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公牛万岁·2
7
当问完最后一个问题,并在所有的陈述上签了字以后,天早已黑了。罗西脑袋晕乎乎地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就像刚刚参加了一场高中时经常参加的那种全天考试。
格斯塔森像捧圣餐一样在胸前捧着一堆文件,去准备他的案头工作。罗西站起来向比尔走去,他已经站起来了。格特去找洗手间。
“麦克兰登女士?”黑尔坐在那里叫她。
罗西的倦意顿时被突如其来的恐惧吓跑了。比尔离得太远,听不见黑尔可能要对她说的任何事情。他会用一种低沉的、神秘的语调告诉她,趁着一切还来得及,为了她自己的前途,她应该马上停止对丈夫所干的一切蠢事;除非是他们问她,她应该在所有警察面前牢牢闭上嘴巴。他会提醒她这里发生的是一宗家庭内部纠纷,这种事情——
“我一定会抓住他,”黑尔温和地说,“我不知道能不能使你相信我,但无论如何,我要你听我说。我一定会抓住他。我向你保证。”
她张开嘴看着他。
“我要抓住他,因为他是个杀人犯,疯子,他很危险。我这么做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不喜欢你看着这个房间的神气,无论什么地方有声响你都会跳起来,甚至我动一动胳膊你都好像受到了惊吓。”
“我没有……”
“你就是这副样子。你无法掩饰自己,迟早会表现出来。不过没关系,因为我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如果我是个女人,经历了你所经历的这些事以后……”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她。“你是否想过,你能活下来是多么幸运?”
“是的。”罗西说。她的腿在发抖。比尔站在门口,带着明显的关切看着她。她对他挤出一点笑容,竖起一根手指:再等一分钟。
“你真够幸运的。”黑尔说。他注视着这间房子,罗西跟随他的目光看去。在一张书桌上,一个警察正在给一个穿着中学生夹克、正在哭泣的男孩儿作记录。在另一张紧挨落地窗的办公桌旁,一名穿制服的警察正在和一个侦探翻看一堆照片,两个人头靠得很近。那位侦探脱掉了夹克,腰上露出一把0.38口径的警察专用手枪。在一排监视器前,格斯塔森正和一位穿蓝色套装的年轻人研究他的报告。在罗西看来,这个年轻人不过十六岁左右。
“你对警察知道得不少,”黑尔说,“但你所知道的大多数都是错误的。”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句话,没有关系,他好像并不要求她回答。
“你想知道我要抓住他的最大动机是什么吗,麦克兰登女士?”
她点点头。
“我要抓住他就因为他是个警察,以上帝的名义,他是一个警察英雄。但是他的嘴脸再一次出现在家乡报纸的头一版时,他将会是‘已故的诺曼·丹尼尔斯’,或者以身穿橘红色囚衣的形象出现在公众面前。”
“谢谢你说的这些,”罗西说,“它对我很重要。”
他把她带到比尔面前。比尔向她伸出了双臂。她紧紧拥抱着他,闭上了眼睛。
黑尔叫她:“麦克兰登女士?”
她睁开眼睛,看见格特回到房间,在向她挥手。她有些害羞、但毫不恐慌地看着黑尔,说“你要是愿意,就叫我罗西吧。”
他露出一个简短的微笑:“你想不想听到一些消息,也许它能够转变你对这座城市的不太友好的反应?”
“我想……也许。
“让我来猜猜,”比尔说,“你们跟罗西家乡的警察之间有了麻烦。”
黑尔抑郁地笑了:“确实如此。他们不太乐意把他们所掌握的关于丹尼尔斯的血液化验资料,以及指纹资料传真给我们。我们不得不跟警方律师打交道——那些警察的辩护师们!”
“他们要保护他,”罗西说,“我知道他们会的。”
“至今为止还是这样。这是一种本能反应,就像当一个警察被人缴了枪械以后本能会告诉他放弃一切尝试,服从凶手一样。当他们经过认真思考以后,就会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你相信这一点吗?”格特问。
他仔细想了想,然后点点头:“是的,我相信。”
“让警察来保护罗西,直到这件事过去,这行得通吗?”比尔问。
黑尔再次点头:“罗西,我们已经在春藤街你的住处外面布置了岗哨。”
她依次看看格特、比尔和黑尔,沮丧和恐惧又一次传遍了全身。形势始终对她不利,她开始感到被人操纵了,她将会遭到来自另一个方向的打击。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知道我的住址,他也不可能知道!因此他才会去野餐会找我,他觉得我会去那里。辛西娅没有把我的住址告诉他,对吧?”
“她说没有。”黑尔强调了”说”字,但这区别太轻微,罗西没有意识到。格持和比尔感觉到了,他们交换了一个眼色。
“你瞧,果然如此!格特也没有说,对吧,格特?”
“没有,夫人。”格特说。
“好吧,就算是这样,我仍然希望做得更安全一些。不谈这个问题了。我已经在你的楼前安排了我们的人,住宅区一带至少有两辆汽车备用。我不是想让你再受一次惊吓,但是当一个疯子同时又是一名警察的时候,他便不是一般的疯子。最好别靠运气。”
“如果你真的这样认为,只好如此。”罗西小声说。
“肯肖女士,你要去哪儿,我派人送你——”
“艾丁格码头。”格特说着,整了整身上的长浴衣,“我要在音乐会后举行一场时装发布会。”
黑尔吃吃地笑着,把手伸向了比尔:“史丹纳先生,很高兴认识你。”
比尔握着他的手晃了晃:“我也一样。感谢你所做的一切。”
“这是我的工作。”他的目光从格特转向罗西,“晚安,姑娘们。”他又迅速地看了看格特,脸上焕发出轻松的笑容,使他看上去年轻了十五岁。“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说着,大笑起来。格特想了一下,跟他一起笑了起来。
8
门外的台阶上,比尔、格特和罗西互相拥在一起。空气是潮湿的,湖上弥漫着雾气。雾很稀薄,并不比路灯周围的尘埃和石子路上空的烟雾更加浓厚。但罗西猜想,再过一个小时它们就会厚得可以用刀切了。
“今晚你想回姐妹之家吗,罗西?”格特问道,“还有两个多小时他们才能从音乐会回来,我们可以享用所有的爆米花。”
罗西不愿意回到姐妹之家去,她转身问比尔:“如果我回家,你能跟我一起去吗?”
