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危险宝地
此时的他如一个死人葬礼上即将烧掉的劣质纸人,手所摸到之处,皮肤如纸一般起了褶皱,然后裂开了一个又一个口子。
“是……她叫我……摸的。她当然知……道了。”马中楚的气已经不喘了,但是说起话来还不利索,“之前她……确实……确实有啊,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哎,这也不能怪你,她不是个人,当然不会让你察觉到。我看见她的第一次就知道了,这个女鬼是个魅惑人的坏东西。”马晋龙狠狠瞪了干儿子一眼,“我当时就劝你,你还不听。”
马中楚垂了头。
“完了完了!”马晋龙狠狠地拍了一下巴掌。
“怎么了?”马中楚拧起眉毛看着他的干爹。
“她既然是蒙骗你的,那么你干哥就危险了。十之八九,你干哥就是中了那个女鬼的套了!她之前说的话都不能作数了,那么你干哥的事情就跟她摆脱不了干系了。完了完了!我怎么这么容易就相信了她的鬼话呢!”马晋龙焦急地走来走去。马中楚的脑袋跟着他晃动。
“那……那酒鬼的儿子和弟弟是不是也跟这事有联系了?”马中楚喃喃道。
马晋龙伸出食指指着他晃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声简短的“唉——”
“怎么办?”马中楚看着干爹,手足无措。
“还能怎么办?画眉来的马师傅已经回去了,我们没有别人可以找了,只能去找酒鬼了。”马晋龙道,“就我们几个人肯定不行,得多找几个人。白天来找你哥的胖子还在这里吗?那个一只眼睛浑浊的大胖子?”
马中楚想了想,回答道:“这个不确定。”
马晋龙摇了摇头,道:“不想这么多了。快,我们去乡村医生家,去找酒鬼帮忙。如果我们俩待在这里,那个女鬼迟早要找上门来的。到那时候,我们两个肯定斗不过她。我们去人多的地方,也许她就不敢追来。快,我们快过去。”
马中楚站住不动。
“你怎么不走?”马晋龙拉开了门闩,转头疑惑地看着一动不动的干儿子。
“我想……我想……她应该不会跑来害我们的。”
“为什么?”
“她要害我……早就害死我了……你……你也一样。”
“你是不是脑子吓坏了?”马晋龙用力地推了干儿子一下,“她之前没有害你,甚至有几分维护你,是因为你还能被她利用。她利用你来害酒鬼的弟弟和儿子,害你的干哥。现在你知道了她的底细,她还会对你好吗?”
马中楚不说话。
马晋龙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将他从屋里拉了出来,然后急急赶往医生的家……
“傻子,这个女人漂亮不?”马传香问道。傻子点点头,傻傻地笑。
“你想不想要?”马传香问道。傻子点点头,依旧傻傻地笑。
马传香将自己的衣服整理好,朝傻子道:“那就来吧。”
傻子踌躇不前。
“怎么了?”马传香斜着嘴笑了笑。
“我怕她捡石子扔我。”
“哈哈哈,说你智商低还真是智商低,那为什么每次我去你家跟你嫂子说几句话,你就不高兴呢?”马传香低声自言自语道,然后大声对傻子说,“没事的,你别看她长得比你以前看到的任何一个女人都漂亮,但是她不会拿石子扔你的,你放心吧。来,过来,不要害怕。”马传香朝傻子招手。狭小而冗长的四壁发出回声,有一种诡异的招魂一般的效果。
傻子就如灵魂出窍一般,一步一步地走向马传香。
“好了,别紧张,你就像对待自己的婆娘一样对待她,她不会反抗的。对了,你还没有过婆娘呢,那就像别的男人对待他们的婆娘一样对待她。”马传香对那个流出三尺涎水的傻子说道,然后有点儿怜惜地看了看身边横陈的玉体。
“她……她为什么不拿石子扔我?她……不会是死了吧?”傻子抹掉口角流出的涎水,眼神飘浮不定。
“死……了?”马传香显然没有想到傻子会这么问,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傻子望着他的眼睛,极其认真地点了点头。
“哎,不会的!死了我怎么会跟她那个……那个呢,是吧?”马传香摸了摸旁边那个尤物的身体,又抬起了一只白皙如玉的胳膊,道,“你摸一摸,身上还热着呢,你看一看,身体软溜溜的,你按一按,皮肤的弹性自如。你……你买过猪肉吗?如果你按下去,那肉要很久才恢复原状,那就是陈肉;如果按下去很快就弹起来,那就是新鲜的咧。”
傻子听话地按了按那个尤物的身体,嘿嘿一笑:“这个我倒是懂的,我哥教过我怎么买肉。”
马传香嘴角歪出一个笑,问道:“那你看看,这个女人新鲜不新鲜?”
