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画片人

也许在这之前他已经出现过很多次,像我周围的很多人一样,那许多次的见面都被我忽略了。直到五岁的时候,我才真正注意到他。那时候我刚刚迷上UFO,对一切相关的资料都疯狂地阅读,尤其喜欢研究图片,因为我还没有能力直接阅读大段的文字,只能由大人转述,所以图片对我来说才更为真实。

那一期的《飞碟探索》上,有一张彩色插图。插图正上方是一团圆形的光环,底下是一个巨大的广场,喷水池边三三两两站着不少人,每个人都仰头望着天上的光环,露出惊讶的表情。我贪婪地盯着光环看了许久之后,又将目光投向下方围观的群众——我很羡慕他们能够亲自看到UFO。

这样,我一眼就看到了他。

很难不注意到他。尽管他的位置很偏僻,半个身体在图片之外,脖子以下的部位被喷泉挡住了,但他的表情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在一群惊讶的人中间,只有他对着镜头做鬼脸,仿佛对天上出现的不明飞行物完全不屑一顾。我被他的鬼脸逗笑了,不禁多看了两眼。越看越觉得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涌上心头,我使劲想弄明白这是什么感觉,却反而更加糊涂。说不上出于什么目的,我将他的头像剪了下来,贴在我的贴纸本里。那本贴纸的前半本贴满了各种UFO的图片。

时间过得很快,一本贴纸本快贴满的时候,我已经快六岁了。在各式各样UFO的图片包围下,那唯一一张人的头像差不多已经被我忘记了。就在他快要淡出记忆的时候,母亲的一份时装杂志被我偶尔翻开,在一场情人节狂欢的晚会照片中,我又看到了他——首先看到的并不是他,而是他下巴上那颗黑痣。那是一颗橄榄形状的黑痣,半个小指甲盖大小,上面长着白毛。这回他没有做鬼脸,也许是为了配合晚会的氛围,在一群俊男靓女之中,他穿着一套紧绷绷的西服,梳了个三七开的分头,头上抹了亮晃晃的头油,一双眼睛斜睨着镜头,旁边站着两个保安。他并不是镜头的主角,仍旧位于画面的角落里,但我恰好也处于对美女不感兴趣的年龄,反而对画面上的各式美食垂涎三尺,他所站的位置旁边,正是摆放美食的长条桌的一角。我的目光自然地滑到他脸上,很快定格,认出了他。

这次我又将他的头像剪了下来,为此屁股上还挨了母亲好几下巴掌。

同样的,将他的头像往剪贴簿里一塞,就把他扔到了脑后。

在此后的岁月中,七岁、八岁、九岁、十岁……每年都能在我偶尔看到的图片中遇到他一两次,他随着我的成长而成长。每次我都将他的照片剪下来,放进剪贴簿里。

到我十二岁的时候,他也长到了三十岁的模样。我开始觉得这事很不同寻常。这一切如果是一种巧合的话,巧合的几率未免太高了。在他出现的所有图片中,都能看出,他既不是拍摄者的拍摄对象,也绝不是什么著名的人物,仅仅只是比较幸运的路人甲,甚至只是背景的一部分。一个人一生中或许偶尔会有一两次充当这种背景的机会,然而像他这么高频率地进入图片中,似乎已经不能用“幸运”或者“巧合”来形容了。更何况他还恰好每次都被我看到——我所看到的那些有他出现的图片,并不是来自于同样一种刊物,甚至有很多都来自于我平常从来不会接触的东西:成人喜欢阅读的杂志、电视上匆匆一瞥的场景、某次摄影展的一幅照片……于是这就成了双重巧合:他碰巧被人拍进照片中,而我又碰巧看到了有他存在的图片……这件事情从一开始的有趣,逐渐变得有几分神奇。我不禁想,我是否遗漏了许多图片?也许他会出现在每一张图片之上,只是我从来不曾发觉。倘若是这样,这就是他本人的问题了,这种巧合与我没有关系。抱着如此心态,我开始主动留意所能接触到的一切图片——他出现的频率明显提高了,确实有许多图片中都有他的存在,往往他只露出一个很小的头,或者是远处模糊的影子,如果不是我这样留心去找,肯定像过去一样忽略了。然而并不是每一张图片他都会出现,绝大多数时候都看不到他的影子。这让我感到问题更加严重:倘若他只是在某些特定的图片中才会出现,为什么这些图片恰好都能被我看到呢?这中间存在什么样的联系?我一边往剪贴簿里贴有关他的图片,一边惴惴不安地思考这个问题。仅仅只有我是这样,还是所有的人都如此?也不知怎的,我忽然想到了这个。从剪贴簿里精心挑选了一张他面部比较突出的图片,向爸爸妈妈和姐姐印证,谁也没发现他的存在。我特意指出他的脸,他们仍旧没感到他有任何特别之处。

