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嫌疑

泰德正在楼上书房写作时,警察来了。

丽兹在客厅读一本书,威廉和温蒂在他们的特大围栏中玩耍。她走到门口,先从门边的一个窄窄的装饰性窗户往外望去。自从泰德在《大众》杂志上戏称的“初次登场”后,她就养成了这一习惯。来访者大都是有点儿认识的人,还有一些好奇的小镇居民,甚至还有一些完全陌生的人(后者无一例外是斯达克

迷),他们喜欢来看看。泰德称之为“看活鄂鱼并发症”,并说再过一、两个星期这种情况就会逐渐消失,丽兹希望他是对的。同时,她担心某个新的来访者是杀死约翰·列农的那类发疯的猎鄂鱼者,所以,总是先从旁边的窗户窥看一下。她不知道她是否能认出真正的疯子,但她至少能让泰德每天早上两小时的写作不被打断。在那以后,他自己去开门,通常以一种内疚的小男孩的神情看着她,使她不只该怎么回答。

今天星期六早晨站在前门台阶上的三个人不是波蒙特或斯达克迷,她猜也不是疯子……除非某些疯子喜欢开州警察的巡逻车。她打开门,感到一种不安,当警察不招自来时,甚至最无辜的人都会感到不安。她猜想,假如她的孩子已大到能在这个下雨的星期六早晨出去玩的话,那么此时她定会担心他们是否安好了。

“有什么事吗?”

“你是伊丽莎白·波蒙特太太吗?”其中一人问道。

“对,我是。有什么事吗?”

“你丈夫在家吗,波蒙特太太?”第二个人问,这两个穿着相同的灰色雨衣,戴着州警察帽。

“不,你们听到的楼上啪啪的响声是厄纳斯特·海明威的幽灵,”她想这么说,当然没有说出口。她起初是感到一种惊恐,怕谁出事了;然后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内疚,使她想说粗鲁或讥讽的话,不管具体怎么说,其实际内容即:“走开。这儿不需要你们,我们没做任何错事。走开,去找那些做错事的人。”

“我可以问为什么你们要见他吗?”

第三个警察是阿兰·庞波。“警察公务,波蒙特太太,”他说,“我们可以跟他谈谈吗?”

泰德·波蒙特不写日记一类的东西,但他有时会写写他生活中令他感性趣、惊奇或可怕的事。他把这些记载装订成册,他妻子对此不感兴趣。实际上,它们使她感到厌恶,虽然她从没这么告诉过泰德。这些记录大部分令人费解地冷淡,好像他的一部分站在一边,以它自己高高在上的、不感兴趣的眼睛看待的生活。六月四日警察来访后,他写下了长长的一段,其中充满了一种强烈的、异乎寻常的情绪暗流。

“我现在更好地理解了卡夫卡的《审判》和奥威尔的《1984》。把他们仅仅当作政治小说来读是一种严重的错误。当初写完《狂舞者们》后,我才思枯竭,加上丽兹又流产,于是陷入抑郁之中,我仍认为那是我们婚姻生活中最痛苦的一段感情历程,但是,今天发生的事更糟。我告诉自己,这是因为这次经历还很新鲜,但我怀疑不仅如此。如果说那段抑郁和失去第一对双胞胎的时光是伤口的话,这伤口也已愈合,只留下一些伤痕表明它们曾是伤口,我认为这次新的伤口也会愈合……但我不相信时间会彻底消除它。它也会留下伤痕,这伤痕更短促更深——就像猛扎一刀后留下的退色的伤痕。

“我确信警察是在安规矩行事。但我仍觉得自己有被拉进某种非人的官僚机器的危险,是这机器而不是人将有条不紊地运行,直到把我碾成碎片……因为把人碾成碎片就是机器的任务。我的喊声既不会加速也不会减缓那机器的粉碎行动。

“我可以看出丽兹很紧张,她上楼来告诉我警察有事要见我,但不原告诉她是什么事。她说其中一人是阿兰·庞波,罗克堡的警长。我以前见过他一、两次,但我能真正认出他是因为他的照片常在罗克堡《呼声》报上出现。

“我很好奇,也很高兴能离开一会儿打字机,在那里,我的人物坚持要干我不想要他们干的事。如果我有什么预感的话,我认为可能会与费里德里克·克劳森有关,或与《大众》杂志上的文章有关。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准确地写出会面的气氛,我不知道这是否有意义,只是觉得试一试很有比要。他们还站在客厅靠近门厅的地方,三个人都很强壮(难怪人们叫他们公牛),雨衣上的水滴落在地毯上。