傻子的涎水又流出来了,眯起眼睛小鸡啄米一般不断点头:“新鲜!新鲜!新鲜得很呢!”
马传香大手一挥道:“那就好了,还客气什么!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马传香的话如同触发了傻子身上的某处开关。傻子急忙低头去解腰间的裤带,然后扑在那个尤物之上,像开春第一次下田耕耘的牛一般哼哧哼哧起来……
马晋龙拉着干儿子飞快地赶到了医生的家前的地坪里。
“人皮!”马中楚大叫一声。
马晋龙立即被干儿子的叫声吓住,两脚并立,脑袋像旋转的风扇一般环顾四周:“在哪里?在哪里?”
马中楚抖抖颤颤地伸出手,指着前方不远处。
马晋龙朝干儿子所指的方向看去,片刻之后,他抬起手给了干儿子一个耳光:“没用的东西,你差点儿把我吓死!那是什么人皮!那是从小格窗户里漏出来的灯光!”
马中楚仔细看了看,果然是投影在地上的灯光。医生家的房子格局比较老,还像十几年前的房子那样在大窗户上方建一个小格窗户。原来的房子这样做,是为了在楼顶存放稻谷的时候通风用,现在建这些小格窗户已经没有了实际的意义。
“我看你是被那个女鬼采阳补阴了,所以身体发虚,眼睛不好使。”马晋龙瞟了一眼脸色有些发白的干儿子,“我原来唱戏的时候,见过的漂亮女人可不比你少,但是我从来没有被……”
“哎呀……”一声凄厉的嚎叫将马晋龙的回忆打断。
那个声音恰好是从医生家里发出来的。
“难道那个女鬼已经追到这里来了?”马晋龙大惊失色。
马中楚急忙冲进医生的家里。不过,他没有见到臆想中的女鬼跟几个人打斗的场面,只见到一个肉团在地上打滚,肉团的周围是几个被抽去了魂魄一般的男人。酒鬼、医生,还有那个大胖子都在这里。
大胖子最先看到冲进来的马中楚。他大声问道:“咦?你怎么来了?”
马中楚反问:“那是个什么东西?”他指着地上滚动的肉团。
医生看到了马中楚,一脸丧气地回答:“这是酒鬼的儿子。我的止痛药都起不了任何效果了。”
酒鬼蹲在一边,完全没有注意到马中楚的到来,甚至连他们的对话都没有听见。他的脸上没了先前的惊慌,也没了先前的激动,更没了先前的痛苦。他的脸此刻如一面波澜不惊的湖水,平静地看着眼前的肉团,平静得比眼前的肉体还令人毛骨悚然。
也许是听见了屋内人的对话,马晋龙随后跟了进来。他也被眼前的情形吓了一跳,惊问道:“酒鬼的儿子怎么变成这样了?”
