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死山(一)
回到喻广财的宅子,几人都有些心绪难平。李成峰或许会因为喻广财的话这样一直等下去,但这个谎言是经不起推敲的,或许下一步,李成峰从家里出来,就会听到大街小巷里对他父亲李淳的议论。这李成峰的生活,从他醒来的一刻起,就已经彻底改变。
几人都没有提李家的事情,在堂屋中间的桌子边坐下来。爷爷这时候才注意到,张七一路上都没有说话。每次随同师傅外出,解决一件事情之后,总是有人欢喜有人愁。爷爷挤出一个笑容来,伸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说:“要不你回去一趟?看看你的爹妈?”
“去,有啥子好看的,看了十几年了!”张七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来。
曾银贵听了,说:“你娃娃就是鸭子死了嘴壳子硬,不过你逃不过你哥哥我的法眼,你跟峻之都一副德行,嘴硬心软,这个样子是成不了大事的嘛!”
“是是是,你嘴硬心也硬,一看就是能成大事的人,跟着师傅这么多年,也没见你干出点啥子大事来,你比我们大师兄简直是差得太远了。”爷爷说着,起身躲到了大师兄李伟的身后。
李伟笑了笑,说:“银贵啊,咱们都半斤八两,你的事情要不要我跟两个小子说说?”
曾银贵被李伟这么一说,连忙缩回了身子,端着个茶杯转身到了一旁。李伟见状打住了到嘴边的话,倒是惹得爷爷跟张七好奇不已,一直追问个不停。可李伟的嘴巴就像是被上了锁一般,怎么都撬不开,两人也只好作罢。
第二天,爷爷睡醒了,从房间里出来,只见喻广财摊着一张竹椅,在院子里看着一本黄黄旧旧的书。爷爷曾经多次见过这本书,可从来不知道这里面的内容。喻广财总是对他说,你现在还不适合读这本书,等到有一天你能够参透生和死的时候,就可以读它了。爷爷当时听不太懂师傅的话,于是追问为什么。喻广财又告诉他,参透生死不是说你可以破解生死,而是觉得你可以不怕生不惧死,顺应天命,等待老去、等待死亡,接受下一世的轮回。
第一次听到这话的时候,爷爷觉得像是戏文里的台词一样,很顺口,但有点似是而非。和之前的情形一样,爷爷走上前去,喻广财就顺势将书收了起来,然后跟爷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峻之,你想过没有,以后准备干啥子?”喻广财眯着眼睛问他。
爷爷笑了笑,说:“我准备把你的手艺都学过来!”
喻广财也笑了两声,缓缓把笑容收起来,说:“这门手艺,在我看来快要被淘汰了,现在外国人在我们中国土地上撒野,传过来的都是这帮人的生活习惯,我们这套路子,人家可不买账。”
“呵呵,我们中国人的地盘,就不应该让这些东洋鬼子指手画脚的。”
喻广财说:“大家都这样想,只是不是想了说了就能算数,人家飞机大炮的,我们步枪还一人都分不到一支,你说这仗有得打吗?”
说到这里,爷爷的脑子里突然就闪过了林子的模样,所有关于他的样子还停留在三年前,在镇上酒馆里他喝醉时手舞足蹈的样子。
吃过了午饭,喻广财说是要带着爷爷和李伟出门去周围走走。曾银贵看出来了,师傅是要给这两人开小灶,于是非要拽着张七一同前往。喻广财本没有那层意思,也将两人给带上了。
喻广财的院子后面,是一片起伏有致的山峦。院子后面正靠的山不算很高,完全被左右两边的峰峦给盖了过去,可正前方正是一片平川,放眼望去,可以望出好几公里路。
李伟第一个停了下来,点着头说:“这是个好地方,以前在山脚下,还真是没有发现这个位置。”
喻广财背着手,笑着说:“这地方双峰护佑,往前,目无遮物,往后,后背极深,死后要是能葬在这里,下辈子定是富甲一方。”
听了这话,曾银贵也笑了起来:“莫非师傅你……”
“哈哈,就你一天鬼点子多,不过你说得没错,这个地方我看过很多次了,准备给自己留着。”喻广财说着,正要往山的另一头走,突然从山腰下传来了罗琪的声音。几人收住脚步,回头一看,她慌慌张张地跑上来,在几人面前叉腰喘了半天气。
几人预感到又有什么怪事发生了,于是追问她到底怎么了。罗琪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她说:“院子里来了个人,指名道姓要找师傅,哦不对,应该是两个人。”
“这两个是啥子人?”爷爷问。
“如果我猜得没错,就是上次清水镇上李家请的先生,从四川彭县来的。”
罗琪的话音一落,喻广财就背着手朝着山下走去,一边走他一边说:“我就说,现在惹上麻烦了!”
爷爷也跟了上去,只是他不太明白喻广财的话,于是问了一句:“到底惹到啥子麻烦了?”
李伟冷哼了一声:“这自称高人的彭县师傅自己没有摆平李家的事情,结果被师傅摆平了,你说他会咋个整?”
“他会心里堵得慌,脸上也无光,最后会上门来找咱们师傅亲自比画比画!”曾银贵接了一句,然后加快步子往院子里走去。
爷爷跟着几人回到了院子,只见院坝中间坐着两个人。一个人长得五大三粗的,脸上蓄着胡须,五十上下;另一人则长得瘦不拉叽,大约二十岁,爷爷见他第一眼就觉得有些眼熟。
爷爷见了两人,心里在期待一场与师傅喻广财的斗法,琢磨着这下一定能好好开开眼界了。
可是,让大家都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大胡子见喻广财进了院子大门,上前来恭恭敬敬地问:“先生就是喻广财师傅?”
喻广财疑惑地点了点头,大胡子连忙扭头对那瘦瘦的青年人说;“还不快给你的救命恩人跪下?!”
大胡子的话一出口,那瘦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气儿也不歇地给喻广财连磕了三个响头。喻广财见状,连忙将对方扶起,问道:“这是为啥子?”
大胡子说:“我就是上次那个清水镇上李老爷请过来的彭县的同行,不过很遗憾,我没有帮李家老爷解决那个事情,这不,还差点把自己徒弟的性命都赔了进去。要不是喻先生过去,估计我就再也见不到我的这个徒弟了。”
直到此时,爷爷才回想起面前这个瘦子在哪里见过。就是那天回到学堂的操场时,在那四个冥幡中间见到的那个魂魄,当时就是他跟着李成峰的魂魄一起走出的那个操场。也就是说,他就是曾经因为自己师傅的失手,差点被那口井吞了魂魄。想到这里,连爷爷都对自己的师傅肃然起敬。
喻广财笑了笑,显露出一种特别生分的客套,他说:“哪里,我也只是碰巧而已,我听说了先生你在李家时候用猫做引子,把你徒弟的魂魄引到上面,用猫去探路的做法,我也很佩服,以前都只是听过,还请先生赐教啊。”
“啥子哟,说些话酸溜溜的,你是在嘲笑我吗?”大胡子的声音非常洪亮,在院子里回荡起来。说完,大胡子伸出手来:“我叫龙云,幸会。面前这个是我的大徒弟,名叫侯川,大家叫他猴子就行了。”
这龙云一看就是一个性情中人,两句话一说,喻广财就被他说开了。他接过话茬子:“我说两位师傅,在这院子里站着大太阳顶着晒,不如进屋里聊聊?”
