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荆州刺客
雨依旧下得很大,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廖化身披蓑衣,手搭凉棚,吃力地眺望远方。隐隐约约还能看到那两处高冈,而再往后的樊城却已被隐没在大雨之中,完全没有了踪影。今天是第八个雨天了,进攻也已经停止了八天,廖化所率领的先锋大队已经后退了十里。现在所处的地方,是撤退前由兵士们夯土垒起来的,比曹军的两处高冈要高出不少,但也小了很多。一道缓坡上来,坡顶只能容下十多骑,仅能当作前哨瞭望。在这八天里,廖化每天都会带领一队轻骑,来到这个前哨处观望曹军营寨。
那两处高冈上驻扎着于禁和庞德,而樊城城内则有曹仁镇守。一座城池,三位天下名将,挡住了关羽将军的兵锋。原本要旬日之内兵临宛城城下,可如今,仅在樊城这里已经滞留了二十多天。他又想起关平的那句话,为了复兴汉室,难免要有所牺牲。关羽将军已经决定的事情,他没有想过质疑,更何况攻城不利是他的责任。
雨幕之中,隐约看到庞德驻守的高冈上出现了一队骑兵,正朝自己的方向奔来。这几天都是这样,每次廖化带兵观望曹营,对面的高冈上就会出动骑兵驱赶。当然,曹军也知道大雨下得满地泥泞,攻城器械无法推进,蜀军是不会攻城的。但他们却并未松懈,只要看到蜀军人马出现,就会派出骑兵。
身后的亲卫上前与廖化并肩,问道:“将军,我们要撤回去吗?”
廖化摇了摇头:“今天不用了,他们冲不到我们跟前。”
亲卫有些疑惑地退了下去。大雨之中,弓箭弩箭都被水浸湿了,射程变得极短,是不可能居高临下射死那么多曹骑的。曹军骑兵已经冲过了三成路程,见蜀军并未撤走,都纷纷鼓噪起来,加快了速度。
廖化下了马,用力踩了踩脚下的泥土。夯土的军士下了不少功夫,虽然连日大雨浸泡,但脚下并没有出现虚软。隆隆的声音从远方传了过来,开始像是雷声,等声音近了,又像是擂鼓声。正在冲锋的魏骑也听到了,在队目的号令下勒住缰绳,在原地打转,疑惑地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廖化举目远眺,但见地平线处出现了众多的小黑点,正在急速逼近。只不过一眨眼的工夫,黑点就现出了轮廓,竟是大大小小的战船。隆隆声越来越响,一股水汽夹杂着落叶凌空掠过,转眼间混浊的大浪已经轰然而至。那数十几骑魏骑根本来不及躲避,就被席卷而去,在汹涌大水中几个沉浮之后,便不见踪迹。大水很快吞没了平地上的一切,继续向东奔去。水面还在继续上涌,几乎淹没了远处的两座高冈。数不清的战船顺着水势,冲至那两处高冈附近,纷纷下锚,放下舢板开始登岸。带队攻击的是关平,就算是压倒性的全军冲锋,兵士们之间依旧保持着良好的军阵协作,刺杀、缴械、收俘,每个分阵都配合得如流水般顺畅。
高冈之上的魏军一半被淹没在水中,一半正匆匆忙忙组织反击。但由于没有水战的准备,对于乘船攻来的蜀军,魏军除了列阵肉搏,完全没有其他的办法。大水没顶、突然被袭、敌众我寡的状况接二连三地发生,迅速击垮了魏军的士气,两军接战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魏军防线便全面溃败。
于禁驻守的高冈喊杀声渐渐平息,不多时,一杆“关”字大旗自辕门处升了起来,在风雨中恣意飘摇。另一处,庞德驻守的高冈上战况却越来越激烈,攻进中军大帐的蜀军竟然被反冲回来。廖化皱眉,招呼几条舢板划到自己身边,带着身后亲兵纵身跳了上去。
而此时,庞德那边的战况发展得更加出人意料,反击的魏军竟然突进到了水边,抢了几艘舢板向樊城划去。廖化心急如焚,踏上船头,大声喝令亲兵奋力划船。舢板在风雨中乘风破浪,不久就追上了曹魏的舢板。只见木船之上,庞德须发凌乱,身上衣甲被血水和雨水染得发红,却仍是昂首挺胸,斗志不减。眼看廖化已经追来,他在大雨中弯弓搭箭,一口气射出三箭。然而因为风雨太大,羽箭仅仅飞了几十步,就落入大水之中。
身后传来战鼓之声,一艘楼船在几艘艨艟的护卫下,正飞快地行驶过来。廖化回头,见船头飘扬着“关”字帅旗,知道是关羽到了。他精神大振,拎起一面木盾立在船头,喝令亲卫划船直向庞德撞去。两条舢板的距离越来越近,羽箭一根根射在木盾上,发出“咄咄”之声,震得廖化虎口发麻。紧接着,只听“嘭”的一声巨响,两条舢板结结实实撞在了一起。木片飞溅,两条舢板都进了水,开始迅速下沉。廖化丢掉木盾,纵身向庞德跃去。他知道庞德出身西凉,本是马超麾下,虽然勇武过人,但不识水性。近身肉搏,廖化自觉没有胜算,但在水下就另当别论了。
庞德挥起硬弓,狠狠砸在廖化身上,弓臂应声而断。廖化忍痛,抱着庞德一同翻身下船,拖着他往水下沉去。庞德几次挣扎,却因为不识水性,脱不了身。楼船上,又跳下几十个蜀军士兵,游过去轮番拽着庞德向水下沉浮。接连喝了好几口水之后,庞德已经浑浑噩噩,无力挣扎,被兵士们拖上了舢板。
廖化将捆绑严实的庞德押上楼船,推到关羽面前。关羽快步向前,亲自给庞德松绑,道:“庞将军,你力战至最后一人,也算是报了曹操的恩义,如今何不弃暗投明?”
庞德傲然道:“我在出征之前,就已经备下棺木,你要杀便杀,何必多费口舌!”
关羽道:“关某素闻庞将军勇冠三军,果敢超群,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汉中王出身显贵,宅心仁厚,名扬四海,五子良将之一的于禁刚刚效忠帐下,你兄长庞柔又在川中为官,何不早早归顺?”
庞德嗤声道:“刘备不过是织席贩履之徒,算什么出身显贵?侵占刘表的荆州,侵吞刘璋的益州,算什么宅心仁厚?从黄巾之乱起,犹如丧家之犬,数易其主,算什么名扬四海?别人降他,我可不降!”
身后廖化向前迈出一步,“呛啷”一声拔出了腰间的缳首刀。关羽摆了摆手,道:“庞将军,汉中王虽然起于草莽之间,颠沛流离半生,吃尽了苦头,但都是为了复兴汉室。素闻你熟读兵书,为何不共讨逆贼,而甘愿屈身曹贼麾下?”
庞德冷笑道:“复兴汉室?你掘开汉水,淹没良田万亩,溺毙两岸百姓,也是为了复兴汉室?”
