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那是只要看一眼就让人难以忘记的景象。娄天亮的头挂在树枝上——与其说是挂着,不如说是叉在上面。一根前端尖锐的树枝从他的嘴里插进去,又从后脑钻出。当他们看到断口附近的那根粗树枝时,便明白他的头为什么会挂在上面。那根粗树枝不知什么原因纵向断裂开来,分成两半,锋利的一面朝上,像一把坚固的长刀,斜斜地伸向天空。可以想象,当娄天亮的尸体掉下来时,头部被尖锐的树枝插住,脖子刚好搁在这把长刀上,加上沉重的身体掉落时产生的巨大力量……就那么一瞬间……
然而,让他们感到毛骨悚然的,并不是这些血腥的场面。
他们把尸体从天台上扔下时,娄天亮的眼睛还被布条蒙着。现在,布条掉下来了。于是,他们看清了它。那还是人的眼睛吗?白色的眼球从眼眶里面凸出来,并且看上去似乎还在不停地向外涨大着,就像寺庙里的夜叉。他们站在树下抬头向上看它时,那视线正好落在每个人的脸上。
这个人头一整夜都在看着他们。看着他们寻找它,看着他们给娄天亮的尸体挖坑,看着他们坐在树下休息……而他们竟然毫无察觉。它是如此之近,就在上面,把这一切看在眼里。
想到这个,他们的脑中便好像有什么轰地炸开,心脏狂跳不止。是他们将娄天亮的尸体从楼上扔下,然后掩埋,但这一切,居然被尸体上的头看得一清二楚!
而现在……现在又要怎么办?失去了头颅的身体已经死气沉沉地躺在坑里,可这头呢?那棵树大约有六七米高的样子,如果要取下,就必须用长杆或者爬上去。这些都不是问题,关键是……谁去?他们可以接受没有头的尸体,但是,一个被树枝从嘴里穿到脑后的人头……
他们既不敢与那盯着他们的视线对视,也不敢低下头任由那视线看他们。于是三个人就这样怀着矛盾而恐慌的心情,仰着头,在树下站了很久。直到他们慌乱地察觉到,天空已经在慢慢变亮了。
“怎么办啊?”赵菲菲焦急地看着付斯。
付斯看她的时候,发现林布也正看着自己。他从两个人的眼神里看出,这个任务非自己不可了。再抬头看看快要完全亮起来的天空,他狠了狠心,终于无奈地接受了这个无声的请求,或者说是不公平的安排。
爬树是不难,但要用手去摘那颗鲜血淋漓的头,无论如何他是做不到的。幸好那根插着人头的树枝也不允许他这么做。它太细了,无法承受一个人的重量。付斯想的是,爬上去,然后将那根树枝折断。这样计划了之后,他开始爬树。因为过去在登山社里有攀爬的拓展训练,所以这对他来说,是能很轻松便做到的。
几分钟后,他爬到了树枝与树干的交接处,并近距离地看清了那些细细的血线。接着,他开始用力去折那根树枝。每次用力,人头就会在树枝顶端颤动一下。这个场景让他以及下面的两个人都感到浑身不适。他努力使自己的注意力放在树枝与树干的交接处,尽量忽略人头的存在。又过了几分钟,他们终于听见清脆而响亮的咔嚓一声。树枝断了,连同人头一起,急速坠落到地上。林布和赵菲菲连忙躲开,向后退了好远,直到付斯三下两下从树上下来,她们也不敢靠近。
付斯深深吸了口气,不断在心里对自己说,没关系的,马上就结束了,很快,很快。早晨新鲜的空气使他略微放松了一些。他拿起树枝的一端,将人头挑到坑里,卡在坑的边缘,然后把树枝往回抽。接着,他感到树枝上的重量一轻——人头顺利掉了下去。
他顿时松了口气,扔掉手里的树枝,然后转身对她们说:“行了。现在可以埋了。”