喻广财将两人迎进了屋里,然后让罗琪和李伟去准备晚饭,曾银贵主动去镇子上买了两壶酒回来。看样子他也是被这龙云的样子给感染了,准备与他好好切磋切磋酒量。
那个晚上,罗琪在几人面前充分地展示了自己的厨艺,硬是让她的死对头曾银贵心服口服。一吃到她做的菜,爷爷就回想起了曾祖母。
“其实,这一次我也不是专程过来找喻先生的,我是陪我的另外一个徒弟回来探亲,顺道还要去一趟云南,来之前我也不晓得喻先生的大名,到了江津之后,我俩跟另一个徒弟分路,我先到了清水镇打听,才晓得喻先生的大名以及你家的住处。”龙云喝得有几分醉意了,嘟嘟嚷嚷地说着。
曾银贵问:“哦?龙先生的徒弟也是江津人?”
“何止是江津人,当我问到喻先生住处的时候,才晓得我那徒弟的老家也在这个镇上。”龙云露出一脸惊讶的表情。
“真的?你这徒弟叫啥名字呢?这个镇上做这一行的人我想我们都是认识的。”李伟说。
龙云咳了两下,又猛喝下一大口酒,说:“这个徒弟是个姑娘,年纪跟这位胡兄弟和张兄弟差不多大,名字叫莫晚。”
听到这个名字,爷爷手中的筷子“啪嗒”一声掉落在了地上。
张七斜着眼睛看了爷爷一眼,冷哼了一声说:“还磨叽啥子,还不快点去!”
“咋个的?胡兄弟认识我的这个徒弟?”龙云问道。
“何止认识,是他的梦中情人,哈哈!”曾银贵睁着一双蒙眬的醉眼笑道。
爷爷看了喻广财一眼,喻广财朝他点点头,说:“去嘛,我晓得你已经等这天等了三四年了。”
龙云看着爷爷,抿了一口酒之后,脸上闪过一丝耐人寻味的神情,他放下酒杯说:“快去快回,回来之后,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给你们说。”
爷爷端起酒杯猛地喝下,然后转身夺门而出,在那月光底下,他如同一匹骏马,穿梭在田野之间。那一路上,他的脑子里闪过当年在李怀恩的宅邸里见到莫晚的样子,她拿着一个花洒,在那一片开得正好的海棠中间恣意地洒着。这么多年,那副景象被他的想象渲染过无数次,已经美得如同一幅传世的画卷,绝无仅有。
跑着跑着,他脚下的鞋子掉落下来。他拎起鞋子,连穿都觉得太浪费时间,马不停蹄地朝着老家的院子飞奔而去,他觉得再多等一刻都是奢侈。
当他跑过山冈,跑过田埂,穿过竹林,在老家的院子前停下来的时候,他看到莫晚正从院子外的那条山路上走过来。远远地,莫晚也看见了他,她收住了脚步,深吸了口气,好像这所有的念想就在这吸气和呼气之间被诠释得干干净净。
“你……回来啦?”支支吾吾了半天,爷爷说了一句特别不搭调的话。
莫晚点点头,说:“是的,现在我们算是同行了。”
听到莫晚的声音,爷爷在那一刻感觉自己憋在心里的情绪一下子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咬着腮帮子,鼓足了十二分的勇气上前一把将莫晚抱在自己怀里。那个瘦小的身子,一瞬间给了他无穷无尽的力量。
那个晚上,爷爷带着莫晚回了家。曾祖父和曾祖母见到莫晚的时候,都乐得开了花。曾祖父猛地拍了爷爷一巴掌,说:“想不到你小子还真是有眼光!”
曾祖母乐呵呵地说:“人家隔壁村的陈三,十四岁就当老汉了哈!”
曾祖母的话让莫晚听了,红去了半边脸。她埋着脑袋,也不去争辩什么。曾祖母收拾好了房间,将莫晚引到左侧的客房去,然后回到了爷爷的房间。她来到爷爷的床边,握着他的手,语重心长地表达了她和曾祖父对莫晚的好感之后,突然回想起了什么,到一旁的柜子上取出了一封信件,递给了爷爷。
“这是差不多十来天前送过来的信,是写给你的,我们没有拆开看,看这信上的字是从部队寄回来的。”曾祖母说道。
爷爷连忙接过信来,信封上的落款写着:川军团23军直属特别机动小组,林子。
看到这行字爷爷兴奋不已,他连忙拆开来。可当他在油灯下读着那一行行钢笔字的时候,他好像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眉间深深地敛起。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动着他,那一整夜他都没有合眼。等到天色大亮的时候,屋外不知传来了谁家的鸡叫。爷爷终于读完了信上的最后一个字,他连忙从床上跳下来,冲到了莫晚的房间。此时莫晚正梳妆完毕,见了爷爷,扭头笑着,还没来得及打招呼,爷爷就一把拽住她的胳膊:“现在去跟师傅他们会合,这回可真麻烦了!”
说着,两人二话不说就走出了家里的院子,曾祖母叫着两人先吃饭的声音被远远抛在了脑后。
进了喻广财的院子,罗琪正在收拾昨晚吃剩的饭菜。爷爷带着莫晚一进门,罗琪就笑吟吟地迎上来:“妹子,峻之可把你给想坏了。”
爷爷笑了笑,没有接她的话,晃了晃手里的信封,问道:“师傅呢?”
“这是啥子?又有活儿干了?”罗琪问。
爷爷说:“不是,是林子,遇到怪事了。”
“师傅他们昨晚喝多了一些,不晓得醒了没有,你进去看看嘛。”
爷爷正迈着步子,推开虚掩的大门要跨进去,刚好碰到张七从里面出来,他看了爷爷一眼,又瞄了瞄莫晚,挤出一个笑容来:“莫晚姑娘来了?峻之,师傅已经醒了,在里面喝茶醒酒。”
话一说完,张七就埋着脑袋出了大门,去给院子里的罗琪打下手。爷爷也搞不懂为什么,从昨天晚上听到莫晚的名字开始,他就变得非常奇怪。爷爷琢磨了一阵,进而又推翻了自己的这个想法,不是从昨晚开始,而是从莫晚第一次出现,自己第一次用艳羡的目光看着莫晚的时候,张七就一直这样。
也来不及多想,爷爷掉头进了屋子。喻广财此时正端坐在桌子边,见爷爷回来了,他说:“你赶得这么急?可以在家里多耍两天嘛,这边还有李伟他们在呢!”
