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校医是和周雨楼他们同时赶到的。大家冲进寝室的时候,方莉莉已经被放在了床上。
她是上吊自杀的。窗户上方的那根暖气管、一个红色的塑料凳和她最喜欢的那条仿皮腰带联合起来帮她完成了心愿。也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可怕,眼球没突出来,面色也没有太大改变。不过舌头倒真是伸出了一截,硬硬地夹在双唇之间,像是一声无法收回的叹息。
校医象征性地查了查鼻息和脉搏,不用说,都没了。上吊这种自杀方式据说成功率很高,一绳锁喉,短时毙命,救人的概率远远小于收尸。很快,120救护车也徒劳无功地赶了过来。方莉莉同屋的三个女生还算沉稳,发现了吊在半空的室友之后,赶紧把她抱了下来,然后一个去了系里,一个去通知校医,另一个负责拨打120电话。
十分钟后,一辆警车开进了音乐学院,三个女生在惊恐和悲痛中给警察介绍了早上的情况。
一个素有晨练习惯的女生早早起床去跑步,跑到公告栏时,看见了方莉莉的处分通报。女生大吃一惊,赶紧跑回寝室来跟方莉莉商量对策。女生说,莉莉倒是挺平静,“甚至还笑了笑”,她说这结果挺好的,多亏了周老师,要不就得开除了。这时另外两个女生也起床了,大家要到学校旁边的粥铺去喝粥。方莉莉让她们跟老师请个假,说今天不舒服,不去上课了。大家没敢多说什么,安慰她几句就出了门。到底是两年的室友,心里装着方莉莉,离开粥铺时又单点了一份皮蛋瘦肉粥和两个卤蛋,想趁上课之前给她送回寝室来。没想到一开寝室的门,就看见了方莉莉悬在窗前的剪影。
用一个俗不可耐的比喻说,上吊这件事,就像插上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音乐学院的每个角落。
白小溪自然也听说了这个消息,她的同班同学吴倩刚好就住在方莉莉对面的寝室里。吴倩也算是半个目击者,今天她起来晚了,差五分8点的时候,刚走出寝室,她就听见了一声声嘶力竭的尖叫。后来,那个留在走廊里负责拨打120电话的女生一直死死地拉着吴倩不放。有了这样的身份,自杀事件自然在吴倩口中栩栩如生。
和所有人一样,白小溪非常害怕。越害怕,就越是感兴趣,然后就更害怕……这样循环的结果是,第二节课下课的时候,她决定到麦当劳去买一个汉堡吃。
害怕的时候,白小溪往往食欲大增。用她自己的话说,这才叫做“压惊”。一大片惊吓都要用美味的食物压下去,胃里舒服了,情绪自然得到缓解。麦当劳的板烧鸡腿堡虽然贵了点儿,但味道实在妙不可言,是压惊的最好材料。也许是心理作用的影响,白小溪觉得今天到处都阴惨惨的。她快步走出教室,在走廊上也一路小跑。出校门的时候,她朝停在不远处的一辆白色面包车看了一眼,然后继续赶路,一点儿都没往心里去。
白色面包车。
看见白小溪从校门里出来,“副驾驶”的眼睛差点儿跳了出来!他们已经连续两天无功而返了。前天,白小溪下午没课,中午就走人了,他们1点多到这儿,傻等了一下午。昨天,白小溪的姐姐到莘江来上货,要她帮忙,白小溪跟系里请了假,他们又空耗了一天。白小溪的姐姐一直做时装生意,偶尔人手不够的时候就会劳动白小溪。
副驾驶是这次抓捕行动的负责人,昨天晚上回去的时候,他遭到矮胖男人的生猛斥责。
好了,现在,她,终于现身了!
