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这是什么地方?林布在一个路口站住,茫然地向四周张望着。在她脚下,这条用鹅卵石铺成的小道上,她正面临着两难的选择。一边向左,一边向右,或者,转身往回走。但她甚至不能确定,如果往回走,是不是能够走到她熟悉的路上去。现在的这个岔路口,是她没有见过的,周围的场景,也没有可以分辨的依据。因为从刚才到现在,她一直在看上去极为相似的各种植物和花草之间穿行。如果不是突然出现的这条岔路,她也许不会察觉到自己已经走错了方向。她清楚地记得,在通往大雄宝殿的路上,并没有岔路。
但,果真如此吗?如果没有岔路,她又怎么会不小心走错了路呢?一定是以前没有留意到,比如经过某个岔路口的时候,碰巧被什么东西挡住了。而且奇怪的是,在这样一个岔路口上,居然没有任何可以指示方向的路牌。
现在唯一能辨别方向的,就是从高过头顶的各种植物中露出尖顶的房子。她不断踮起脚尖,一跳一跳的,从那些遮挡视线的枝叶缝隙中,辨别着那些尖顶。她第一眼认出的,是文殊阁人工仿造的金黄色尖顶,它自然在身后。她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不知不觉中竟然走出了那么远。难道文殊院真的是如此之大吗?那么,和文殊阁相反方向的几个颜色偏暗、风格相似的尖顶,肯定就是天王殿、三大士殿、大雄宝殿、说法堂和藏经楼了。她下意识地数了数,也许是角度的原因,怎么数都是四个,而不是五个。
不过林布终于能够放下心来。从距离上看,那几个尖顶,离自己也不远了,而且就在左边,也就是说,从左边的小路过去,再走上一会儿,就会到了。可能自己也没走错路,顶多是绕了一圈而已。至于自己是怎么走到这条路上来的,待会返回的时候再从这里走,就可以知道了。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左边。走了没几步,一块倒在路边淤泥中的木板突然出现在眼前,在木板一侧的下方,连接着一根木条。看上去,倒很像是寺里其他地方的路标。只是要破旧得多,而且颜色也不一样。寺里的都是深绿色,而眼前这块,好像是一种赭石色。而且油漆已经斑驳脱落,让人有点难以相信,这会是一块路标。林布走近,想看看上面有没有字。但它似乎是背面朝上倒下的。不知道另一面写的是什么?林布只是稍稍想了想,并没有去翻那块沾满污泥的木板,而是继续向前走去。不管那上面写的什么,前面不远处就是那五重殿了,只管继续走就是。
她对自己的判断很有信心——直到那栋屋子出现在眼前。
林布就站在那儿,愣住了。脚下的鹅卵石路面一直延伸到屋门前,而这栋屋子的后面,和园子里一样,种着各种低矮的植物。透过植物间的缝隙,林布绝望地发现,再远一点的地方,是一堵墙。
一切都到此为止。这里,就是路的终点。
这座寺院真是奇怪,林布想,前面不远处明明就是大雄宝殿了,她甚至能听到嘈杂的人声隐隐约约地传来,大殿上空袅袅升起的白色烟雾也清晰可见,是什么原因,非要在寺里修这样一道围墙不可呢?