关羽正色道:“复兴汉室,总有人要牺牲的。”
“你要复兴什么汉室?刘宏当政之时,宠幸十常侍,用党争作为借口杀了多少直臣忠臣?以至于引发了黄巾起事,群雄割据,连年战乱。到如今天下人口少了七成,家家戴孝,户户披麻,有些村镇几无一人偷生。你要复兴的是什么汉室?这天下姓不姓刘,难道要比天下人活不活得下去还重要?”
“混账!竟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关平抢步上前,挥刀架在庞德颈间。
庞德表情泰然自若,继续道:“汉室不用复兴。汉帝在许都活得好好的。反倒是你的主公刘备,既然自称中山靖王之后,身为皇叔,不朝不仕,反而割据益州、荆州,犯上作乱。由你们这些人来复兴汉室,岂不可笑?”
“天子只是你们的傀儡,曹操只不过又一个董卓。”关羽淡然道,“天下百姓,都清楚得很。就算你再怎么贬低汉中王,他始终是皇纲正统,体恤百姓,一心复汉的汉室皇叔。”
“清楚?清楚什么?在魏王治下,百姓富足,安居乐业,一片歌舞升平。现今比起桓帝如何?比起灵帝如何?”庞德笑了起来,“只要老百姓吃得饱,穿得暖,谁会为了所谓的皇纲正统造反?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刘家的天下!就算魏王取汉帝代之,又有何不可?”
大雨敲打在军帐的油布顶棚上,发出一阵阵沉闷的声响,更显得楼船上寂静非常。
关羽怅然道:“世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庞将军,人生于天地之间,仁、义、礼、智、信这五常乃是君子必修之道。我们身为汉室之臣,君上有错,应当谏之,不能进谏,则理应避世,以待明君。不错,桓帝、灵帝确为昏君,但如今圣上呢?千军之前,斥退董卓之事,你难道没有听说过?既然明君已出,我等为何不倾力辅佐?曹操若取汉帝而代之,那就是他曹操的天下,何来天下人的天下一说?我等皆是大汉子民,代太子牧守民众,百姓富足、安居乐业是我等应尽之责,而不是窃国之资!”
庞德往甲板上啐了一口,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还是那句话,要杀就杀,废什么话!”
关羽又看了他半晌,终于挥了挥手,示意兵士们将庞德拖了下去。他起身眺望着远处的城墙,心中惆怅不已。想不到曹操占据中原不过二十多年,人心竟丧乱到如此地步。
忠乃仁、义、礼、智、信五常立世之基,是生而为人最为重要的操守,岂能被吃饱穿暖这种蝇头私利所压制?想不到如今世道,竟连庞德这样的天下名将,都认为只要有私利可图,忠义就可以弃之如敝屣。可若人只为了私利而活,又跟禽兽有何两样?满朝文武若是一群钩心斗角、尔虞我诈的无赖之徒,只怕谋逆不断,争斗不休,到头来苦的还是黎民百姓!
关羽转身问道:“南乡、梁郏、陆浑那里有消息吗?”
关平拱手道:“三日前,军议司又派了人前去策动,应该在这几日就会收到回应。”
关羽道:“好。廖化,你带船队立刻猛攻樊城。如今三员大将只剩下曹仁一个,樊城应该指日可下了。”
廖化领命,下船登上一艘艨艟,带领近百艘战船驶向樊城。
关平这时才上前,小声道:“父帅,江陵的粮草还没有送来,已经耽搁十日了。”
关羽皱眉道:“糜芳怎么回事?”
“我派快马前去责问过,说是运粮船队行至麦城渡口附近,被曹魏水军所袭,全数沉到了江中。”
“曹魏水军?”关羽沉吟道,“麦城渡口我们一早就打下来了,附近全是我们的水军,曹魏水军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我派人前去麦城渡口查探过。根据现场留下的痕迹推断,那些曹魏水军应该是从陆路出发,在麦城渡口附近乘上舢板,趁夜突袭运粮船队的。从距离和时间上估算,很可能是枣阳的驻军。”
“曹军是如何探知粮队行军路线的?是糜芳不小心走漏了风声?”
“糜芳说可能是按父帅的命令,在采买东吴粮食时,被进奏曹的人盯上了。”
“他的意思是粮队被劫,错在我?”关羽皱眉道。
“我觉得,即便被进奏曹的人盯上了,也很难把握到粮队的行进路线和时间节点。糜芳说的这点,可能性不大,更像是在推脱责任。”关平道,“可是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的可能了。”
关羽道:“不,还有一种可能。粮队从江陵出发,到葫芦口这一段是陆路。从葫芦口到麦城再到樊城这一段才是水路,但其中葫芦口到麦城这一段,一直是东吴水军的势力范围。粮队的行踪,可能是东吴的人发现后,透露给曹魏的。”
关平道:“可是……东吴跟曹魏还在合肥打仗,跟我们是盟友。况且,军议司探明的消息,诸葛瑾还在江陵城,东吴这么做,到底是出于什么考量?”
“甘宁在公安城被杀,淮泗系失去了与江东陆逊竞争的最合适人选,江东系要上位了。”关羽走出军帐,大雨打在铁甲上,汇成水线蜿蜒而下。
关平撑起一把油纸伞,举了起来。
“江东系这十多年来,一直想要夺回荆州。以前有淮泗系的鲁肃居中调停,汉中王为了联吴伐曹,同意划湘水为界,分而治之。现在淮泗系中鲁肃已死,甘宁也死了,恐怕孙权要偏向江东系了。”
“可江东系现在并没有什么像样的人才,孙权为何如此器重?”
“江东系现在没有出类拔萃的人才,是因为先前一直受到淮泗系压制。孙权近年来已经着手安排江东系从军入仕,虽然还达不到与淮泗系分庭抗礼的地步,但也是一支不容小觑的力量了。孙权扶持江东系,一是为了尽最大限度利用江东系的人力财力;二是为了给淮泗系制造对手,树立自己的绝对权威。”
孙权对东吴的掌控力度,并没有曹操对魏地那么有力,甚至连汉中王对川中的掌控都不如。淮泗系中的张昭就曾多次直言顶撞,经常拿孙策托孤的事来教训孙权,而孙权只能做出一副虚心纳谏的模样,如果能扶持起江东系对淮泗系制衡,对孙权倒是有利得很。
关平顷刻间就想通了:“可是我们现在没有兵力再去防备孙权了,要不要从樊城撤军?”
