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二天早上走进音乐学院的时候,周雨楼的头嗡嗡作响。他昨天晚上睡得很沉,所以噩梦就没有中断的机会。

有一个噩梦中的片段,他醒来之后还牢牢记在脑子里:蒋丹回家了,乐颠颠的,手里捧着一大束玫瑰,还有两枝百合,就像婚礼当天的手捧花一样。周雨楼大喜过望,但说着说着话,猛然感觉蒋丹话茬不对,语无伦次,状态失常……一眨眼,蒋丹不见了。他四下张望,忽然听见蒋丹在身后叫他,他回过头……蒋丹赫然变成了夏楚蓉!玫瑰花变成了尖刀,夏楚蓉举起刀向他刺了过来……这个梦差点儿让周雨楼小便失禁。

梦啊,谁知道那是昨天的存根,还是明天的谶语。

头两节有课,周雨楼刚要去琴房,就接到了谢岚的电话。谢岚让他抽空去院长室一趟。周雨楼说好的,第二节课下课就过去。

谢岚没让王玥给周雨楼打这个电话。她公私分明,既然是私事,就自己动手。周雨楼知道,宝贝女儿大半夜拎着皮箱跑回娘家,脸色苍白,四肢虚弱,那架势一定让父母大惊失色。他不知道蒋丹把事情跟他们说到了什么程度,他想,等会儿见了谢岚再见机行事吧。

门铃声响起的时候,蒋思业正把一碗荷包蛋端到女儿床边。

蒋丹昨晚确实把老两口吓得够呛,但她什么也没跟他们说,只是简单说了句“和雨楼吵架了”便要上床睡觉。谢岚哪肯罢休,一再追问原因,见蒋丹缄口不言就要给周雨楼打电话,好说歹说被蒋思业拦了下来。蒋思业刚从省艺术研究所退休,正愁着每天没什么正经事干,女儿的突然回家倒是让他有点儿窃喜。他比谢岚想得开,小两口有点儿争执,拌嘴吵架在所难免,怄气回趟娘家也无所谓,掀不起惊涛骇浪,就当是女儿回家省亲了。

蒋丹从昨天后半夜开始发烧,吃了两片退烧药后迷迷糊糊睡到了天亮。早上8点她给出版社打了个电话,说身体不舒服,不能上班了。然后就一动不动地躺着,看天棚,不知不觉地淌眼泪。

刚才,蒋思业系着围裙在厨房忙活了半天,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个精瓷海碗,里面盛着四个圆润丰满的荷包蛋,上面点缀着葱末和香菜,看着就有食欲。刚送到女儿床边,门铃就响了。蒋丹说:“爸,有客人来,把围裙摘了吧。”蒋思业小声地问女儿:“是个老太太吗?”蒋丹说:“不是,是黄大生。”

黄大生刚才给蒋丹打过电话,知道她回了娘家。

黄大生放下一堆水果,和蒋思业寒暄几句,就走进了蒋丹的房间。看到黄大生,蒋丹的眼泪又流下来。蒋思业给他们关上房门。

谈话从黄大生的问候开始,然后很快步入正题。

黄大生说:“蒋丹,你知道,我是雨楼最好的朋友,我绝不会害他。人都会有麻烦,有了麻烦就需要帮助。在这世界上,如果说有谁能真心帮助周雨楼,我肯定算是其中一个,但是要想帮他,就必须先知道事情的真相是什么样的……”

“你别说了,”蒋丹打断黄大生,“大生,你不是拐弯抹角的人,有什么话你直说吧。”

“好吧,昨天晚上我已经跟雨楼谈过了,他也跟我说了他和那个女人的事。我想,你们一起在316住院大楼里待了那么长时间,那个女人和雨楼说了什么,你一定都知道。现在我就想听你一句话,那女人的丈夫到底是不是雨楼杀的?”

