘汗一起的,就没有阻拦。他极力弯着腰,隐藏他的面孔,迈着细碎的步子,来到仓央嘉措手掌下面,猛地用手捂住了嘴。嘴里,藏着致命的暗器。

    “这时突然有人喊:‘仓央,仓央。’仓央嘉措抬头一看,愣了,他不相信喊他的居然是玛吉阿米。”仓央,仓央。“喊声越来越急切,他不由得跳下法座,跑了过去,站在玛吉阿米面前,还是不相信,觉得自己是在做梦。玛吉阿米挽起袖子,让他看了看左臂上蓝色的孔雀尾毛的胎记,他这才相信了,高兴地说:‘我以为你死了。’玛吉阿米说:‘阿妈替我死了,阿妈知道魔鬼要杀我,就穿上了我的红氆氇软靴。’说着就哭起来。

    “那蒙古贵族打扮的刺客已经从嘴里吐出了暗器,再无法吞回去,攥在手里就追。警戒线上几个藏兵立刻扑了过去。蒙古贵族无路可逃,噌地跳上了法座,等他从法座上栽下来时,暗器已经抹开了自己的脖子。

    “刺客自杀了,他受了谁的指使?他是蒙古贵族的打扮,但和硕特部的拉奘汗与准噶尔部的乌兰特都说不认识他。以后‘隐身人血咒殿堂’的无形密道经过多方调查也没有查实凶手的归属。他的出现不过是印证了摄政王桑结的担忧:叛誓者到底把仇恨和摧毁政教的能力伏藏给了谁,谁也无法知晓。从新达赖面前走过的任何人,都可能变成格鲁巴的克星,亮出夺命的暗器。

    “玛吉阿米用喊声救了仓央嘉措的命,却暴露了自己。当仓央嘉措和她手拉手站在一起时,他们身边除了宁玛僧人小秋丹,除了一些扑到地上用头碰触新达赖靴子的信民,还有跑过来护卫的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他们揪住玛吉阿米的氆氇袍,瞪着她发呆:在泶下村那座被柴火熏黑的石头房子里,这个姑娘不是被他们一人一刀杀死了吗?从红氆氇软靴上拽下来的黑玛瑙就是证明,激射到独眼夜叉脸上的鲜血也是证明,但更有力的证明却是她活得好好的,她还在以情人以明妃的身份,追随着仓央嘉措。

    “玛吉阿米意识到了危险,丢开仓央嘉措,拽着小秋丹转身就跑。仓央嘉措喊道:‘玛吉阿米你不要跑,我是达赖喇嘛我可以保护你,你不要跑。’但玛吉阿米和小秋丹还是跑了,他们对危险的感觉比仓央嘉措要敏感得多。

    “仓央嘉措在浪卡子以及后来去拉萨的路途上,再也没见到玛吉阿米,只有苦苦的思念萦绕不去,只有悲酸的情歌久久回荡在胸臆间:

    乞求神圣的教诫,

    地位再高的喇嘛,

    他也会真心讲解;

    幼年相好的情人,

    说好等我的姐姐,

    如今却不辞而别。

    “九月二十一日,在经师曲介和久米多捷活佛以及布达拉宫官员的陪伴下,声势浩大的迎请马队离开了浪卡子,二十七日到达聂塘扎西岗。监护西藏的蒙古和硕特首领鞑莱汗、从浪卡子赶到这里的摄政王桑结率领蒙藏僧俗官员和三大寺代表一千多人,前来迎接。十月二十四日,迎请马队从聂塘扎西岗出发,走向拉萨,半途有朝廷使臣大国师章嘉呼图克图带领百余人前来迎接,呈献康熙皇帝封诰和敕书。十月二十五日,是宗喀巴圆寂纪念日燃灯节。在摄政王桑结的引导下,仓央嘉措走进布达拉宫,在红宫司西平措大殿登临无畏雄狮宝座。在坐床典礼的法号鼓乐声中,在清朝顺治皇帝册封五世达赖喇嘛为”西天大善自在佛所领天下释教普通瓦赤喇呾喇达赖喇嘛“的金册金印面前,正式开始了达赖生涯。”