“当然,”他迅速地回答,并握住了她的手,“我非常乐意。住的问题不用担心——我能够在任何沙发上睡觉。”
“你还没有见过我的沙发。”她说。她明白沙发不是个问题,因为她不会让比尔睡在那上面。她的床是一张单人床,这就意味着他们将挤一挤,但是她想他们会相处得很好,狭小的空间可能会给她的生活增添更多的内容。
“再次感谢你,格特。”她说。
“没关系。”格特简短有力地抱了抱她,然后转过身,在比尔的面颊上很响地吻了一下。这时一辆警车掉过车头停了下来。
“照顾好她,朋友。”
“我会的。”
格特向汽车走去,又停下来指着比尔那辆停在标有“警察公务专用”停车区的哈利车说道:“该死的雾,别开你那玩意儿了。”
“我会小心的,夫人,我保证。”
她弯起一只巨大的拳头,假装生气。比尔半闭着眼睛,伸出下巴,脸上装出一副受苦受难的样子。罗西大笑起来。她从没有想到过她居然会站在警察局的台阶上放声大笑,但今天发生的许多事情都是她始料不及的。
许许多多的事情。
9
尽管已经发生了那些令人不快的事,罗西觉得能重新回到春藤街就像今天早上去乡村时的感觉一样好。她紧靠着比尔穿过街道,哈利车通行无阻地行驶在浓雾中,最后三个街区就像驾车通过了用棉花铺就的梦中世界。哈利车灯那一束笼罩着雾气的雪亮光束像探照灯一样射入了漫天大雾的世界。比尔最终开上春藤街时,大街上的建筑物如幽灵般影影绰绰,布莱茵特公园像一张巨大而空旷的白纸。
黑尔上尉已如约将车停泊于897号楼前,车身上写着“提供服务和保护”。车前有一片空地,比尔把摩托车驶入空地,挂上空档,关掉了发动机。“你在发抖。”他扶她下了车。
她点点头,她说话的时候尽量努力使自己的牙齿不哆嗦。“潮湿比寒冷更糟糕。”她想这两种都令人不舒服,只是不清楚哪个更糟糕一些。
“好吧,让我带你到一个既干燥又暖和的地方去。”他收起头盔,锁好哈利,把钥匙装进兜里。
“真是个绝妙的主意。”
他拉着她的手,沿着人行道走到一所公寓楼前的台阶上。当他们经过警车时,比尔向车里面的警察挥了挥手。警察从车窗后懒洋洋地向他们致意,街头微弱的路灯照在他的指环上,反射出幽暗的亮光。他的搭档显然已经睡着了。
罗西从钱包里掏出钥匙,插入门锁打开前门。她隐隐约约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的良好感觉已经消失了,最初的那种恐惧感像巨大的铁块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胃部沉甸甸的,头痛加剧了,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她刚才肯定看到了某种东西,某种异样的东西。那会是什么呢?她的注意力如此集中地考虑着这个问题,以至于没有听到警车的前门轻轻地打开又关上的声音,也没听见在他们身后的人行道上微弱的脚步声。
“罗西?”
比尔的声音从黑暗中传过来。他们站在门廊里,但她完全看不见挂在右边墙上的油画,也看不见黄铜底座的衣帽架和上面的黄铜衣钩,尽管它就立在楼梯边。为什么这里这样黑呢?
当然是因为吸顶灯关掉了。她在考虑另一个更让她困惑的问题:为什么警车上坐在乘客座位上的那个警察保持着那样不舒眼的姿势,却能睡得那样香。他的下巴抵在前胸上,把帽子拉过眼睛,活像30年代电影里的一名利客。为什么他在值班的时候睡得像头死猪,置重大责任于不顾?他所监视的对象随时可能出现。要是黑尔知道了一定会非常生气,他会立刻跟那个穿制服的警察谈谈。
“罗西?出了什么事?”
他们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急。
她将思绪重新倒回去,像放录像带那样重新播放了一遍。她又看见比尔站在警车后面向车里的人招手,无声地跟他打招呼,车里的警察也向他们挥挥手,手上的指环在路灯下发出微弱的亮光。她距他有一段距离,看不清上面的字,但她突然意识到那是什么了。她曾经多少次看到这指环上的字印到她伤痕累累的皮肤上,就像美国食品卫生检查机构的封印盖在食品上一样。那就是“服务,忠诚,公众利益”。
他们身后的脚步越来越急,房门砰地一声关上,有人在黑暗中急喘着粗气,罗西闻到一股英国皮革的味道。
10
诺曼的思维变成了一片空白。他脱光上衣,在姐妹之家厨房的水槽边清洗着脸上和胸前的鲜血。他抬头从挂竿上取下毛巾,这时落日的余晖发出橘黄色的光芒,照射着他的眼睛。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到了外面。没过多久天色完全暗了下来。他又把那顶白色的球帽戴在头上,身穿一件英国防雾外套。天知道他从哪儿弄来这件外套,不过倒很合时宜,因为很快浓雾就会笼罩整个城市。他用手摩擦这件昂贵外套的防雨布面,很喜欢这种质感,这是件做工精细的衣服。他试着回忆自己是怎么搞到它的,但实在想不起来。是不是又杀了什么人?某个邻居或者朋友?有可能。一个人在度假时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他打量着春藤街。在雾气笼罩的街头,一辆被人们称为“查里——戴维”的警车正停在他的活动范围内,离两条大街的交叉路口很近。他把手伸进外套的左兜——真是件好衣服,有些人对服装的确很有品味——他的手触到某种橡胶似的有弹性的东西,他愉快地微笑着,仿佛在同一位老友握手,“万岁,公牛,”他低声道,“你好。”他又摸了摸另一边的衣兜,并不想发现什么,仅仅是为了确定他所需要的东西就在兜里。
他用中指的指尖轻轻地触了触它,很快缩回手指,最后小心翼翼地把它掏出来。这是一把不锈钢刀,是从安娜的办公桌上拿来的。
她尖叫得很凶,他回忆着,手里握着刀子冷冷地发出笑声。刀刃在路灯映照下寒光闪闪。是的,她恐惧得放声大叫……但不消一会儿,她就彻底解脱了。
但是现在,还有一个难题必须解决:警车里有两个穿警眼的人,他们都全副武装,而他只有一把不锈钢刀,他必须尽可能毫无声息地干掉他们。这真是个难题,直到现在他还一点主意都没有。
“诺曼。”一个耳语般的声音从右兜传来。
他从兜里掏出面具,它那空洞的眼睛注视着他,似乎面带冷笑。
“什么?”他心怀鬼胎地低声说道。
“假装心脏病发作。”公牛先生仍然用耳语的声音说。他开始照着它说的做,步履蹒跚地走向停在路边的巡逻警车,并越走越慢。他低着头用余光警惕地注视着警车。车里的人即使再迟钝也应该已经看见他了,因为整条街上他是惟一活动的物体。他希望他们能看见这个低着头一步步往前蹭的男人,他们会认为他是个喝得醉醺醺的酒鬼或者突然犯病的病人。
他把右手伸进衣服里,揉了揉胸口,他可以感觉到手里那把刀的锋利刀刃,因为它已经将他的衬衫划破了一个小口。他跌跌撞撞地走向目标,然后停下来站在原地,低着头,尽量不让身体晃动。这样一来,他们就不会认为他是从酒吧出来的醉汉,歪歪斜斜地满街寻找回家的路;他现在看上去更像是一位遇到了其他麻烦的人。他希望他们迎着他走来;除非万不得已,他只好向他们走过去,尽管这样做很容易被他们识破。
他又走了三步,不是向警车而是向离他最近的门廊走去。他紧紧抓着又湿又冷的铁栏杆,耷拉着脑袋,使自己看起来像一个心脏病突发的病人,而不是衣服里藏着致命武器的危险分子。
就在他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犯了个严重错误的时候,警车的车门开了,传来两个人迅速向他跑来的声音。这声音真令人高兴。他冒险睁开眼偷偷地打量了一下,看看这两个警察之间相距多远。如果两人前后拉开了,形势对他来说就非常不利,甚至会有危险,因为在这种情形下,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有可能跑回巡逻车请求援助。
好在他们是典型的查理——戴维组合,老手在左,新手在右。诺曼觉得那个新手很面熟,好像在电视上见过。他们两人靠得很近,几乎是肩并着肩,真是太好了。
“先生,”左边那个年长者问道,“要帮忙吗?”
