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孤楼
孤楼位于郊区,之所以成为孤楼,是因为它并不是一大片居民小区中的一栋,而是独自矗立在那里,在四周农民自建的平房中,六层高的孤楼显得十分打眼。第一眼看到它,每个人都会感觉怪异,尤其我是在夕阳西下时前往,怪异的感觉更浓。实际上它和其它的楼房并没什么区别,只是这么一栋孤单的楼房在夕阳下拖个长长的身影,四面一无遮蔽,除了自家楼里的人之外,必须到很远的田间才看得到其它的房子,越发显得寂寥。我就不明白,这楼房周围明明有一的片空地,为什么就不多盖两栋楼房呢?
古怪归古怪,既然租下了这里的房子,也就只有全盘接受它的怪异了,好在这里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房租便宜。
孤楼一共两个单元,我租的房子在一单元四楼。虽然是很久没人住,但是里面却很干净,墙壁是新粉刷的,还透出一股墙漆的味道,地板也很新,只有家具有些旧,但是并没有损坏,电视冰箱空调一应俱全,除了打扫一下卫生,我几乎不用对房子进行任何加工便可以直接入住,这让我十分满意,感到自己拣了个大便宜。
刚刚打扫完毕坐定,房东便打电话过来了:“呵呵,怎么样?还习惯吗?”
“很好很好!”我不喜欢说谎,好就是好,“这么好的房子你怎么租得这么便宜?”我也不怕直接说出来,反正合同一经签订,他要反悔也不能了。
“哦?很好是吗?呵呵,那就好那就好!”房东笑哈哈地闲扯了两句就挂了电话。房东跟我签合同时表情非常严肃,眉宇间因为长时间皱眉都形成了川字,看起来是不苟言笑的那一类型,现在在电话里这样不断打哈哈,让我感到十分不习惯,总觉得好像有什么阴谋似的。
新房子给我的新奇感很快就过去了,这个夜晚也就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夜晚,吃饭、散步、打电话,最后是边看电视边打瞌睡。唯一与往常不同的是,从窗口望出去,看不见其他楼房上的点点灯火,只看见遥远的田间偶尔有些灯光,其余的,就是满天繁星,倒也清静。
12点左右我睡了,我睡觉一向很沉,而且喜欢做梦。这个夜晚的梦是关于老鼠的,我梦见许多老鼠在我的头顶偷吃饼干,这些老鼠比现实中的老鼠聪明多了,它们不光偷吃,而且还小声地讨论着我的私事,其中一只老鼠神秘地向别的老鼠宣布说:新来的邻居是个男人,晚餐吃的是来一桶方便面,而且放了很多辣椒。其他老鼠一致认为这是个重要情况,它们在我的梦里沙沙地记着笔记。这个情况让我感到好笑,我从来没想到我的晚餐居然也能成为情报。我笑着笑着就醒了。
醒来之后有一两分钟还是很想睡,但是很快睡意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真的听到了老鼠的声音,就在我的头顶。虽然老鼠不是什么可怕的动物,但是一只老鼠在自己的头顶运动,总是会令人心里发毛,我蓦然坐了起来,打开灯,回头仔细察看。
床头上什么也没有,只有我自己掉的几根头发。
那种悉悉簌簌的声音依旧响着,声音是从墙壁里传来的,仿佛是什么东西在里面爬动。但是那显然不是老鼠。那种声音虽然是爬动的声音,听起来却规模很大,即使真有什么,也绝对是狗,或者比狗更大的动物。墙壁里面当然不会有那么大的动物在爬动,我将耳朵凑上前,这下不仅仅听到了爬动的声音,还听到了人说话的声音,当然声音很小,听不清楚说的是什么,而且我感觉说话的人仿佛正在远去。我注意到就在我床头不远处,有一根直径大约一分米的粗大管道,这管道通往我的楼上和楼下,金属的东西传递声音当然是效果很好的,虽然我不明白卧室里怎么会有这么一根管道,但是也懒得多想,何况那声音也渐渐消失了,便倒头继续睡觉。