赤脚医生道:“他身上的皮肤像是老墙上的石灰粉一样,一块一块地剥落,所以才会变成这样。现在比酒鬼他弟弟的情况还严重。也许是小孩子的抵抗力弱……”
马晋龙一眼就瞟到了医生身后的大胖子,显然对他的存在有些疑惑,但是此时并不是问他为什么在这里的时候。大胖子倒是非常自然地朝马晋龙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马晋龙也礼节性地点了点头。
“这样的病症太奇怪了……”医生皱起眉头,挠了挠胳膊。一条暗红的血迹顺着医生的手指留在了他的胳膊上。
医生浑然不觉。
据后来马中楚的回忆,当时在场的其他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酒鬼的儿子身上,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细节。虽然只有马中楚看到了医生胳膊上的血迹,不过他当时以为那是医生治疗酒鬼的儿子时沾到的血。所以马中楚也没有把这个细节放在心上。
就在这时,屋外响起一个熟悉而略带嘶哑的声音:
大月亮——细月亮——
哥哥在堂屋做篾匠,嫂子在厨房蒸糯米,蒸得喷喷香——
马中楚如同被电击中一般,浑身如同沙粒在皮肤上打磨。在场的所有人都定住了,愣愣地听着从窗棂里漏进来的歌声。那是这个地方的小孩子都会唱的童谣,马中楚情不自禁地跟着哼唱起来:
不给我吃,不给我尝,气得我跑掉个娘……
这个童谣的大意如同歌词一样明朗。
“是干哥的声音!”马中楚神色慌张,脸上一会儿喜,一会儿惊。
几个人急忙从屋里跑出来。
外面没有马传香的身影,只有在山与山之间来来回回的回声。因为是寂静的夜晚,那回声显得非常清亮。
“他还活着——”马中楚惊喜地拉住干爹的手,“他没有死,他还活着!他跟酒号子的弟弟和儿子没有任何联系……我……我错怪……”
“咣——”一个耳光刮在了马中楚的脸上。
“你还没有看到你干哥的样子呢,你现在就确定他没有事?他没有事他干吗不回来?你自己都说了你的新娘是鬼,你现在还想着怎样维护她?”马晋龙扬了扬手,这一巴掌打得自己的手火辣辣地疼。
马中楚捂住脸,但没有丝毫生气的意思,眨了眨眼睛,道:“那么……那么我们循着干哥声音的来源不就可以找到他了吗?”
“这声音来来回回的,怎么知道是从哪个方向发出来的啊?”医生在一旁皱眉。
酒号子则没有医生那么消极,脑袋像被人拨动的向日葵一样来回摇晃,似乎他能从这回声中辨出声源的方向。他的心情周围人也能理解,因为他还对马传香抱着那么一点点的希望。
大胖子突然问道:“你们这个村里是不是有个洞穴?”
“洞穴?”几个人的目光同时聚集到大胖子的身上来。
大胖子点点头,道:“我跟马传香喝过几次酒,每次喝醉了,就说到一个洞穴。他说他给我的货都是从那个洞穴里弄来的。”
马晋龙浑身一颤,厉声问道:“货?什么货?”
大胖子自知失言,但是已来不及收回了:“那个……那个……”
马中楚见大胖子畏畏缩缩,猜到他有难言之隐,便说:“你不要为难,现在救人命要紧。你不用说什么货,但是请说说我干哥说的那个洞穴。”
大胖子咳嗽了两声,搓了搓手,说道:“他说他们这个村是个风水绝好的地方,如果能够从天空俯瞰这个地方,就会发现这个地方的地形十分像一个女人的身体。两座对称的山就是女人的玉峰。这双乳峰的后面是油菜田,前面有果园和红薯地。油菜田、果园、红薯地和这两座玉峰连结成一片,描绘出一尊仰卧的裸体女像。油菜田是脖子,果林是身躯,双腿被千亩稻田淹没。”大胖子干咽了一口,继续说:“有一次马传香喝醉的时候提到,在两腿中间,还有一个洞穴,恰好像女人的隐秘部位。”
听的人都睁大了眼。
大胖子连忙解释道:“你们住了这么久还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既然是隐秘的部位,自然不会轻易让别人知道。马传香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胡说!一派胡言!”马晋龙涨红了脸,唾沫横飞地说道,“这话你也能相信吗?这是他喝多了猫尿乱说一气!”