“痛得不得了。”诺曼喘息着说。
“怎么个痛法?”年长者继续问,关键时刻已经来临,几乎到了危险的边缘。年长的警察本可以叫他的搭档返回车里用无线电台联系救援,那他就完了。而现在他们距离诺曼还有些距离,还不到下手的时候。
自从开始实施这个冒险行动以后,诺曼觉得只有在这一刻他才更像他自己:冷静、清醒、洞察一切。从路边铁栏杆上凝结的露水,到排水沟旁深灰色的鸽子毛、以及一只装过土豆条的皱巴巴的纸袋。他甚至可以听出警察平缓而轻微的呼吸声。
“在这儿,”诺曼喘息着,他用右手伸进衣服里面,紧紧贴着胸部,不锈钢刀的刀锋划破了他的衬衣和皮肤,他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疼,“我的胸口感到有些刺痛。”
“最好让我去叫一辆救护车来。”年轻的警察说。诺曼突然想起来,原来这个年轻的警察很像杰瑞·马萨斯,那位在电视连续剧《留给比沃》中扮演比沃的演员。在二频道重播这部片子时,他几乎每集都看了,有的还看了五六遍。
可是年长的警察看上去并不像比沃的哥哥沃利,他想。
“等一下。”年长的警察说着,向他走来,“让我来看一下,我原来在军队里当过医生。”
“外套……钮扣……”诺曼说着,并用眼角的余光监视着“比沃”的举动。
老警察又向前走了两步,正好走到诺曼面前,“比沃”也跟来了。老警察开始解开诺曼风衣上的扣子,第一颗、第二颗,当他解到第三颗的时候,诺曼突然抽出小刀刺向他的喉咙,鲜血当即便喷了出来,溅到制服上,在昏暗的雾色中看上去就像牛排上的浇汁。
要解决“比沃”并不难,他由于惊恐而呆呆地站着,与此何时,他的搭档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无力地向空中挥手,想拔出刺入喉咙的刀子,就像在无可奈何地驱赶着吸附在身上的水蛭。
“比沃”在震惊中仿佛没有意识到诺曼对已经倒在地上的搭档干了些什么,这并不使诺曼感到奇怪,他以前也见过类似的情况。这个警察惊愕得像个十岁的孩子,而根本不像老练的比沃,他把自己变成了活靶子。
“艾尔出事了!”“比沃”说着。诺曼太了解这类刚入警察行的年轻人了,他以为自己在大喊,但其实他只不过是在小声地咕哝着。“艾尔出事了!”
“是的。”诺曼随即就是一拳,向年轻警察的下巴打去。如果对手厉害,这一招可能会给他带来危险。幸亏“比沃”不难对付。接二连三的重击将年轻的警察逼到了诺曼半分钟前还抓过的栏杆上。“比沃”并没有像诺曼所希望的那样很快断气,但他的眼睛已经暗淡无光,应该没什么问题了。他的帽子掉在地上,露出剪得短短的头发。诺曼抓住他的头发,用膝盖猛击他的头部,听上去就像是用榔头在重重敲击一袋瓷器。
“比沃”像根木头似地倒在地上。诺曼向周围看了看,想找到他的搭档,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的搭档不见了。
诺曼用眼睛到处搜索,发现他正沿着街道慢慢地走,双手平举在胸前,像恐怖电影中的僵尸那样。诺曼一动不动地观察着,看看这出“喜剧”还有没有其他观众。从公园里传出孩子们喧闹的声音,他们在浓雾中玩捉傻瓜的游戏,跟这里发生的一切毫无关系。迄今为止幸运之星一直在高照着他,再过四十五秒,顶多一分钟,他就可以安安稳稳地坐在家里了。
他追着老警察跑上前去,老警察现在已不再试图拔出插在喉咙上的不锈钢刀了,他挣扎着走了大约二十五码。
“警官!”诺曼用低沉又蛮横的语调叫道,碰了碰他的臂膀。
警察痉挛着转过头,他的眼睛从眼眶中凸出来,目光迟滞。诺曼想,这双眼睛有点像某些旅馆墙上挂的那种兽头上的眼睛。他的制服从领口到膝盖浸透了鲜血。诺曼感到奇怪,一个人受了如此的重创竟然还能活着而且有知觉,真是咄咄怪事。
“乌鸦!”警察急促地说,“呸,讨厌的乌鸦!”这声音像哽噎住了似的,但还很响亮,诺曼听得很清楚。他犯了一个新手才会犯的错误,但诺曼认为,能对付这样一个强壮的家伙是他的骄傲。当警察说话的时候,插在他喉咙上的刀柄上下抖动着,仿佛舞狮子的人在摆弄狮子脑袋上的嘴巴一样。
“好吧,我去报告后援,请求帮助。”诺曼真诚而急切地说。他抓住警察的一只手腕,“但是现在,我们得先回到车里去,过来,从这儿走,警官!”他想叫他,但不知道他的姓名。他制服上的铭牌已被鲜血弄得模糊不清,叫他艾尔好像不大合适。他轻轻拉着这个警察的胳膊,让他慢慢地开始走动。
诺曼扶着这个喉咙上插着刀、不断流血的警察回到黑白警车里去。他以为浓雾中会冷不丁走过来一个去买啤酒,或是看完电影回家的人,也许是刚刚离开热闹的聚会往家走的孩子们,不管是谁,只要遇上他便注定得死。一旦开始杀人就很难停手,这就像在池塘里投入一颗石子会激起一片涟漪一样。
街上没有一个人,只有模糊的喧闹声从公园那边传来。这真是个奇迹,就像艾尔警官还能走路一样。尽管他看上去像一头已被宰杀的猪似地浑身淌血,滴在路上的血迹正在逐渐变深变稠,在路灯下很像洒在路面上的机油。
诺曼拾起“比沃”掉在台阶上的帽子。当他们走到警车的车窗前时,他侧过身体,从打开的车窗里拔出发动机上的一串钥匙,又将“比沃”的帽子扔在前座上。钥匙很多,就像小孩子蜡笔画上的太阳光一样向四面伸展。诺曼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那把开行李箱盖的钥匙,打开了行李箱。
“过来,”他轻声说道,“到这儿来,只有几步路,好了,就快有人来帮助了。”他心里一直希望这个警察倒下去,可他并没有倒,虽然他已经放弃了从喉咙上拔出刀子的努力。
“当心台阶,警官,小心!”