“不能撤。汉中那边,法正先生不是传来消息了吗?曹操病重,如果他熬不过去,曹丕就会接封魏王。曹操虽然是天下奸雄,但他却还顾忌些脸面。他做了不少事,一再向天下表明他虽然已贵为魏王,但还是汉臣。但曹丕就不同了,他忍了曹植十多年,今年年初将曹植彻底击败,巩固了世子之位,却仍是一副谦恭卑顺眉眼。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者,心中必存大欲。魏王这个王位,是不可能满足他的,若是曹操病死,曹丕接任,他势必会推翻汉室,君临天下。”关羽神色黯淡,“平儿,为父出征之前,大多数人都认为这不是最好的北伐时机,但在我看来,这是挽救汉室的最后机会。不管形势如何,会胜会败,我们都要打下去。”
关平拱手应诺。
关羽道:“孙权虽然心思很多,但性格上首鼠两端,我们现在取得大捷,他肯定还会再观望一下。只要拿下樊城,很可能会打消他袭取荆州的心思。”
“如果我们进攻樊城不利,江陵城那里,仅凭糜芳能挡住孙权的攻势吗?”关平始终有些担心,“父帅,就算我们现在无兵可分,要不要派廖化或者冯习换下糜芳?”
“临阵换将,实乃兵家大忌。而且糜芳的妹妹糜贞嫁给了汉中王,他又是从徐州时就跟随汉中王的老臣,如果把他换下,汉中王那里恐怕不太好看。”关羽道,“罢了,先派轻骑前往江陵催促,把官仓和义仓中的粮草运来救急。如果以后孙权真的进攻江陵,到时候就由廖化前去江陵抵挡!”
糜芳只穿了一条亵裤,赤着上身,焦躁地在厅中踱步徘徊。尽管手上的蒲扇没有停过,但细汗还是出了一层又一层,让他更加心烦不已。
从东吴赎买的粮草价钱虽然比市价高了两成,他也咬牙认了。诸葛瑾不可信,这个他很清楚,粮草到手之后立刻派人仔细清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就沿江送往关羽营寨。但没有料到,运送粮草的船队竟然在麦城渡口处,被曹魏水师给劫了。数万石粮草,都随着船队沉到了江中,真是让人痛心不已。
消息到底是如何走漏的,糜芳已经顾不上去追查了,现在最紧要的是,如何在十日内筹到关羽所需的粮草。他怒气冲冲地向门口的长随问道:“你再去催催诸葛瑾,怎么这么久还没到?”
长随还没回话,就听外面传来了中气十足的声音:“糜太守,我这不是来了吗?”
糜芳快步走下门阶:“我托你问的粮草,怎么样了?”
“前面我们已经买过一次,现在大部分商号没有那么多的存粮,只能去乡间募购了。他们提出要在原本的价格上,再加一倍。”
“再加一倍!他们怎么不去抢!”
“没办法,你要得那么急,他们也要加派人手嘛。”
糜芳咬了咬牙,道:“好,我认赔了,什么时候能交货?”
“要再等二十日。”
“二十日?我只有十日时间!关羽下了军令,十日内粮队不能北上,就要拿我是问!”
诸葛瑾摊了摊手:“没办法,附近市面上的粮草都被我们买完了。再远一点的粮草,路程上也来不及。你不会打算去南郡收购吧,就算给你侥幸赶上了,你卖空粮仓的事情也会随之暴露。私贩官仓义仓军粮,按照汉律可是抄家之罪。关羽性情矜傲,坏了他的北伐大计,可不见得会认你这个汉中王的姻亲。”
糜芳愈加烦躁,在厅中走得更快了。
诸葛瑾悠然道:“如果糜太守敢冒险一搏,我倒有条活路。”
糜芳猛地停住脚步,问道:“什么活路?”
“距江陵城四十八里处,就是湘关,那里历来是我东吴屯粮之处。前不久守将换了个世家纨绔子弟,糜太守何不派队劲旅扮作山贼,破关取粮?”
“说得容易,湘关素来是你们东吴屯粮之处,岂是那么容易打下来的?”
诸葛瑾从袖中取出一卷地图,铺陈在长案上。糜芳凑了过去,看到上面将湘关的地形画得很清楚,还标明了军力布置。整个湘关地形狭长,易守难攻,只有五百步卒驻扎。
诸葛瑾的手指落在地图上的一个红圈处,道:“此处是山间小道,可骑马蹚水过去,绕过密林之后就能进入湘关内部,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糜芳听完,反而平静下来,他围着诸葛瑾转了两圈,摇了摇头。
诸葛瑾笑道:“糜太守,你是不是觉得,我怂恿你去劫取东吴的粮草太不合情理,一定包藏了祸心?”
糜芳道:“不错。你会不会一早跟湘关守将勾结好了,要将计就计反摆我一道?”
“湘关原本是我一位故友驻守,现在却被一个夸夸其谈的纨绔子弟抢去了位置,你突袭了湘关抢走粮草,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陷害你?”诸葛瑾道,“再者,我人就在江陵城内,若是糜太守的人马被伏击,我还逃得掉吗?”
“湘关守将现在是谁?”
“江东陆逊。”
“陆逊?陆逊是谁?”
“他出身于江东系顾、陆、朱、张四大姓中的陆家,前段时间一直传言他要接替吕蒙的都督职位。现在淮泗系能跟他抗衡的甘宁已经被杀了,朝中议论纷纷,都说他很有嫌疑。吴侯只得把他派到湘关,暂时远离纷争。”
糜芳还在沉吟,诸葛瑾的提议虽然听起来合情合理,但他总觉得有些不妥。这种毫无理由的疑虑让他更加心烦,他在厅中来回踱步,亵裤也被热汗浸湿了,黏黏地贴在腿上很不舒服。诸葛瑾转身取过长案上的一碗茶水,递给糜芳。糜芳接过,又犹豫了半晌,才举碗一饮而尽,然后嘶哑着声音道:“赌了!”
他快步走到厅外,高声道:“点起五百轻骑,撤去旗号,改换兵甲,在城外集合。另外命令辎重营备好三百驾牛车,跟在轻骑后面,一个时辰之后由我亲自率队出发!”