“大生,周雨楼到底干了什么已经跟我没有关系了,我已经不是他妻子,你还是去问他吧。”

“蒋丹,你们两个人的事你们自己解决,但就算是你帮我一个忙,行吗?请你把真相告诉我,雨楼到底有没有杀那个男人?”

蒋丹无神的眼睛一眨不眨,认真地看着黄大生。

“大生,这是我最后一次说和周雨楼有关的事。你听好,那男人是被他妻子杀死的,这是昨天晚上那个女人自己亲口说的。她说她为周雨楼背叛了丈夫,抛弃了家庭,还为了他杀了人,他们一个在楼上娶老婆,一个在楼下杀老公,这就是所有我知道的。大生,你回去吧,我知道你在跟踪这个案子。周雨楼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个女人是凶手,他一直在包庇她,跟警方隐瞒真相,你要是把这件事告诉警方,我绝不会拦你的。大生,你走吧。”

谢岚可是破例了。她竟然在办公室和周雨楼谈起了家事,而且一谈就是四十分钟。“你们才结婚几天啊,怎么就闹成了这样……”以此为开端,谢岚一发不可收拾。

让周雨楼庆幸的是,蒋丹并没有把吵架的真实原因告诉家里。而谢岚也并不追问,她只是声情并茂地追忆起她当年和蒋思业的恩恩怨怨,然后坚定地把蒋思业树立成丈夫界的楷模,以此教导周雨楼该如何对待妻子,要豁达,要宽容,要体谅,要心疼她……说到动情处,谢岚不禁眼含热泪,语带哽咽。周雨楼始终恭顺地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诺诺连声,用忏悔报答教诲。最后,他问谢岚,您看,我是不是去把丹丹接回来?谢岚想了想说,她现在对你的气还挺大,这样吧,让她先在我那待几天,等气儿消了再说吧。走出谢岚的办公室时,周雨楼看见了院长助理王玥。王玥调侃周雨楼,呦,听说周主任家发生了新婚别?周雨楼苦笑了一声说,王老师消息真灵通,幸亏您没调到院报去,要不然我就得换个地方做人了。

周雨楼回到办公室,从抽屉里拿出夏楚蓉的拎包,出去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把那包、夏楚蓉的手机和包里的其他东西统统烧掉。在扑簌簌的火光中,他祈祷夏楚蓉千万不要误会,他仅仅是要毁灭这些东西,绝不是想给她寄去。就算她真的收到,也千万不要再用那个手机给他打电话来。火烧了没多大一会儿就熄灭了,一阵微风吹走了灰烬。周雨楼在心里默念一句“希望夏楚蓉在那里平安”,然后沿着和那些灰烬相反的方向,默默离开。

黄大生从谢岚家出来,在外面转悠了半天,感觉心里面翻江倒海,绞乱如麻,然后,还是去了仁惠大队。他进屋时韩健正在听从110指挥中心调出来的电话录音。看见黄大生进来,韩健又把录音给他放了一遍。

周雨楼的声音——

“你这个疯子,你放了我妻子,你放开她!你马上让我们离开316医院!离开316医院……我们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这样?!你放开她……离开316医院……”接着就是夏楚蓉那声声嘶力竭的号叫。

韩健说,你这个朋友还真是够机智的。

这时韩健的同事正好从富安饭店回来,他们又带回了新的信息。他们是拿着夏楚蓉的照片去富安饭店做调查的,结果果然有一个饭店的保洁员说,案发那天上午,她曾经看见照片上的女人从一楼的侧门出去了。保洁员说,她当时刚要把杂物车推进门,那个女人忽然从门里出来,险些撞在她身上,当时倒没觉得什么,现在想想,的确很不对劲——保洁员说的时间正和唐凯的死亡时间吻合。

韩健问黄大生:“你那个朋友的妻子怎么样了?醒了吗?”