    香波王子喘着气,不说话了。三个人都在沉默。

    4

    天气闷热起来,好像又要下雨了。兰州从前是一个少雨的旱城,这些年雨水突然多起来,而且说下就下,没有酝酿。停靠在黄河桥头的牧马人里,热气和汗气纠缠在一起,加上香波王子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三个人又是流泪,又是咳嗽。但注意力一点也不分散,好像世界是不存在的,除了仓央嘉措和玛吉阿米以及情歌。

    突然梅萨说:“看来没有玛吉阿米,就没有仓央嘉措情歌。”

    香波王子说:“这样想就对了,在仓央嘉措的生活中,玛吉阿米占据最重要的地位,没有她,不仅没有情歌,也没有仓央嘉措。如果说仓央嘉措是爱情的象征,玛吉阿米就是爱情的保姆,是她诱发并培育了仓央嘉措的爱情。她就像山宗水祖,以此出发,大山绵绵,阔水汤汤。”

    梅萨发自内心地说:“真让人羡慕。”

    香波王子说:“知道为什么孔雀尾毛是玛吉阿米的标志吗?因为在印度民间的传说里,孔雀公主是天上人间最美丽的女人,是天地精华的显现。佛教借此发挥,说所有的度母神在通过观世音化现为佛门女神之前,都是孔雀的转世,都有过从孔雀公主到凡间女子的经历。孔雀是美丽圣洁的灵物,由它转世的女人,身上都有蓝色的孔雀尾毛的胎记。”

    梅萨说:“玛吉阿米,孔雀尾毛做标志的玛吉阿米。”

    香波王子说:“仓央嘉措也有动物标志,那就是鹦哥,在藏族的传说里,鹦哥是爱情的象征。”

    梅萨望着香波王子胸前的鹦哥头金钥匙说:“你不会是在说你自己吧?可惜你的鹦哥头是锻造出来的,如果是长出来的,就长在你身上,那你就是仓央嘉措的转世了。”

    “这可是天神的锻造,我的祖先的宝贝,跟我的命一样重要。”

    “那也无法避免重复,天神一锻造一大堆,一人发一个,你的祖先侥幸得到了一个。而我相信,能代表仓央嘉措的‘鹦哥’,绝对是天底下唯一的鹦哥。”

    智美慢腾腾地说:“能不能说正经的,你们总是跑题。”

    香波王子说:“这就是爱情的魅力,是爱情让掘藏跑题了。”

    梅萨说:“一般来说,伏藏的目的是为了圣教不会消失、教言不会掺杂、加持不会衰弱、传承不会断裂。可‘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却恰恰相反,不断显现的‘授记’——仓央嘉措情歌让我们触摸到的是一个宗教叛逆者的灵魂,他用世俗的爱情否定了神圣的戒律,让圣教感到了惶恐。惶恐也许是这位教主带给圣教的唯一礼物,而圣教带给他的却是压抑、苦闷和愤怒。”

    香波王子说:“只能说暂时是这样,我不相信仓央嘉措会压抑到底,苦闷到底,愤怒到底。这就是我们的不同,你们相信愤怒是极端而持久的,而我只相信爱情。仓央嘉措把情歌唱响了西藏,用情歌轻而易举地主宰了人们的精神。为什么?因为西藏就像需要宗教一样需要爱情,爱情与宗教不仅不抵触,而且是互为表里的胶结体,是天下第一的水乳交融。”

    智美说:“这只是你的愿望,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涤罪的世界,宗教的存在首先不是为了追求爱情,而是为了洗清罪孽。”

    香波王子激动地说:“如果没有罪孽呢,宗教洗涤什么?仓央嘉措没有,我也没有,我相信你们两个也没有。”

