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七号病房像个严丝合缝的茧。

冯泰死死地锁上房门,又奔到窗户跟前哗啦一声把窗帘拉上,这才终于觉得获得了短暂的安全。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放下手枪,靠着墙用衣袖擦汗。他出了好多汗,突然的放松让那些汗水变得凉飕飕的,很不舒服。他的目光有些呆,刚才的场面仍令他的心狂跳不已,他觉得骨头都松了。

冯泰突然想到了一个悲哀的问题——到头了,自己的人生。

人生可真是奇妙。两个小时之前,他还坐在家里的椅子上,和周雨亭一起吃她做的鳕鱼和肉丸汤,场面既平静又温暖。可两个小时之后他却坐在病房的地上,身边有支手枪,外面全是警察。今天吃晚饭的时候,周雨亭红着脸跟他说了件事。已经过了一周多了,还没来,刚才她偷偷用测纸测了一下,有了。那一刻他欣喜若狂!事实上正是那个喜讯坚定了他铤而走险的决心——就是冒天大的风险,也要给那小生命一个完整的家。但现在看来,天大的风险并不好冒。

冯泰看了眼周雨楼,周雨楼疲倦地坐在病床上,看着他。周雨楼面色苍白,但目光依然锐利。那目光忽然让冯泰想起了很多:“钢铁如此炼成”被戳穿时、家乡的老婆暴露时、在系里的会议上发生争执以及他无数次向周雨楼发起挑衅的时候……他都曾经与那个目光相遇过。他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后一次。

“你的伤没事了吧?”冯泰问他。口气很真诚,像一次真正的探视。这本来也是周雨楼入院以后他和他说的第一句话。

“炸弹是你放的?”周雨楼问。

“我让人放的。”

“为什么?”

“不是冲你,冲那个女的,你赶上了。”

“为什么?”

“为什么?”冯泰苦笑,“老天把你放在我身边,那是为什么?”

“一个毫不相关的人……”周雨楼站起来,连他自己都惊讶居然可以发出那么大声音,“因为你那点龌龊的心思,就去杀一个和你毫不相关的人!你到底有没有人性……”

“毫不相关?”冯泰的声音毫不示弱,“她闯进我的地盘,没完没了地干让我心烦意乱的事,你说毫不相关?告诉你周雨楼,我不想杀人,是她逼我这么做的!”

“你早该去看心理医生!”

“少跟我提心理医生!”冯泰挺直身子,“心理医生能让一个乡巴佬被人重视吗?心理医生能把一条滥路填平吗?心理医生能帮上什么忙?他们都是骗子!骗人的把戏!他们都跟你一样,把光环套在身上就回家呼呼大睡,其他的概不负责!呵……心理医生,谁也解决不了我的问题,我的问题只有我自己能解决!”

“所以你就解决了?”

“是!”

“你解决得真好。”周雨楼冷笑。

“对,我承认失败,”他把冷笑还给周雨楼,“我完了!冯泰的人生完了,但是我不后悔,告诉你周雨楼我不后悔!想要的和不想要的都是我自己拼来的,我的命不好,如此而已,我不后悔!”

“你不后悔……”周雨楼朝冯泰走过来,“你知不知道周雨亭在等着你回家?周雨亭……你老婆铺好了床等你回去,可你却永远都没有机会躺上那张床了,你敢说你不后悔?你原本可以拥有一个最幸福的家可现在却只能在这等着挨一万颗子弹你敢说你不后悔……”

“你少跟我提雨亭!”

“我当然提!她是我妹妹,她原谅你一次次骗她,跟了你,可是你给她带去了什么?”