想到这里,林布才下意识地观察起眼前的这栋屋子。实际上,她对古建筑一无所知,本身也不是很有兴趣。这栋屋子此刻在她眼里,就是一幢和寺院内其他建筑具有相同风格,只是面积要小得多的建筑。它看上去大概不足一百平米,从门窗和廊柱上斑驳脱落的暗红色油漆来看,应该有一些年头了。看到它的第一眼,林布就有种感觉,好像这是一间被废弃很久的屋子,不知道是用来,或者曾经用来做什么的。
然而,当林布绕到它的侧面时,却惊讶地发现,这里有一扇门。与房屋正面的大门不同,这是一扇小门。更让她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扇门,此刻正虚掩着。
林布的心跳开始加速。她感到全身有一股不可抑止的冲动,正在驱使着她伸出手去,推开门看一看。那一瞬间她的脑子里有很多“门背后会看见什么”的想象,有怪异的,有乏味的,让人感到失望的,惊骇的,恐怖的,突发的,甚至她还异想天开地想到了藏宝图一类的东西。
但她绝没有想到,门背后会是那个样子。
她首先看到的就是一张床,或者说,那是最显眼的东西,她可能还同时看到了床旁边的桌子和椅子,地上的一个脸盆,最后才是脸盆旁边的拖鞋,并发现为男式。如果不是刚刚观察了这栋屋子的外部,她可能就会把这里当成是职工宿舍了。但是两秒钟过后,她便感到了那种因为普通而产生的怪异。
因为,在这个屋子里,除了这些,其他的什么都没有了。也就是说,空空荡荡的一百平米的地方,只摆了一张床,桌子和椅子,放了一个脸盆和一双拖鞋。家具都是林布从很小的时候就再也没见过的老式家具,笨重、粗陋,而且为那个年代最常见的枣红色。床单和枕头都是白色的,一席薄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枕头上面。这种叠法,也是很久不见的了。桌上不见一丝灰尘,床上自然也是,连拖鞋都一丝不苟。但除此以外,这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说明屋主人的身份——如果真的有人住在这儿的话。只有拖鞋能说明性别而已。
接着,她很快想到,既然屋门是虚掩着的,就说明那人很可能在附近。就在林布准备离开的时候,她感到在床的另一侧地上,好像还有什么东西。她看到了一些阴影,或者说,是感到了一些异常。于是她一边注意着外面的动静,一边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探出头去。
如果说刚才在房屋一侧看到那扇小门时,她是感到惊讶的,那么现在,她的惊讶和好奇心已经上升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她又发现了一扇门。一扇开在地上的门。木质的门板上,有一把铁锁,但是此刻,它却开着。
林布开始有点痛恨自己的好奇心了。因为她不得不面临着激烈的心理斗争。这下面是地窖?通道?还是其他的什么?那么,是打开,还是不打开?这房里的东西已经怪异得很了,那地下会不会更怪异?她不自觉地咬着自己的嘴唇,视线不停地在地上这道门,和刚才她进来的那道门之间转来转去。她知道自己是很想看的,但是又担心万一有人回来……人总是在不知不觉中为好奇心付出任何代价,比如蓝胡子的故事。林布也不例外,当她以为自己就快要战胜心底那个引诱的声音时,突然肩膀往下一沉,毅然决然地伸出手去。
就看一眼,她对自己说,看一眼我就走。
但是,她显然很快就忘记了这条戒律。当她看到几级由青石铺铸的台阶从门板下显露出来时,就忍不住想要把脚放在上面。不过她还是向里面看了一眼。然而外面太明亮,台阶下又太暗,她根本看不清什么,于是,她又向下走了第二步。这一次,她感到一股凉气从台阶下往上弥漫着,立刻淹没了小腿。接着又是第三步,第四步,一直到她的头部和地面等高的时候,她终于看到了下面的情景。
林布呆立在原地,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与其说是惊呆,不如说是,她被彻底地震撼了。
楼梯从她站立的地方开始,慢慢变宽,呈射线状,一直延伸到地面。林布就这样恍恍忽忽地一级台阶一级台阶地往下走着,她的眼睛始终没有从她看到的东西上面移开。当她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时,她感到自己仿佛身在古希腊的地下殿堂之中。
这是一个很长,很宽,宏伟而庄严的地下通道。暂且以“通道”一词来形容它吧。地面由无数块整齐的很特别的青石铺成,与阶梯上的青石还不一样。而且每块青石之间,几乎看不到缝隙,脚踩在上面,也能感到地面十分平整,和水泥地面差不多。两旁的墙壁和洞顶,都用大块的石头拼接而成,同样接合得十分完美。墙上每隔几米便有一盏油灯,发出昏黄的光线,照亮了墙上的壁画。在通道的尽头,油灯更加集中,光线更亮,墙上画着一副巨大的佛像,显得威严而庄重。
最重要的是,这里空无一物。正因为如此,它才具有了一种让人肃然起敬的宏伟气势。
在这座不起眼的小屋下面,居然还有这样一番景象。林布忍不住赞叹着,开始观看起墙上的壁画,那也是最吸引她视线的东西。
它们十分特别。壁画的底色是一种非常“真实”的暗红色,真实的意思就是,那种颜色仿佛不是用颜料涂上去的,而是墙上所用石块的自然颜色。人和景物的画法也很特别,粗看上去,很像是远古的图腾,简单、粗糙,线条并不优美。但细看时,便会发现它不仅十分精确地表达了作者的意图,细节上,也很具有想象力。如果不是非常优秀的画匠,绝画不出这样的画来。
但是,为什么这些画始终给人一种残暴和狂乱的感觉呢?一开始,林布只是看懂了一个人物的动作,他正手举大刀,脸上露出狰狞的表情,正在向他脚下的一人砍去。从这个人物开始,她慢慢看懂了那些壁画。
最初因沉浸在古代艺术之中而产生的愉悦感,逐渐被一股从脚底升起的寒意取代。
这些壁画讲的似乎是一段历史,或者一个故事。这是一场惨无人道的血腥屠杀。从通道入口处开始,画的是一位将军,带领兵马穿越崇山峻岭,来到一座山谷包围之中的小城。然后,他下令攻城,但遭到城内官兵和百姓的顽强抵抗。经过长时间激烈的对战,城池终于被攻破。同时,气急败坏的将军立刻下令屠城。得到将令的士兵们开始以各种残忍的方式杀害手无寸铁的百姓。城内顿时血流成河,横尸遍野。他们一路砍杀进来,一直到一座寺庙门口停住。庙宇的大门紧闭着,将军脸上出现了犹豫的神情。他在想什么?是对佛门静地心存畏惧吗?