爷爷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将手里的那个信封递了过去:“出事了,是林子。”
喻广财猛地将爷爷手中的信封夺了过来,飞快地拆开,然后拿出第一张信纸念道;“峻之兄弟,从上次一别,我们大概有三年没有这样细细地摆龙门阵了,这一次给你写信,是要跟你讲一个我所在的这个特别分队里遇到的一件怪事,因为这件事,你我再重逢的时候可能就已经阴阳相隔了……”
三年前,林子带着一腔热血告别了喻广财的丧乐队,去四川参军。
林子自参军后第二年起,由于表现出色,被调入一个特别机动小组,直接受集团军最高领导指挥。
两个月前,林子与其余四位兄弟临时接到命令,让他们在贵州一带执行任务。当日,这五人走到大娄山一带,天色已经黑了下来。眼看着面前的这座大山根本就望不到边,如果要穿过去,就算找到捷径也至少需要五小时的行程。于是,几人商议之后决定在此地驻扎。
因为当时整个川军缺乏物资,几人出行时所带的干粮也基本已经用完。可是在这支小分队里有一人曾经是猎户出身,名叫路远,据说投枪射箭十分精准。中国向来就有句古话,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只要有本事,那定然是饿不死人的。
这路远掏出军刀,在一旁捡来些树枝,让几人先生了火,再从一旁的柏树上砍下一根笔直的枝干,削得比钢刀还尖。他把那枝干在手中抡了两下,试了试手感,对几人说:“哥儿几个等着,很快就有肉吃了。”
路远说完,正要转身朝那山林里钻去。山林里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动物的叫声,呜呜呜,像是一个女人在哭泣。
“路远,等一下!”林子叫了他一声。
路远收住脚步停下来,林子在袋子里翻了一阵,掏出一个塑胶的瓶子,递给了他。林子对他说:“这是出门前领的,说是啥子德国进口的荧光粉,专门供我们走夜路用的,你每走几步就在树干上涂点这玩意儿,免得迷了路,要是遇到啥子事就鸣枪啊。”
路远伸手拍了拍林子的肩膀,笑道:“妈了个巴子,老子走的夜路比走白天的路还多,真是瞎操心,一边去!”
他的话一说完,就转身进了树林里,可他还是没有忘记林子的叮嘱,在树林的入口处涂染了些荧光粉,在黑夜里发出幽幽的绿光。
林子回到火堆边,刚一落座,就感觉浑身凉飕飕的,他尽量让自己更靠近那堆火。
“妈的,这山脚下怎么跟冰窖似的。”对面的小圆头名叫何顺强,他也冷得缩成了一团。
坐在他旁边的是他们这支小分队的队长,名叫迟瑞。他深吸了口气,扭头望了望四周黑黢黢的山林,说:“不晓得咋个的,从我们一停下来我就感觉到有点不对头,总觉得在这些密匝匝的树林里有很多双眼睛盯着我们。”
他的话让林子也有了同感,从进山以来,他就觉得这四周的山林有些奇怪。这山脉的形状本来是非常常见的,东西延伸,还是两条大江的分水岭。可林子等人目前所处的地段,却与这大山的形状有些不同。周围的山丘低矮,从山脉的两边分散,像是一个个将士守卫着这个山林。南北贯通,大风正好从这些山丘中间穿堂而过,导致面前火堆上的火苗都朝着一个方向倒着。
“我以前听我老汉说过,这种地势叫做死口,一般不要在这种地势里久留。”另一个兄弟说了一句,林子见他第一眼就对他印象比较深刻,因为他有明显缺嘴,大家叫他赵蛮子。
“他娘的,那你进山的时候不早说?!”何顺强朝他脑袋上狠狠地拍了一下。
赵蛮子有些不悦,又不想与他争执,躲到一边,说:“刚才进山的时候,是谁他妈在嚷着说腿快断了,肚子扁了的?不是你在这里嚷,我们能这么着急吗?是吧,林子?”
这样的口水仗林子向来不爱参与,他尴尬地笑了笑,说:“死口这种说法,都是乱传的,就算属实,那也不至于会把我们怎么着,最多也就生场病,问题不大。”
“哦?你也懂这个?”迟瑞一边搓着手,一边问道。
林子说:“晓得一点,以前吃这碗饭的,其实每一座大山边上都有死口,这死口是整座山上阴气儿最重的地方,人在这死口中待上一个时辰,就会变得虚弱,但不会影响生命。”
“那看来我们天一亮就得走。”迟瑞说。
“不用等天亮,等路远回来就走,换一处过夜。”林子给火堆添了把柴火。
他的话音一落下来,突然听到山林里发出一声枪响,在山谷中间回荡了好几圈。林子听到这枪响,从地上噌地站起身来,一双眼睛瞪得老大:“糟了,路远出事了!”
说着,迟瑞跟着起身,然后对身后的赵蛮子和何顺强说:“你们俩在这里守着,我跟林子进山,如果待会儿听到连响三声枪声,你们就跑,不要管我们。”
赵蛮子听到这话,起身来抓住枪,吼了一声:“老子也要去!”
“去你妈个头,给老子坐下!”
迟瑞的话他还是不敢不听,只得乖乖坐了回去。迟瑞回过头来,朝林子招招手:“走!”说着,两人就转身钻进了山林里。
这片森林比林子想象的还要密集得多,而且这山谷非常奇怪,一走进来,就遮天蔽日的,头顶上原本非常明亮的月光,进了山林之后就完全失去了踪影,好像有一团乌云一直都停留在山林的上空,永远不会飘走。
林子跟在迟瑞的身后,仔细地寻着路远留下来的荧光粉的印记。这些印记在黑夜之中非常明显,亮出了一条弯弯曲曲的路。林子示意迟瑞继续往前,每走开两步就喊着路远的名字,可一直都没有等来答复。两人都预感到这是一条不平常的路,充满阴森的气味儿。
两人沿着这条光线越走越深,似乎并没有尽头。走在前面的迟瑞突然收住了脚步,握紧了手中的枪,他深吸了口气:“有点不对劲。”
“呵呵,你也感觉到了?”林子接着说,“这么短的时间,他不可能走这么远的。”
“对,而且这树林给我的感觉好像没有尽头,你想想,我们进入树林前,明明看见这片树林是在山脚下,如果往里走,那应该是进山了,可为啥子我们走了这么久,面前的路还是平平坦坦的呢?”