长随领命而去,糜芳返回厅内,道:“诸葛瑾,此次若能成功,以后我自会奉你为上宾。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我也不会杀你,只会把你怂恿我攻打湘关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出去。到那时,你在东吴怕是没有容身之地了。”
诸葛瑾从容道:“糜太守放心,我哪里也不去,就在你这太守府内温好酒,等你回来。若是能拿下陆逊人头,也好宽慰我那老友的心头之恨。”
傅尘坐在矮墙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葫芦里的秋露白。独处的时候,他还是最喜欢秋露白。毕竟秋露白是他家乡的酒,作为一个已无亲人的孤家寡人,只有这种酒能给他带来些许的归属感。
今晚夜色还好,雾气并不算太浓,倒真的适合杀人。昨天,傅尘将跟宝荣商号有关的太守府属官名单给了贾逸,看着贾逸揣摩半晌,在上面圈出要杀的人,然后又把名单塞给了自己。傅尘觉得贾逸有点得寸进尺,但贾逸却振振有词,说什么既然寒蝉的命令里有协助他这一项,替他杀几个人是理所当然。傅尘琢磨了下,不打算跟他一般见识。毕竟现在城中贴满了贾逸的海捕画像,要贾逸在这种状况下去杀这么多人,确实是有些勉强。而且,在杀人之后全身而退这方面,贾逸比起自己差得太远了。
傅尘闭上了眼睛,感受着夜风拂面而过。十二年了,不知不觉已经十二年了。正如贾逸所说,这十二年间他过得非常孤独。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世间已没有一个跟他有血缘关系的人了,他也不敢去交什么朋友。虽然被傅士仁纳为养子,但傅士仁从来没有在意过他。他就像傅士仁的那些亲戚一般,都只是些棋子而已。比如傅熙,担任太守府主簿,看似深得傅士仁信任,大权在握,结果很快全家都被沉到了襄水里。
做了寒蝉客卿之后,傅尘就表现得并不聪明,也正是因为如此,傅士仁才会收他做了养子。跟傅士仁相处久了,这个所谓的义父伪善奸诈到了什么程度,傅尘是很清楚的。他一直配合着傅士仁,演这出父慈子孝的戏,毕竟他需要一个合适的身份留在公安城。
如今,这种藏头藏尾的日子很快就要结束了。傅尘仰头又灌下了一大口酒,听得长街尽头传来了马蹄声。今晚傅士仁召集了一些太守府的属官参加夜宴,作为义子的傅尘却并没有被要求出席,这倒也给他提供了动手的好时机。
黑暗之中,一辆马车缓缓驶来,那是兵曹从事蒯吉。傅尘跳下墙,拦住了马车去路,赶车的是蒯吉的家将,见过几次面。傅尘冲他笑了笑,问道:“蒯从事在马车里吗?”
家将满嘴喷着酒气,大声道:“我当是谁,这么晚了还在乱晃。原来是你小子,我们蒯从事是荆州望族,他的车驾是你说拦就拦的?”
傅尘道:“这么说,蒯从事在车里了?”
“蒯从事正在休息,不管你有事没事儿,都快滚吧……”家将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傅尘的手已经扼住了他的咽喉。他瞪大了眼,满脸不相信地看着傅尘,他不明白这个一向唯唯诺诺、满脸笑容的家伙,怎么突然这么放肆。
傅尘冲他说了句“对不住”,手上陡然加力,喉结折断的声音随即响起。他撩开车帘,发现蒯吉正靠着车厢呼呼大睡,完全没有被外面的声音吵醒。傅尘从家将尸身上抽出缳首刀,向蒯吉颈间斩去。
血光散去之后,傅尘从容解开了车辕上的缰绳,翻身骑在马上。他并没有什么内疚不忍的感觉,作为一名刺客,他是不能自己去判断选择目标的。从杀死那名吴军骑都尉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就已经冷了。
傅尘抖起缰绳,向长街尽头奔驰而去,没有回头。
大半个时辰之后,赵累带着三十名白毦卫出现在街上,火把照得整条长街通明,却驱不散他心头的阴影。今夜傅士仁设夜宴招待宾客,赵累加派了人手监视,就等他们图谋不轨时一网打尽,结果太守府里又是歌舞又是酒宴,那些宾客一个个都喝得酩酊大醉后才离开。
然后,巡城的白毦卫前来通报,称发现了蒯吉的尸体。赵累带队来到现场,除了两具尸体之外,再没有其他发现。刺客出手干脆利落,蒯吉的家将身手还算不错,竟然被生生扼死,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而蒯吉身上的致命伤,又出自家将佩戴的缳首刀。这个刺客杀人之时,如此托大,竟没有携带自己的兵刃。跟前段时间杀死甘宁的白衣剑客比起来,竟然有不相伯仲的感觉。
赵累拾起地上的缳首刀,上面血迹早已经干涸,在火光下泛着刺目的褐色。当初关羽将军驻扎在公安城之时,一切政令皆出自将军府,太守府不过是个摆设,这些官职也只是为了笼络荆州士族的虚职而已。这么多年来,傅士仁虽然是个昏官,但跟荆州士族们的关系也并不算很差。虽然有不少人骂他奴颜婢膝,但也有不少人跟他相交甚笃,在太守府中出任了这些象征性的官职。
赵累觉得事情有些微妙起来,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本来杀了那十八个士族子弟,想逼傅士仁有所动作,引出勾结江东系的荆州士族。结果傅士仁倒是很沉得住气,竟然举办起宴席来了。出席宴席的宾客众多,不至于全都参与了跟江东系的勾结。傅士仁此举是在拖延时间,跟从军议司离去时的恐慌愤怒截然相反,应该受了什么人的指点。而就在此时,竟然有刺客开始刺杀太守府属官。这个刺客所为,倒是对军议司有利,似乎是在进一步逼傅士仁动手。
赵累负起双手,正在马车旁来回踱步思考,冷不防一道黑影从街旁大树上跃下,落在赵累身旁,出手扼住了他的咽喉。队中响起一片“呛啷啷”的拔刀之声,众多白毦卫正要上前相救,却听那黑影道:“诸位且慢,我是为了搭救赵长史,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赵累瞥了一眼来人,道:“搭救?贾逸你好大的口气。你可知道,我正在全城缉拿你,你竟敢自投罗网?”
“赵长史,你应该早已明白,要抓的人不是我。”
“怎么不是你?你敢说没有带队前去刺杀曹魏使团?”
“我到的时候,曹魏使团已经被杀手伏击,我也是侥幸才逃了出去。”贾逸道,“赵长史,前几日我将你引到宝荣商号,你应该已经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我听说,前几日你请傅士仁到军议司衙门,当着他的面,杀掉了十几个荆州士族的世家公子。想必是在逼荆州士族现身了?”
赵累未置可否,问道:“蒯吉是你杀的?”
“只能说跟我有关,赵长史,现在我们虽然不是盟友,但至少不是敌人。蒯吉死了,还有些人也要死,这对傅士仁是坏消息,但对你是好消息。”
“蒯吉是否参与了勾结江东系,我们并未查验清楚就被你杀了,如何让人心服口服?若是还有人接连被刺杀,人心浮动,恐怕不想反的也反了,怎么能说是好消息?”