大胖子摆摆手,继续说道:“还不止这些呢,马传香说他在那里养了一个婆娘。这个婆娘很漂亮,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包括他的父亲在内。他说他那个婆娘很听话,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那个婆娘从来不反抗,比酒号子的婆娘还要好……”大胖子见酒鬼两眼一鼓,连忙后退几步,慌乱地说:“这话是马传香说的,可不是我说的哦。你不要生我的气。”
马晋龙跺脚道:“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他肯定是骗你的。他有没有婆娘还能瞒得过我?他肯定是喝多了猫尿说胡话。”
大胖子道:“我也不相信,但是他说得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似的。每次他给我交货都非常及时,还算个守信用的人,我又不得不……”他为难地看了看马晋龙。
医生显得比较平静,见大胖子不再说话,便问道:“你这次来这里,是因为这次他没有按时交货吗?”
大胖子点点头。
医生对马晋龙道:“虽然这个人的话不一定可信,但是我们可以按照他说的地方去找找试一试。”其他几个人连忙点头。
马晋龙的眼神有些涣散。他冷静了下来,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们几人刚要走,马晋龙一下子坐在了门槛上。他拉住马中楚的裤脚,有气无力地叮嘱道:“中楚,我就不去了。你替我去吧。”
医生诧异道:“你怎么了?你怎么能不去呢?”
马晋龙佝偻着身子,如同一只被煮熟的龙虾。他缩了缩肩膀,缓缓道:“我突然感觉浑身无力,你们去吧,我不去了。”末了,他又瞟了马中楚一眼,但是很快又收回了视线。
于是,马晋龙一个人留了下来。
医生的房间里不时地传来酒鬼的弟弟和儿子的哼叫声。马晋龙感觉有些冷,于是双臂交叉搂着肩膀往屋里走。走到大门口的时候,马晋龙抬起头来看了看门楣。在这个村子里,几乎每家每户都在大门口的门楣上悬挂一块圆镜子。那是驱邪的镜子,也是驱走已故亲人的魂魄的镜子。如果已故的亲人魂魄因为想家而回来,经过大门的时候就会从镜子里看到自己可怕的样子。这样,它就会记起自己已经死了,人鬼殊途,如果再回来只会吓到晚辈。
马晋龙抬头看那块镜子的时候,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影像。
他吓了自己一跳。
惊吓过后,马晋龙又为自己的惊吓感到羞愧。他心想道:难道我就跟那些想念亲人的鬼一样吗?
刚刚跨进门,马晋龙再次吓了一跳,这次的惊吓可比刚才那次厉害多了。他看见堂屋里满地都是白色的蝴蝶!那些蝴蝶扑扇着翅膀,像是早有预谋一般等待着他的到来。就算他将脚踩进了蝴蝶的领地,蝴蝶也不像正常情况那样纷纷躲避,而是仍旧静谧地待在地面,仍旧轻轻扇动翅膀。
马晋龙朝前看去,只见酒鬼的弟弟和儿子如两条大雨前出土的蚯蚓一般,浑身漆黑,蠕动不已。而他们蠕动所到之处,白色的蝴蝶纷纷避开……
其实,马中楚等人的遭遇更加诡奇。
马中楚等人在果林与稻田的交接处找了许久,可是一无所获。医生有些心灰意懒了,本来他对大胖子的话也是将信将疑,便劝其他人趁早回去算了。马中楚还不死心,一边拨弄丛生的杂草,一边说道:“刚才我们听到了干哥的声音,他肯定就在附近。我们再找一会儿吧。他不会无缘无故不回家的,肯定是遇到了什么需要帮助的事情。”
这时,甚至连那个大胖子都动摇了:“哎,看来马传香酒后说的话是不能当真的了。不过……他从哪里来的那么多古瓷器呢?”
酒鬼一愣,问道:“古瓷器?你是说,马传香跟你做生意就是古瓷器的生意?”