迟瑞的话让林子也疑惑起来,这树林在刚才从外面看过来明明面积不大,用正常的速度最多不过几分钟的路程,现在两人起码走了一小时,都没有看到树林的尽头。再说了,这树林紧挨山体,脚下的路应该是有坡度的,绝不是平坦的。
正在两人疑惑之际,树林里响起了奇怪的“呜呜”声,不知道是什么动物发出的鸣叫。两人都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警戒地望着四周。突然,两人的身后发出一阵“刷刷”的声音,是什么东西从一旁的树林钻进去的声音。两人反应迅速,可令人不解的是,两人都分别转向了自己的身后,然后大叫了一声:“哪个?!”之后,朝着树林不同的方向追了过去。
林子追出一段距离,才发现身边的迟瑞不见了。他停下来,整个世界里除了他的喘息声,安静得像是一片坟地。
“迟瑞?”林子控制着音量,生怕在这黑黢黢的树林里惊动了正在熟睡的不知名的怪物。
他的喊声并没有等来答复,于是他又躬身朝前走了一段。在正前方不远处的几棵大松柏的树干之间,他又看到了路远留下来的荧光粉。林子左右看了看,周围依旧一片死寂,连一只爬行的虫子都没有。
林子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握紧手中的枪杆,刚一迈出步子,就踩空了,整个身子滑落进一片荆棘之中。他感觉整个身子都被银针一样的刺堆扎了个遍,他好不容易从那刺堆里全身而退。当他完全站回到之前的位置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脑袋有些昏沉沉的。这大山里野生的树木很有可能带有毒性,稍有不慎就会丧了性命。才进部队的时候,很多人都给林子讲过诸如此类的事情。比如某个战友在山沟里打伏击,饿得难受,吃了身旁的一个野果子,后来被活活毒死;比如某个分队曾经连夜赶山路,因为几人被地上的毒刺扎了,后来就死在了山里……
不过林子向来都不惧怕,这可能与他在丧乐队里待过有关。他一直觉得,人的生死,自有天定,除非有通晓天地的人要故意害你,不然你是想死都死不成的。他看着身上扎满的刺,眉头都没有蹙一下把它们一根一根地拔了出来。他甩了甩脑袋,让自己的视线更加清晰。有了刚才的倒霉遭遇作铺垫,他先用手中的枪杆子在地上探了探,从另一个方向绕了过去。
当他穿过正前方的几根粗壮的松柏树的时候,眼前的景象让他不由得为之一惊:十余根大小相同的松柏树像是被人有意栽种的一般,在林子的面前围了一个圈,最奇怪的是那一圈的松柏树的树干上都沾着路远留下的荧光粉。
这是怎么回事?莫非这路远没有找到猎物,自己无聊透顶,在这树林里挨着树干涂荧光粉玩?
面前的这一圈绿莹莹的大树,在树林里显得特别显眼。林子在中间转了一圈,这个场景像是一个调皮的孩子的杰作,而不可能跟五大三粗的路远扯得上关系。这样想着,林子觉得越来越可疑。
借着这荧光粉的光线,林子在这个圆形的小坝子上仔细地张望了一圈。只一眼他就发现了线索,地上的草都是刚刚长出来的绿草芽,可很明显的是上面被人踩踏过,根据上面留下来的脚印来看,这人是从林子的左手边径直穿向了右手边。那如果这人是从左到右径直穿过这个松柏围成的圈的,那这一圈树干上的荧光粉是怎么染上去的呢?
林子在脑中作着仔细的推断,可目光却稳稳地落到了右手边的那一堆树丛里。那树丛上枝干藤蔓也像是被人刻意编织过一般,如同一个竹篾编成的笼子。那个圆乎乎的洞口就像是微张的鱼嘴,对着林子。林子躬身慢慢靠过去,走到那洞口边上,上了刺刀,用枪杆在里面戳了几下,并不见反应。他心一横,用刺刀狠狠一割,将那树丛绕成的笼子一下给割开了。那荧光粉的光线打过来,林子一下子就傻了眼,里面竟然躺着一个人,正是路远。
此时的路远靠在那笼子的最里端,整个身子是坐着的,双腿伸得很直,最关键的是他瞪着双目,死死地盯着笼子口,双手将底部的泥土都狠狠抓了一大块。从这样子来看,应该是有人一直在紧追他,而这人长得可怕至极,导致他拼命地往笼子里躲,可就在躲进这笼子之后,还是于事无补,这人追了进去。他奋力地往后退,但他最终还是被这人活活吓死了。
路远的样子,让林子整颗心都颤抖起来,他不敢想象路远面对的东西到底是不是人。
正在他感到万分恐惧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叫声,是迟瑞。他大喊着:“林子,你在哪儿?咱们赶紧出去吧!”
循着那声音,林子掉头跑出了那个松柏的怪圈,回到了之前与迟瑞分别的地方。可当他一站定,整个人就傻了,因为站在他面前的人除了迟瑞,还有路远。此时,他正低着脑袋,斜着嘴角冲他露着一个怪笑。
林子跟着两人一路往回走,路远就在他的前面。看着他的后脑勺,林子满脑子都浮现出之前在那个树丛的笼子里看到的那个路远的表情。他害怕面前的路远会突然回过头来,在绿莹莹的光线之下,自己看到的不是一张正常的脸。
走开了两步,林子回过头去,只见之前的那个在不远处的被涂染了荧光粉的松柏围成的怪圈已经隐没在了黑暗之中。面前的这个路远,与刚才那个笼子里死相吓人的路远,是同一个人吗?
这样想着,林子微微清了清嗓子,问道:“路远,你刚才跑到哪里去了?我跟迟瑞找了你半天。”
路远轻轻笑了一声,说话的时候喉咙像是被掐着:“看到一个兔子,开了一枪,打歪了,一直追到了山腰上。”
“山腰上?那刚才右边的那个松柏树圈子里的荧光粉是谁涂的?”林子问了一句,扭头看了看右后方的位置,那个原本亮着绿光的树圈已经完全看不见踪影了。
听到他的话,路远突然顿住脚步,回过头来,拧着眉毛盯着他。林子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这张脸,三十出头,脸上大大小小的疤与那犀利的眼神协调出一种让人望而生畏的感觉。林子完全摸不清状况,于是尴尬地挤出一个笑容来:“可能是我看错了。”
三人从那树林里出来,何顺强与赵蛮子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了些野果子,一边吃着生的,一边用树枝串着在火上烘烤。见了三人,赵蛮子站起身来说:“哎哟,你们跑到哪里去了?差点把我跟强子都急死了!”
迟瑞看了看地上一堆的果子皮,笑道:“你就吃着果子替兄弟几个着急?”
赵蛮子伸手摸了摸后脑勺,乐呵呵地说:“这不是遭饿疯了嘛!”