“你别说了……”冯泰喝断周雨楼,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满眼绝望。

安静了片刻,冯泰说:“周雨楼,我对不起雨亭。求求你一定告诉她,我爱她,她是我这辈子唯一的阳光,就是我死了,我对她的爱也不会变。”他拿起手枪,用枪筒在头皮上艰难地蹭了蹭。

“周雨楼,我完了,有些事我不想带进棺材,不如现在告诉你。”

周雨楼看着冯泰,等他说下去。

声音直震魏兆国的耳朵。耳机为他清晰地传递着两个男人的对话。刚才,他丢给冯泰的手机上装着一个微型窃听器,无线电波让病房里的秘密一览无余。今晚,有太多的秘密等着他。

与此同时,204医院不断迎来焦灼的身影。

最先到的是蒋丹,接着是周雨亭、黄大生和吕青,他们几乎脚前脚后,然后是谢岚和蒋思业。接待他们的警察给他们简单介绍了一下情况,然后,所有人都惊呆了!

冯泰是爆炸案的元凶?冯泰绑架了周雨楼?……事情就像蜗牛踢飞了大象那么令人难以置信。周雨亭的身体抽搐了几下,神经赶在痛哭爆发前崩溃了。她昏厥过去,马上被抬进了急救室。其他的人都被严禁靠近七号病房,只能在远处默默地等待消息。

心如滚油……

周雨楼如遭雷击!他又看见了躺在尸床上的方莉莉……还有那列开走的火车,方莉莉在她妈妈的旅行袋里默默远去,用一盒灰烬向二十岁的人生永远告别……过了好一会儿,周雨楼才慢慢开口:“也就是说……你故意让方莉莉卖淫,再向警方举报她,然后用这件事取消我竞争系主任的资格?”

“对。”冯泰说。

“接着你就杀了她灭口?”

“不,我没有杀她,她是自己想不开上吊的,她的死跟我没关系。”

“你杀了她……”

“没有。”

“可是没有你她怎么会死!!”

冯泰背过脸。“是,没有我她就不会死。”

周雨楼想要冲过去撕碎冯泰!但他唯一能做的只是用手扶住了床沿。

过了一会儿,他问冯泰:“你这么处心积虑地活着有意思吗?”

“我不知道。”冯泰把脸转过来,仰望周雨楼的眼睛。“但是我看见的所有人都是这么活的,除了你。我刚进音乐学院的时候,没有人瞧得起我。我从一个太小的地方来,进门就低人一等。我知道我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是笑话,是瘪三,是臭虫和蚂蚁。周雨楼,我发誓你从来也没见过那样的目光,但是我见过!那时候我就在心里对你们说,别给我机会,别让我站起来,如果我站起来你们都会摔得很惨。你们会的我都会,你们不会的我也会!我会让每个人都像犯人一样在我面前抬不起头来,我会让周雨楼的光环像肥皂泡那么破灭,我一直都是那么想的。”

“即便杀人也在所不惜?”

“可就算杀人也无济于事。”冯泰苦笑,“老天不选我,就连我雇的杀手都站在你那边,连命都不要去救你。”

周雨楼愣了一下。

“谁?”他才想起来问这个问题,“谁救的我?”

“涛子。”

这个名字有些熟,周雨楼刚要回忆一下,冯泰告诉他:“薛戈的朋友。”

“薛……”他猛地想起了那寸头和小眼睛。他满面愕然!

“薛戈的朋友怎么会……”

“炸弹就是他放的,本来要炸死秦芳,呵,砸了。”

“薛戈的朋友怎么会去帮你杀人?”

“他需要钱,需要好多钱,他们吸毒,被我发现了,我利用他……”

“吸毒……薛戈?!”

“对,你的得意弟子,薛戈,他吸毒,海洛因,四号,想不到吧?”

“薛戈也知道你杀人?!”

“他不知道,这是我和涛子的秘密……”

“你为什么那么做……”周雨楼猛地冲过去!揪起冯泰的衣领。“你怎么不直接杀了我?为什么要牵扯那么多无辜的人?!来……”他哆嗦着在地上划拉,终于摸到那支枪,“呼”地举起来!塞给冯泰,“给你……拿着,这多省事?来……开枪,开枪啊!打死我!你不就是要这样吗?开枪!别让我看见周雨亭下半辈子在世界上受罪!混蛋……你知不知道你毁了多少人?你知不知道你毁了雨亭一辈子?丧心病狂的王八蛋!我真后悔让我妹妹嫁给你……”

“周雨楼!”冯泰猛地推开他。他下面的话字字铿锵:“让雨亭嫁给我是你这一辈子做得最‘对’的事。如果不是因为她,你以为你能道貌岸然地活到今天吗?”