    智美说:“所以这个世界不需要宗教。”

    梅萨看到香波王子睁圆了眼睛要反驳,赶紧说:“不说这些了,集中精力往下掘藏吧。”她把“光透文字”拿起来看看。大概是随着转经筒长久旋转的缘故,边角有些残损,纸面上密密麻麻一层皱纹,但阳光下古老的伏藏语言还是清晰可辨的,伏藏语言旁边是她的翻译。她说,“了解了‘授记’给我们的历史,我们现在要面对现实,下面的‘指南’是什么意思?”说着念起来:

    脐带之红,成道之翠,文殊狮子吼。

    聚莲之塔,弥勒之寺,衮奔贤巴林。

    圣门之内,万玛之踪,伊卓拉姆吉。

    香波王子说:“我想听听你们的高见。”

    梅萨着急地说:“别卖关子了,我们没高见,就想听你的。”

    香波王子点着一根烟,抽了一口。

    梅萨拿出纸巾揩着眼睛说:“别抽了好不好?你又抽又喝,浑身都是脏毒,一点也不清净,按规矩,不清净的人是不能接近伏藏的。”

    香波王子说:“不清净的还有心灵,我的心灵更肮脏,胡思乱想。我知道我不配掘藏,可为什么偏偏摊上了我呢?”

    梅萨说:“机会到了,你必须改变自己。”

    香波王子说:“很难。不说我了,说‘指南’吧。‘脐带之红’,显然指的是宗喀巴和他的诞生地。‘宗喀’是藏语古地名,指甘南积石山主峰宗喀杰日以西、青海湖以东、湟水以南的地方。当初,元帝忽必烈感念大国师西纳喇嘛对朝廷有功,要赏赐封地,请他在喇嘛教流行区域的甘青西藏挑选。西纳喇嘛花四年时间到处走动,最后选中了宗喀,禀告皇帝说,这是个出圣人的宝地,文殊大皇帝封也罢,不封也罢,我都要在此安住。西纳喇嘛安住的地方,八谷八川形如莲花排列,名叫宗喀莲花山。九十年以后的公元1357年10月10日黎明,第二佛陀宗喀巴就降生在宗喀莲花山的怀抱里。母亲香萨阿曲剪断脐带后鲜血滴下,透过地毡渗入地下,不久,这地方便长出了一颗神奇的菩提树,翠绿的枝叶伞盖而起,很快撑破了小小的帐房。后来宗喀巴在西藏创立格鲁派,宗喀莲花山便成了格鲁派的祖宗之山。”

    梅萨问:“那么‘成道之翠,文殊狮子吼’呢?”

    香波王子说:“‘成道’指的是树,就是旃檀树,学名叫暴马丁香,佛名叫菩提树,印度人称为阿沛多罗树。当年释迦牟尼出家为僧,苦修六年后来到菩提树下,跏趺而坐,对天发誓:‘成道就在此处,如果不成,我不离禅座。’后来果然得道,菩提树也就成了成道树、思维树。由宗喀巴母亲的脐带之血养育的这棵菩提树,根深叶茂,十万叶片芳香熏人,每片叶子上的纹脉清晰地显现一尊狮子吼佛像。佛像呈墨绿或浅绿,树皮上还显示出文殊菩萨的五字心咒。狮子吼佛是释迦牟尼的第七幻身,托文殊菩萨转生于宗喀莲花山,那就是宗喀巴。”

    梅萨说:“‘聚莲之塔,弥勒之寺,衮奔贤巴林’又是什么?”