林子一直都没有说话,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路远的身上。当他挪动步子,在赵蛮子身边准备坐下的时候,路远也斜着眼睛瞪了他一眼。林子被他那么一瞪,就有些慌了神,连忙收回了目光,伸手去抓散落在地上的野果子。
看着面前的路远,林子突然回想起在重庆那个法国水师兵营里的领兵上尉,一个死人在某种机缘巧合之下不知道自己死了,四处游走,跟活人没有任何区别。
可是,路远的样子并不像是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相反,而是讨厌有人知道他已经死了。如果不把路远是个死人的消息告诉给其余几人,林子不敢想象待会儿等到大家都睡着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待会儿你们先睡,我来守一阵,然后我再叫醒下一个,守夜的人都别睡死了。”迟瑞说着,从胸口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包被压得皱巴巴的烟盒,从中掏出一根烟来给自己点上。
几人将行军的背包解开,掏出露营时候用的被子,简单铺陈之后,都抱着枪和衣躺下了。林子正好躺在路远的对面,他微眯着眼睛,注意着路远的一举一动。可没过多久,那路远也没有动弹分毫,林子就感觉眼皮越来越沉,睡了过去。
林子是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给吵醒的,那声音其实很轻,只是林子一直都紧绷着神经,稍有响动他就能清醒过来。他又眯起了眼睛,只见对面的路远居然不见了,稍稍扭了扭头,一个黑影在火光的映照之下,朝着靠在树边的迟瑞靠了过去,这个黑影是路远。
此时,迟瑞好像已经忍不住困乏,靠在树干上打起了盹儿。路远握着手中的刀子,小心翼翼地挪动着步子,生怕把身边的人给惊醒了。
他这是要干啥子?要对迟瑞下手了吗?林子这样想道,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声叫醒几人,在那路远扬起手中的刀,刀光映照在他迟瑞脸上的时候,迟瑞飞快地往旁边一倒,噌的一声亮出了腰间的军刀。
“你他妈的这是要干啥子?!”迟瑞扬了扬手中的军刀,厉声问道。
路远朝他在嘴边竖了竖手指,示意他小声一点。迟瑞有些疑惑地看着他,缓缓将手中的刀收了起来。路远回头看了看林子躺着的方向,对着迟瑞指了指一旁的树林。
“过去?”迟瑞问。
路远点点头,然后迈着步子进了那树林里。迟瑞四下看了看,见另外三人都没有睁眼。被路远这么一搅和,瞌睡是完全清醒了过来。他想了想,也就抬着步子跟了上去。
林子此时急忙睁开眼来,这路远不知道在搞什么鬼名堂。如果之前不是自己眼花,在那松柏的怪圈里看到的笼子里的尸体真的是路远的话,那他现在跟着他们几人,想必是没有安什么好心。
林子左思右想总觉得放心不下,于是从地上起身来,拿着枪跟着两人进了树林。路远带着迟瑞一路朝着树林的深处走去,那原木被涂染在树干上的荧光粉过了时效,光线已经变得非常微弱了。迟瑞跟在路远的身后,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停下脚步来,问道:“你他娘的到底是要带我去哪里?!”静谧的树林里回响着迟瑞那夹着怨恨的喘气声。
路远也收住了脚步,回过身来,对迟瑞说:“你跟我来就晓得了,保准你看了之后被吓一跳!”
“不行,你他娘的要是现在不给我说出个三七二十一来,老子马上就崩了你!”迟瑞拿起枪,稳稳地对准了路远的脑袋,吧嗒一声,飞快地拉开了枪杆上的保险栓。
路远见他的样子不像是在开玩笑,连忙将双手举过了头顶,手里握着的刀子也随即扔到了一边。他说:“瑞哥,你把枪放下,我讲给你听。”
迟瑞见他也耍不了花招,缓缓将手中的枪杆收了回来,他仰了仰下巴:“你说,说不清楚老子照样崩了你,看你小子就有点神神鬼鬼的。”
“嗬,瑞哥你错了。”
路远说着,俯身到了迟瑞的耳边,一阵耳语之后,迟瑞大惊:“你说啥子?!走,我们过去看看!”
林子在心中一横,本想握着枪扣动扳机了结了这小子。可当他刚一扬起枪杆子的时候,突然就收了回来,因为他从侧面看过去,借着那稀薄的绿光,看到路远的颈窝处有一个白森森的东西趴在上面,那是个小孩子的形状,它的双手正扣着路远的额头,双脚搭在他的肩膀上。
林子揉了揉眼睛,生怕是自己看走了眼,果然,那个白森森的小孩子还骑在他的肩上,恣意地甩着自己的小腿,可惜的是面前的迟瑞根本看不见它。
在以前跟着喻广财走南闯北的过程之中,林子曾经听说过在这种深山野林里最容易遇到两种怪东西,一种被人们称为倒路鬼,它很容易投身到那种老弱妇孺的身上,一旦被这种怪东西上了身,就会完全失去方向,带着你在山路里转来转去,还很有可能让你莫名其妙地跳进山崖里。而另一种则叫做负背鬼,趴在你的背上,你到哪里它就跟着到哪里,这种怪东西最可怕的就是能够控制你的思想,让你跟着它的想法走,闹得你全家鸡犬不宁。最关键的是这种鬼不仅能控制活人,还能控制死人。
林子想了想,这路远背上的肯定就是所谓的负背鬼。
早在以前,林子从一些前辈口中听说过解决这种怪事的方法。如果这负背鬼停留在你的背上时间不长,那只需在被人发现后用桑树叶将身上的灰尘拍打于净即可。可如果在你身上停留得时间过长,这负背鬼嵌入人的后脑勺的话,那就非常麻烦,需要用桑树的枝叶做成绳子将被附身的人绑起来,用灭灵钉钉入脑门一寸半,如果操作不当,那很有可能导致被附身的人因此丧命,还无法解决这作乱的鬼怪。
此时,两人在一个树丛前停了下来,路远指着那树丛不知道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林子从隐蔽的树丛里钻出来,故作镇定地问:“你俩大半夜的在这深山老林里找啥子哦?”
两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给吓得抖了一下,迟瑞见了林子,习惯性地拔出了枪杆,对准了他。过了一阵,等他彻底看清面前的林子之后,缓缓将枪杆子收了起来。他说:“没什么,过来撒尿。”
说完,迟瑞悄悄给路远使了一个眼色后,自己掉头朝着之前扎营的地方走去。林子看着路远,两人相视而笑,只是那笑容之中带着不少挑衅的意思。
回到了临时的营地,林子突然回想起,在这里的几人之中,只有他一个人吃过这行饭,曾经在丧乐队里的时候,曾在喻广财的口中得知牛身上的汗珠和眼泪滴入眼睛里是可以看到一些另一个世界的东西。当时的林子出于好奇,收集了一瓶放在自己的包里,他用自己的左眼做过一次实验,没想到今天还真的管用了。
坐下身去,林子靠在树干上想来想去,不知道应该怎么告知几人,如果搞不好,与路远肩上的妖蛾子撕破了脸皮,那路远肯定是没得救,说不定还会殃及其他人。
林子在脑子里琢磨了一阵,突然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他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一支破笔和一张皱巴巴的纸来,在上面画了起来。
“林子,你还会写字?”路远盯着他,语气里带着些怀疑。
林子瞟了他一眼,说:“会写,但是写得不多,我有个好兄弟在老家,是以前在丧乐队里的师弟,我们约好了要将我在部队里的经历写下来寄给他看,这样对我来说也是好事,说不定哪天死在了战场上,至少还有个人晓得。”
说着,林子飞快地写了两行字,然后皱着眉头看了起来,他咂吧着嘴巴,思索了一阵,将那张纸递给了迟瑞:“瑞哥,你给帮忙看看,这个字是不是这样子写的哦,我都记不太清了。”
迟瑞接过林子递过来的那张纸,在跳动的火光之下,上面写着:路远被鬼上身,当心他。
看到这行字,迟瑞没忍住咳嗽了两声,特地放大了音量:“你这个字写错了嘛!”说着,他在上面飞快地写了几个字,递回给林子。
林子接过手来,迟瑞在上面问道:“咋个整?”
