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契约
TheCovenant
拐过一个街角,身后已经感觉不到迦科莫热切注视的目光,塞莱娜靠在墙壁上,轻轻地舒了口气。
"约会如何?"一个带着笑的声音突然从墙壁另一侧的阴影里升起。安德莱亚抱着臂斜靠在墙角,看着面前的女孩。
"卡萨诺瓦的魅力真是令人难以拒绝,"塞莱娜轻轻一笑,"至少比起某个躲在角落里吓人的家伙可是有礼貌得多了。"
安德莱亚一愣,随即躬身行了个恭敬备至、优雅至极的骑士礼。
"为敝人的无礼向塞莱娜小姐致歉。"
"好吧,"塞莱娜微微一笑,"波德林少爷和我说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他说了什么?"
"我试探他,威尼斯的未来将会由谁来统治,他却和我说,到了某个时候,真正的威尼斯会从海底上升,然后一举成为整个世界的中心。"
安德莱亚的眼睛明显地亮了,"这是他自己和你说的?"
"好像是某个人告诉他的……"塞莱娜回忆着,"一个喜欢故弄玄虚的家伙——他是这么说的。"
"某个人。"安德莱亚重复,脸上浮现了一个若有所思的微笑。
"这和你的任务有关?"塞莱娜不解地问。
"至关重要。"安德莱亚笑答。
夜色渐沉,圣马可广场的钟楼刚刚敲过了十二下。安德莱亚变戏法一般随手抛过一只纯黑的面具,他看着塞莱娜,一抹戏谑的微笑突然爬上了他的脸。
"这是?"塞莱娜接过面具,眼中露出困惑。
"午夜到了,公主要变回灰姑娘了。"安德莱亚眨了眨眼。
塞莱娜倒是愣了一下,"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就去?"
"你难道还想等到天亮么?"安德莱亚一笑,随即用另一只手熟练地戴上了自己那只一模一样的面具。"来吧,我们要提前去参加波德林宫的假面舞会了!"
夜风,如泣如诉。湿冷的空气沉得仿似凝固一般,四下里除了煤气灯燃烧的咝咝声之外没有任何声响,一点萤火般的微光在雾气里忽明忽暗的闪烁。
塞莱娜紧紧跟着前面那个黑色的影子。在令人不安的黑暗里,安德莱亚如同一片叶子一般在夜色里奔跑,落地几乎听不到声音。黑夜不对他造成任何威胁,反而似乎成为了他的保护,如同庇护所,或者一种融合——就好像她之前自己同样感受到的那样,每一条水巷,每一弯石桥,都在潮水的律动中化成了身体内跳动的脉搏。她看着安德莱亚,就仿佛看到了黑暗本身,仿佛午夜时刻的魔法,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某种熟悉的静谧感染了女孩,抚慰她紧绷的神经,消除她内心深处所有的不安与恐惧。
那个人的样子如同蜃的影子浮漾在金色的水面上,看不清楚面容,只见轮廓。
"安迪。"塞莱娜低语。
安德莱亚一怔,停下脚步。他转过头,纯黑面具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你叫我什么?"
"没什么,"塞莱娜一笑,"我只是在想你的名字,安德莱亚——难道以前就没有人叫过你安迪么?"