警察走下路阶,他的一只鞋掉进排水沟里,脖子上的伤口由于震动,像鱼鳃似地向外翻着,流出了更多的血。
现在我是一个警察杀手了,诺曼想。他希望打消这个念头,但是它无论如何也挥不掉,也许是因为在他大脑更深层、更明智的部分中,他知道这事不是他干的,他并没有杀死这个优秀的、顽强的警察,是其他什么人、什么东西干的。可能性最大的是他的公牛。诺曼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
“坚持住,警官,我们到了。”
警察在车后站住,诺曼用钥匙打开行李后盖,里面有一个光秃秃的备用轮胎(像婴儿屁股般光滑,他想)、一件夹克、一双靴子、一个油迹斑斑的防弹背心、一个工具箱以及警察专用无线电发射机。这是个很完备的行李箱,就像他所见过的任何一辆警车的行李箱一样。正如同所有的警车行李箱一样,它总会有剩余的空间。他将工具箱向一侧挪了挪,又将发射机推到另一边。警察摇摇晃晃站在他身边,目光似乎注视着远方的某处,仿佛看见了一段新旅程的起点。诺曼折好夹克放到备用轮胎后面,看了看他收拾出来的空间,又看了看警察,这块地方是专门为他预备的。
“好了,不过我要借用你的帽子,你不介意吧?”
警察什么也没说,只是站立不稳地前后摇晃着。诺曼的母亲常说的口头禅是“沉默就是同意”,他认为这句话比他父亲常说的那句“要是他们会自己撒尿了,他们就长大了”要聪明得多。诺曼摘下警察的帽子戴到光头上,把他自己的棒球帽扔进行李箱。
“血。”警察一边说一边将他那沾满了鲜血的手伸向诺曼,游离的目光中看不到愤怒。
“是的,我知道你流血了,都怪该死的公牛。”诺曼说着,把他一把推进了行李箱。他瘫倒在里面,一条腿僵硬地伸了出来,诺曼用手弯下了他的膝盖,把这条腿推进行李箱中,嘭地一声盖上了后盖。接着他回来找另一个警察,这个年轻的警察正试图坐起来,尽管从他的眼神中看得出他还没有恢复知觉,他的耳朵仍在淌血。诺曼单膝跪下,用双手掐他的脖子,这年轻人又倒下了,诺曼坐在他身上继续掐,“比沃”终于一动不动了。诺曼弯下腰将耳朵贴近他的胸口,听见几声无规则的心跳,像鱼在岸上挣扎时发出的那种声音。诺曼叹了口气,又把手放在他的脖子上,用大拇指猛压他的气管。现在可能会有人过来,他想,一定会有人过来。但没人出现。从布莱茵特公园的空地上传来什么人的喊声,还有尖锐的笑声,那是只有醉鬼和傻瓜才会发出的喧闹声。诺曼又俯身倾听这年轻人的心跳,他现在像道具般僵硬,诺曼不希望这个道具重新复活。
除了“比沃”的手表在嘀答响以外,什么声音也没有。
诺曼拖起年轻警察的尸体,走到警车旁,把他放在司机旁边的座位上,将他的帽子戴得很低,这孩子的脸看上去扭曲得像个怪物般斜靠在车门上。现在诺曼浑身上下的肌肉都在抽疼,但最疼的地方是牙齿和下颌。
安娜,他想,这全都要怪安娜。
他想不起来他对安娜做了些什么,这让他非常高兴。当然,这些事不是他干的,是伟大的公牛先生干的。尊贵的上帝,他全身疼到了这种地步,仿佛他是一件被从里到外拆散的机器,零件和螺丝全被拆开了。
“比沃”的身体慢慢倒向左边,他的眼睛向外凸着,像死鱼眼睛一样。“不,别这样。”诺曼说着,把他的身体又扶得端端正正,从他身后拉出安全带,将他牢牢地绑在座椅上。这是个小把戏,诺曼退后一步又看了看他的安排,觉得自己干得不错。“比沃”现在看上去只是在抓紧时间小睡四五十分钟罢了。
诺曼小心地靠着车窗,尽量不碰到“比沃”的身。他打开车前仪表板下放手套的小贮物箱,希望这里贮存着一些急救药品,果然不错。他拔开一瓶落满灰尘的阿司匹林瓶盖,倒出五六粒药吃下去,这药吃起来有种刺鼻的苦涩味儿,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这时他的思维又发生了一次跳跃。
当他回到他自己时,嘴巴和喉咙里的阿司匹林味儿呛得他直皱眉头。他现在已经站在她公寓的门厅里,把顶灯的开关打开又关上,但是不起作用,小屋里还是一片漆黑。他刚才肯定在灯上做了手脚,很好。他手里有一支警察的枪,他手握着枪管,刚才他大概是用枪管砸过什么东西,也许是保险箱?他去过地下室吗?也许!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灯都亮不了。
这是间出租公寓,还不错,但是仅此而已。从室内飘出的微波炉廉价食物的气味就可以说明这一点。这种味道已经渗透到墙缝里面了,没有办法除去它们。现在是夏季,再过两三个星期这种味道会更大。这里有一种出租房屋所特有的声音:许多窗户上都安装着吱吱作响的风扇,试图使房间凉快些,但在八月的天气里,房子里还是热得像只烤箱。她用她原先那套舒适的住宅替换了这套狭小的公寓实在令人奇怪,但现在的首要问题是要弄清楚这栋小楼里住了多少人,其中多少人会在星期六的晚上提早回家?也就是说,给他添麻烦?
从诺曼的新外套里传出了一个柔和的声音:“没人会成为你的麻烦,因为你已经根本不在乎以后会发生的一切,这就使事情简单多了。不论是谁,只要妨碍你,尽管干掉他好了。”
他转身回到门廊,顺手关上门厅的大门。他想,门是他撬开的,撬锁对他来说并非难事,但心里总有一种烦恼,如果她有可能单独回来,为什么他还要费力去杀别人呢?目前他怎么能确定她不是已经回来了呢?
第二个问题很简单,公牛已经告诉他说她不在,他相信这话。至于第一个问题,她或许不是独自一个人。格特可能和她在一起,或者,公牛好像说过关于她的男朋友的事,诺曼很难相信公牛的话,但它曾经说过“她喜欢他吻她的方式”。这个蠢货,她根本不敢……不过,谨慎一些并没有坏处。
他走下台阶,打算回到警车里,溜到后座上等待她的出现。就在这时,他的思维出现了最后一次旋转,这一次是旋转而不是跳跃,像球赛开始前裁判用来给两队猜发球用的硬币一样地旋转。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他正在用力关上公寓走廊的大门,在黑暗中冲进房间里,用手紧紧地掐住罗西男朋友的脖子。他不知怎么知道这男人就是罗西的男朋友,而不是护送她回家的便衣警察,但这无关紧要。他确实知道,这就足够了。他的整个身心都因为愤怒而颤抖起来。他看见这男人进门之前吻罗西了吗?他吻着她的时候,是否不仅搂着她,还顺手摸了她的屁股?他想不起来,他不愿意想,也没有这个必要。
“我跟你说过,”尽管怒火中烧,公牛的声音仍然十分清晰,“我跟你说过的,对不对?这就是她的朋友们教她的,真棒!简直是妙极了!”
“我要杀了你,杂种,”他恨恨地对罗西的男朋友那张模糊的面孔说道,把他逼到门廊的墙上,“杂种,如果上帝允许的话,我会让你死两遍!”