大胖子也一愣,然后哈哈大笑,道:“既然找不到所谓的洞口,现在就不妨跟你们说了,我其实是一个收古董玩意儿的商人,马传香定期给我送一些古代的玩意儿卖给我。我开始还以为他是盗墓得到的呢。后来喝酒的时候东扯西扯,他就告诉我说这里有个风水宝地,而裸体女像的那个地方有个洞口。所以我就估计,他是从这里发现了一个古代遗留下来的宝藏。开始我不敢跟你们明说,是怕犯了众怒。现在既然找不到马传香所说的洞口,看样子他是从别的渠道得到古物的……他还说在这个地方偷偷养了个别人都不知道的婆娘。可是,你们看看,这个地方连个茅草屋都没有,哪里能养婆娘?足足可见,马传香是酒后说胡话了。早该相信他爹的话的。走吧,走吧。”说完,他挥了挥手,像是赶鸭子一般要将众人赶回家里去。
医生顺着大胖子的手势从稻田里跳起,蹲在了一棵桃树旁边。
酒鬼等人也正要以同样的方式离开。突然,医生“哎哟”叫唤了一声,然后身体缩在了一起。
“喂,你怎么了?”马中楚心惶惶地问道。在这荒山野岭,如果是一个人的话,肯定立即起了鸡皮疙瘩。下意识里,马中楚不但没有直接去查看医生出了什么事,而是转头去看背后。
在那一刻,他还以为是他的新娘追出来害人了。而在最后的时间里,他将为这一心理抱愧终生。
“可能是猫骨刺挂到我的皮肤了。真疼,肯定挂到肉里面去了。哎哟,咝……”赤脚医生露出痛苦的表情。
酒鬼等人正要过去扶他起来,但是他们被医生接下来的动作吓坏了。
“这是什么?”赤脚医生手里拎起一大块白布一样的东西,“怎么这么软?还滑溜滑溜的?真是恶心。”
酒鬼等人目瞪口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大胖子的双腿已经开始打颤了。
可能是由于天色很暗的原因,医生没有看清几个人的表情,他伸手继续往身上摸索,然后又拿起一块形状和大小都差不多的东西来,继续问道:“咦?你们看看,这里怎么还有?不会是苔藓吧?苔藓没有这么软,也没有这么白啊?来,你们帮忙看看咯,这到底是什么嘛?”
酒鬼干咽了一口,手臂如弹棉花的弦一般颤动,缓缓地平举起来,指着赤脚医生手里的东西,口齿不清地像以往喝醉了酒一般:“那……那……那不是……不是你……你的……皮……皮肤……吗?”
按照酒鬼后来的说法,当时的医生如一面老旧斑驳的石粉墙,而他的皮肤就如旗鼓的墙面,酒鬼看见医生从那斑驳的“墙面”上将“石灰块”一块一块地剥落下来!医生自己浑然不觉,但是酒鬼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医生的身体上留下一片又一片的暗红,如同石灰掉落处露出的砖块。
其实之前马中楚看到过医生胳膊上的血迹,不过当时他认为那是医生治疗酒鬼的儿子时沾到的血,并没有想到接下来会发生这样的情形。
“我……我的皮肤?”医生听了酒鬼的话,顿时吓得浑身一颤,手中那个块状的东西翩然落下,一如飞舞的蝴蝶:“不会的!不会的!这不是我的皮肤!如果是,我怎么会没有感觉呢?我怎么感觉不到疼痛呢?不会的!绝对不是的!”医生陡然激动了起来,他双手在身上乱摸乱抓。
此时的他如一个死人葬礼上即将烧掉的劣质纸人,手摸到之处,皮肤如纸一般起了褶皱,然后裂开了一个又一个口子。
“闹鬼啦!”大胖子终于忍不住大叫一声,拔腿就跑。
酒鬼和马中楚听了大胖子的话,也急忙跟着逃跑。在他们看来,面前纸人一般的人显然已不再是他们认识的医生,那是一个鬼附身的人或者是鬼演变的幻象。
“别丢下我!”医生哀号一声,趔趔趄趄地爬了起来,此时的他跟酒鬼的弟弟没有多大区别了。可是他刚刚爬起来,又被地上的一棵断枝绊倒。
可是酒鬼他们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只恨爹娘没给自己多生了一条腿来,也不管方向,见路就跑。
可是他们才跑了百十来步,酒鬼突然站住了。
大胖子以为酒鬼舍不得丢下医生,狠狠地拽了他一把,喝道:“你还发什么呆?他既然能把自己的皮肤撕下来,证明他不是那个我们认识的医生了,说不定就是剥皮鬼变化而成的呢。”
马中楚暗自嘀咕道:“莫非是我的新娘子追出来,要故意恐吓我们?”