黄大生使劲地咬了一下牙。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他回答韩健:“醒了,我刚去看过她,她说的情况……和我那朋友昨晚说的差不多,她也……吓坏了。”说罢,黄大生觉得五脏六腑上下翻腾,恨不得眼前就有一辆三十吨的重型卡车,刹车失效,把自己压个粉身碎骨,无影无形。

韩健让黄大生替警队向他的朋友道歉,说要是早点儿抓到那个女人,就不会有昨天的事。

黄大生赶着回报社发稿,韩健要到市局去办调任手续,两个人一起出门。快分手的时候,韩健忽然想起了什么,对黄大生说:“哎大生,你前两天不是跟我说过,案发那天你正好有个朋友在富安饭店办婚礼吗?你也可以拿夏楚蓉的照片问问他们,没准他们也看见她了。”

黄大生含糊着说:“哦……是……”

其实韩健只是开个玩笑,但黄大生心里太不是滋味了。两个小时后,黄大生作出了一个重要决定。

黄大生辞职了。

两个小时之前,黄大生从仁惠大队回到报社,开始写富安命案的报道。当然,不会有什么大篇幅的案件纪实了,他只想用个几百字对付一篇新闻稿,简单把“事件经过”说完了事。

导火索仍然在标题上。

黄大生起的标题是“富安凶案告破——杀夫女又绑路人,仓皇中跳楼毙命”。戴厚瓶底的主编看到这个标题之后很不满意。他把黄大生叫到办公室,说,大生,你这个标题也太平常了,你的犀利风格丝毫也没体现啊。不能因为上一篇报道我换了你的标题,你就矫枉过正啊。这篇报道的标题应该改为,“富安凶案告破——杀夫女丧心病狂绑路人,跳楼毙命悔难知”。你看啊,我们要强调这个杀死丈夫的女人,她的丧心病狂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为了泄私愤,竟然看见个路人就抓、就绑,如果人人都这样的话,社会还有安宁可言吗?人民的生活还有保障吗?所以必须在题目上强调她的疯狂和愚蠢,而且必须加上“悔难知”三个字来警示读者!黄大生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什么路人啊?您怎么知道她看见路人就抓就绑啊?总编说,哎?你的稿子里就是这么写的呀。黄大生说,行,主编,您看着怎么顺眼就怎么改吧。

黄大生从主编办公室出去,过了一会儿,又敲门进来,说:“主编,我我已经决定了,我要辞职。”

这并非意气用事。刚才,黄大生在编辑部宽大的窗户前面站了一会儿,想了又想。周雨楼的事让他懊恼,而作为周雨楼的挚友,他又实在无法站在绝对正义的立场上把真相说出来,这更加让他沮丧。他觉得自己已经不配再当一名记者,尤其是法制记者。既然不能维护她的尊严,那么干脆退出吧,留下来只能徒增玷污。而且从另一个角度想,事已至此总得有人受到惩罚,那样才公平。既然那个人不是周雨楼,那只能是自己了,放弃挚爱的事业,砸毁美丽的前途,这个惩罚,黄大生想,也许还不够吧。

用朋友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大概算做朋友的最高境界了。

黄大生的话让老主编愣住。

“大生,你怎么了?就因为那个标题?”

“不是。”黄大生解释,“这些天我仔细想了想,怎么说呢?我……可能根本不适合当一名记者,记者的天职是还原真相,可是……总之,我不能允许自己玷污这个职业……”后面的话是自言自语,但老主编的脸色都变了。

“大生!你捏造新闻了吗?上面知不知道……”

黄大生笑笑,“没那么严重,我只是觉得自己不太适合干这行。主编,谢谢您这些年对我的培养,我知道其实您一直都厚爱我,我永远感激您。真的,您别多想,没什么,我真觉得这个行业不适合我,只是一种感觉。”

主编说:“那你总不能因为一种感觉就把自己的饭碗给砸了,你不当记者了打算干什么去呀?”