他那双掐住比尔·史丹纳脖子的手开始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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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曼!”黑暗中罗西尖叫着,“诺曼,放开他!”
在罗西取钥匙开门时比尔一直轻轻地扶着她的胳膊。突然他的手离开了她,黑暗中她听见有人重重地跌倒,紧接着听到了重物撞到墙上的碰撞声。
“我要杀了你,杂种,如果上帝允许的话——”
“我会让你死两遍。”他还没说完,她在心里已经替他说了,这是诺曼最喜欢的口头禅,当电视里的裁判对他所喜欢的队员不利时,或者堵车时有人超车,他总是这样说。她听见了噎住的咋咋声。诺曼强有力的大手正在夺走比尔的生命,那是比尔在垂死挣扎时发出的声音。
罗西不像以往那样为诺曼的暴行而恐惧,她在黑尔的汽车里和警察局中体验到的那种怒火又在心中熊熊燃烧起来,这一次几乎将她吞没。“放了他,诺曼,把你那该死的手拿开!”
“闭嘴,你这婊子!”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她从诺曼的语气中听到了惊讶和愤恨。他们结婚多年来,她还从来没有以这种命令的口吻跟他说过话。
就在距离比尔用手扶她的地方靠上面一点儿,她感觉到一个发烫的物体——是臂环,那个穿玫瑰红短裙的女人送给她的一只金色臂环。罗西的心里仿佛听到她在对自己怒吼,别再像只愚蠢而可怜的小羊那样咩咩叫了!
“住手,我警告你!”她一边对诺曼大喊,一边向那种被噎住的咋咋声走去。她紧咬着嘴唇,像盲人一样向前伸出双手。
你不能掐死他,她想,我决不能容忍,你早该滚蛋了,诺曼,快滚开,趁你还有机会,赶快离开我们。
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从黑暗中传来软弱无力的踢墙声,她可以想象出诺曼正狰狞地咧着嘴笑着,并掐着比尔的脖子,把他往墙上撞,刹那间她的身体好像变成了一只装满惨淡的可燃液体的玻璃器皿。
“你这狗屎,没听见我的话吗?我命令你,把他放下来!”
她伸出像鹰爪般强健有力的左手,臂环仿佛在燃烧,她隔着比尔替她租来的那件夹克和衬衫似乎看到了蓝色的火苗,但她手臂上并没有灼热的感觉,只有令人畏惧的振奋。她抓住那个向她施暴长达14年的男人的肩膀向后猛拉,力气大得令她震惊,然后隔着他的防雨布外套使劲扭他的胳膊,在黑暗中把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她听见他摔倒时跌跌撞撞的声音,然后砰的一声,是玻璃摔碎的声音,墙上的卡尔·克里兹或是什么人的画像掉到了地上。
她听到比尔连喘带咳的声音。她张开手指,摸到了比尔的肩膀,便把双手搭了上去。他弯着腰,每吸进一口气,都马上剧烈地咳嗽出来。罗西并不感到奇怪,她知道诺曼有多强壮。
她担心自己的左手会伤到比尔,便用右手摸索着托起了他的左臂。她能感觉到左手凝聚着某种令人震撼的力量,她非常喜欢这种感觉。
“比尔,来吧,跟我走。”她低语着。
她必须帮他上楼,她不知道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做,毫不怀疑地认为事情本来就应该这样。但他站在原地,对着自己的双手不停地咳嗽,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声音。
“快点儿,真该死。”她急促地低语道,她本想说:“快点儿,你这该死的。”她知道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谁,即使在如此绝望的环境下她心里也一清二楚。
他终于开始移动了,这在目前意味着一切。罗西像导盲犬般自信地带领他穿过了门廊,尽管他一直在咳嗽,但他毕竟能走动了。
“站住!”从黑暗的角落里传来诺曼的声音,尽管他用了警官的口气,但是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站住,否则我开枪了!”
罗西想:不,你不会开枪的,这会扫你的兴,但他的确开枪了,是那位死去的警察的点45口径手枪,子弹斜着射入天花板,在门廊封闭的狭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空气中的火药味呛得人想流眼泪。子弹明亮的轨迹消失后,她眼前留下了一串光斑。她想,他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看一看周围的布局,弄清她和比尔处在什么位置。实际上他们就在楼梯底下。
比尔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整个靠在她身上,将她挤到了楼梯一侧的墙壁上。她挣扎着想使自己站稳些,这时她听到了诺曼匆匆的脚步声,他正向他们走来。
12
她抱着比尔走上了两级台阶,他步履蹒跚地想帮她,也确实帮上了一点儿忙。当罗西上了两层台阶后,用左手放倒了衣帽架当做路障。诺曼撞到衣架上,嘴里在咒骂着。比尔绊了一下,但没有倒下,她松开了手,她能感觉到他又弯下腰喘息起来,想让自己呼吸得顺畅一些。
“坚持住,”她说,“再坚持一会儿。”
她迈上两级台阶绕到了他的另一侧,这样可以用左手扶住他。她用胳膊搂住比尔的腰,这样走起来就容易多了。她拖着他上楼梯,呼吸急促,身体向右边倾斜,就像一个拖着重物、竭力保持平衡的人尽量不使自己显得气喘吁吁、膝盖打弯一样。如果必要,她觉得自己能把比尔一直拖上楼。比尔的脚不时踩一下楼梯,想帮她一把,但他的脚尖顶多掠过台阶上的地毯。当罗西数到第十层,也就是一半时,他已经能帮更多忙了。楼下不远的地方有什么东西被压垮的声音,那是衣帽架被诺曼约二百二十磅的体重压碎了。她又听见了他上楼的声音,但不是脚步,而是用手和膝盖爬楼梯的声音。
“你别想斗过我,罗西。”他喘着粗气说。她不知道他现在有多远,尽管那个衣帽架把他拖住了一会儿,但他不像罗西,还拖着一个受伤的。神志不清的男人。“站在那儿别跑了,我只想和你谈一谈——”
“滚开!”第十六级,第十七级,第十八级台阶,这里所有的灯都是黑的,一扇窗户也没有,黑洞洞的像只矿井。她晃了一下,伸出去寻找第十九级台阶的脚踩空了,原来前面是平地。显然只有十八级台阶,而不是二十级。这太棒了,她们比诺曼先上楼,尽管费了不少力气,但是成功了。
“滚开,诺——”
一个念头突然闪出来。这念头如此恐怖,好像有人猛地挤压着她的胃,她丈夫名字的后一个音节在她嘴边僵住了。
钥匙在哪儿?难道遗忘在大门的锁孔上了吗?