周雨楼突然怔住。

他看见,冯泰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可捉摸的光。他不知道他那么说是什么意思,但他感觉那并不简单。有一会儿,病房里只有两个男人的喘气声。然后,冯泰低低开口——

“白小溪怎么死的?”

连喘气声都没了。

周雨楼看着冯泰,想不起作任何表情。

冯泰的目光咄咄逼人。半晌,他笑了,“呵呵……”转而大笑,“哈哈……我果然没有猜错,就是你干的!”

“我干……什么?你说、说什么?”

“别装糊涂了,周雨楼,你自己干过的事何必那么惊讶呢?”

“我真不知道你说什么,我怎么会知道白小溪……”

“想不到啊……周雨楼也会有这么狼狈的时候!”冯泰用欣赏的眼神看着他,语气也是那样。“可惜外面那些警察看不到你这样,否则他们就搞不懂兴师动众来了那么多人,到底是为抓谁了。”

“你住口……”

“算了!周雨楼,我要死了,这个时候你还不说真话,我怕我做鬼也要来找你。”

震惊、沮丧和恐惧同时在周雨楼的脸上蔓延开……他躲开冯泰的眼睛,问他:“你怎么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你忘了吗?白小溪死的那天正是雨亭的生日,我就是在那天和雨亭重归于好的。那天晚上我请她吃了顿生日大餐……在果卡。”

“果卡西餐厅!”

“果卡西餐厅。当时我正要去洗手间,可刚拐过墙角就看见你站在那。老实说你吓了我一跳,我以为你是冲着我去的。我立即站住,弄得一个服务员一下子撞在了我身上,那幕你还记得吧?”

他当然记得。他的耳边传来“哗啦”一声——托盘掉在地上的声音。他当时就站在洗手间的门口,面前是白小溪,他们都看见了那个服务员的一脸窘相。

冯泰接着说:“我想你肯定看见了服务员失手摔了托盘,但是你没看见我。其实我就站在服务员身边,离你五步都不到,墙角挡住了我。后来我才知道我们只是碰巧遇上的,你也约了个女孩。我当然知道她是谁,我回到座位,没把遇到你的事告诉雨亭,但一直找机会偷偷观察你们,直到你们吃完了饭离开。我当时只当那是个小小的桃色事件。”

“第二天,我知道白小溪的死讯时你已经去上海了。那时我就有感觉是你干的,因为白小溪的死亡时间和你们离开果卡太近了。但我真正确信下来,是在你从上海回来之后。有一天,我看见那个叫韩健的警察到学校来找你。你们走进了会议室,我悄悄跟了过去,在门外听你们说话。可惜离得太远了,我什么也听不见。但最后一句话我听见了……我听得非常清楚!那时你们已经走到了门边,韩健问你,最后一次见到白小溪是什么时候。我听见你跟他说,‘在她死之前的四五天’。我当然知道那是个谎言,很明显的谎言!而且连傻子都知道那个谎言的分量!那非常危险。如果没有惊人的内幕你肯定不会撒那个谎。比如说……杀人。从那时起我就坚信,白小溪的死一定和你有关。”

沉默。

周雨楼在沉默中看见了那个黑影……那天他刚走出会议室,那黑影就在走廊的尽头消失了。他一直都在猜那个黑影是谁,现在他终于知道了。

“是我杀的。”他轻轻说。

“为什么?”

周雨楼不想说那句话,那刚刚被冯泰说过,却是他此刻唯一能想到的。他闷声开口:“是她逼我这么做的!”

周雨楼全部血液翻滚着涌向大脑。他愤愤地看了眼冯泰,记忆又回到那个疯狂的血腥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