"没有。"安德莱亚盯着她,似乎刚想说什么却被对方制止了。
"嘘……"女孩把手指放在嘴边,"我们到了。"
夜色里,浪涛一波波拍打河岸,激起白色的浪花,再悄无声息地落下去。天是阴的,临海那座白色建筑遮挡在云的影子里,在浓重的雾气下模糊了边缘,变成硕大而朦胧的一片,在天地间静静地伫立。
两个人一前一后,接近了白色建筑的台阶。
那里站着两个守卫。左边那个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抬起警惕的眼睛环视四周,然后突然莫名其妙地倒了下去。一个黑影站在他身后,伸手扶住对方下落的身体,让他轻轻地躺倒在地面上。
而右边昏昏欲睡的守卫揉了揉眼睛,还没等他放下手臂,突如其来的另一个黑影已经一把揽住了他的头,在他一声惊呼出口的瞬间,口鼻被掩,夜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明晃晃地闪了闪。守卫略微挣了一下,然后就不动了。
塞莱娜收起了左手戒指上弹出的银针。
"好快的手法,好毒的针。"安德莱亚见状低笑,不知是赞许,还是嘲讽。
"彼此彼此,安迪。"
安德莱亚叹了口气。"你就不能……"
"安迪。这样方便得多,不是么?"塞莱娜一笑,然后身形一晃,轻轻潜进了大门。安德莱亚无奈,只得随后跟了进去。
时间已经过了午夜,波德林府中一片寂静,除了墙壁上点缀的小灯之外,几乎看不到任何灯光。借助着巴斯托尼提供的地图,二人轻而易举摸到了位于宅邸三层的书房。这里漆黑一片,塞莱娜轻轻推开门。
明亮的月光透过大面积的透明玻璃窗洒进室内,安德莱亚走到窗边。波光粼粼的亚德里亚海尽收眼底,细碎的星光在海平面跳跃,月下空寂的海岸上没有一个人。
另一边,塞莱娜已经走到那张巨大的写字台前,借着月光,仔细检查每一只抽屉的边缘。在确认没有任何机关和不妥之后,塞莱娜轻轻拉开了抽屉。她的动作轻巧得像猫一样,干脆利落,在翻动每一份文件之间,先仔细确认过周遭每一件事物的位置。
书房里没有一本书。抽屉里都是一叠叠的账目,每一笔清清楚楚,记载了近年来波德林家非凡的贸易成果。还有商家目录、订单以及一切和生意有关的琐碎小事物。还有几封信。
没有任何文件证明与奥地利有关,也没有任何波德林家族通敌叛国的证据。塞莱娜把那些信笺一一展开读过,但是一无所获。
"安迪,"最后,她低声开口,"你说他们会把东西放在哪里?"
"……什么东西?"听到这个称呼,安德莱亚重又皱了眉头。他收回远眺亚德里亚海的目光,望向塞莱娜。
但是对方却抢先一步表示了无奈。塞莱娜摊开双手,"我找不到要找的东西。"
"你确定他们有你需要的东西?"安德莱亚挑起了眉毛。他已经摘下了那只漆黑如夜的面具,月光透过玻璃窗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笑容有一丝诡谲,但是很好看。
"一定有,"塞莱娜咬住嘴唇,"只是……我们是不是找错了地方?这里怎么看都只像个账房。"
"他们是商人,书房当然是用来记帐的,"安德莱亚低笑,"那你说我们应该去哪里找?"
"……我们还是分开吧,"轻轻合上最后一只抽屉,塞莱娜抬起头。迎着月光,有什么东西在黑色面具露出的空洞里闪了一下,"对我们两人来说,这样也许会更加方便。"
"你确定我们在找的不是一样东西?"