副驾驶死死盯着目标,眉尖紧蹙,血往上涌,不知道要是看见一墙之隔正停着辆警车的话,他还会不会这么激动。但是他没看见警车,所以他只管激动!他让司机悄悄地跟住白小溪,准备伺机下手。
从音乐学院到麦当劳其实是有大路可走的,但那样会耽误时间。课间只有二十分钟,时间格外紧急,白小溪不能迟到,板烧鸡腿堡牵引着她,快步走进了小路。说是小路,其实并不是说有多窄,而是因为它的幽暗僻静。路两旁是莘江第二机械厂高大的厂房围墙,围墙边上的参天大树遮阴蔽日。即便大晴天这里也是阴飕飕的,没人摆摊,少人行走,偶尔有个流浪汉睡觉倒是真的。今天就有一个,蓬头垢面的男子,躺在几个空啤酒瓶和半塑料袋咸菜旁边呼呼大睡。他睡得太死了,酒也喝得太多,所以,当白色面包车猛地刹住、白小溪被拽进车厢的时候,他一点儿都没醒过来。
白小溪挣扎着,刚喊了声“啊……”就被副驾驶捂住了嘴巴。
流浪汉也听见了那声“啊”,那时他正梦见自己撅在一张席梦思软床上,充满暴力地按住了一个如花似玉的美女。
赵铎很快就接到了矮胖男人的电话,电话是用白小溪的手机打的。
这就叫“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不是赵铎威风的时候,所有的盛气凌人和颐指气使全都掉转方向,为矮胖男人所用。他们的通话非常简短,矮胖男人提出的金额是五万块,三万是偿还上次的欠款,其余的两万补偿精神损失。矮胖男人告诉赵铎,他的筹款期限截止到今天晚上8点。钱凑齐了,打白小溪的电话,通知他交钱和还人的地点。但是,要是没有准时交钱的话,“那你的未婚妻可就要做点儿对不起你的事儿了”。还有,千万别报警。要是警察也掺和进来,那后果会相当严重。因为——“你的未婚妻不是还得在音乐学院念书吗?要找你们俩,简直太容易了!”
放下电话,赵铎盘算良久。他自然想到了报警,但最终放弃了那个打算。矮胖男人的威胁仅仅是一方面,最关键的是,一旦事情公开,他和白小溪的前科旧孽也可得浮出水面。自己倒无所谓,可白小溪还在念书,还有一年就要毕业,如果事发,她就毁了。
赵铎决定:筹钱。
可手里的钱加起来满打满算也就五千块,要在一天时间里凑足四万多块钱谈何容易?车是必须卖了。但卖车也需要个过程,找买主、谈价钱、办手续都需要时间,等这些都办利索了,白小溪恐怕早已惨遭蹂躏。尽管这样,赵铎还是怀着一线希望,去了一个最铁杆的朋友那儿。此人和赵铎同样不务正业,但是交友广泛。赵铎恳求朋友,赶紧帮忙联系夏利车的买主。
“一切条件都好谈!只要对方能立即拿出钱来,跳崖的价我都认!”
朋友打听了一圈,倒是真有个人对那辆车感兴趣,但是人现在不在莘江,得过些天才能回来。远水解不了近渴,赵铎都要急疯了!朋友实在看不过去,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这么着急,赵铎死活也不肯说。最后,没办法了,朋友咬着后槽牙,拿出了自己压箱底的五千块钱!朋友也是穷人,但扶危济困的侠义精神最终占了上风。他告诉赵铎,这五千块是他全年的伙食费,要是不抓紧还的话,就得天天到他家蹭饭去。赵铎感激不尽,拍着胸脯说:过两天,只要车一卖,马上就还钱。
拿到这笔钱的时候是下午两点。现在赵铎手里的钱是一万块整,还差四万。赵铎坐进夏利车里,觉得浑身没劲儿,唯一有劲儿的地方是双手。双手一直都攥着拳,全是汗,指甲都要把手心顶破了。
他开车上路,车开得很慢。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在一个红灯路口,他久久地愣神,直到后面响起了疯狂的喇叭声,才意识到信号已经变绿了。后面的司机超车时狠狠地骂过来一句脏话,这可让赵铎的郁闷突然间有的放矢。他敞开喉咙,回击以更脏的话,猛踩油门追了上去!那司机吓坏了,立刻像快镜头一样逃窜无踪。
赵铎把车停下,重重地叹了口气,把身体窝在车座里。这时,他一抬眼,就看见了那部电话。
那只是一部普通的公用电话,放在一个报刊亭的付费口上,电话线曲里拐弯地伸进屋里,但此刻,却好像伸进了赵铎的心。赵铎的心弦一动,猛然想起了一个久违的女人。