“如今的公安城已经岌岌可危,若赵长史还是优柔寡断,拘泥于证物,恐怕会被对手反客为主。”贾逸道。
赵累心中猛地一震,被贾逸说到了痛处。他虽然担任军议司长史,但从未执掌过一方重镇,魄力不足。对于荆州当地士族的掌控,偶尔会有些力不从心。关羽在的时候,这种感觉还不明显。但关羽一走,他便立刻发现,自己处事不够果断,顶不住压力,并不适合独当一面。尤其是前几天,按照关羽钧令杀了十几个荆州士族的公子,从川中就快马来了几十封信件。询问的、指责的、讥讽的比比皆是,甚至连诸葛先生都劝他要稳重从事。而这几天,他有空就会斟酌着一一回信,现在想来,根本没有回信的必要,只要一句谨遵关将军钧令,就能把这些信件全都挡回去了。
“可是……就这样放任下去,如果太守府属官被杀过多,引起荆州士族反弹,当如何处置?”赵累犹豫道。
“赵长史,太守府属官被杀,军议司有责追查不假,那太守府呢?”贾逸眯起了双眼,道,“太守府无动于衷,军议司倾力追查,谁对谁错大家心里自然有数。一个不做事,一个做事,那些荆州士族有什么理由责怪做事的?虽然做事的没有抓到凶手,但至多是凶手太过狡猾罢了。人又不是军议司杀的,他们能反弹什么?要反弹,也得对准太守府吧。如果明早,傅太守还没有动静,那我们就治公安城太守一个玩忽职守之罪好了。”
赵累发现贾逸虽然有些强词夺理,但行事处置却切中要害。难怪当初他在石阳之时,和军议司、解烦营数次交锋,都鲜有败绩。
“贾校尉,你当真愿意协助本官追查谋逆之徒?”赵累忍不住问道,如果有贾逸的协助,或许可以将荆州士族和江东系压制下去。
“我身为解烦营校尉,对你们的政事没有兴趣,我面见赵长史,是为了追查甘宁遇刺一案。”贾逸回答得非常巧妙。
吴蜀现在虽然还互称盟友,但早已貌合神离。关羽在樊城对曹用兵,孙权对荆州虎视眈眈,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打起来。在这种敏感的时刻,推心置腹的合作根本无法想象,更何况傅士仁勾结的是江东系,也是东吴正在崛起的派系。协助赵累,几乎等同于反了东吴。但以贾逸的说法,利用军议司的力量,追查淮泗系甘宁之死,倒是没什么问题。毕竟,江东系怎么也不可能承认甘宁是他们杀的。
又一名白毦卫匆匆奔来,附在赵累耳边低语。赵累看了眼贾逸,道:“太守府治中从事赵隆在外室居处被人用长戟杀死。贾校尉,还要死多少人?”
贾逸淡然道:“赵长史,要死多少人,恐怕要看傅太守如何应对了。我们不如先回军议司内,沏一壶好茶,聊聊如何缉拿这名胆大包天的刺客如何?”
已经杀了五个人,只剩下最后一个了。
傅尘发现,消息传得极快。越是往后,这些荆州士族的戒备越是森严。第三个人是决曹掾金范,他自恃身手不凡,全身穿好了盔甲坐在家门口,声称要与刺客一决高下。傅尘不禁哂笑,蒙面带了一把缳首刀大大咧咧地赶到他家门口,十招之内就将对方砍翻在地。第四个人,是别驾从事戴海,身边围了十多个护卫,傅尘索性换上了趁手的长枪,冲入人堆,将戴海一枪锁喉。第五个人是郡丞蔡表,这人倒是有点心思,竟然躲进了郡兵大营。傅尘在营盘外徘徊了半个时辰,也没有找到下手的机会。就算他对自己的身手再自信,也不敢杀入营中,虽说大部分郡兵都在城中巡查,可营中还有百十号人呢。
傅尘蹲在大营外的墙头上,着实烦恼了好一阵子。待到天色快亮的时候,他挽着一张硬弓,攀上了大营旁的一处望楼。这望楼原本是军营用来瞭望城池的,环绕军营四个方位各有一处,但公安城已经十年没有战事,傅士仁又根本不管这些,也就没什么人打理了。
从望楼上看去,整个军营一览无余,恰好看到蔡表正站在大帐外,颐指气使地跟一个郡兵都伯说着什么。真是天赐良机啊,傅尘感叹一声,弯弓向他瞄去。随后,他叹了口气,又放下了弓箭。从望楼到蔡表站立的地方,至少有五十五丈的距离,这柄硬弓就算是拉到极限,再加上风的助力,也只有在五十丈之内才能将人杀伤。营造望楼的人,应该一开始就已经想到了这个问题,不会让敌人占据望楼后居高临下对大营造成箭雨压制。
多了五丈的距离……就算能射到蔡表,最多是皮肉伤。傅尘一脚踏上了楼板,风吹起了他的衣袂,在清晨的阳光下“啪啪”作响。他俯视了一眼,下面是条小巷,一边是军营,另一边全是高低错落的民房,不远处还有垛干草堆。傅尘嘴角浮现出浅浅的微笑,奋力纵身从望楼上跃了出去。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他屏住呼吸,在半空中双臂发力,一张硬弓挽成满月,箭尖直指向蔡表。只听“咄咄咄”一阵急促的弓弦震动,三支羽箭连珠射了出去。还未看到射中没有,傅尘已经坠向了民房顶端,他大喝一声,挥起硬弓插向房顶。弓臂受力猛地往下一压,“啪”的一声折成数段,而傅尘已经借力向旁边弹去,结结实实撞上了山墙。他强忍疼痛弓腿一蹬,没入旁边的干草堆中。饶是如此,他还是觉得天旋地转,耳中嗡嗡作响,在草堆中躺了好一会儿才恢复知觉。还好,虽然浑身酸痛得难受,还能活动手脚,骨头应该没什么问题。
一墙之隔的军营中,大惊小怪的呼喊声此起彼伏,还有一叠声的敌袭示警声。傅尘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撑着地吃力地站起来,踉踉跄跄向小巷尽头走去。刚刚走到巷口,就迎面撞上了一队郡兵,那名什长看到傅尘,立刻带队跑了过来。傅尘强忍住痛,用力挺直身板,若无其事地看着为首的什长。
什长到了跟前,躬身道:“傅都尉,您没事吧,没碰到什么高人吧?”
“高人?”傅尘皱眉道,“什么意思?”
“咳,您是不知道。刚才蔡郡丞正跟于都伯谈话,忽然半空中射下三支羽箭,洞穿了蔡郡丞的咽喉、胸口、小腹。于都伯当场就傻了眼,抬头看了天上好一会儿,却什么也没看到。”什长压低了声音,“大伙儿都说,搞不好有高人能凌空驾云,才射死了……”
“混账!”傅尘佯怒道,“怎么可能有人能驾云?你赶紧带队搜搜,估计刺客还没跑远。”
话音未落,就见赵累带着大队人马走了过来。白毦卫有一百人左右,郡兵一百五十人左右,让他吃惊的是,贾逸竟然也在队列中。他往前迈了一步,疼得倒吸了口凉气,却见贾逸冲他挤了挤眼,不像是被抓了的样子。
赵累看了傅尘一眼,停下脚步道:“傅都尉,营盘中何事如此吵闹?”
傅尘低头禀道:“下官只是路过此地,听这什长说,好像是蔡表被什么人射杀了。”
赵累摇了摇头:“又死了一个,就连军营里也保不住命吗?这刺客到底是什么来路?”
傅尘道:“下官无能,让赵长史忧心了。不知道赵长史带了这么人,是去哪里?”
贾逸突然插话道:“去捉拿你义父,傅都尉何不大义灭亲,与我等一起前往?”
傅尘暗骂了一句,假装错愕道:“不知我父亲身犯何罪?”