"我不确定,"塞莱娜摇摇头,她望向窗边的安德莱亚,面具之下,薄薄的嘴角勾起一丝娇媚的笑意,"只是我和你,道不同。"
安德莱亚抱起双臂斜靠在墙上,歪过头饶有兴趣地看着赛莱娜,良久,他的唇边也露出了同样的微笑。"那我们今夜的合作就到此为止,塞莱娜小姐。"
"祝你好运,安迪。"塞莱娜一笑转身,瞬间消失在门外的黑暗里。以安德莱亚听觉的敏锐,也只能勉强听到门口响起如猫般细碎轻巧的脚步,然后一切又回归沉寂。
书房里只剩下安德莱亚一个。看着虚掩的大门,他眼中突然浮现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仿佛祭坛上高高在上的神祗,表情晦涩莫测。片刻后他重又戴回面具,一闪身出了书房。
他的动作轻盈而迅速,如果说塞莱娜轻巧如猫,他则飘忽如一片叶子,一个不受任何重力影响的幽魂。他在黑暗里动作,不需要任何照明,很快把波德林家上下完全巡视一遍,似乎黑夜完全阻挡不了他面具之后那对发光的眼睛——如同一个夜的精灵,像没有重量的微风,瞬间吹遍了整座府宅。
起初他没有发现任何不妥。在二楼的小会客室里,他看到了塞莱娜,继续在用她的方法在房间里检查和巡视。安德莱亚没有惊扰她。但是,就在他转身打算离开走廊的时候,他突然注意到,在波德林宫的大门外多了一个黑影。
他刚刚在书房里曾一直密切注视着岸边,但是那里没有一个人。
黑影在门口徘徊了一阵,似乎很难下定决心。终于,他四下看了许久,然后迈上了波德林宫没有守卫的台阶,很快从视线里消失。
在他推开大门的时候,门廊里蓦然刮起了一阵风。来人吓了一跳,定睛看时,楼道里黑洞洞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四周静寂如常。这是一个受过训练的追踪者,他定了定神,立即选择退出大门,站在门口急促地喘息。
不,他没有看到一个人。他也没有感觉到身边有任何生物经过的迹象。他松了口气。
门内,安德莱亚重新掠上楼梯。
不,这并不是他要找的人。这只是一个普通人,人类,身上没有任何超自然的味道,也没有和任何吸血鬼接触过的讯息。来人与他的任务完全无关。
安德莱亚掠上顶楼。
一座小小的偏厅微微透出不自然的灯光,塞莱娜显然还未搜到这里。安德莱亚轻轻靠近,从细小得几乎夹不进纸片的缝隙中,他听到了屋内轻微的人声。他的眼睛亮了。
最近几天,塞吉奥和马森俨然两个昼伏夜出的夜猫子,夜夜躲在小房间里秘密交涉意见。他们从不让任何下人靠近,桌上的茶水只喝过一次,便整夜都是凉的。
"朱塞佩,"屋内的人突然开口,是塞吉奥的声音,门外的安德莱亚竖起了耳朵。
"……你确定了?"声音接道,"为什么你不选安德莱亚?我觉得他更加合适。"
"安德莱亚的确很好,气质、样貌、学识均无二选。只是……"马森顿了一下,"如果我们确定了是他,不管最后计划是否成功,这个年轻人都是死路一条。"
"妇人之仁!"塞吉奥怒斥,然后突然像断了支撑似的软了语气,他叹了口气,"你爱才之心本无可厚非……但你难道就不管你亲侄儿的死活了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马森的声音犹豫着,"论口才阅历,那个朱塞佩确实略逊一筹,但我们这又不是考试,"他顿了一下,再说起话来的时候,声音竟然有一丝颤抖,"……你想想我们此次招选'祭酒'的目的,这么多年来,我们送上的祭品数不胜数——那些都是什么样的人,我想你比我更加清楚。"