那女人和赵铎有着非同一般的机缘。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赵铎还不认识白小溪。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赵铎在网上认识了那个女人。他们聊了几次后就见了面,随后就上了床。那段时间赵铎疯狂地迷上了赌博机,欠了游戏厅一屁股债。万般无奈之下,他出了阴招。在和那女人第四次上床的时候,他用自己的小摄像机,偷偷把整个过程录了下来。
那女人的社会角色绝不允许有这种事发生。所以,当她收到赵铎寄来的光盘和“求助信”的时候,她认了。当然,赵铎也并没有狮子大开口,仅仅就是要够了自己的欠账了事。但就是从那次开始,赵铎发现了一件事:网友,其实是可以创造利润的。那大概就应该算做是他和白小溪纵横四海的前传吧。
赵铎下了夏利车。他至今还牢牢记着女人的号码,他在公用电话上拨了过去。他不能用自己的手机打,女人肯定不接。
方莉莉已经被殡葬公司的运尸车拉走了。周雨楼也跟了去,同去的还有陈干事和保卫处的一个人。
谢岚有些后悔,要是不公布方莉莉的处分决定就好了。处分一个学生还只是学校的“家事”,但出了人命就一定要惊动上面。谢岚已经稳稳地主宰了这个地方近十年,还从未出现过这么大的麻烦。现在,她过不多久就要光荣退休了,却偏偏出了这样的事。
整个音乐学院都笼罩在阴霾里。大家都板着脸,笑声像是在冰柜里冻起来了。老师们的高谈阔论被窃窃私语替代,年轻人也都过了刚听说时的那股新鲜劲,随之而来的是挥之不去的恐惧感和压抑。
工作都已经落实得差不多了。公告栏里的处分通报被撕了下来。谢岚召集全校老师开了个短会,让大家在各自的岗位上正常工作,稳定住学生情绪,制止事件的传播,更不允许制造流言。舍务科给方莉莉的三个室友紧急调换了寝室,但是她们还不能立刻离开这间屋子。学校临时成立了遗物整理小组,组长和组员都是这三个女生。谢岚指示,方莉莉的遗物必须赶在家长到来之前就整理好。这一方面出于人性化的考虑,因为家长亲自整理遗物肯定会触景伤情,另外,他们在学校逗留太久也容易生出是非。
通知方莉莉家里的工作交给了冯泰。他坐下午4点的火车赶去方莉莉的家乡,回到莘江的时间是明天早上9点。和他同去的还有一个学生处的干事和一名校医。临走时,谢岚作了细致部署:最大的原则是保密,只说方莉莉生病了,人到莘江之后再说。但如果父母真觉察到了什么,隐瞒不住,那就实话实说,告诉他们人已经不在了。一定要尽力安慰,还有,先不要说是自杀的,以免局面难以控制。殡仪馆方面周雨楼也作了协调,他们表示会派最好的化妆师为方莉莉化妆,包括处理她伸出来的舌头和让她看起来安详一些。周雨楼还派一位女老师去给方莉莉买了身衣服,一件厚厚的毛衣、一身运动套装、一条纱巾和一顶帽子。她死去的时候仅穿了一身睡衣睡裤,现在有了这些,她应该会暖和些吧……所有工作交代落实之后,谢岚就和党委书记一起去了教委汇报情况。
音乐学院里再不见往日的鲜活气息,所有的人都在为方莉莉做着这样或那样的事情,大到自杀事件的善后处理,小到献出一个严肃的表情。一切都进展得迅速而有条不紊,规模浩大却悄无声息。天哪,一根短绳真能牵住所有的人吗?当然,只要它扭断了一根脖子。
现在距离傍晚6点还有五分钟,赵铎的夏利车又一次开过了凯旋大路。
赵铎5点刚过就来到了这一带,现在,他的车已经在凯旋大路上兜了六七个来回。他边开车边观察,眼观六路,细致入微,一遍一遍看下来,并没发现有哪个人像是便衣,也没看见那个女人。
刚才,在电话中,赵铎跟那女人恩威并施。首先是要挟:四万块钱,一分都不能少!要不然性爱光盘将再次面临尽人皆知的状况。说完了硬话之后,他开始用真诚打动对方。赵铎说,谁都有难的时候,现在确实是摊事了,要不然绝不会出尔反尔,又来麻烦你。你说是要也行,是借也行,以后有了再还给你。光盘的原版自己确实留着呢,主要是没舍得撇,挂着想你的时候再拿出来看看。你放心,这次之后保证销毁!