林布和赵菲菲在远处探头探脑地看了一阵,然后才犹豫着走过来。这时付斯已经拿起铁锹,开始以最快的速度往坑里填土。坑里的尸体是坐着的姿势,黑色的泥土扑扑簌簌地落下来,最先盖住了脚,然后是落在坑底的人头,当人头全部盖住以后,林布和赵菲菲也强忍着呕吐的感觉,前来帮忙。她们用手捧起旁边的泥土,快速地往坑里填着——因为天已经快完全亮起来了。
早上8点,他们才在树林里完成最后一项工作——将土踩平,然后随意铺些枯树叶和杂草上去。幸运的是,暑期校园里早晨锻炼的人多半不经过这里。但白天的光线仍然让他们很没有安全感。回宿舍吗?在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以后,他们已经不敢再继续住在这里。也不可能去赵菲菲家里。至于格尔……他大概永远不会理他们了。而最重要的是……要逃走。逃到不会被“她”发现的地方……
“还是先回你寝室换换衣服吧。”赵菲菲说,“穿成这样,是没办法上街的。”
他们的衣服上都是血。鞋上也是。还有手上,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沾上了不少。都是娄天亮的血,死人的血。付斯猛然想到,Mafalda出事的那天,在停车场,他们每一个人身上,也都沾上了Mafalda的血……这是不是他们备受诅咒的原因……
“你在想什么?”赵菲菲看见付斯的脸色突然大变,心里也开始有点忐忑起来。
“没什么。只是……太累了。”
太累了。每个人都是一样。除了已经死掉的。
他们在付斯的寝室换了衣服。因为赵菲菲和林布没有衣服换,只好先换上付斯的。然后他们来到水房,在水池里拼命冲洗着手上和脸上的血迹。最后,他们互相确认着对方身上看不出一点才经历凶案的蛛丝马迹之后,才开始考虑今天的去处。他们想到过旅馆,想到过去别的城市,但只要他们还在世上,便感觉自己仍然无法摆脱“她”的纠缠。每种方案都被一一否决,最终陷入了沉默。
“对了!”赵菲菲突然兴奋地说,“我怎么没想到!应该去那里,那里最安全!”
“哪里?”林布和付斯不知道是什么地方让她那么兴奋。
她看了看两人,带着一种必胜的自信说出了那个所在。
“文殊院。”
文殊院,坐落在这个城市的西北方,创建于隋炀帝杨广大业年间,是一座有着一千多年历史的古老寺庙。而付斯等人的学校,正好与这所寺庙的方向相反,他们必须坐着公交车,横穿整个城市,才能到达这里。一个是西北方的郊区,一个是东南方的郊区。
在学校门口,赵菲菲和林布买了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换上以后才坐上公交车。他们在市中心转过一次车后,便再也坚持不住,在车上睡了过去。直到售票员叫他们,才发现车上已经空无一人。
这是一辆以文殊院为终点的公共汽车。现在,他们到站了。
走下车后,他们一眼便看见不远处那耸立着的被香蜡熏黑的红色高墙,在眼前向两旁延伸着,不知有多远。中间是两扇紧闭着的钉有铜钉的红色大门,只有中间的小门开着,今天既不是黄道吉日,也非节假,所以进出的人并不多。他们都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以前很早就听说这是一座宏伟的寺庙,但真正看到它时,还是忍不住吓了一跳。这样一个小城市,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一座庙呢?
他们站在门口看了一阵。林布说:“他们会让我们住吗?”
“听说里面有个客栈,是寺里和尚为了接待远道而来的香客准备的,当然,不是免费的,要交香火钱。”赵菲菲说。
“你确定?”