    香波王子说:“就是青海塔尔寺。当时正在西藏学法的宗喀巴托人带信,请求母亲保护菩提树。宗喀巴的母亲会同当地施主和信民,用一尊狮子吼佛像做胎藏,把菩提树干用黄绸包裹,在四周镶砌石板,建成了一座聚莲塔。聚莲塔是宗喀莲花山最早的佛教建筑。

    “后来,大禅师仁钦宗哲坚赞根据佛菩萨的梦授,建起一座明代汉式宫殿,殿中用药泥塑造了一尊弥勒佛镀金坐像,佛像体高身伟,内部装有如来舍利子、舍利母、阿底峡大师的圣骨灵灰、释迦室利大师的法衣法物、宗喀巴大师的头发袈裟、宗喀巴父亲显现文殊菩萨像的额骨、来自印度和尼泊尔的释迦牟尼小铜像等。这是宗喀莲花山最早的佛寺,称为弥勒寺。

    “宗喀莲花山的山怀里,先有一塔,后有一寺,汉族的信民们为显得亲切,称‘塔’为‘塔儿’,跟‘寺’合起来,就成了‘塔儿寺’或‘塔尔寺’。而藏语沿用至今的称呼是‘衮奔贤巴林’,‘衮’是‘佛身像’,‘奔’是‘十万’,‘衮奔’就是‘十万佛身像’,‘贤巴林’是弥勒寺,合起来就是‘十万佛身弥勒洲’。”

    梅萨说:“‘圣门之内,万玛之踪’呢,什么意思?”

    香波王子说:“后来聚莲塔几经重建,又用佛殿覆盖,变成了如今耸立在大金瓦殿通风天井里的菩提大银塔。塔形巍峨,塔基宽阔,外壳是纯银,间有镏金装饰,镶嵌着许多玛瑙、珊瑚、青金石、绿松石。塔中上方,有一佛龛,环衬着大鹏、宝象、雄狮、祥龙、吉鹿、胜母,里面是头戴通人冠的宗喀巴镀金像。菩提大银塔是塔尔寺首屈一指的宝供神物,号称黄教第一塔、世界一庄严。

    “菩提大银塔从出现到现在已有六百多年,无论怎样改造重建,基座上都留着一道圣门,通往里面的菩提树和十万叶片、十万狮子吼佛像。圣门很少被人打开,在所有关于菩提大银塔的文献里,只有一次打开圣门的记录,那就是万玛活佛著的《尼玛·僧格》,他说大约在八十年前,因为要刮取菩提树的树脂作为圣胶粘连被盗后又回来的药泥佛头,寺院决定打开圣门,全体僧伽推举万玛活佛钻进圣门刮取圣胶。他完成任务出来时,发现一片叶子落在肩膀上,上面格外清晰地显现着一尊狮子吼佛像。”

    梅萨说:“‘圣门’清楚了,‘万玛’也基本清楚了,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菩提大银塔的圣门之内,万玛活佛当初留下踪迹的地方,就是‘七度母之门’所在地?”

    香波王子说:“很可能是这样。因为紧接着就是‘伊卓拉姆吉’,‘吉’是‘德吉’的略称,‘德吉’就是幸福。比如‘卓玛吉’,就是‘幸福的度母’;‘伊卓拉姆吉’,就是‘幸福的伊卓拉姆’。‘伊卓拉姆’跟玛吉阿米、姬姬布赤、仁增旺姆一样,也出自仓央嘉措情歌。”说着他唱起来:

    心爱的伊卓拉姆,

    本是我猎人拿住,

    却被有权有势的官家,

    诺桑王子夺走。

    梅萨说:“仓央嘉措失恋了,音调这么悲凉。”

    香波王子说:“追求而不得,就叫失恋。这首情歌好像说的就是我,我有什么心境,就能发掘出什么‘授记’来。”

    梅萨立刻岔开了话题:“我发现你对塔尔寺很熟悉。”

    香波王子说:“所有跟仓央嘉措有关系的寺院,我都去过不止一次。在一些传说里,塔尔寺是仓央嘉措的归宿,他的尸骨曾在这里火化,火化时天空出现殊异的彩虹云朵,遗体渐渐变小,小到尺许,然后消失。这时出现众多天神天女,华服美饰,高奏仙乐,迎接仓央嘉措灵识南去,藏区南方是他转世的地方。”