“对哦,还是瑞哥你记得清楚,的确是我写错了。”说着,林子继续在纸上往下写:现在找个借口出去,找一些桑树枝叶,越多越好,以前我在丧乐队里听一些前辈说过一些解决这种污秽东西的办法,这里我看着。
写完,林子又递到了迟瑞的面前,迟瑞看了一阵之后,又写下了一个问题:不过,你是咋个晓得的?林子远远看见了那行字,伸了一个懒腰,说:“我这眼睛涩涩的,对了,我包里正好带了一瓶药水,瑞哥你要用吗?”
林子掏出来,给自己的右眼滴了一滴,那一瞬间,他的一双眼睛像是被开了光一样,视线里的黑夜一下子被擦亮了,他远远地看见有一些轻飘飘的人影,在树林的上空飘浮着,可他能够明显地感觉到那些人影并无恶意。他将目光落到了路远的背上,只见那个先前看来还有些模糊的小孩子的影子变得更加明晰,只是它已经有一半的身子嵌进了路远的后脑勺。林子咬着牙,在心里暗想:你这狗日的脏东西,看老子今天不叫你魂飞魄散!
“咋样,有没有用?”迟瑞问道。
林子点点头,将瓶子递给了迟瑞:“有用,你也试试。”
迟瑞接过那个药瓶子,迟疑地看了林子一眼,林子朝他点点头。迟瑞抬起头来,将药瓶里的药水朝着自己的眼睛里滴进一滴,他轻哼了一声,甩了甩脑袋,再睁开眼来,被那牛汗水滴过的眼睛瞬间变成了一片猩红。
迟瑞眨巴了两下眼睛,朝四周看去,最终目光落到了路远的身上。他咧嘴一笑:“还真是有用,现在眼睛舒服多了。”
说完,他将手里的那张纸递回给林子,然后说:“路远,你先休息一下吧,现在让林子守一会儿,我再去找一点柴火。”
迟瑞起身来,正要朝着树林的一边走去。两人奇怪的行为像是被路远看出了蹊跷,他也跟着起身来:“瑞哥,我跟你一起去。”
林子见状,连忙拉住了他,说:“你坐下休息休息吧,让瑞哥去。”
路远回头看了林子一眼,试图从他的手里挣扎出去,估计也是没有想到林子的力气竟然那么大,他并没有能够成功。于是,只好坐回身来。
等到迟瑞走进了树林里,林子收回目光,看了路远一眼。路远冷冷一笑:“你到底想要搞啥子名堂?”
“我也想问问你,你这是啥子意思?”林子反问了一句。
“大家都是兄弟,你既然已经死了,就不应该再来捣乱,各走各的路!”
路远的话让林子为之一惊:“你啥子意思?死的那个人明明就是你!”
“嗬,我不想跟你争辩啥子,不信你可以过来看看,就在树林右边的那个树丛笼子里。”路远说着,站起身来,“咋样?你是不是不敢了?”
林子回想起刚才见到两人在那个树丛前停下来的情形,他没有想到,路远当时指着的那个树丛里会有自己的尸体。负背鬼,能够乱人心智,控制人的思维。林子反复斟酌着关于负背鬼的定义,路远有可能被负背鬼所控制,那自己呢?莫非死掉的人不是他,而是自己?
“那好,我现在就随你过去,要是没有,我就连带你和你身上的脏东西一起崩掉!”林子将那杆枪再度握在了手中。
林子刚一起身,迟瑞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突然冲了出来,用手中的桑树枝叶绞成的藤蔓,稳稳地套住了路远的身子,他大喊着:“别听这狗日的胡说,他就是想引你到树林里,刚才要不是你及时出现,估计我也已经被他下套子给干掉了!”
林子连忙上前去帮忙,将他按到一旁的树干上绑了起来。此时,正在熟睡的两人彻底清醒了过来,没有搞懂迟瑞和林子在干什么,两人都揉了揉眼睛,疑惑地看着面前的三人。
“你们他妈睡傻啦?赶快来帮忙啊!”迟瑞朝着两人大吼了一声,两人连忙应和着上前来,帮着将路远给捆了起来。
“这到底是个啥子情况哦?”赵蛮子有些稀里糊涂的。
迟瑞看了看被绑着的路远,因为他眼里也被滴了牛汗水,只见路远后背上那个小孩子露出半个身子,想要从路远的身体里挣脱出来,可是,因为受了那桑树枝叶的影响,有些束手无策。
迟瑞掏出几根烟,给几人都点上,然后将赵蛮子和何顺强睡着之后发生的事情讲给了两人听。两人都给吓住了,十分戒备地望着四周。
“想不到这林子还真有两手,还有这个啥子牛汗水,不过这感觉还真不是盖的,比如现在我就能看到有个长得黑黢黢的影子在蛮子的头上飘。”迟瑞指着赵蛮子的脑后,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赵蛮子听到这话,整个人都呆住了,脸拉得跟马脸似的。他缓缓回过头去,发现头顶上什么也没有,于是小心翼翼地躲到了林子的身边,拽着林子的胳膊说:“林子,你帮我赶走他……快啊!”
林子笑道:“不用紧张,通常情况下,这人是看不见这些狐媚妖精的,它们以为你看不见它们,只要不是遇到那种讨人厌的,它们是不会来惹你的。”
“其实刚才去树林里的时候,这龟儿子就跟我讲,林子已经死了,还说发现了林子在树林的尸体,可当时林子明明就在我的身后,我不相信他,他说要带我去树林里看,可是来到那个树丛前的时候,我顺着他指的地方看过去,发现里面那个树丛里,根本啥子都没得。”迟瑞说着,双眼瞪着被绑着的路远,“现在我在想,要是当时林子不及时出现的话,估计我已经被这小子给放暗枪弄死了!”
这么说着,林子突然又看了树干上的路远一眼,谁知他那背上的小孩子的影子居然不见了。他突然有些慌了神,说:“不是说这桑树枝叶能够阻止这负背鬼往身体里钻吗?”
“啥子意思?”迟瑞站起身来,问道。
林子连忙弯腰在自己背来的袋子里,掏出了那根半尺长的灭灵钉,朝着被绑着的路远走去。迟瑞连忙伸手拉住了他:“你要干啥子?!”