她松开比尔,左手在皮夹克的兜里摸索着。就在这时,诺曼的手从后面抓住了她的小腿,像一条蛇一样只是纠缠它的猎物,并不急于毒死它们。罗西想也没想,用另一只脚向后有力地蹬去,帆布胶底鞋重重地踢在诺曼已经受伤的鼻子上。诺曼痛苦地嚎叫了一声,他想抓住楼梯扶手,但是剧烈的疼痛使他没抓住,顺着台阶又滚了下去。他接连摔了两跤,因为她听到了两次跌撞声。
“摔断你的脖子!”她轻声地尖叫着,这时她的手碰着了衣兜里的钥匙环,立刻宽慰了许多。感谢基督,感谢上帝,感谢天堂中所有的天使!但愿摔断他那只臭烘烘的脖子,让一切就此结束在黑暗之中,从此不再出现。”
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她又听到他爬起来开始上楼梯的声音,而且边走边骂着所有他想得起来的脏话:婊子、妓女、同性恋者、杂种。
“我自己能走,”比尔突然说,他的声音极其虚弱,但她还是满心欢喜。“我能走,罗西,咱们去你的房间,那个疯子快要跟来了。”
比尔又咳嗽起来,诺曼在他们后面不远的地方笑着说:“对极了,小家伙,这个疯子快要赶来了,这个疯子会把你的眼球挖出来塞进你的脑袋里,让你吃下去,我真想知道它们是什么滋味儿!”
“走开,诺曼2”罗西尖叫着,在漆黑中带领比尔走过二楼走廊。她左臂搂着比尔的腰,伸开右手的手指在墙上摸索,寻找房门的位置。她的左手紧紧挨着她新生活中所积累的全部财富——楼门、信箱和房门的钥匙,一共三把,她紧紧地握着它们。“滚开,我警告你!”
在她身后的一片漆黑中,诺曼在高楼梯口不远的地方发出暴跳如雷的吼声:“你敢吓唬我?你这婊子!”
墙上凹进去的地方就是她的房门了,她松开比尔,挑选房门的钥匙,她房门上的钥匙不像楼门的钥匙,头是正方形的,她在黑暗中寻找着门锁。她听不见诺曼的声音了,他还在上楼梯吗?还是进入了走廊里?或者已经顺着比尔的声音摸到了他们身后?终于摸到门锁了,她用手指摸着锁孔,用钥匙往里插,但是无论如何都插不进去。她心急如焚,紧张得直发抖。
“插不进去,”她惊慌失措地对比尔说道,“钥匙是对的,可就是插不进去!”
“再试一次,钥匙可能插反了。”
“嘿,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在楼上走廊中回响,像是从三楼的楼梯口发出的,紧接着是一连串毫无用途的扳动开关的啪喀声,“灯为什么不亮?”
“站在那儿别动,”比尔大喊了一声,立刻咳嗽起来,他试图清理嗓子,喉咙里发出了可怕的咕噜声,又喊:“站在那儿别动!别到楼下来!给警察打……”
“我就是警察,傻瓜。”一个低沉的、问声闷气的嗓音就在他们身边,带着迫不及待的。满足的语调嘟哝着。当她终于把钥匙插进锁眼里面时,比尔突然被人从她身边拽走了。
“不!”她尖叫着,用左手在黑暗中摸索,她戴在大臂上的那只臂环从来还没有这样热,“不,放开他,放开他!”
她抓到了光滑的皮革,是比尔的夹克,但从她手中滑脱,又听到可怕的吸不进去空气的咋咋声,仿佛什么人的喉咙里被塞满了沙子。诺曼低沉地、门声闷气地笑着,罗西伸出双臂摸索着朝笑声走去。她摸到比尔夹克衫的肩膀,继续往上摸着,她摸到一样模糊不清的东西——像死鱼一样的东西,凸凹不平的……橡胶的……
是橡胶。
他戴着一副面具,罗西想。是某种动物的面具。
突然,她的左手被抓住,塞进温暖的潮湿之中。当她意识到那是诺曼的嘴时,他的牙齿已经向她的手指上咬了下来,一口咬进了骨头里。
她忍受着难以想象的疼痛。但是又一次,她的反应不再像从前那样恐惧和绝望地放弃,让诺曼为所欲为。现在她全身像疯了一般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她并没有试图把手从他那正在咀嚼的嘴里拉出来,相反,她将手指弯曲起来,狠狠地挤压着他的牙龈,又用那只强有力的左手抓住他的下巴,用力一拉。
她手中发出奇怪的断裂声,像一块木板被膝盖骨压断。她感到诺曼退缩了回去,在他痛苦的嚎叫声中只能听得见元音:“啊……”他的下颌像文件柜上的抽屉似地撅了出来,已经和下巴上的关节脱节。他恐惧地尖叫着,罗西趁机将血淋淋的手指从他嘴里拿了出来。她想:这就是你咬人的好下场,你这畜生,让你在再咬人。
她从他的呻吟中听出他正在后退,顺着衬衫与墙壁的摩擦声摸索过去,心想,他现在该开枪了,一边转回身去找比尔。黑暗中看到他的黑影斜靠在墙上,绝望地咳嗽着。
“嘿,伙计们。玩笑开够了,该收场了。”是楼上那个男人在说话。他听起来是个性情急躁的人,听起来好像已经下楼,远远地站在走廊里。罗西用钥匙开门时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大喊起来,听上去完全不像她的声音。
“离开那儿,你这白痴,他会杀了你,别——”
枪响了,她向左边看去,刹那间像是噩梦般,她看到了诺曼,他曲膝跪在地上,子弹闪过得太快,根本不可能看清他头上戴着什么东西。然而她却看见了:那是一副龇牙咧嘴的公牛面具,张开的嘴边有一圈鲜血——那是她的血。透过它空洞的眼孔,她能看到诺曼邪恶的目光正在盯着她,那眼神像原始穴居人即将发起一场圣战一样可怖。
罗西把比尔拖进房间,撞上了房门。刚才还在抱怨的那个房客尖叫着。路灯从窗口投射进来,尽管浓雾将光线变得一片模糊,但是同门廊、走廊和楼梯相比,这里已经十分明亮了。
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那只臂环,黑暗中它从床头灯的底座旁发出幽暗的亮光。刚才是我自己干的,她想。她是那样惊奇,简直要感到自己愚蠢了。全都是我自己干的,只要认为是它给我以力量就足够了——
当然,她内心那个理智的声音回答了她。当然是你自己干的,臂环根本没有魔力,魔力总是来自你自己的体内,力量——
不,不,她绝对不愿意沿着这条思路继续想下去了。正在这时,她的注意力被诺曼疯狂的撞门声转移了。廉价的木板在他的重击下裂开了,合页在呻吟着。远处楼上那个罗西从未见过面的邻居开始痛哭起来。
快点儿,罗西,赶快!你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该去什么地方——
“罗西……打电话……给……”比尔说到这里,剧烈的咳嗽使他无法继续下去。她没时间听这个愚蠢的主意,以后这可能会觉得不错,但现在他们惟一要做的事情就是设法不被杀掉,她要照顾他,保护他……这就意味着必须带他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对于他们都安全的地方。
罗西飞快地拉开壁柜的门,希望发现里面藏着一个陌生的未知世界,就像当她被雷声惊醒时充满了卧室墙壁的那个未知世界。阳光会倾泻进来,使他们那已经适应了黑暗的眼睛感到眩晕。
但它只是个潮湿而密闭的狭窄空间,里面除了两件她经常穿的衣物:一件衬衫和一双胶底帆布鞋以外,什么也没有。哦,对了,还有一幅油画,靠在墙上,是她自己放在那里的。这幅镜框有些破损的油画是那种很普通的人物画,在任何一家古董店、跳蚤市场或当铺里都可以见到。
门外走廊里,诺曼又开始撞门了,这次声音更大了,是木头的断裂声和地板的嘎吱声。只需再有两三下,门就会被撞开,出租房屋的门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它决不是普通的油画!”她喊道,“它是专门为我而来的,它决不是一幅普通的油画!它曾经进入过另一个世界,我知道它去过,因为我拿到了她的臂环!”