    梅萨说:“那就赶紧走吧,青海塔尔寺。”

    这时他们发现,牧马人早已开动,朝着兰宁(兰州至西宁)高速公路开去。香波王子“咦”了一声说:“智美到底是宣谕法师的后代,早就知道我们要去哪里。”

    智美说:“我已经占卜过了,跟你说的一样。”

    但是智美立刻又停了下来,停在了离公共厕所很近的地方。梅萨下车往厕所走去。香波王子望着她的背影,心说他们两个真是默契,梅萨并没有说什么,智美就知道她需要方便。

    香波王子说:“智美我要提醒你,现在到了你信守诺言的时候。”

    智美说:“拉卜楞寺是你的福地,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不过,我提醒你,就算我放弃她,你也不一定能得到她。”

    香波王子一笑,说:“你放心,我知道梅萨的心,如同知道我自己的心。”

    再次上路的时候,香波王子头歪在座位上睡着了,睡梦里总是高高地悬浮着一个人影,心说你谁啊?问了几遍都不回答,突然喊起来:“梅萨,梅萨,你怎么还要往下跳啊?”

    梅萨摇醒了他:“你说什么呢?往下跳的是你的珀恩措。”

    香波王子揉着眼睛说:“珀恩措,我怎么忘了珀恩措。”

    5

    阿若喇嘛站在拉卜楞寺珍宝馆的门口接到了玛吉阿米的电话。

    他慧眼里透着看穿所有的自信,心说大千世界一切皆无,包括玛吉阿米的电话,但一切皆无的背后又是真实不虚,没有不假的,也没有不真的。这个玛吉阿米到底是历史的遗响,还是现存的骨肉?辽阔的教界,东西南北,一直都在流传玛吉阿米的存在,就像流传二十一度母、十六天女、十二丹玛女神那样。不同的是,玛吉阿米拥有骨肉的载体,是神心人貌的色身,而度母和天女却都是幻境梦界里单纯的神,是不可触摸的精神。

    谁也没见过玛吉阿米,包括阿若喇嘛。

    阿若喇嘛虽然不愿相信对方真的就是玛吉阿米,但那泉水叮咚般的声音还是让他心生喜悦。他说:“玛吉阿米?就是六世佛宝仓央嘉措的玛吉阿米?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你找我干什么?”

    所有的问题对方都没有回答,只是口气飘淡地说:“你在拉卜楞寺,但你并不知道为何而来,为何而去。放弃吧阿若喇嘛,当香波王子和他的同伴走向‘七度母之门’的隐秘通道时,你不能追捕他们,而应该超过他们。如果你先与他们到达目的地,发掘到‘七度母之门’的伏藏,你就是最后一个也是最伟大的一个掘藏师了。机运永远只报答那些认准目标和预备充分的人,天上的佛菩萨,哪个不知道你阿若·炯乃对‘七度母之门’的殚精竭虑呢?”

    “可是,可是我凭什么相信你呢,就凭这个电话?”

    “还有短信,你看了就明白。”

    声音消失了。阿若喇嘛看看来电显示,立刻打了过去,响了几声,就被对方挂断了。他想如果开启“七度母之门”已经成为莲花生大师埋藏在我头脑里的“心意嘱托”,玛吉阿米的突然出现就一定意味着新启示的出现。他对掘藏的执着和痴迷使他不去想这也许是一个骗局——有人试图利用他达到自己的目的。“短信,短信。”他盯着手机满怀期待地念叨。短信来了,它说在香波王子的追寻下,拉卜楞寺惊现“七度母之门”,开启之后发现了“光透文字”,内容是一首作为“授记”的仓央嘉措情歌和关于伏藏的“指南”。