塞吉奥没有说话,良久,房间里传来瓷器碰撞的声音,似乎茶碗倒在了瓷碟里。还有椅子在地板上拖拉的响动。在这些声音里面夹杂着马森阴沉的声调:
"为保佑我族人平安、生意昌隆,我波德林家男子每至二十二岁生辰当日,必须亲自下去供'他'挑选、以身献祭——这是祖上留下的遗训,我们遵从了四百年,月月礼拜,年年供奉,没有一刻停歇。所有的献祭者必须健康年轻——而这个安德莱亚什么都好,只是面色过于苍白——也许因为他素食的关系,"声音在这里再次停顿了一下,"我的意思是,他的……不一定合格。"
"你是说,'那个人'会因为……的问题放弃他?"塞吉奥的声音。
"很可能。毕竟他要的只有……"二人的语声极其轻微,但是门外的安德莱亚听到了那个字。
血液。
血即生命。年轻人体内奔腾涌动的鲜血,万千世界的源泉。
波德林家族保守了四百年的秘密,招选狂欢节祭酒"甘尼梅德"背后隐藏的真正意图。宙斯从特洛伊掠走了美少年甘尼梅德,为的是他纯净甘美的鲜血——在众神的欢宴上举行最原始的宗教祭祀,以身体为食,以鲜血为酒,耶稣基督在十字架上展开自己残破的圣体普救众生。
门外,那只纯黑的面具之下,年轻的神子露出了一丝微笑——
耶稣基督为赎世人之罪流血舍命,只要相信耶稣,耶稣的血就会洗净信者所有的罪行。
安德莱亚闭上眼睛。深沉的黑暗覆上眼皮,如一张包拢天地的网,像看不见的手,门内的谈话声变成远处山谷传来的回声,周围的一切都逐渐淡去。安德莱亚沉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绝对黑暗的、游离于真实世界之外的异度空间。在这里,他听到了楼下卧房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吸,未关的窗棂间窗帘飘动的声音,玫瑰合拢了花瓣,树叶从枝头凋零,一轮黄圆的满月在波浪间跳跃出破碎的倒影。
血的味道。夹杂在略带咸味的空气里,凄迷、清冷,远远从风里一丝丝地送过来。
油彩的味道、矿石、混合在灰泥里……尘土的味道。腐朽、破败,木质的燃烧,碎裂的青石板……威尼斯的味道。亚德里亚海?潮湿、憋闷,涂着灰泥的天花板上滴下了水……冰冷的地下水。
火焰爆裂,蜡烛熄灭的声音。一股焦糊的味道从脚下漫上来。烟的味道。
脚步声!细碎的猫样的脚步突如惊雷般震响在楼梯上。
安德莱亚睁开眼睛。他轻轻敲击一下门廊,在里面迸出声音的瞬间翻身跳下栏杆,消失在楼下的拐角。大门打开,波德林兄弟出现在门口,惊疑不定地四下察看。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刚刚上楼的塞莱娜听到声音已经躲了起来。
一场虚惊,波德林兄弟掌上灯,然后相继离开偏厅回房休息。在塞莱娜因晚到一步叹息一无所获的时候,安德莱亚已经独自下到二层,在东侧厅门外的壁挂后面揿开了机关。
突如其来的响声让门外的追踪者悚然一惊。他躲在门口的阴影里,过了片刻,听到楼上传来细碎而略带慌乱的脚步声。他仔细辨别着这个声音,然后,就在那个娇小的黑色身影跳出波德林宫大门的几乎同一刹那,追踪者离开原先藏身的角落,转了个弯子向北疾行。
塞莱娜愣了一下。黑影在远处一晃而过,她很自然地跟了上去。
最初她以为对方是安德莱亚,因为他们的动作同样轻盈迅速,而且穿着同样的黑衣。但是遥遥地,她在对方身上感受不到先前那种莫名的安抚感,反而愈发觉得心烦意乱,似乎有什么灾难的预兆近在眼前,厄运女神已经在身侧扇动黑色的翅膀,但是她却对此无能为力。