赵累温言宽慰道:“傅都尉不必惊慌。本官已经查清,此事跟傅都尉没有关系,你先回府中歇息,事后本官会派人跟你详谈。”
他挥了下手,四名白毦卫应声出列,架起傅尘向军议司走去。赵累无意在此逗留,加快了脚步。刚才监视太守府的白毦卫回报,随着太守府属官相继被刺,那些荆州士族们果然坐不住了,已经陆陆续续进入了太守府,应该是要商谈对策。还是贾逸手段凌厉,如果是自己,恐怕会斟酌再斟酌,说不定还要写成塘报禀告关将军,那一来一回又是几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变故。
不多时,众人已经到了太守府前。朱红色的大门紧闭着,门口站了几十名长随,不用说都是那些荆州士族带来的。太守府门前还有十几个全身披挂的家兵,看到赵累他们前来,竟然招呼一声,领着那些长随家兵挡住了去路。
赵累皱眉道:“散开!”
一个家将模样的人道:“赵长史,您带着这么多人干什么?”
“找傅士仁问事!”
“赵长史,您先请回。傅太守正在举行家宴,不便招待您,等宴会结束,再由傅太守亲自上门回话如何?”
赵累道:“什么家宴,他能从昨晚一直喝到现在?我身为军议司长史,缉拿探查官员乃是职责所在,你们胆敢拦我不成?”
那个家将道:“赵长史,论官秩品阶,我家老爷还比你高。你若无理由,硬闯太守府,就不怕被参劾吗?”
赵累有些犹豫。贾逸上前,轻声道:“赵长史,剑都已经出鞘了,哪有不见血就收回去的道理?”
赵累挥了挥手,示意白毦卫持枪立盾大步向前。那名家将犹豫了一下,想要拔剑,却被一名白毦卫都伯踢翻在地。剩下的那些长随家兵见此情景,竟然一哄而散。
几名白毦卫撞开大门,冲进太守府,很快就折返回来,附在赵累耳边禀告状况。赵累点了点头,示意大队人马留在府外,带了十名白毦卫迈进大门,奔前厅而去。刚刚绕过萧墙,就看到地上散放着不少长案,而傅士仁被十几个荆州士族围在厅中,正激烈讨论着什么。
看到赵累带着贾逸进来,傅士仁高声道:“赵长史,恕我愚钝,你什么时候将此人奉为座上宾了?他先前在进奏曹,驻守石阳城,没少跟你们军议司冲突,手上有不少白毦卫的性命吧。现在他摇身一变,成了解烦营的校尉,你就忘了过去那些血海深仇?”
贾逸应声道:“赵长史当然忘不了,而且也没把我当成座上宾。这世上没有永远的盟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我们现在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赵长史要借助我查出谋逆的荆州士族,我要借助他查出谁杀了甘宁。事情了结之后,还是各为其主,该动刀的动刀,该动枪的动枪,我们彼此都清楚得很。傅士仁,你以为赵长史不明白官场上这点事儿吗?竟然还用这种低劣手段挑拨,不觉得太小看赵长史了吗?”
赵累道:“傅太守,你可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傅士仁面无表情道:“我昨晚一直在聚众饮宴,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与我无关。”
“兵曹从事蒯吉、治中从事赵隆、决曹掾金范、别驾从事戴海、郡丞蔡表,这五名太守府属官,一夜之间相继被杀,作为太守,你真的不知情?”
“什么?”傅士仁看了眼贾逸,“怎么会一连死了五个人?”
赵累道:“城中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这些荆州士族都得到了消息,跑来询问你应对之策,你还推说不知道?”
“我确实不知道。这些人前来,是问我商号上的事,跟赵长史说的事情没有关系。”
赵累向厅中的荆州士族逐一看去,却鲜有敢跟他对视的。他明白傅士仁仍在嘴硬,于是道:“既然你对此毫无头绪,没有什么应对之策,不如委屈在军议司住几天,免得着了刺客暗算。”
“要是我不去呢?”
“如果心里没有鬼,为什么不敢去?”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两人正在争论,突然听得旁边“呛啷”一声,齐齐转过头去。却见是贾逸拔出了手中长剑,淡淡道:“赵长史,我觉得剑在自己手上的时候,是没有必要跟对方讲道理的。”
赵累恍然大悟,喝道:“来人!将傅太守迎回军议司!”
四名白毦卫上前,将傅士仁架了起来,簇拥着走向门外。贾逸看到此景,却觉得哪里不太对。依照贾逸的推断,傅士仁十年来隐忍不发,一直在积蓄力量,傅尘接连剪除他的羽翼,让他功亏一篑,必将遭到他的强烈反击。所以,贾逸与赵累早早就调派好了人马,守在军议司,等着傅士仁集结力量之后的反扑,以一战取之。但一直坐到天亮,也没见什么动静。直到来太守府之前,贾逸还坚信,傅士仁至少会在太守府门前布下重兵,一场硬仗在所难免。傅士仁手下的那些杀手以及江东系的人马,绝对不容小觑。可没想到,此时守在门口的,竟只是一群乌合之众。
就在贾逸思索的当口,门口的那几个郡兵竟在傅士仁出去后,将大门关了起来。电光石火之间,贾逸已经意识到了危险,纵身扑向了赵累,将他压倒在地。两人刚刚倒地,就听空中响起了“咻咻咻”的锐器破空之声,无数弩箭从四面八方直射过来!厅中爆起一片惨叫之声,站在院中的白毦卫和荆州士族毫无反抗之力,被弩箭射得踉踉跄跄,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
贾逸在一片混乱之间,异常冷静地弓起身子,用脚勾过几张长案,挡在了赵累和自己身前。黑色的弩箭“笃笃”作响,钉在长案之上,犹如骤雨突降。赵累捋起衣袖,露出胳膊上的手弩,指向天空。但见机簧一弹,一声悠长的鸣镝之后,太守府的大门立刻被撞响。
贾逸将数张长案一一用剑挑起,在两人周围垒起一圈低矮的木墙,趴在地上透过缝隙向四方望去。数十名劲装黑衣杀手围在四周,正端着连弩向厅中倾泻箭雨。除了贾逸和赵累,厅中已经再无活口。虽然大门处的撞击一声紧过一声,但身前的长案早已出现了裂痕,恐怕支撑不到门外的白毦卫冲进来。太守府不光大门结实,院墙也很高,要想逾墙而入,除非找来长梯。但现在去找长梯,肯定来不及了。
生死就在这一瞬之间,而两人能做的却只有等待。贾逸很不喜欢这种感觉,他横剑胸前,准备等到长案破裂之时,就纵身跃出冲向杀手,死中求生。赵累的面色倒是十分平静,远远出乎了贾逸的意料。身为一个文官,能做到临危不惧,也算是很有胆识了。
身后突然传来接二连三的重物落地之声,贾逸回头看去,却见是几匹死马被隔墙推了过来,形成了一个斜坡。墙头出现几个身着重甲、手提木盾的白毦卫,跳落在死马上。院中的杀手们立刻分出一半连弩,射向白毦卫。而白毦卫早已跳下马匹,将木盾夯进前方土地,筑成一道盾墙。紧接着,他们将背后重弩架在木盾顶端,勾动了弩机。八寸长的铁箭没入杀手群中,将前面一排尽数射倒,瞬间将他们的锐气打了下去。更多携带木盾的白毦卫从马匹的尸体上滑了下来,加入越来越长的盾弩阵,将对方的连弩完全压制了下去。
贾逸松了一口气,看来应该是太守府外的白毦卫杀死坐骑,用马匹的尸体在院墙两边堆起一条缓坡,抢进了太守府内。盾弩阵一步步向前推进,很快就到了贾逸和赵累身边,将他们护在身后。
赵累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并未言谢,而是大声喝令白毦卫向前推进。那几十名杀手已被重弩射倒大半,剩下的纷纷拔出长剑,向白毦卫冲了过来。两股人马相撞于厅中,立刻绞杀在一起。
赵累和贾逸一起退向大门,将沉重的门闩抬起,门外的郡兵也冲了进来,加入战团。
杀手在人数的劣势下很快溃败,不是被杀就是束手就擒,厅中场面很快就被军议司掌握。赵累这才走出太守府,捋着胡须,定定看着傅士仁。
傅士仁摇头道:“不是我安排的,我已经在你手上,不管这场伏击能不能将你们诛杀,对我都没有好处。”
赵累没有回答,而是向贾逸问道:“你觉得呢,贾校尉?”