    阿若喇嘛盯着情歌和“指南”,读了几遍,没怎么读懂,却恍然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己和香波王子其实是竞争对手,而不是你逃我抓。不管香波王子是杀人还是盗窃,他都应该是一个得到过莲花生大师发愿灌顶的人,他聪明过人又机缘凑巧,似乎比任何教内的高僧大德都更有可能成为掘藏大师。但是现在,香波王子的机缘已经有了阻滞,他阿若喇嘛得到玛吉阿米的青睐,将要踏上掘藏之路,一争到底了。最后的伏藏、迷惘混乱时期的救世珍宝、掘藏大师的荣耀,只能属于天下第一皇寺雍和宫的老喇嘛阿若·炯乃。因为在阿若喇嘛看来,苦修佛法是发掘伏藏的最好预备,他已经几十年如一日地预备过了,就像玛吉阿米说的,机运永远只报答那些认准目标和预备充分的人。

    阿若喇嘛招呼几个随从喇嘛匆匆走向喇嘛鸟。

    正在念经的邬坚林巴看他们上了车,钥匙一拧就走。

    阿若喇嘛问:“要去哪里?”

    邬坚林巴说:“我怎么知道。”

    阿若喇嘛把手机递了过去。

    邬坚林巴停下车看了看短信,惊讶地说:“谁发来的?为什么要发给我们?我们不懂仓央嘉措情歌。”

    阿若喇嘛说:“不管懂不懂,我们都得改变策略。现在可以肯定香波王子并没有在雍和宫的‘七度母之门’里得到‘最后的伏藏’,得到的仅仅是‘授记指南’,所以他们来到了拉卜楞寺,他们还会到别处去。”

    邬坚林巴说:“我明白了,我们的目的不是抓住他们,而是跟着他们。”

    阿若喇嘛说:“不光是跟着他们,还要超过他们。我们和他们,都是被‘授记’的掘藏者,但我们是喇嘛,我们的修行就是修功德。功德无量,伏藏才能无量。就是我们不去追求最后的成功,最后的成功也会找到我们。”

    邬坚林巴说:“我不关心大道理,只关心现在车往哪里开?”

    阿若喇嘛盯着短信,把仓央嘉措情歌和伏藏“指南”看了一遍又一遍,半晌才说:“是不是应该问问不动佛?”又说,“还是算了吧,不动佛没有明示,说明还不到明示的时候,等等再说。”

    邬坚林巴开动了喇嘛鸟,在公路上漫游。两个小时后,阿若喇嘛的手机才响起来,是朱哲琴梦魇般的《七只鼓》:“快敲响尼玛的鼓、达娃的鼓、米玛的鼓、拉巴的鼓、普布的鼓、巴桑的鼓、边巴的鼓,哦哦哦哦。”阿若喇嘛手忙脚乱地摁出短信,大声念道:

    不动佛明示:塔尔寺。

    阿若喇嘛看了看窗外的山景:“我们现在在哪里?”

    邬坚林巴说:“已经过了临夏,进入积石山脉,要是往左拐,走不多远就是青海的孟达自然保护区,这是去西宁塔尔寺最便捷的路。”

    “太好了,争取比他们早到塔尔寺。”

    邬坚林巴又问:“要不要告诉警察王岩?”

    阿若喇嘛说:“你说呢?如果香波王子同样是一个有掘藏缘分的人,如果我们跟他们是竞争,是比赛智慧和运气,我们就不能靠着向警察告密来达到目的,公平是我们的守则。如果莲花生大师偏向苦修佛法的人,已经通过发愿灌顶,把开启‘七度母之门’变成了伏藏在我头脑里的‘心意嘱托’,我又何必依靠警察。”

    邬坚林巴叫了一声好,加快速度,直奔五百公里之外的塔尔寺。

    6

    香波王子小心翼翼地拨通了珀恩措的手机,心说但愿她这会儿正在家里休息,或者正在单位上班。

    传来一个虚弱而阴郁的声音:“喂?”