氤氲的水汽在黑暗里蒸腾,两天前的梦魇在头脑中再度浮现。转过一个弯子,塞莱娜靠在墙壁上喘着气。她的右手紧紧攥她的枪。这是一支崭新型号的柯尔特左轮手枪,她还没有在实战时候使用过。但是她坚信,近身搏击没有什么可以比子弹更快。
眼前就是里亚尔托桥,一轮不太圆的白月蓦然浮出浓雾,路上隐隐出现了三两醉醺醺的路人,神秘的追踪者消失了。
血的味道更加浓烈。一丝丝、一片片夹杂在灰泥里,夹杂在矿石磨出的颜料里。安德莱亚走下楼梯,在身后关上了门。
阴湿的地底一片漆黑。安德莱亚顺着墙壁摸索,很快找到了那只熄灭的烛台,里面的蜡油还是热的。他擦亮火柴把灯点燃。
松香、油脂,混合不知名香料的蜡烛无声地燃烧,火苗忽地窜上了低矮的天花板,撩到滴落下来的水珠,发出咝啦地一响,化成一缕青烟。火焰凄烈地跳跃着,攀上了四壁的灰墙,像拍击威尼斯之石的海浪,像藤蔓植物蜿蜒来去的脚,昏黄的光芒一忽爬上了墙壁,退下来,然后再爬上去,来来回回,一直延伸到地下室尽头,然后停在那里。
安德莱亚擎着烛火,他眯起眼睛凝视面前的画像。
圣塞巴斯蒂安的殉难。
又是血的味道。甘美醇厚的鲜血,从画中圣塞巴斯蒂安的脸、他仰望天空的眼睛、他微张的唇瓣、他被缚的身体、他的筋脉、他的血管、他的每一条肌肉——从描绘他的每一笔线条上一丝丝一分分地透出来,血液在皮肤下的每一根血管里流动。昏暗的灯光为他的身体镀上了一层黄金的光泽,一种妖艳诡异的碧色在画面上流淌。
虔诚的圣徒垂下了仰望天空的眼睛。他盯着面前的来访者。
"圣杯骑士安德莱亚,见过长老。"安德莱亚一手擎烛,单膝跪地。
空气突然变得沉重,浓烈的血腥气夹杂着尘土的味道扑面而来,瞬间覆盖了整片洞窟。没有风,烛火突然猛烈地晃动,远远传来闷雷般隆隆的震响,随即四壁同时发出共鸣。一个幽幽的声音,空洞而冷漠,突然浮现在了空气里。
"……是什么事让你来到这里打扰我的安宁?"
"属下已奉命寻找长老多年,近期才知悉长老在此,所以特来觐见。"
"那你现在就可以回去复命了。"耳畔仍旧是那冰冷空洞的声音,安德莱亚一怔抬头,画像上的塞巴斯蒂安没有任何表情。
静了片刻,安德莱亚重又低下头,"那……是否可以请长老携威尼斯之石与属下回去?"
那个声音轻轻笑了一下,"回去告诉他们,威尼斯之石很安全。直到那一天来临之前,我必须留在威尼斯——这就是大阿尔克纳第十二张牌'吊人'的命运。你只要回去这样告诉'祭司',他会明白的。"
安德莱亚没有起身,他犹豫着,然后终于开口,"属下……"
"说。"
"属下得悉波德林家族正在秘密招选健康优秀的青年,作为下周二狂欢节宴会的祭酒,而今夜偶然听到他们的密谈,说此事关系到某种'血祭'……不知是否与长老有关?"
"下周二?"声音陷入了一阵沉思。良久,一声冰寒刺骨的冷笑,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阴阴地浮上来,继而在整个房间里回荡。
一阵恶寒突然席卷了安德莱亚的身体,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冻结在这笑声里,结成了冰。他不敢抬头,仍旧单膝跪地,忐忑不安地等待头顶的那个声音。
"……只不过是卑贱的人类在自掘坟墓而已,"画像轻蔑地一笑,"人类总是这样,以为自己可以蒙蔽神的眼睛,但与神魔签订的契约是永远不可能终止的。波德林家族将会后悔自己所做过的一切,包括他们四百年前犯下的罪行!"