住了几天,渐渐感觉到一些怪异的地方。所谓怪异,主要是这里的邻居。按说这么一栋远离市中心的鼓楼,楼中的邻居都应当比较亲密才是,然而我注了这么些天,每天倒是能和不少邻居见面,可惜每次我堆满笑脸正想主动打招呼时,却被他们脸上的表情噎了回去。这些鼓楼中的老住户,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居然能将自己的面部肌肉控制得那么好,面前明明有我这么一个大活人晃过,他们却连眼角也不动一下,仿佛我是个透明人似的。要不是我在他们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真会以为自己没进入他们视线。他们始终是严肃、平板、面无表情的,起初我以为这是对我这个新来的人不熟悉所致,后来发现,他们互相之间也从不到招呼,人们擦肩而过,如同两条平行线永不交叉。即使是在人最多的上班下班时间里,我们这栋楼下,也几乎听不见人说话的声音——连他们自己家庭内部,也从来不在外头对话。
假如没有夜晚,根据白天的印象,我几乎可以判定他们都失去了语言功能。然而,与白天的沉默成鲜明对比的是,每到夜里十点左右,整栋楼便开始喧哗起来。这种喧哗,从楼外是听不出来的,如果你在夜晚经过孤楼,会看见许多黑沉沉的窗口安静地沉默着,安静得甚至会让你以为里面并没有住人。然而对于住在楼中的我来说,夜晚是嘈杂无比的。这栋楼的设计非常之糟糕,通到卧室的那根大铁管充当了良好的声音导体,将其他住户的声音传达到我这里,于是我不可避免地听到了各种小道消息和流言,谁家新买的睡衣实际价格是多少、谁家的水管破了三天都没修、谁家的女儿考试又落后了……等等等等,诸如此类,当然听得最多的还是关于我这个新邻居的议论。让我感到惊讶的是,即使是我自己,也不曾这么全面地了解过自己,这些神通广大的邻居,他们不仅仅了解我每天的一举一动,甚至连我什么时候扔了一只价值多少的笔、什么时候写了几张东西又撕掉、睡衣的颜色和花纹等等诸如此类根本不可能被外人了解的事情,他们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并且在自己的家里大声议论和嘲笑,而所有的议论和嘲笑都无一例外地通过那些管道传到了我的耳朵里,让我每个夜晚都面红耳赤,又是羞愧又是气愤。我很怀疑他们是通过窗口偷窥到我的生活,虽然我对面并没有任何高楼或者人家,我还是养成了将窗帘拉上的习惯,这个新养成的习惯很快也进入邻居们议论的话题。在邻居们面前,我毫无隐私可言。这种情况先是让我感到愤怒,继而是深深的恐惧。
无比深沉的恐惧。
我开始留意观察我的邻居们——从外表上看,他们都是有正当职业的人士,有些人甚至有很高的社会地位,表情始终那么严肃,很难将他们和夜晚那些小道消息的传播者们联系在一起。然而根据夜晚的声音来看,参与传播那些消息的,几乎是整栋楼里的住户——楼中一共24户人家,根据我在某个夜晚做的无聊统计,一共有63个不同的人的声音传到我耳朵里,这个数字表明,至少楼中80%以上的居民参与了讨论。遗憾的是他们从不在白天说话,这让我无法将声音和人对上号。
我决定诱导他们开口。
我首先瞄准了住我楼下的那个小姑娘。说是小姑娘,其实也有25、6岁了,只是她喜欢穿泡袍袖的衣服,将自己打扮得很嫩,我也就顺从她的意思,将她定位成天真烂漫的小女孩了。
小姑娘的行踪很容易掌握,基本上是早晨7点出门,夜里7点归窝,时间上和我保持一致,这位我接近她创造了很有利的条件。
“你好,请问现在几点钟了?”我在一个早晨故意“匆忙地”从楼上下来,经过她身边时这样问。
她毫无反应地继续朝楼下走。
我索性走快一步,在楼梯下有意无意地拦住她:“请问现在几点钟了?”