只有我一个人如此?我从未感受过如此孤独,又隐隐有些兴奋。某些想象在脑中浮现:这是不是说明我是一个独特的人呢?另一方面也带着恐惧,不知道这样的独特,究竟能为我带来如同漫画中描述的特殊能力,还是像民间传说中所说的可怕遭遇。这样的思考对我来说已经有些复杂了,我无法独自承担,便将这事告诉了我最好的朋友。

我最好的朋友是石磊。开始的时候他并不相信我所说的话,直到我翻开剪贴簿,他才发出了惊叹声。剪贴簿上的图片明显是从各种不同地方剪下来或者翻拍下来的,他看得出来这不是造假。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之后,他啧啧几声,若有所思:“这太奇怪了。”

“你发现过这种情况没有?”我问。

他摇摇头。

此时,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这本剪贴簿从小贴到大,起初贴满了各种各样的飞碟图片,到后来就只贴关于他一个人的图片了。虽然图片的来源范围很广,但大部分还是从我常看的一些杂志上剪下来的。我和石磊兴趣相同,我看过的杂志他必然也看过,这也就意味着,我看过的图片他也看过,他必然也像我一样和这个人所在的图片接触过。这个发现让我兴奋起来,那种孤独的感觉稍稍减淡了。像我和石磊一样拥有相同兴趣的人,在我们班上就有不少,更不用说整个学校、乃至整座城市了。也就是说,和这个人所在的图片接触过的人,是相当大的一个群体。

石磊听我说出自己的发现之后,神色变得更加凝重。他来来回回翻看我的剪贴簿,咬着嘴唇不说话。我强迫他发言,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只是奇怪,如果所有的人都能接触到这种图片,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发现了?”我愣了愣,还没说话,他又接着说:“如果真像你说的,这种图片每一个和我们兴趣相同的人都能接触到,那又有什么奇怪的?电影明星不也是这样?难道也是什么奇怪的事吗?”

他说得一点错也没有。

问题在于,这个人并不是电影明星。

“也许,他是一个专业的广告模特?”石磊琢磨着问。

不是,当然绝对不是。从他在图片上的位置可以看出他只是人群中的一部分。我听说过拍电影需要找群众演员,但没听说过拍照片也需要找群众演员的,是我孤陋寡闻吗?对此我也开始不确定起来。

石磊已经将此事放过一边,他认为情况就像他说的那样,这人就是一个专业的模特。然而我不能这么轻易地接受这种解释。

我开始寻找拍摄图片的摄影师,想获得关于此事的答案。我有一个学摄影的舅舅,他的老师是摄影协会的理事。我带着那本剪贴簿,在十三岁那年的暑假,一个人坐长途汽车赶到另一个城市,专门去拜访舅舅的老师。

老师头发已经花白了,脸色却还像婴儿一样柔嫩。他并没有因为我年纪小而显出任何敷衍的神态,反而在我到达的时候,表现出对此事极大的兴趣。我想或许是因为舅舅在我来之前就把我的问题告诉了他的缘故。舅舅也没有看过我的剪贴簿,在电话里听我描述的时候,他也认为,如果那人不是模特,这事就太奇怪了,然而这世界上并没有这么奇怪的事,所以那人一定是模特。他的说法把我绕晕了。