“别拦着我,现在不动手,到时候路远就没得救了!”林子一把将迟瑞推开,走上前去,在树边捡起了一块石头,将手中的灭灵钉对准路远的脑门,用石头狠狠朝上面敲砸了几下。
路远被这痛楚弄得放声大叫,可很快就没了声音。当林子放开手的时候,路远的脑袋垂了下去。一旁的几人看着气喘吁吁的林子,满脸的惊惶。
“现在好了,半个时辰之后,路远就没事儿了。瑞哥别说你,就连我都差点被他骗过去了,肯定是这小子发现我看到了他的尸体,才故意先我一步这样说,好让大家相信他。”林子连忙喘着气,说道,“其实在此之前,也就是我们进树林里找他的时候我也发现了他的尸体。”
“啥子?他的尸体?”三人齐声问道。
林子起身来,说:“既然现在大家都差不多醒了,要不然我们就进树林里看看,之前我碰到的那个松柏树围成的怪圈,真不像是自然长成的。”
几人疑惑地跟着他进入了树林,那些树上的荧光粉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几人只能隐约看到一些隐隐的光点。三人跟在林子的身后,他一边走,一边说:“快到了,你们小心脚下,这些刺很扎人的。”
林子带着几人走了一段,远远地看见了那个松柏怪圈,上面的荧光粉要比别处的稍微亮一点。林子伸手指了指:“就是那边发光的圈子。”
赵蛮子和何顺强两人看着脚下的路,顿了顿脚步,迟瑞在两人身后推了一把,催促道:“快走。”
林子朝前走了一阵,那个怪圈又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他指着那个怪圈边上的笼子状的树丛,说:“路远的尸体,就在里面。”
赵蛮子和何顺强收住了脚步,回头看了迟瑞一眼。迟瑞上前去,抡起刺刀,将挡在面前的树丛拨开,发现里面根本什么也没有。迟瑞回过头来,盯着林子。
林子指着那笼子说:“快把路远从笼子里抬出来呀,好歹把他给送回去。”
“林子,你确定一个人死了之后变成了鬼魂,还会被负背鬼上身吗?并且我们凭借肉眼还能看见他们被负背鬼附身的鬼魂?”迟瑞的语气里夹杂着愤怒。
“你啥子意思?”林子惊诧不已。
赵蛮子从后面上前来,说:“你他妈的疯了!这笼子根本啥子都没得!路上也根本没有刺丛和啥子怪圈!”
听到这话,林子突然懵了,他连忙从包里掏出一面铜镜,对准自己照了照,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可是面前的几人并不像是在故意吓他。他连忙抬起了手中的枪杆,对准了面前的赵蛮子,恶狠狠地说:“没想到你们几人也被上了身,看我不了结了你们这帮么蛾子!”
没等林子扣动扳机,身后传来一声枪响。林子应声跪倒在地,那颗子弹打进了林子的左腿。他回过头去,只见迟瑞缓缓收起了手中的枪。他说:“如你所说,我们都看不见你背上的负背鬼的影子,那只能说明一点,这个负背鬼已经嵌入你的脑子里了!”
迟瑞说完,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根棍子,朝着林子的后脑勺狠狠打了过去。林子受棍,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没啦?林子还活着吗?”曾银贵急了,抓了一把正在念信的李伟。
李伟将他推开,有些不耐烦了:“你怎么老是问一些傻不拉叽的问题啊?这信封上写的不就是林子的名字和地址吗?要是他死了,谁给峻之寄过来的信啊?闪开,让我先喝一口水!”
他的话音一落,莫晚已经非常懂事地给他倒了一杯满满的茶水,递给他之后,趴在桌子上,双手托着下巴,眨巴着眼睛问:“负背鬼到底是个啥子东西吗?”
“我看你是没学爬就要学走了。”莫晚的师傅龙云咳嗽了一声,“这个负背鬼,专门拣老弱妇孺下手,一般是逗留在坟地和树林等地方,有人路过,趁人不注意,就趴在人的背上。时间久了,人会感觉后背酸痛,脑袋昏沉沉的。这种鬼怪的能力也是两种极端,要么就只是在你身上耍耍脾气,逗你玩,跟着你进了家门之后,挪动你家里摆放东西的位置之类的。这类负背鬼很好解决,在你发现之后,只要用一些桑树、桃树甚至是柑子树的枝叶拍打后背就能赶走它。可我听这位叫林子的话,应该是碰到了另一种,这种负背鬼怨气极重,男人女人都逃不掉,而且上身之后,会往你的身体里钻,要是完全钻了进去,你不将它弄死,这个人就没得救。这林子兄弟一帮伙计,能不能全身而退,还很难说。那个叫路远的人被负背鬼附身,钻进了半个身子已经有点神志不清了,可林子因为也被负背鬼上了身,完全控制了他的脑子,他的灭灵钉一下去,那个叫路远的兄弟活不成不说,还会因此魂飞魄散。”
“那……林子不是成了杀人凶手?”爷爷问了一句,“他不会出啥子事吧?”
李伟清了清嗓子,继续往下念。
当林子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三面黑墙的牢房里。他看着来往的穿着军服的人,知道自己是回到了营地的牢房里。他撑着昏沉沉的脑袋,感觉头顶传来一阵刺痛,伸手摸了摸,脑门正中的位置起了一块血痂,摸起来有些扎手。在他被迟瑞一棍子打晕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自己又怎么会回到营地,还被关在了牢房之中?
林子想不通这些问题,起身来到牢门前,伸手招呼着旁边几个看守士兵:“喂,兄弟,我咋个会在这里?”
那士兵被他这么一问,突然从凳子上站起身来,他对一旁的士兵喊了一声:“醒了,那个杀人犯醒了,快点去报告团长!”
一旁的士兵忙不迭地甩门而出,刚才说话的士兵就远远地站在林子对面,紧握着手里的枪杆,好像是在准备随时击毙了他。
没过几分钟,团长从门外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他走到林子面前,对一旁的士兵说:“把枪给我收起来!”
林子问:“团长,这是啥子意思啊?”
团长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份文件,展开之后扔给了林子:“你自己看看吧,你做的好事。”
林子将那文件捡起来,仔细地阅读起来,看完之后,他大惊:“啥子?!因为我误杀了路远,要被枪毙?!”
团长背着手,侧过身子,声色严厉:“本来都是自家兄弟,我已经尽力了,保不住你。”
“当时我也是迫不得已,如果不下手,那个负背鬼会害死其他兄弟的!”