酒鬼还是愣愣地站着不动。由于他们都是在狭窄的田埂上奔跑,大胖子和马中楚绕不过去。大胖子气愤道:“你这家伙是吓傻了还是真傻啊?我说了那个东西不会是医生,你怎么不听我的话呢?”
马中楚警觉地吸了吸鼻子,轻轻碰了大胖子一下,问道:“咦?你闻闻,怎么突然有一股怪怪的气味?”他刚好碰在大胖子手上的金戒指上,凉飕飕的。
大胖子侧了侧头,皱着眉头吸了吸鼻子,点头道:“是呀,怎么有一股怪怪的味道呢?”他又碰了碰前面的酒鬼,问道:“你也闻到了这股奇怪的味道吧?难怪你要停下来。”说完,他也不等酒鬼有什么反应就左顾右盼,想在这昏暗的天色中分辨出点儿什么异常来。
“有点儿像尿的味道?”马中楚自言自语道。马中楚在小的时候听干爹讲过,似乎有一种鬼是会散发出类似于尿的味道的。想到这里,他心里微微一紧。他的第一个念头自然是想到了家里的新娘。他努力搜索着以前的回忆,但是他的回忆里除了腐朽的房子和陈旧的被单散发的烂味,还有满屋子由屋檐水蒸发发出的古怪水气味之外,好像从来没有闻到过别的气味。而这些气味随着他的回忆立即在鼻子前面飘过。
不对,虽然以前没有闻到过类似的气味,但是不排除现在的气味就不是那个女人散发出来的,马中楚心想道。就像那条尾巴,她想藏匿的时候就发现不了,她想给他看见的时候就贸然出现。那么,气味也是她可以随意隐藏与散发的。
“哎哟!”大胖子惊叫一声。马中楚被他的叫声唤回到现实的世界。
“怎么了?”马中楚急忙问道,“酒号子怎么还不走?”
大胖子啐了一口,道:“妈的,酒号子尿裤子了!”大胖子一边说,一边抬起了左脚,单立起来跳跃不止。马中楚俯下身子去看,发现大胖子的鞋面上湿了一块。他再向酒鬼看去,发现酒鬼的裤裆里正往下淌着水。原来大胖子的脚靠酒鬼太近,被酒鬼从裤裆里流出的水溅湿了脚面。他还看见,酒鬼的两条腿在筛糠似的抖动。
“你没踩着电线吧?”大胖子显然也发现酒鬼的腿抖得很厉害。大胖子摸了摸头。
“他……他……他怎么跑到我们……我们前面……前面来了……”酒鬼几乎是哽咽着说道。
“谁?谁跑到我们前面来了?”大胖子摸头的手停住了,问酒鬼道。马中楚已经预感到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虽然酒鬼还没有回答大胖子的话,但是他已经猜出了酒鬼要说的“他”是谁。
“还能是……是谁……”酒鬼的腿一直在抖。
大胖子也不是笨人,他的舌头立刻有些打结了:“你……你不要……不要告诉我是……是医……”马中楚的头皮跟着一阵发麻。
“就是他!”酒鬼大叫一声,忽然反过身来,双手使劲儿地推搡大胖子,“快逃啊!”