“你的剪贴簿呢?”老师开门见山,一点废话也没有。舅舅也很感兴趣地伸过头来。我把剪贴簿从书包里取出,一页页翻给他们看。翻了几页之后,老师从我手里抢过剪贴簿,神情变得十分急切。舅舅的眼神也变得古怪起来。他们脸上那种轻松的神情消失了,表情越来越严肃。一本剪贴簿被他们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良久,老师抬起头来,吐了一口长气:“这不是模特。”

“那……”我疑惑地等待下文。

“不是模特,那就是巧合。”舅舅说,他的神情恐怕比我更加疑惑,“这也太巧了……”

“我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老师沉吟了许久问:“我可以复印一份吗?”

我点点头。

我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事情又回到了原点。不,或许是更加复杂了。收藏好剪贴簿的副本之后,老师将原件递给我,迟疑了一下道:“你是说你从五岁开始发现这个的?”

我点点头。

“具体是从哪张图片开始?”他又问。

我翻到剪贴簿中间,找出最初的照片指给他看。

“这之前的图片都没有发现他?”老师又问。这句话问得十分古怪,我不禁看了他一眼——这还用问吗?自己用眼睛看不就可以了?我边想边往前翻,一望之下,不禁吃了一惊。

之前的图片上居然也有他!

每一张图片上,都能或多或少看到他的影子,从剪贴簿上的第一张直到最后一张,没有例外。早在我发现他之前,他就已经大大方方地停留在我剪贴簿上的所有图片上。这事情已经超出了常识的范畴,透着点无法言说的诡异。我无法形容自己是在怎样的心情之下走出老师家大门的,回头望时,老师和舅舅脸上的惊奇神色仿佛凝固了一般,又似乎十分疑惑。那种惊奇和疑惑让我心中一动,我走出几步又折返回去,想问他们是否要对此事一探究竟。然而,老师搔了搔满头的白发说:“我很忙……”我的目光转向舅舅,他咬着嘴唇犹豫了许久才开口:“是挺奇怪的……不过这世界上奇怪的事多了……我最近要评职称了……”

这么奇怪的事,就被他们这么轻描淡写地放过了。大人们真不可靠啊,好奇心磨损得如此厉害,难道评职称比这更重要?我感觉自己站在一个巨大秘密的边缘,诡谲的风扫在身上,让我极度恐惧想要逃离,却又禁不住想要一探究竟。

那人和我之间究竟存在着什么样的联系呢?是否从我一出生开始,他就已经和我发生了某种神秘的关系?我几乎已经预料到接下来的调查会出现什么结果,却还是怀着巨大的恐惧和期待,仔细翻看家里的相册。

不出所料,从我出生到现在所拍的照片背景上,总能找到他的影子——他并不是以真实的存在体现在背景上,在那些我婴儿时期或者幼儿时期的照片中,他在背景中也是以图片的形式出现,或者出现在某本杂志上,或者出现在某张照片上。偏偏这么巧,每张有我出现的照片,其背景之中,必然会出现某个能包含图片的东西,要么是一张广告,要么是一个女人匆匆走过、手中拿着一本杂志,要么就干脆是一张电视机的屏幕……似乎冥冥之中有某个人在刻意安排,一定要让我和他以这种方式发生联系。之前的种种猜测都可以刨开了,他并不是针对和我具有同样兴趣的群体,而仅仅只是针对我个人,这个图画上出现的怪人,他只是和我单独发生联系,这就是为什么石磊和其他人都发现不了他存在的缘故。为了方便称呼,我给他取了个名字——画片人。

我正在研究照片的时候,石磊打电话来了。

“我发现了!”石磊的声音从来没这么兴奋过,仿佛身后有人正在追他,喘吁吁的,又紧张又狂热。

“你发现什么了?”我本身已经处于高度紧张状态,很容易就受到他的感染,心弦一下子紧绷起来,甚至想到他是不是在生活中看到了活生生的画片人。

“你快来!来了就知道啦!不止一个!不止一个!”石磊喊叫着说。

不止一个?

什么意思?

难道有很多个画片人?