“你他娘的给老子闭嘴!你晓不晓得老子看到路远的尸体的时候,那种感受?这种他妈的死法是老子见过最残忍的。”团长说着,见林子想要出言争辩,“啥子都不要说了,最后这三天自己好好吃饭,好好享受,你有啥子话想对你兄弟朋友说的,可以写封信,我帮你寄回去,这也是能为你做的最后一点事了。”
听到这话,林子颓然坐地。在参军之前,他曾经幻想过自己的各种死法,被敌人用枪把脑瓜子打开花,被炮弹炸得尸体横飞,甚至是被敌人俘虏,撞墙自尽。可他独独没有想到,是自己杀死了自家兄弟,然后被自己人当做重犯枪毙。
那三天林子变得非常难熬,按照团长的意思,他让门外的士兵替他找来几张纸,将之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写了下来,准备给爷爷寄回来,这样至少还有人能够知道他最终的结局。
三天里,林子几乎都没有合过眼,一分一秒地熬了过去。当第三天的太阳从那个房间顶部的窗口升起来的时候,团长带着人从门外进来,对身边的副官说:“把这个头套给他戴上,把他给我架走。”
林子从牢房里出来,几个兄弟上前来将他夹住,副官将头套给他戴上,林子的整个视线都黑了下来。
“带走!”团长一声令下,林子被架着出了牢门。
他被带着弯弯绕绕走了好一阵,然后几人将他放开。团长说:“林子,站好咯。”林子正了正身子,准备堂堂正正地死去。团长退到一边,大喊了一声:“开枪!”
林子紧紧闭上了眼睛,听到了一连四声枪响。过了一阵,他睁开眼来,眼前依旧一片黑暗,可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还活生生地站着。
这时,团长上前来,低声对一旁的人说:“行了,去楼上。”
林子又被拖了一阵,被人放开来。团长说:“把头套取下来。”
林子睁开眼来,发现自己竟然站在了团长的会议室里。面前的红木椅子上坐着两个人,带着微笑看着他。从正前方那人的军服上的肩牌可以看出,这两人要比他们团长的军阶都要高出好几级。
团长背着手,说:“咋个了,还不见过我们的潘司令?”
“潘司令?”林子有些不解。
林子正对面的那个潘司令从座椅上起来,伸手跟林子握了个手:“林子兄弟,我叫潘文华,我很高兴你还活着。”
这个名字林子听过了很多次,却从来没有见过。林子对他了解不少,对他的敬佩难以言表。他躬身说道:“潘司令,我很荣幸能够在被枪毙之前见到你,现在也死而无憾了。”
“哈哈,兄弟你多虑了,现在你不但不会被枪毙,还有更加重要的任务需要交给你去完成。”潘文华坐回到木椅上。
“啊?啥子任务?”林子转念一想,连忙说,“能够不死在自家兄弟手上,又能够替司令做事,我没啥好说的。”
“林子啊,你就没有想过,你们当时在大娄山遇到怪事时,你也被那个所谓的负背鬼附身,你是咋个活下来的吗?”团长问。
这个问题也正是林子的疑问,不过他已经猜到,这跟他头顶上的那块血痂有关。
团长看了他一眼,继续说:“其实我们这些行军打仗的,死人接触得多,也经常往深山老林里跑,这种事情遇到的情况也不是少数,只是这些事情我们不能对外公开,只有军队的高层和直接接触的人晓得,潘司令旁边的人是我们一直在合作的黄师傅,你的命就是他救的。”
那位黄师傅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他说:“你遇到的的确是负背鬼,你对那位路兄弟所用的办法其实也没错,当时你被负背鬼附身,看走了眼,这不怪你。我已经将你身上的负背鬼引了出来,被我关了起来。”
黄师傅说完,另外几人从外面进来,正是迟瑞、赵蛮子和何顺强。三人见了潘司令和黄师傅,都非常恭敬,看样子是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潘司令轻轻咳嗽了一声,说:“现在人到齐了,我来说一下整个事情的经过。”
1937年12月,川军接到蒋介石的命令,紧急调动几个师去支援南京,参加南京保卫战。因为一些领导人的出尔反尔,导致军备供给不足,连连败退。但是这个师中的兄弟求战心切,并不畏惧敌军。边退边战,死伤过半。其中一个团,因为在战斗中与主力军分散,后误入日军封锁区,遭受敌人的重型武器攻击。见势不对的该团团长下令撤离,在撤出南京城之后,根据情报,为了避开日军的封锁线,一路朝南京郊外的青龙山开进。团部每过三小时向指挥中心发送一次消息,让中心能够及时掌握情况。可谁知,指挥中心在接到一行人进入青龙山的情报之后,过了整整五天都没有接到消息。在青龙山外接应的部队苦等了数日,也没见他们出山。军部怀疑这个两千多人的团,被埋伏在山中的日军打得无一生还。这个设想,很快被派出的卧底反馈回来的消息打碎,集合了日军、共军和一些民兵的线报,发现这个团在进山之后,没有遭遇敌军,也没有碰见友军,山中更是没有发生过任何的战斗。这个两千多人的大团,就这么无缘无故地凭空消失了。
听完潘司令的讲述,一旁的几人都非常震惊,事情过去有几年了,林子等人并没有听到关于此事的任何消息。
“这个事情本来是我们军部自己的事情,不宜对外公开,黄师傅过来之后,因为一直没有找到助手,他也多方打听,用他那套熟悉的路子查找线索,现在除了一个当年在青龙山看着他们进山的当地居民之外,没有任何人晓得。”潘司令的眉毛深敛,面色非常沉重,“这次,我准备让你们这个行动小组,协助黄师傅进青龙山去寻找这些失散的弟兄。找不回活人,也要给我找到他们的尸体,让我晓得他们已经为国捐了躯。”
林子听了,转眼看了一旁的黄师傅,他低着头,脸上的表情告诉林子,这件事情要比几人想象的还要难办。
团长走上前来,拍着林子的肩膀:“根据几个兄弟对你们在大娄山情况的转述,我发现你也是懂这行的,我们军人本来不应该信这些邪门歪道,但遇到了邪门歪道的事情,就只能用这种邪门歪道的办法来解决。刚才的枪声是告诉别人,你们四个已经死了,以后你们将改名换姓,林子换名林正,赵蛮子换名赵虎,迟瑞换名迟中祥,何顺强换名何青亮。等会儿我的副官会带着你们出军区,化装护送去江苏,到了那边,一切靠你们自己,不要被鬼子盯上了。还有,你们必须要记住几点:一、这个事情必须保密,尤其是对部队里的人员;二、你们要是有啥子需求,可以直接用那个从美军手里买过来的情报机联络;三、失踪的那个团曾经是属于潘司令直接领导的嫡系部队,随同潘司令一路南征北战,团长老伍更是潘司令和我的拜把子弟兄,所以,希望你们全力以赴。这事情办成了,你们以后的路自然会顺风顺水,如果办不成,你们也应该能够猜到,反正你们现在对别人来说,已经是死人了。”
林子原本非常受不了团长这种带着威胁性的语言,可一想到青龙山里发生的怪事,他就立刻打起了精神。当天下午,在与潘司令等人吃完最后一餐午饭之后,副官就带着几人出了营区。在走出四川境之前,他将余下的部分写在之前那张纸上,交给了副官,托他将这封信寄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