赵铎要求女人把四万块钱送到凯旋大路,放在海洋魅力酒店对面、电线杆旁边的那个花盆里——为了美化环境,莘江市政这几年一直在实施“护栏花廊”工程,在马路边的护栏上每隔两米安一个花盆,里面种着颜色艳丽的花卉。海洋魅力酒店大门对面的马路边正好有根电线杆,电线杆旁边就是一个花盆,里面的小花绝对想不到,她将有机会见证这样一笔壮观的交易。
女人没说什么,算是默认了吧。最后定的时间是傍晚6点。
赵铎把地点定在马路边是有考虑的,主要是视野开阔,方便观察,另外一旦苗头不对也利于逃跑。他对凯旋路这一带很熟悉,这条路不塞车,四周分岔很多,跑起来得心应手。点过一分了。
赵铎又把车开上了凯旋路。刚才,在一条胡同里,他已经用事先准备好的抹布蒙上了车牌。现在一切就绪,就看结果如何了。赵铎急吼吼地心跳,难以遏制地紧张。在离那个花盆还有大约三百米远的时候,他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他放慢车速,眯起眼睛仔细朝前面看,越来越近了……电线杆在那,花盆在那,花也在那,一大团,红色或紫色,模模糊糊的。
好像没有危险。
人行道上的行人不多,都在走,没有停留在那的。一个看起来像是老太太的人正走过电线杆,拎着……一筐菜吧,目不斜视地走过去。马路对面的酒店门前停着几辆出租车,客人们上上下下,各自忙碌。赵铎又看了看后视镜,没发现有什么车辆在跟踪他。
行了。
赵铎做了一个深呼吸,睁圆眼睛,然后猛地一踩油门!
就像蹦极的起跳一样,夏利车咆哮着冲了出去……突然一个急刹……正好停在花盆的旁边!赵铎不用下车,车窗本来就是开着的,他飞快地把屁股挪到副驾驶座上,伸出胳膊,正好能够着那个信封。那信封就放在花盆里,上面压着一块石头。拽信封时,石头被带得跳起来,吓得他差点儿把信封掉在地上!就在这时,他看见车窗前面出现一张男人的脸,他的心脏猛然缩成一颗豆粒!男人的头探进了车子……伸出胳膊,递给他一张纸条,说:“毁坏一盆花罚款二十,现在就交。”
“滚!!!”
男人迅速缩了回去。
还没等身体坐稳,赵铎就已经又让汽车飞了起来!消失的速度比出现还快……
开了好一会儿,赵铎才停下车。他四下瞄了一圈,没有可疑的人。他把信封打开。
看到钱的一刻他非常激动!但看到钱摞的厚度时,一股失望马上升了起来。赵铎点了一下,果然只有一万块。信封里还有一张纸条,大意是说,只能拿出这一万块,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最后一次!!!赶紧毁掉录像带!如果以后再来勒索,那就只能豁出去,报警了!!!你好自为之吧。
赵铎看看表,现在是6点15分。点15分。两万块。
其余的三万怎么办呢?现在距离矮胖男人规定的时间还剩不到两个小时了。赵铎疲惫地伸了个懒腰,一滴汗珠滚到了脖子上,痒痒的,他挠了挠,随即,双手又攥紧了拳。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紧张的时候,焦虑的时候,激动的时候,没辙的时候,拳头都会硬硬地握上,为紧绷的神经提供佐证。
于是,在那天傍晚,在莘江的某个角落,在一辆夏利车里,赵铎就那样握着拳头。他握了很长时间,然后,当拳头松开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了一个词。
一个,硬邦邦的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