大胖子和马中楚的腿立即如弹簧一般张开来,急忙朝相反的方向逃跑。马中楚一边跑一边回头看了一眼。刚才是呆住的酒鬼挡住了大胖子和他的视线,让他们没有发现正前方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那皮肤像斑驳的老墙一样的人,可不就是刚才的医生吗?马中楚脚下一软,摔了个猪啃泥。可是他马上爬了起来,继续朝前狂奔。
酒鬼几乎是手脚并用,弓着身子跟着他们奔跑。在昏暗的夜色的衬托下,酒鬼就如一只成了精的兔子,在这荒野里狂奔。
又跑了百十来步,这回是马中楚突然停住了。
大胖子在后面推搡着马中楚,又催促马中楚快跑了。
可是马中楚如一尊石雕般一动不动。三个人的喘气声掩盖了所有细微的声音。
“真是中了邪了!”马中楚的胆子比酒鬼要大一些,说话还算利索,但是他深深地体会到了刚才的酒鬼吓得发怔的感觉。因为,此时他的正前方也躺着同样的东西!此时,他只能将它称为“东西”,因为他实在不能想象那是一个人。但是如果它不是一个人,那刚才跟他们一起的医生到哪里去了呢?但是如果它是一个人,那它怎么可能短时间里堵住他们逃跑之路的两头呢?何况它还是躺着的。
难道它能像蛇一样来回跑动?
就算是蛇,也不可能有这么快的速度啊!
“怎么了?怎么了?你怎么又不跑了?你想等那个怪物追上来吗?”大胖子气喘吁吁地催促道。他的声调一会儿很高,一会儿很低,真让人担心他一口气没喘上来被自己给噎死了。
马中楚侧身,一只手抓住大胖子的肩膀,道:“不用跑了,它已经堵在我们前面了。”
“什……什么?”大胖子和酒鬼异口同声。
“完了,看来我们是走不了了。”马中楚咬着嘴唇说道,脚步慢慢地往后退,“它把我们堵在这里了。”马中楚感觉全身前所未有的寒冷,仿佛掉进了一个无比深邃的冰窟里。他的胸口感觉到强大的压力,要非常用力才能保持呼吸。
“这剥皮鬼果然是来害我的。我开始还不相信干爹的话……”马中楚蠕动嘴唇道。
“不会的,不会的。我不相信有鬼。”大胖子摇头道,“就算有,它也不可能这么快……”
大胖子再次返身奔跑,他要做最后一次努力。
然而事实摆在他们的面前,那个皮肤剥落的家伙再一次出现在他们眼前。
“不能再这样跑来跑去了。”酒鬼难得大胆地发表意见,“与其困死在这里,还不如冲一次。搞不好这只是剥皮鬼的障眼法呢。冲过去就好了。”
马中楚正要拉住莽撞的酒鬼,但是为时已晚,酒鬼已经冲了出去。酒鬼几乎是号哭着踏在那个皮肤剥落的家伙的背上的,看样子他确实到了崩溃的边缘。而大胖子两眼发愣,似乎连眼前的酒鬼也不再是认识的酒鬼,一如刚才的医生突然不再是他们认识的医生一般。马中楚则摆好了步子,随时准备跟着酒鬼冲过去。
“哎哟……”
发出叫声的居然不是酒鬼。
马中楚以为自己因为恐惧而听错了,伸出小指来戳了戳耳朵。大胖子也是一愣。
酒鬼没有冲过去,他像踏在雨后的苔藓上一样,脚底滑溜得保持不住平衡,哧溜一下子跌倒了。
“这不是医生!这不是医生!”刚刚爬起来的酒鬼大呼小叫,“这是你干哥,这是马传香!不是医生!”酒鬼的眼睛瞪得像灯笼那么大,他的脸几乎贴在那个皮肤剥落的家伙身上。
“干哥?”马中楚更加惊讶了,但是接下来脸上就浮现出一丝笑容。
“马传香?”大胖子顿时全身松弛,他颠着小步子跑到酒鬼旁边,俯下身去查看,“莫非他也变成你弟弟和儿子那样了?不可能呀,怎么会呢?”可是不等靠近那个怪东西,大胖子就连连后退,肥厚的巴掌在鼻子前面不停地挥舞:“这气味真难闻!简直靠近不得!”他捏着鼻子走到马中楚跟前,指了指地上一摊烂泥一般的“人”,说道:“你快过去看看,那到底是不是你干哥。”
马中楚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酒鬼旁边。
“哎哟,谁踩到我的背了,疼死我啦!”那个烂泥一般的东西蠕动了一下,“完了,完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干哥!”马中楚惊喜不已,“真的是干哥!还愣着干吗?这就是我干哥,快,快把他扶到家里去!”