“傅士仁说得不错,这样的伏击安排,是牺牲他来麻痹我们,以求一击必杀。”贾逸走到傅士仁面前,冷冰冰地问道,“是孙梦做的?”
“孙梦这几日并未在我身边,”傅士仁道,“而且她的职责只不过是担任我的护卫,是指挥不动这些杀手的。”
“这些杀手不是你的人?”
傅士仁道:“如果他们是我的人,你前几晚哪能那么容易就把我掳出太守府?”
赵累皱起眉头,看了贾逸一眼,却并未插话。
贾逸顿了一下,问道:“那这些杀手,到底是谁的手下?你不要告诉我,你只是江东系的傀儡。”
“傀儡倒不至于,我傅士仁身为荆州士族之首,跟江东系是合作关系。”傅士仁肥胖的脸上,自傲的表情一闪而过,“而且前几日在旧太守府中,你猜错了江东系与我联系之人,那个人并不是孙梦。”
“不是孙梦?”贾逸皱眉道,“那到底是谁?”
“虞青。”
“不可能,虞青原本是淮泗系的,怎么会为江东系传递消息?”
傅士仁只是阴恻恻地看着贾逸,并没有反驳。
赵累忽然道:“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自然,也没有永远的忠诚。”
他扬了扬手,招呼几名白毦卫上前,把贾逸也围了起来。
贾逸正色道:“赵长史,你这鸟尽弓藏做得也太快了。”
“贾校尉,虽然你帮我擒拿了一部分荆州士族,但想必还有相当一部分未曾现身,再加上伏在暗处的江东系,我要确保你的安全。”
“怎么,赵长史也要把我带去军议司做客?”
“那倒不会,只不过接下来不管贾校尉到哪里,都会有白毦卫在身边跟随。有时间的话,我会好好跟你聊一下你没有告诉我的事情,比如你是如何将傅士仁劫出太守府的。”
贾逸打了个哈哈:“赵长史,如果我是你,不会去关心这些小事,而是先要弄清楚虞青在哪里。”
“前几日,她和诸葛瑾都在江陵。”赵累道,“这个请贾校尉放心,如果太守府内的伏击果真是虞青布置的,我一定能把她从公安城里揪出来。”
这种话谁都能说,但做不做得到就是另一回事了。贾逸忍不住腹诽,他在公安城里隐匿了快两个月,都没有败露行踪,可见赵累在缉拿搜查上,完全靠不住。他偏过头去,却发现街边站着一个十多岁的小贩,挎了个装满红枣的竹篮,正不住地往这边张望。这个小贩猛地看上去有些眼熟,贾逸思索了一会儿,就已经记了起来。他觉得有些奇怪,这个小贩按道理来说,是个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贾校尉有异议?”赵累问道。
“没有。”贾逸不想再跟赵累多费口舌,“那我以后住在哪里?”
“自然也是军议司。”
贾逸没有再回答,转身而去。傅士仁称掌控那些杀手的人是虞青,这句话只能信一半,毕竟他在公安城苦心经营了十年,麾下如果没有一支可控的力量,很多事是办不成的。而且在军议司缉拿他的时候,是确保了他的安全之后,杀手才动手突袭。如果他们听令于虞青的话,绝不会等到傅士仁离开才动手,那样的话赵累和贾逸恐怕都难逃一死。
虽然赵累抓到了傅士仁,但绝对不会现在杀了他。一方面,赵累迫切需要从傅士仁口中掏出来,到底有哪些荆州士族参与了谋反,以肃清公安城。而另一方面,赵累还要取得傅士仁跟江东系勾结的证供,用来跟孙权讨价还价。但看样子,赵累完全没有要贾逸参与的意思,毕竟贾逸的身份还是解烦营的校尉。
思虑间,贾逸已经走了大半条街,回首发现有两名白毦卫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于是转进了一间茶社。他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要了盏青茗,几样点心,慢慢品了起来。那两名白毦卫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落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贾逸喊来跑堂,招呼着给他们上了一样的茶点,但这两名白毦卫却连碰都没有碰。赵累麾下的人,虽然忠于职守,但未免太刻板了一些。贾逸这么想着,看到那名小贩已经进了茶社,径直向自己走来。
他冲那个小贩眨了眨眼,小贩将竹篮放在长案上,问道:“官爷要不要尝尝今年新下的红枣?脆生生的,可好吃了,五个大钱就能买一斤。”
贾逸排出十枚大钱,道:“看到那边两位没有,我们各来一斤。”
小贩应了一声,掬起一捧红枣放在贾逸身前长案上。趁着小贩身影遮挡视线之际,贾逸飞快地在红枣之中拨拉一番,将一根细细的竹管握在手中,顺势塞在了腰带里。
他拈起一颗红枣丢进嘴里,轻轻咬了一下,香甜脆爽,味道的确不错。小贩将另外一捧红枣放在那两名白毦卫的长案上,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这名小贩是游侠郭鸿的弟子,还是那股子机灵劲儿,做事得体,看不出什么破绽。在进奏曹时,他安排这名少年撞破了曹植跟甄洛的私会,然后让他远逃寿春,想不到他竟然出现在公安城。自己前些日子一直隐匿城中,怕是没有找到自己。现如今刚刚露面,就给他跟了上来。只是不知道,那根竹管里到底是什么消息,又是谁传递来的?