就在这时,将军突然被一个小石块砸中,他恼怒地抬头看去,发现一个小孩正骑在围墙上,对他做鬼脸。脾气暴躁的将军立刻从身后拿出弓箭,一箭便将这小孩射了下来。接着,他毫不迟疑地下令攻打寺庙。寺里的僧人拼死抵抗,但始终不敌久经沙场的官兵。经过一番惨烈的厮杀,僧人们死伤大半,其中的一部分僧人,护着躲进寺里的百姓从后门逃走之后,他们又返回寺中,继续与官兵缠斗。最后,身负重伤的僧人们走投无路,躲进了一幢尖塔状的建筑物中。将军久攻不破,于是下令烧塔。火苗逐渐从塔底蔓延上来,僧人们有的被活活烧死,有的受不了从高塔上跳下,随即便被官兵用长矛从前心一直穿到后背。
高塔上的这一段画得极其狰狞可怖,作画的人很好地利用了暗红色的背景,使那些火焰和鲜血显得极为真实,还有那些僧人被烧死之前的表情,那种挣扎、痛苦、愤恨和绝望,居然被这有限而简单的线条表现得淋漓尽致。林布心惊肉跳地看着,仿佛能听到从死者张大了的嘴里发出的无声的呐喊,甚至,好像自己就在那火焰当中,僧人们感受到的,就是她此刻感受到的。这哪里是一场战争,它分明就是地狱。
但林布却很长时间都无法从那上面移开视线。看着看着,她突然觉得那些火焰中狰狞的人脸似乎有些异样。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尤其是那其中一具烧焦了的尸体。奇怪的是,尸体明明是烧焦了的,但是那种独特的肢体语言,让人感觉,这具尸体,好像还没有死……不仅是这具尸体,其他的那些将死的,正在挣扎的僧人们,也传达出同样的感觉。凝神看时,便觉得好像有一层黑色的影子附在上面……
“看出什么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正全身心投入在壁画上的林布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惊叫了一声,然后才回过头来。
背后站着一个老和尚。这是她到文殊院以来,第一次看见一个真正的和尚。首先,他是光头。其次,他穿着青灰色的“和尚衣服”,脚下是一双黑色的僧鞋,手里还有一小串佛珠。但是突然有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如此近距离的地方,还是把林布吓得倒抽一口凉气。
接着,她马上想起了刚才几乎忘掉的事。她是一个闯入者,而眼前这个和尚,可能就是住在这里的人。她在心里暗暗叫道,糟糕,该怎么跟别人解释才好?但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后的?怎么一点感觉也没有?是他走路没有声音,还是看壁画太专心了?
“我……我走错路了……无意中看到这里……”最后,林布只有支支吾吾地说实话。
老和尚脸上的表情变化不多,只是哦了一声,然后说:“这里是不允许游人进入的。”
“啊,对不起,我马上出去……”
“嗯。”老和尚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林布看了一眼刚才还没看完的壁画。她看的那幅,正在左边墙壁快靠近通道尽头的地方。那座塔烧了,故事本应结束了。但壁画并没有完全结束,除了左边墙壁剩下的一小段,还有整面的右边墙壁。也就是说,在塔烧掉之后,应该还有故事,有好长的故事。可是现在却不得不离开了。
她恋恋不舍地向入口处的阶梯挪动,几次回头来想试图看清左边墙壁剩下的一截讲的是什么。但是她已经越走越远了。在阶梯处站住时,她仿佛下了什么决心般,突然转身往回跑,跑到老和尚的面前站住,然后说:“可不可以让我把壁画看完?我看完就走,绝对不动手碰它。”
老和尚淡淡地说了句:“你自己看吧。”然后,便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