大胖子摆摆手,虚弱道:“我们几个刚才没吓死,又差点儿跑得累死,哪里还有力气把你干哥抬到屋里去?”然后,他双手叉腰,一副舍己为人的样子道:“这样吧,我去村里叫人来帮忙。你们在这里等着吧。”说完,他也不问马中楚和酒鬼的意见,就如喝醉酒的人一样步伐不稳地跨过了马传香,顺着田埂走了。
似乎是要经过别人提醒才知道自己已经非常累了。大胖子刚走,酒鬼和马中楚就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沉默……
漆黑的夜笼罩着整个世界。马中楚和酒鬼都呆呆地坐着,谁也不说话。
也不知这样等待了多久,也许是十来分钟,也许是两三个小时,马中楚和酒鬼的耳边终于传来了人声,眼前有手电筒的光在晃动,隐隐听得有好些人的脚步声,还有人在不停地问:“是这边吗?是这条路吗?”
来的人不但帮他们抬走了马传香,还在百十步远的地方找到了同样皮肤剥落的医生。经人提醒,他们是用塑料布包住了医生和马传香才抬走的。来的人中不只有村里的熟人,还有从县城来的医疗人员。酒鬼他们几个出来寻找马传香的时候,马晋龙给县里挂了一个求救的电话。在满地的蝴蝶变成一块块的皮肤的时候,马晋龙终于放弃了固执的看法。
不久,几个装着制服的警察也来到了这个偏僻的小村。
经过急救,赤脚医生、马传香,还有酒鬼的弟弟和儿子都渐渐好转,意识恢复到了清醒的状态。
警察问讯几个人以后,一切已经明朗。
原来果林与稻田交界处真有一个地洞,但是地理位置形成的裸体女像毕竟没有人们想象得那么精致,那个地洞并没有在“两腿”的正中间,而是稍微偏北一点点。这正是他们几个人找了许久都找不到那个洞的原因所在,这也正是他们在百十步远处发现马传香的原因。那时,马传香刚从地洞里爬出来。他在那个地洞里昏迷了许久,马中楚从新娘的房子里跑到干爹这边来时,他才从昏迷中醒过来。醒过来的他想爬出洞口,一边爬一边发了狂似的唱着童谣。可是刚爬出洞口不远,他又晕厥过去了。
虽然马传香说那里有个地洞没有错,可是大胖子还是受了他的骗,因为那个地洞里根本没有他的婆娘。或者说,那个地洞里确实有个婆娘,但不是他马传香的,而是四百多年前一个大官员的妻妾。只是她的容颜一如活着的时候那样美丽妖艳,勾人魂魄。
如果马中楚在县城来的人抬出那个四百多年前的美女之前看到她的话,他肯定会以为那是自己的新娘子。也正是这个原因,才使马传香第一次见到骆丽丽的时候大惊失色。一时之间,他以为是那个尸体复活并且找到他家里来了。
为了讨好酒鬼的弟弟,马传香带着酒鬼的弟弟进入过地洞,所以,酒鬼的弟弟看到骆丽丽的时候反应跟马传香一样。而那晚马传香和马中楚看见骆丽丽的房间上演的“剥皮”一幕,正是酒鬼的弟弟造成的。酒鬼的弟弟为了确定这个女人到底是不是那个地洞里的女尸,他偷偷潜入了骆丽丽的房间。在马中楚兄弟俩闯入房间的时候,酒鬼的弟弟躲进了衣柜,他并没有试图逃走。这恰好加深了马中楚兄弟俩的怀疑。
而酒鬼的弟弟和儿子从身上剥落皮肤,则是由作孽的马传香和酒鬼的弟弟污辱女尸之后带出尸毒引起的。县城来的医疗人员说,这种尸毒有一定的潜伏期,而现在刚好是比较容易暴发的时期,如果他们再晚来一些,估计整个村子的人都会被传染,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马中楚趔趔趄趄地赶回家里,发现他的新娘子像一块腊肉般悬挂在了房梁上……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