贾逸心中好奇,却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来。他坐在茶社里,细细品了两盏茶,吃了几块茶点,才返回了军议司衙门。在白毦卫的带领下,贾逸很是配合地在一间小屋里安顿下来。他躺在木榻之上,待白毦卫走出屋子站到了门外,才小心翼翼从腰带中拽出了那根竹管。
贾逸后背对着门口,捏碎竹管顶头的蜡封,倒出了一小根卷起来的白绸。展开之后,只见薄如蝉翼的白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形状古怪的蝇头小楷,是阴符。他心头泛起一丝疑虑,怎么郭鸿的弟子也被寒蝉用来传递消息了?目光跳到末尾,随即释然了,落款那里是蒋济。
在许都之时,郭鸿已经被纳入进奏曹的掌控之中,在拦截汉帝出逃上起到了不小的作用。这次想必是蒋济为了稳妥起见,选择了身份更为市井的郭鸿弟子来传递情报。只不过,虽然从许都逃出的路上贾逸学过阴符,但却并未熟练,有些阴符还记不太清楚。早先在告示下用阴符给傅尘留信,就写错了几个,现在面对如此多的阴符,只好硬着头皮读下去,从前后语句上来揣摩文意。
通读了两三遍之后,贾逸已经明白了蒋济的意思。
在黑衣人伏击曹魏使团的那晚,蒋济恰好去了东吴使团驿馆附近,想要跟贾逸搭上线,才阴差阳错地躲过一劫。而在发现东吴使团被伏击后,蒋济立刻隐身在公安城内,直到天色大亮,才去将军府找到关羽申诉。随后他就返回了魏地,以进奏曹官员的身份,将其中的一切禀告了曹丕。紧接着,就是赵累驱逐魏吴使节,关羽突袭麦城,阻断了之间联系。
前面这半部分,只是寥寥交代了下。而接下来的内容,却让贾逸皱起眉头。蒋济从曹魏那边得到情报,孙权已经与曹操通信数次,尤其在甘宁被杀之后,更是在筹谋着联手攻蜀。两方在合肥的战事已经停歇,各自抽调大批兵力返回。东吴更是派了吕蒙和陆逊陈兵荆州湘水之滨,很可能近期就要大举进犯。而与贾逸同时出访公安城的孙梦,是今年刚到孙尚香府内的。履历上虽然标注的是孙尚香的远房表亲,但去籍贯地秘密查探之后,发现当地人并不认识她。换句话说,这个孙梦的身份很可能是生造出来的,就连名字都不见得是真的。
蒋济的帛书不长,而且有些地方语焉不详,并不像他一贯事无巨细的风格。贾逸明白,蒋济只是站在老上司的立场上给他写的这封信,更像是对他深夜示警的一种回报。作为寒蝉的客卿,蒋济并没有动用寒蝉的渠道来传递帛书,想必也有点回避寒蝉的意思。蒋济的这种做法,加深了贾逸先前的揣度。在公安城发生的这些事,就是寒蝉对他的一种稽考,而两次矾书密令上,最后一句都是慎行勿死。这证明寒蝉并不希望他死掉,或许寒蝉对他能不能参透整个事件的真相也不太在意,通过城中发生的这一系列事情,来看他的应对和手段才是稽考的主要内容。但是,做一枚毫无主见的棋子,却并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经历过许都之乱,贾逸已经明白深陷险境之时,自己只有努力掌控局势,才可以最大限度地增加存活的几率。
猛然间,贾逸觉得背后有些响动,他不动声色地将帛书塞进嘴里,又从怀中掏出了一把红枣。
眨眼间,赵累就已经站到了身前,低头看着贾逸。贾逸咀嚼几下,将帛书咽到肚里,然后又往嘴里丢了几颗红枣。
“贾校尉吃枣子,为什么不吐核?”赵累问道。
“《别录》中有记载,红枣枣肉对脾有益,枣核能治腹痛邪气,吃枣肉不吐枣核,一举两得。”贾逸坐了起来,笑吟吟地答道。
“贾校尉倒是牙口好。不知道旧太守府中的干肉可是吃得惯?”
贾逸并没有显露出吃惊的表情,他早有预料,赵累会查到这件事。
“求生之地,聊以果腹,哪能在乎得了那么多。赵长史这么问,是从傅士仁那里得到的消息?”
“不错,他说你曾将他掳到旧太守府里,严刑拷问。我有些好奇,旧太守府这个地方,是谁给贾校尉介绍的,那些干肉麦饼清水,又是谁给贾校尉准备的?”
“我在进奏曹时候的人脉。”贾逸面不改色地扯谎,“是一个绝对不会威胁到赵长史的故人。”
“难说,原以为公安城在我的辖制之下铁板一块,现在看来却是四面透风。贾校尉不如告诉我这个人是谁,由我来判断他到底危险不危险。”
贾逸道:“赵长史,你在军议司这么多年,应该知道合作的关键就是互相妥协。这个人无关紧要,何必因为他伤了和气?”
“好,既然贾校尉谈到了合作,那我就给你一个面子。不过眼下有件棘手的事情,恐怕还要劳烦贾校尉出手。”赵累道,“久闻进奏曹刑讯犯人手段了得,傅士仁就交给你了,如何?”
贾逸怔了一下,很快明白了赵累的意思。他问道:“赵长史的意思是,由我来审讯傅士仁,查明甘宁遇刺一事?”
赵累点了点头。
都到什么时候了,这人还在首鼠两端。贾逸明白,赵累将傅士仁丢给他,不过是个取巧之举。早在很多年前,荆州士族便通过联姻、结拜等方式,织起了一张血亲与利益相互纠缠的关系网。而现如今,正在川中当政的诸葛亮、费祎等人,皆是荆州出身,权势极大。先前赵累发了一回狠,杀了一些荆州士族家的公子,但随即就受到了川中的压力,又打起了退堂鼓。将傅士仁交给贾逸刑讯,一来可以撇清自己,二来如果贾逸真的查出傅士仁带着荆州士族勾结江东系的实证,也可以堵了川中那些人的嘴。这应该是赵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只是这些心思,都只是小心思而已,不是军议司长史应该去考虑的。
贾逸道:“如果赵长史有意将傅士仁交给我,我自当代表解烦营,倾力以赴。”
赵累道:“不过,我打算将傅士仁囚禁在太守府中,以正视听。希望贾校尉能理解我的苦心。”
离开军议司,那就更向这些荆州士族说明,傅士仁不是他审讯的了。贾逸觉得很是无趣,只是淡淡应了一声。
赵累似乎如释重负,道:“那好,明天晚上我就命郡兵将你们送进太守府,贾校尉先好好休息吧。”
贾逸皱了皱眉头,越发觉得赵累行事拖泥带水,既然打定主意要自己出面,何必还要等一天?
赵累忽然道:“贾校尉,你在许都之时,是否见过汉帝?”
“见过。”
“依你看,汉帝与汉中王相比,谁更有可能振兴汉室?”赵累解释道,“这种话,是不该由我讲的。但我总觉得,既然陛下和汉中王都是刘氏血脉,他们谁坐那张龙椅,其实并没有太大区别。现在关羽将军一路北上,摧枯拉朽,如果日后打到许都,救出陛下,汉中王当如何自处?”
贾逸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道:“我听说过一句话,也是不该由我讲的。”
赵累道:“贾校尉但说无妨。”
“天下土地,唯有德者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