“嗯,”她点点头,“我们会里的人住过。”
得到这个肯定的回答以后,他们才稍稍放下心来。当他们买了门票,从大门走进去以后,赵菲菲似乎一下子忘记了过去几天的事。她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地赞叹着。和很多寺庙一样,一进门首先看到的就是笑逐颜开的弥勒佛,绕过佛像之后,赵菲菲便开始滔滔不绝地向他们介绍殿里她能看懂的一切。
“这四个是天王,手拿琴瑟的那个,是东方持国天王多罗咤,表示护持国土;南边那个手上拿着利剑的,是增长天王毗琉璃,意思是让众生的善根增长;西边的你们肯定都听过,是广目天王毗留博叉,手臂上缠着一条龙,他是保护众生的;剩下那个是北方多闻天王毗沙门,左手里有一只银鼠,是法器,右手的是伞,代表福德,保护人民财富。他们手里的法器都有含义,分别表示风、调、雨、顺……”
然而,付斯和林布却觉得这四尊雕像怎么看都像是凶神恶煞的夜叉鬼。他们看到雕像上的眼睛,就想到树上人头的眼睛……于是不敢再看,拉着赵菲菲就匆匆地往里走去。
他们就这样心不在焉地听着赵菲菲兴奋的讲述,从天王殿,经过三大士殿、大雄宝殿、说法堂,一直走到藏经楼。
“这里就是终点了。”赵菲菲颇有些失望地说,“看来这里和其他的寺院也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五重殿……”
“我们还是赶快找住的地方吧。”付斯打断了她。
赵菲菲这才意识到,他们并不是来这里参观的。“嗯。据说是住在文殊阁。”她指着藏经楼一侧的小路说,“从这里走下去就是。路标上写的。”
小路的两旁栽满了郁郁葱葱的花草树木,他们没有想到,在这座庄严的寺院背后,竟然还另有一番天地。他们一边走着,一边留意着路标,经由弯弯曲曲的小路七拐八拐就走到了一栋古香古色的建筑物前。这栋楼一共五层,门口挂着一块匾,写着“文殊阁”三个大字。
让他们稍稍感到意外的是,接待他们的并不是僧人,而是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刚才他们一路进来,也没有看见一个僧侣,不知他们平时都住在哪里,做些什么。
他们简单地说明了想在文殊院住上一段时间的意愿之后,工作人员便开始查看哪里还有空着的房间。付了钱之后,他们得到了402和405房间的钥匙。两间房正好是斜对门。从402房间的窗户望出去是一片种有各种植物的小园林,从405房间的窗户望出去,刚好能看见他们来时经过的路。林布和赵菲菲一致选择了405,付斯无奈,只有住在402。实际上,他们都害怕那片园林。因为他们知道,它在晚上将是最黑暗的所在。
房间的条件并不是特别好,但也算是简单干净。他们在柔软的床上坐下之后,困倦的感觉便不可抵挡地来临了。他们就这样,衣服也没脱,脸也不洗,昏昏沉沉地倒在床上,睡得不省人事。林布觉得赵菲菲深夜曾经醒来过一次,因为她听见厕所的抽水马桶在响。但赵菲菲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她什么时候起来上过厕所。付斯一个人睡得倒也十分安稳,只是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自己有些鼻塞,大夏天居然就感冒了。
不管怎么说,这一夜似乎过得无比平静。他们从雪山上回来之后,就再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平静,以至于醒来以后还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窗外的新鲜空气里夹杂着缥缈的香味,楼下的服务员告诉他们,那是僧人们做完早课,正在斋堂里用早餐。经他这么一提,付斯他们也想起,从昨天到今天,除了喝水,他们几乎粒米未进。于是就在文殊阁的餐厅里点了菜,不顾形象地狼吞虎咽起来。
这顿饭吃得是那么香甜。当窗外和煦的阳光在桌上投下淡黄色的影子时,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这个场景。这是他们从未有过的体验。他们是劫后余生的人,却感到了幸福——这个想法让林布想哭。
吃完饭,他们从餐厅走出来,想在寺里到处走走。经过服务台的时候,赵菲菲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走到昨天接待他们的服务员面前,问:“这里是文殊院的范围内吗?”
服务员愣了一下,一时没能明白她的意思:“你指的是什么范围?”
赵菲菲也觉得自己的问题问得太含糊了,但是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于是她笑笑,说:“没什么,算了。”然后转身就走。
这时服务员却在背后说了一句:“的确是在文殊院的围墙里面。”
但其实,她想问的是,这个文殊阁,会不会受到寺里佛光的保护?这个问题对僧人也许能问出口,可问一个身穿制服的服务员,他一定会觉得好笑。
的确是在文殊院的围墙里面——这个回答,不知道算不算是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