安德莱亚静默。他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还有什么事?"似乎察觉了他的犹豫,冰冷的声音再次在头顶上空响起。
"属下想说……他们这次选上的恰巧是我们的人,是我的圣杯五,"安德莱亚抬头,眼睛里忽然闪过了一丝少见的焦灼,"……还望长老手下留情。"
画像突然爆出了一阵狂笑,回声激荡四壁,在房间里久久地回荡。
"既然命运将圣杯五送来为我解脱这个家族的束缚,我也将会为他提供最有力的保护。"
安德莱亚松了一口气。他站起身,对画像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然后退出了房间。
走下里亚尔托桥,塞莱娜轻轻叩响了圣波罗区1612号的大门。
天气很冷。毫无温度的左轮手枪还紧紧攥在手中,硌得手指有些僵硬的疼痛。塞莱娜往手心里呵了口气。白色的呵气和雾气混合在一起,袅袅上升。远处传来模糊的浪涛拍打河岸的声音,但是门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
这不正常。虽然夜已经很深,巴斯托尼或许已经睡下,但是管家应该还在,门房呢?
塞莱娜再次伸手,却在手指碰触到门环的一刹那停了下来。随后她轻轻拉起门环,往里一推。
雕花木门发出轻微的'吱呀'一响,然后就开了。
不出所料,门根本没有上锁。一股深切的忧虑感蓦然间袭上大脑,塞莱娜摒住呼吸,用左手轻轻地把门推开,小心翼翼地迈了进去,然后在身后把门带上。她的右手仍然紧紧攥着她的枪。
门廊里点着灯。但是没有任何声音,厚实的墙壁隔绝了外面的水声,整个房子里一片死寂。隔壁隐隐传出微微的鼾声,似乎全家人都睡熟了。塞莱娜吸了下鼻子,她闻到酒精的味道。
看上去似乎是管家和门房晚上喝多了酒,于是醉醺醺地忘记了锁门——是这样的么?塞莱娜皱起眉头。
四周一片寂静。某种熟悉的不安一点一滴在无声中汇聚,塞莱娜深深吸了口气,走上台阶。
她听到了脚步声。
轻微但杂乱的脚步声突然响起在楼上的书房里。书房里亮着灯。塞莱娜轻轻走过去,门内传来什么东西突然掉落到地毯上的闷响,紧接着,脚步声也消失了。
塞莱娜背贴着墙站在门口。书房里没有人说话,但是听得到粗重的喘息声。塞莱娜以右手食指扣住扳机,用左手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
匕首反射灯光。尽管塞莱娜并没有期盼门内会发生什么好事,但是打开门之后的第一眼,她就看到一柄银色的匕首悬在半空!刀柄握在一只手里。一只比寻常成年人稍微小些的白色手掌,手指灵活而纤细。就是这双手偷了码头上那只橄榄绿色的钱袋,不停地拨弄着三角帽上那两片黑色的短羽毛;就是这双手的主人暗中跟踪袭击自己,这个长着令人掉以轻心的孩童身材的男人,波德林家的走狗!
对峙的两人最初并没有发现门被推开,喜鹊在上,巴斯托尼在下,就这么危险地在布满文件的写字台上僵持着。几摞文件已经随着二人的动作掉到了地上。喜鹊身材单薄矮小,但是巴斯托尼的手中并没有武器。
几乎就在推门而入的那一刹那,塞莱娜不假思索地扣动了扳机。
枪声响了,子弹贯穿了那只握着匕首的右手。
匕首脱手,掉到地毯上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受伤的喜鹊和身下受制的巴斯托尼同时发出一声惊呼,下一秒,喜鹊竟完全不顾自己受伤的右手,他一个翻身跳下桌子,左手瞬间甩出一把飞刀,直取门口的塞莱娜。
塞莱娜一惊,她想躲,但是对方的飞刀竟比子弹还快!塞莱娜倒抽一口冷气,窄窄的飞刀准确无误地钉在她的手腕上,手枪瞬间脱手。
喜鹊眯起眼睛,圆圆的脸上露出一抹毫不相称的阴狠快意,在对方手枪脱手的瞬间扑向门口惊魂不定的塞莱娜。
塞莱娜一惊,受伤的右手因为疼痛瞬间麻痹,一股冰冷的触感顺着刀刃插入的位置弥漫进血液里,冰寒彻骨。一时间她只感觉全身的血液都结冰了,但是她没有机会想下去,眼前一黑,小个子男人已经扑上身来,他扑倒塞莱娜,受伤的右手血肉模糊,散发着一股焦糊的臭味,他的左手紧紧握着另一把刀。
喜鹊的个子比塞莱娜还要小,胳膊也很细瘦,但是他毕竟是个男人。而且他袭击在先,塞莱娜身处劣势,右手又完全不听使唤,眼前咫尺之处,明晃晃的刀尖在灯下闪着光,两寸,一寸!