她回头看了看那只臂环,然后跑过去,从床头柜上抓起它,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重,而且在发热。
“罗西,”比尔说,她看到他把双手放在喉咙上,她想他嘴里一定在出血,“罗西,我们得叫——”刹那间,明亮的光线射进了房间里面,比尔大喊了一声……然而这不是她所期盼的夏日阳光,这是月光,它从壁柜外面开放的空间射进来,洒满了整个地板。她转身走向比尔,手里握着臂环。她往壁柜里看了看,在原来是壁柜后墙的地方她看见了小山顶,青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摆,山脚下幽暗的神庙轮廓在暮霭中闪闪发光,但最美妙的还是月亮,它像一面银盘似地挂在紫黑色的夜空中。
她想起他们今天见过的那只雌狐在一千年以前也是这样地欣赏月光,当它的小宝贝们在断裂的树干下酣睡时,它便用那双黑色的眸子迷恋地注视着月亮。
比尔显得很迷茫,月光照在他脸上似乎给他镀了层银铂。“罗西……”他忧虑地低声说。他嘴唇动了动但再没有说出什么。
她拉起比尔的胳膊:“跟我来,比尔,我们得走了。”
“发生什么事了?”伤痛和迷茫使他看上去十分虚弱,他的表情和罗西形成鲜明的对比,罗西对他那种迟钝的反应感到发疯和焦灼不安,强烈的爱——不仅仅是肉体上的——点燃了她胸中的火焰。她要保护他,保护他远离死亡,假如这种事情真的发生的话。
“别管发生了什么事,”她说,“你要相信我,就像我相信你能驾驶摩托车一样,跟我走,我们现在必须离开。”
她用右手拉着比尔往前走,臂环像一只金色的面圈似地挂在左手上,他迟疑片刻,这时诺曼又在外面踢门并高声叫骂起来。随着一声愤怒和恐惧的尖叫,她换了一只手,一把将比尔推进壁柜,一起进入壁柜外边那个一望无垠的月光世界。
13
从那个婊子把放在楼梯前的衣帽架推倒后,事情就开始变得糟糕起来。诺曼不知怎么被绊住了,一个铜制的衣钩恰巧穿进了衬衣的扣眼里面——简直是本星期以来玩得最完美的一个把戏。另一个钩子钩住他的裤兜,就像一个笨拙的小偷在偷他的钱包。第三个比较钝一些的铜钩刺中了他的下身,他诅咒着,不停地晃着身体,试图摆脱困境,然而讨厌的衣帽架仍然不依不饶地纠缠着他,使他无法脱身。从后面把它拖开看来也不可能,又一个衣钩像铁锚般莫名其妙地钩住了楼梯旁的栏杆。
他必须赶快上楼,在这之前,他不希望被她锁在门外,单独和那个穿套头衫的家伙在密室里幽会。只要有必要,他毫无疑问会砸烂那扇门。
在他的警察生涯中不知有多少次破门而入的经历,有时需要对付的家伙相当凶悍。不过现在,时间是个必须考虑的因素。
他不想开枪,用这种办法解决他那到处游荡的罗西未免过于迅速、简便了,但是如果他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能尽快奏效的话,开枪将是他惟一的选择,这将是个多么大的耻辱!
“戴上我,头儿!”从衬衣兜里传出公牛的喊叫声,“我晒得很黑,很结实,我休息好了,我准备好了!”
哦,真是一个绝妙的主意。
诺曼从衣兜里取出并闻了闻带有小便和橡胶气味的面具,把它戴在头上。气味并不坏,事实上,当你把它们混在一起的时候,它们变得很美妙,令人感到惬意。
“公牛万岁!”他高喊着。扭动着,举着枪又向前挪了一步,在他还没把别住左腿的衣钩弄掉之前,诺曼几乎没有发现,该死的衣帽架突然在身体下面断开了。他藏在面具后面的脸咬牙切齿地狞笑着,发出一种重重的咔哒声,就像子弹互相碰撞发出的声音。
“你难道不想跟我玩一玩,罗丝?”他一边把挂住脚和膝盖的衣帽架从身子下面抽出来,一边说,“快停下来,别躲了,我只想和你谈谈。”
她冲他大喊,不停嘴地说了一大堆毫无意义的句子。他尽可能迅速而安静地往前爬着。他终于感觉到她就在前面,伸出手抓住她了的左腿,用指甲掐进肉里的感觉真令人愉快!抓住你了!我的上帝!,抓住——
她的脚突然像铅头棍一样从黑暗中踢来,踢中了他的鼻子,它整个儿被踢歪了。他感到疼极了——好像有一群非洲蜂在大脑里狂蜇一气。她挣脱了他,但诺曼几乎没有感觉到,他已经向后仰倒,手碰到了栏杆却没能抓紧,身体顺着栏杆向下滑去。他滚到了衣帽架下,抓枪的手指远离扳机,免得在自己身上穿个洞……他在一堆乱糟糟的东西上面躺了一会儿,摇摇头,抖掉撒满脑袋的碎片,试图再一次站起来。
这一次,他的思想没有发生跳跃,意识也没有完全中断,但他一点也不记得他们在楼梯上冲他喊了些什么或者他自己回答了些什么。他的鼻子疼得要命,别的什么也顾不上了。
但他知道有人想插进来干扰这次聚会,似乎是个无关的房客,罗西的男朋友让他离远点。这事对他大有帮助,因为他可以借此确定罗西的男朋友所在的位置。诺曼摸到他的位置,那家伙正在这里。他用手勒住他的脖子,这回要把活儿干得干净点。然而就在这时,罗西的一只手摸到他脸上……摸到了他的面具上。它产生了一种类似于注射了诺佛卡因后被抚摩的快感。
是罗西。罗西正在抚摩他,她就在这儿。
自从她拿着他那只该死的信用卡逃走后,这还是第一次抚摩他。
她现在就在这儿,诺曼对那个男朋友失去了兴趣,他抓住她的手,塞进面具上被称做嘴的圆孔里,一口咬了下去。
这感觉真令人心驰神往,只是——
只是正在这时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某种十分糟糕的事情。某种可怕的事情。
她好像把他的下巴拽下来了。疼痛飞快地传到脑袋两侧,他尖叫着从她身上缩了回来。
这个臭婊子,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把她从一个听话的女人变成了一头恶魔?
那个无辜的过客尖叫起来,诺曼断定自己曾经向他开了枪。反正他已经朝别人开过枪了。人要是发出这样的叫声,不是身上中了枪弹就是着了火。
他接着把枪口掉转到罗西和她的男朋友所在的方向,却听见有扇门咣一声关上了。
那个杂种终于把他关到门外了。
然而、此时此刻这已经不重要了。
现在他的下巴代替鼻子成了疼痛的焦点。她到底对他干了什么?他的下半个脸似乎不仅被撕裂,而且大大地神长了,牙齿已经不在原位,它在界尖前远远的某个地方晃悠。
“别傻了,诺米,”他父亲低声说,“她只是把你的下巴弄脱臼了而已。你知道该怎么办,那就快干吧!”