这个想法让我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我没有急着去找石磊,而是仔仔细细研究了所有的照片和图片,确定没有另外一个画片人的存在。但这并不能让我放心,反而更加增添了我的疑惑和恐惧——不止一个,这到底什么意思?

怀着一肚子疑问赶到石磊家,还在楼下,他就从窗口探出脑袋让我快点。等我跑步上楼,看到他家房门大敞着,走到门口,石磊一把将我拽进去,将门关好。

我站在门口半天没动。没动的原因,一是被眼前所见惊呆了,二是因为确实也没处下脚让我活动。他家客厅的地面完全被各种各样的画报、杂志、图片、照片覆盖了,石磊光着脚踩在上面,脸上泛着激动的油光:“看,你看!”他把一大叠图片往我面前塞,我稍微朝后让了让,怀着同样激动的心情仔细察看他递过来的图片。原本以为可以在上面看到我所熟悉的画片人,但看光了他手上的图片,连画片人的影子也没有。

“没有啊。”我说。

“你真没发现?”他持续兴奋着。

“发现什么?”我问。

“他!”他抬手指着图片中的某个人。

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黝黑闪亮的皮肤,一双眼睛在阳光下半眯着,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堆。这张图片拍摄的是国外一处海滨度假区,图片的主角是两个国际巨星,他们占据了图片的中央位置,身后是一望无际的沙滩和五颜六色的人群,那人就是人群中的一个。

“他怎么了?”我疑惑不已。这个人当然不是我熟悉的画片人,画片人肤色苍白,神情严肃,尤其那颗明显的橄榄形痣,我是绝对不会弄错的。

石磊没有说话,只是一张一张翻开我手中那些图片,用食指在图片的某个位置点一下,再翻看下一张。

他刚翻到第二张,我就已经有被雷击的感觉。再接下去翻看,已经毫无悬念。

这仿佛是一个男人的成长史。就像那个画片人一样,他在不同的图片上出现,在石磊的所有生活照中,背景里总能发现他的影子,从青年到中年,他和我们一样慢慢长大。他是另一个画片人,是石磊的画片人。他和我的画片人一样,出现在我经常阅读的杂志中,但从来不会被我发觉。

“你怎么发现的?”我问。

“我想找找看我家里有没有你说的那个……”他不知该用什么词来指称画片人,我将我的新命名告诉他,于是他接了下去,“……那个画片人,结果就发现了这个。”他期待地看着我。我吞了一口唾沫。我们两人互相望来望去,许多念头在心头飞过。

“是不是……每个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画片人?”石磊悄声问道。

这也正是我想问的。

也许每个人命中注定都有一个画片人,只有和他发生联系的那个人才能在许多图片之中注意到他——或许就算是和他发生联系的人也未必能注意到他,否则为什么到现在为止,并没有听到其他人提过这种事?我为什么偏偏会注意到呢?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而我更想知道的是,画片人的存在意味着什么?他和我一起慢慢长大,最终将会发生什么?他是真实存在的吗?许多问题在我脑海里堆积,石磊问我怎么办,我完全答不上来。

时光就这么匆匆流逝着,画片人在我和石磊生活中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从一年出现几次,到一个月出现几次,再后来是一个星期出现几次,到我们17岁的时候,差不多每天都可以在图片上发现属于我们各自的画片人的踪影。他们也长到了快40岁的模样。我们对他们的存在做过各种各样的猜测,每一个猜测都被我们推翻了。最初一阵的恐惧已经消失,我们逐渐接受了这种存在——他们只是存在着,丝毫没对我们的生活产生什么影响。我们曾经尝试问其他人是否发现过画片人,但没有人对我们的话感兴趣。我们仍旧坚持认为每个人都有一个画片人,但除了那个特定的人之外,其他的人都发现不了他们。我和石磊原本就是好朋友,有了这个共同的秘密之后,更加是亲密无间。

17岁的岁月也到了末尾,匆匆的,就快到18岁了。如果不是发现了那件事,也许我们仍旧会这样无忧无虑地一直生活下去,对未来毫无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