黄大生的回答差点儿让主编从椅子上掉下来。

他说:“结婚。”

黄大生辞职的当天晚上约了吕青出来,两个人在一家酒吧里坐到了半夜。

黄大生其实一直是对吕青有感觉的,他也知道吕青对他的感觉更好。有好几次,吕青想要对黄大生表明心迹,都被黄大生岔开了。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黄大生觉得自己成天无心旁骛,所有心思都花在工作上,这肯定会削弱对家庭的责任感。而且法制记者的工作时有危险。有一次,为了在一场打黑行动中拍几张照片,黄大生亲赴现场,那天有颗子弹就擦着他的耳朵边飞过去,多亏当时相机的电源出了故障,他歪着头去查看,否则他现在已经当了一年半的烈士。这样的事可不止一件,所以,回避吕青的好意,黄大生想,也许正是对她更大的负责。

但今天,所有的顾虑都不存在了。而且此刻黄大生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渴望,希望能有一股温暖的力量把自己包裹起来。那种渴望如此强烈,就像冬天盼着炉火。

人生真那么可怕吗?黄大生不断问自己。然后,周雨楼在他心里沮丧地点头。

最大的刺激一定来自最近的人。

这些年来,黄大生和警方打交道,也和警方的对手打交道,目睹了一个又一个人,犯着相同或不同的错误,接受着或轻或重的惩罚……但他从来都把自己当做一个旁观者,冷静地看着,绝少走心。因为那些都是别人,与黄大生的人生漠不相关。但是这次,这个人就在他的生活里,那是他超过一半的生命中最亲密的挚友。黄大生忽然觉得,那些好像遥远的东西其实就在身边,危险的欲望、冲天的怨怒、致命的诱惑、疯狂的屠刀……一切深藏不露又昭然若揭,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人生真那么可怕吗?——“是的。”在他心里,周雨楼说。

黄大生有点儿冷。他想让自己暖和起来。他想和善良的女孩建一个窝了,建一个能让他感到安全和踏实的地方。

在酒吧,黄大生喝完了一扎啤酒之后,才跟吕青说了他辞职的事。吕青大为惊讶,赶忙追问原因,黄大生只含糊着说干得太累,想歇歇。吕青说,那样也好,人都有什么也不想干的时候,千万别逼自己,反正您才高八斗的又不愁找不着事儿干,要不,哪儿也别去,就在家写点儿自己喜欢的东西吧,跟我一样。

“跟你一样?”黄大生说,“要不,干脆……跟你过得了。”

吕青一愣,红着脸嘟囔:“说什么呢?”

“真的。”黄大生猛喝下一口酒,奋力驱赶腼腆,“吕青,你要是觉得我人还行,不招人烦,你看,你能不能考虑……嫁给我?”

这太突然了,吕青手足无措的。

“你怎么了?喝多了吧?是不是眼花看错人了?”

“不是,吕青,其实我一直挺喜欢你的,就是以前我总觉得,自己干这行风里来雨里去的,没有准谱。这回好了,再没那些杂事了,我真想好好和你在一起。咱俩都不小了,一辈子一眨眼就过去,你说呢?你考虑考虑,我是说真的。”

黄大生握住吕青放在桌子上的手。吕青把手抽出来,低下头,哭了。

过了一会儿,吕青抬起头问:“这算是求婚吗?”

黄大生忙不迭点头,然后四下翻兜,结结巴巴地说:“你看我,我也没准备什么,要不……明儿我去买颗钻戒送给你,保准比周雨楼给蒋丹的那个个儿大。”提到周雨楼,他心里咯噔一下。

吕青说:“谁要你的钻戒啊,你别像从前那样有心没肺的就行了,我还以为你拒绝美女有瘾呢。”

黄大生说:“但是吕青,你可得想好,我现在是个无业游民,估计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到什么合适的工作,你能养活我吗?”

吕青说:“你别这么深沉好不好,我怎么觉得我像是你的退休补助一样啊?”

黄大生想了想,说:“不,是养老保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