“闭嘴,老家伙。”诺曼想回答,但是从瘪下去的面具底下仅仅发出一连串没有任何含义的词。
他放下枪,将手指伸进面具的边沿(自从戴上面具后他就没有摘掉过,这倒使一切变得简单了),重新弄好了面具,然后轻轻地用手掌摸着下巴,好像要安装掉出底座的滚珠轴承一样。
他强忍疼痛,用手在下面滑动了一点儿,托住下巴往斜上方猛推上去。
一阵剧痛,因为只有一边回到了原位,另一边脸扭曲着,像一只没有进入滑轨的抽屉。
“扭得太久,就无法恢复原状了!”他母亲在他脑子里说——这昔日的诅咒他记得太清楚了。
诺曼又一次向上猛推右边的下巴,他听到从脑袋深处传来“咔哒”一声,下巴复位了。然而他觉得整个肌键都被拉松了,短期内恢复不了弹性,他有一种十分古怪的感觉,要是他打个呵欠,下巴就很可能会掉到皮带扣上去。
“面具,诺米,”他父亲又在低声说话,“面具能帮你一把,最好把它戴好。”
“说得对。”公牛说。它现在被卷在诺曼上半部脸上,因此声音含糊不清,但诺曼完全听得懂。
他小心仔细地把面具拉下来,一直套到下巴骨底下。这确实有用,它就像体操教练保护运动员一样托住了他的脸。
“好啊,”公牛说,“干脆把我当成个下巴托。”
诺曼深深吸口气,挣扎着站起来,同时把那把点45式手枪别进裤腰里。真酷,他想,这是男人的世界,女人不该插手。他甚至觉得通过面具的眼孔看世界,要看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楚,似乎他的视力也提高了。这无疑只是他的想象,但它的确起了点儿作用,使他感觉良好,并建立起了自信心。
他背靠在墙上,猛地往前一跳,撞在那扇罗西和那位变态狂朋友走进去的大门上。他的下巴在面具紧绷之下仍然疼得发抖;但他毫不犹豫地又一次全力撞了上去。门框嘎吱作响,一长条银色的木板从门框上掉落下来。
他突然发现自己渴望哈里·毕辛顿也在这里。他们两人只需要撞上一次就可以把门撞开,然后让哈里对付他的老婆,他自己对付她的男朋友。和罗西干一次是哈里一生中无法说出口的一个最大的愿望,尽管诺曼不能理解,但每当他来做客时诺曼都能从他眼睛里看到这种欲望。
他再一次向那扇门撞去。
记不清已经是第六次还是第七次了,门锁终于被撞开,诺曼顺着惯性冲进了房屋。她就在这儿,他们只能在这儿。
可是他一个人也看不见,汗水流进眼睛,霎时视线变得模糊了。屋子里好像是空的,但是不可能。
他们没有从窗户出去:窗户关着,上了锁。
他借着从外面射进来的笼罩着雾气的昏暗灯光搜遍整个房间,脑袋来回转动着,费迪南德的犄角伸向空中。
她在哪儿?杂种!以基督的名义,她究竟到哪儿去了?
他看见房间远处有个敞开的小门,里面有个关得紧紧的小衣柜。
他走过去,用目光扫视着整个浴室。浴室是空的,除非——
他拔出枪,对着浴帘连开两枪,在印花塑料浴帘上打出了一对惊奇的黑眼睛。他把浴帘拉到一边,浴缸是空的。
子弹在瓷砖上打出了两个洞,这就是全部的破坏范围。
也许这样更好,无论如何他并不想杀了她。
但是她究竟到哪儿去了呢?
诺曼转身回到房间,跪在地上(由于怕疼缩了一下,其实并没有真正感觉到疼),用枪在床底下来回扫了一遍。
什么也没有。
他气得向地上猛击一拳。
他向窗口走去,因为这是惟一漏掉的地方,至少他暂时还这样以为,尽管眼睛早已告诉他那儿没什么线索。
直到他看到了像是月亮的光线从另一扇打开的门中泻入,他才发现第一次搜索时漏掉了这扇门。
月光?你真的以为你看到了月光吗?你真傻,诺曼,难道你忘了,外面是大雾的天气,儿子,漫天大雾。而且即使今晚真是本世纪最美好的月圆之夜,这也只是个壁柜而已。准确些说,它只是二层楼上的一只壁柜。
它也许是,但他身上的汗味、油腻的头发……一切都足以使他确信,一个父亲未必掌握着世间的真理。诺曼知道,月光从二楼的壁柜中泻入纯粹是无稽之谈……但这恰恰是他看到的东西。
诺曼垂下拿枪的手,慢慢往那扇门走去,停在反光的地板上。
他透过面具的眼孔(奇怪的是,似乎他的两只眼睛始终是从一个眼孔中观察事物的)扫视壁柜。
壁柜两边都有衣架,空荡荡的衣架悬在金属棍上,但这个壁柜的后墙不见了,在本应是后墙的地方,现在是一片洒满月光的山坡,山上长满郁郁葱葱的青草。
董火虫在昏暗模糊的树影间闪烁。飘过天空的云彩靠近或遮住月亮时像一盏盏顶灯。还不是满月,但月亮也快圆了。
山脚下是一座废墟,诺曼觉得它看着像一个荒废的农场,或者是一座废弃的教堂。
我真的疯了,他想。要不就是她把我打得丧失了意识,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不,他不接受这个结论,也不愿接受。
“回来,罗丝!”他在壁柜里喊……严格地说,它已经根本不是壁柜了,“回来,你这杂种!”
没有回应,只有那不真实的景色……一阵微风吹过,送来青草和野花的芬芳,证明它并不是诺曼古怪而完美的幻觉。
甚至还有别的:蟋蟀的鸣叫声。
“你偷了我的信用卡,你这杂种。”诺曼用低沉的声音说。
他走近壁柜,抓住一个挂在壁柜上的衣架,就像拉着吊环乘坐地铁的乘客一样。他身外是那个怪异的月光世界,但是这一刻里,他所有的恐惧都被淹没在愤怒中了。“你偷走了它,我要和你谈谈这件事情……离近点儿谈……”
他低头走进壁柜,绕开金属棍,几个衣架被他碰落在木地板上。然后,他直起腰在原地站了片刻,注视着展现在他面前的另外一个世界。
他继续往前走。
好像有一种往下走的感觉,就像在一幢高低不平的古老的房间里走路,但是仅此而已。只走了一步,他就已经走出了壁柜。他正站在草地上,带有花香的夜风从四面八方吹拂着他,从面具的眼孔吹进去(现在面目上只有一只眼孔,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是自从迈出这一步以后,他对此已不再觉得奇怪),使他那红肿的皮肤感受到一股清新的空气。他抓住面具的边缘,想把它摘下来,让整个面孔都享受一会儿清爽的夜风,但是面具摘不下来。它长在了他脸上,一点儿都动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