    “你还好吗?”他问。

    珀恩措的回答让香波王子感到意外:“还好。警察已经来过了,但我藏了起来,他们没找到我就以为报警的人是谎报、是欺骗。一个真正想自杀的人是谁也阻拦不了的,你接着报警吧,你报警就是逼我早死。下次只要警察一出现,我立刻就跳。不是威胁,是誓言,你应该知道,在藏族的世界里,不可违拗的,只有誓言。”

    “你这会儿在哪里?”

    “我就坐在楼沿上,两条腿搭在外面,只要屁股一抬我就下去了。”

    香波王子说:“你听我的,往后退,离开楼沿,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冲着天空,用最恶毒的语言大骂几声。骂谁都行,骂我,骂你,骂父母,骂世界,然后沿着楼梯下去,好事情在下面等着你。”

    “什么好事情?”

    “你还活着,你依然是鲜艳的生命,这就是最好的事情。”

    “那我会再次上来的,我讨厌活着,讨厌所有的鲜艳、所有的生命。我觉得我现在的状态最好,在三十六层大厦的顶层,鸟瞰着下面。我从来没这么高地看过人,觉得神看人的眼光就是我现在的眼光,地上全是蚂蚁,一群一群,忙忙碌碌的,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我曾经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一只蠕动的蚂蚁,踩死你的脚随时都会下来,我时时刻刻惶恐不安,一有点风,我就想,它是冲我来的,它会吹跑我,从地球上抹掉我。我怯懦地活着,忐忑不安、无精打采地活着。但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我就要死了,主动走向死亡是勇敢者的行为。香波王子,你最好快点来,和我一起,从三十六层高的大厦跳下去。两个人的自杀总比一个人悲壮,你砰的一声响,我砰的一声响,世界就没了,一切都毁灭了。”

    香波王子喊起来:“可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你告诉我,我可以帮你呀。”

    “自杀是我的命运,命运是没有原因的。”

    “不管怎么说,你一定要等着我回去。我很想见到你,我爱你。”

    “什么爱不爱的,我从来不信。还是那句话,我等着我的耐心消失,消失之前你来,我们一起跳,消失之后你来,你就替我收尸吧。”

    “耐心是你我之间的一根线,它永远不会断。”

    “不,很快就要断了。瞧瞧啊,我穿着高跟鞋,它们就挑在我的脚趾尖上,只要我的脚趾一缩,就会掉下去。你说我怎么办,是让它们掉下去,还是让它们就这样悬着,挂着,最后和我一起从天空沉入大地?”

    香波王子说:“这个问题你应该问问你的高跟鞋,看它们这么说,它们肯定不希望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它们带着你走路,也带给你美丽,它们也是有生命的。你怎么可以去做连高跟鞋都不愿意做的事情呢?”

    “我就是想做一般人不愿意做的事情,高跟鞋已经掉下去了,两只都掉下去了。刚开始我还能看见它们,现在看不见了,我想听到声音,但声音没有传上来。它们就是我,我和我的高跟鞋都跌到一个巨大的空虚里去了。”

    “你自杀就是因为你空虚。而佛要告诉我们的,恰恰是摆脱空虚,投入到既空又有、既色尘又清净的生活中去。你是个藏族人,总应该知道,你想毁灭是不可能的,因为死亡不是毁灭,是再生,既然你还要再生,那还不如现在不死。”

    珀恩措冷笑一声:“你说话的口气像个说教的喇嘛,但你知道我不信佛。上大学的时候,老师说自我是最强大的,我拼命想找到自我,越找越迷惘,哪儿都没有,找来找去才知道,自我也好,佛也好,并不能改变我们的命运,并不能让坏人遭殃好人幸福,并不能取消生老病死的规律,并不能让一切灾难、一切黑暗、一切罪恶烟消云散。就像现在,你信仰的佛如果认为我值得怜悯,他就应该在我跳下去的时候让我不死。啊,我晕了,晕了,好像天旋地转了,好像乾坤颠倒了。”

    香波王子喊起来:“珀恩措,珀恩措。”

    珀恩措关掉了手机。香波王子一直在拨,一直再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