刀尖堪堪擦到了塞莱娜的脖子,彻骨的寒气直冲咽喉。塞莱娜气息一滞,紧紧抓住对方的手臂逐渐失去力量。右手腕痛得几乎折断,她快要撑不下去了。对方近在咫尺的脸已经变得模糊起来,反而是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愈发地灿亮,明晃晃的光刺得她的眼睛生疼。
恍惚中,塞莱娜仿佛看到一个头戴金环的天使,悬在半空中面怀忧虑地注视着她。
不,她对天使说,不要管我,我能行。
挣扎,无力的右手突然毫无预料地抬起,同时左手猛地一松。
身上的喜鹊骤然间失了依托,毫无防备的左肋突然碰到了什么冰冷的东西,他暗叫糟糕,想躲的时候已然不及,钉入塞莱娜右腕的那只匕首,穿出她的右臂狠狠插入男人的左肋。
喜鹊大叫一声,惊骇之余还没来得及反应,枪声在身后响起。他的脸色变了。
圆圆的脸孔霎时扭曲,他艰难地伸出手想去够自己的后背,但是他够不到。细瘦的白手指在空中幻划着无力的构图,似乎想抓住什么,又想转过身子。一对无神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近距离可以看到里面纵横交错的血丝和眼下密布的细纹。
喜鹊的眼睛里迸射出不可置信的怒火还有困惑,似乎仍旧不肯相信自己的失败。他挣扎着,挣扎着,最终屈服了命运,脑袋一歪跌倒在塞莱娜身上。
又是一声枪响。子弹再次射入喜鹊后心。
"好了,他已经死了。"塞莱娜皱着眉头努力移开喜鹊的尸体,忍着疼痛站起身。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是谁?"面前的巴斯托尼一副受惊过度的样子,手里仍然死死攥着塞莱娜那把掉落的手枪。
"波德林。"塞莱娜扶着自己受伤的右臂,深深地吸了口气,"这家伙从那不勒斯一路跟我来到威尼斯,上次在里亚尔托桥跟踪我的人也是他。"
"他确定是波德林的人?波德林的人为什么要杀我?"巴斯托尼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似乎仍旧惊魂未定。
"杀人灭口吧"塞莱娜皱着眉头。
"你说什么?"巴斯托尼一惊。
"我是说,"没有注意对方听到这几个字之后的异样,塞莱娜接口,"波德林家族知道我们在调查他们,所以想先下手为强。"
"这样一来,他们叛国通敌的罪名就证据确凿了"巴斯托尼若有所思。
"大概吧"塞莱娜沉吟着,"不管怎么说,后天就是狂欢夜。我多少能从波德林少爷口中探出些东西。"
"你的手!"注意到塞莱娜仍在流血的手臂,巴斯托尼突然惊呼一声,"我马上叫医生来!"
"没什么,皮肉伤而已。"塞莱娜咬紧嘴唇,死死皱着眉头。窄窄的柳叶刀仍然插在她的右腕上,使得整条手臂全部失去了知觉。
巴斯托尼摇铃,医生很快就来了,护着塞莱娜走出书房。身后,那把小巧的柯尔特左轮手枪静静地躺在巴斯托尼巨大的办公桌上。今夜是它的第一次出击,就已经饮尽了鲜血。对于一把枪来说,这是它的褒奖,抑或是诅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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