小姑娘的脸抽搐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她站在比我高一级的梯子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一言不发。我等了几分钟,她始终不吭声。
我顶不住了,再这么耗下去我就要迟到了,只得狼狈地冲了出去,回头望望,她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慢慢地走了下来。
第一个回合我失败了。
但是我不死心,这种遭遇反而激发了我的兴趣。
“早上好,现在几点钟了?”我在清晨时拦住她问。
“晚上好,刚回来吗?”下班时我也拦住她。
“麻烦借点酱油好吗?没酱油别的也行。”在其他我和她都在家的时候,我就主动敲她的房门,虽然她从不开门,我却乐此不疲。
这样的纠缠让我体验到一种独特的乐趣,现在我起床非常勤奋,总是早早地冲到楼下她的门口等着,就为了问她现在几点钟;下班时候我也是掐准了时间,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等在楼下,一路尾随她上楼——有两次公司有事耽误了下班,我心急如焚,一咬牙打的回家,总算是没有耽误与她相遇。家里的酱油和盐之类常用的东西已经被我扔了,为的是有借口去敲她的房门借东西——很难形容我这种心态,有时候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爱上她了,然而每次看到她时我都否定了这种想法——这显然不是爱情,而是一种别的东西,比爱情更加狂热。
在我瞄准泡袍袖小姑娘的这几天,我的邻居们继续着他们对我的观察和互相观察,并且变本加厉起来。终于有一天,让我发现了他们的秘密,我总算知道他们是如何掌握我的生活细节了。
那天早晨,纠缠完泡袍袖之后,时间还有富余,我想起家里的垃圾还没清理,便返回楼上提了垃圾袋下来。孤楼和其他的楼房不同,在这里找不到垃圾堆,我曾经就此事专门问过泡泡袖,她照例沉默。没有办法,我只得跟踪其他的邻居,想通过他们找到垃圾堆的下落,跟踪了好几天,终于放弃了,得出的结论是,我的邻居们都不出产垃圾。我愤恨地认为他们肯定是将垃圾吃掉了。既然找不到垃圾堆,而我家里每天的垃圾又多如山丘,唯一的办法是,将垃圾袋随手放在楼下的空地上。那块空地一向非常干净,连纸屑都见不到,黑色的垃圾袋放在那里,非常扎眼。刚开始的时候我着实羞愧了好一阵子,但是后来发现,垃圾袋放在那里,总是会在我回来之前被清理掉,这说明我没放错地方,也就坦然大方地继续投放了。
就在那个早晨,我照例将垃圾袋放在楼下,便上班去了。走了大约5分钟之后,忽然想起有一个重要的文件忘记带了,赶忙朝回走。
于是被我看到了。
在靠近小楼的地方,我发现几个邻居聚集在一起,这对我是个新鲜的景象——在这之前,他们都是以独立的个体形象出现的,仿佛从来没有集群的愿望——出于本能,我立即躲到了空地边的草丛里,默默察看他们的动静。
这些邻居们虽然聚集在一起,但是互相之间仍旧不说话,他们年纪都不小了,是一些退休在家不用上班的老年人。一共4、5个人,围着空地上的什么东西仔细察看,我很好奇那是什么,幸好草丛足够深,我悄悄朝前挪动了几步,也没人发现我。
当我看清他们正在翻看的东西时,不由吃了一惊。
那是个黑色的塑料袋,袋口已经被打开,他们正一样一样从里面拿出东西来,而那些东西都是我熟悉的——坏了的CD,一件旧的衣服,昨天的饭菜,两个电池……等等,都是我的东西,他们翻的正是5分钟前我扔掉的垃圾袋。
我开始努力回想自己是不是无意中扔掉了自己的存折,看他们那种认真而热情的工作劲头,我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不由冒出了冷汗,正准备跳出去将塑料袋夺回来,他们却又了进一步的行动。
将所有的东西都摊放在空地上之后,他们警惕地朝四周扫了一眼,我慌忙低下头,他们的目光从我头顶扫过,没有发现我。确定了四周无人之后,他们接下来的举动让我更加迷惑。其中一个人掏出了数码相机,对着这摊东西开始不断地拍照,从各个角度拍,拍了全景拍特写,拍得我心中发毛,他每拍一张,我的心跳都要停顿片刻——不能怪我胆小,如果拍照算不了什么,那么加上其他人的举动,足以让任何一个人害怕了——在拍照的同时,另外一个人掏出一个小本,不停地朝本子上记录着什么,而其他两个人则从口袋里掏出了白色的手套和镊子,他们将东西一样一样地夹起来看过,然后放进一个小塑料袋里——他们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一切,这种场面让我想起电视里经常出现的警察在罪案现场取证的情形。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