“‘你是泰德·波蒙特吗?’他们中的一个人——庞波警长——问,就是在这时,我想要描述(或至少指出)的情绪变化发生了。困惑加上好奇,还有高兴,高兴我自己被从打字机上解放出来,不管这解放多么短暂,还有一点儿焦虑。他称我的全名,但没有‘先生’。像一个法官向被告宣读判决。

“‘对,正是,’我说,‘你是庞波警长。我认识你,因为我们在罗克堡湖边有一幢别墅。’我伸出手,这是所有受过教育的美国男人无意识的动作。

“他只是看着它,一种表情掠过他的面孔——就好像他打开冰箱的门,发现买来做晚饭的鱼已经变质了。‘我不想握你的手,’他说,‘所以你可以把它收回去,免得我们俩尴尬。’这么说话真是太奇怪了,太粗鲁了,但更使我烦恼的是他说话的方式,他好像认为我已经疯了。

“我吓坏了。我的情绪从好奇和高兴变成彻底的恐惧,我至今也难以相信这种情绪转变怎么会这么迅速,太他妈迅速了。在那一刻,我知道他们不是来和我谈什么事,而是他们相信我做了什么事,在那起初可怕的一瞬——‘我不想握你的手’——连我也确信我做了。

“那是我需要说的。在庞波拒绝握我的手之后那死寂的一瞬,我实际上认为我做了一切事情……而且无法不承认我的罪行。”

泰德慢慢放下他的手。他从眼角可以看到丽兹两手在胸前扭成一团,突然,他想要对这个警察大发雷霆,这个警察被慷慨地请进他的家里,却拒绝与他握手,这个警察至少一部分工资是由波蒙特夫妇所交的税支付的,这税是为他们在罗克堡的别墅所交的。这个警察吓着了丽兹,这个警察吓着了他。

“很好,”泰德冷静地说,“如果你不愿和我握手,那么也许你愿意告诉我你为什么来这儿。”

与另两位州警察不同,阿兰·庞波没有穿雨衣,他只穿了齐腰的防水夹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开始读它。泰德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听到的是米兰达警告的一个翻版。

“正如你所说的,我叫阿兰·庞波,波蒙特先生。我是缅因州罗克堡的警长。我来这儿是因为必须询问你与一宗凶杀案的关系。我将按规定问你这些问题。你有权保持沉默——”

“啊,天哪,这是什么”丽兹问道,接着泰德听到他自己说:“等一下,稍等一下。”他想要大声说,但即使他的大脑告诉他的肺提高音量发出一声怒吼,他却只能说出一句温和的抗议,庞波对此不予理睬。

“——而且你有权找律师。如果你找不起,我们将为你提供。”

他把那张卡又放回口袋。

“泰德?”丽兹偎着他,就像一个被雷电吓着的小孩。她大大的眼睛不解地凝视着庞波。这眼睛有时跳到另两位州警察身上,他们看上去壮得可以在职业橄榄球队打后卫,最后眼光又停在庞波身上。

“我不会跟你去任何地方的,”泰德说。他的声音发抖,乎高乎低,像个孩子。他仍在努力使自己发怒,“我不相信你能强迫我那么做。”

另一个警察清清嗓子。“另一个选择,”他说,“就是我们回去拿一张逮捕证,波蒙特先生。根据我们现有的证据,那会是很容易的。”

警察瞥了庞波一眼。

“说句公平话,庞波警长要我们带一张过来。他坚持这么做,我猜他本来会如愿的,如果你不是……一个公众人物。”

庞波看上去很厌恶,也许是因为这一事实,也许是因为警察在告诉泰德真相,也更可能是因为这两者。

那个警察看到了他的表情,于是两脚很笨拙的移动了一下,好像有点尴尬,但他还是继续说下去:“实际情况是这样,我觉得你应该知道。”他探询地看看他的同伴,后者点点头。庞波看上去很厌恶,而且很生气。泰德想,看上去好像他想用他的指甲把我撕开,把我的肠子缠在我的头上。

“那听上去非常专业,”泰德说。他感到轻松了一点儿,发现自己至少恢复了一些勇气,他的声音也平静下来。他想要生气,因为生气能减缓恐惧,但他能做到的只是困惑,他感到费解,“但忽视的是这一事实:我根本不知道这该死的情况究竟是什么。”

“如果我们相信那是实际情况,我们不会到这儿来,波蒙特先生。”庞波说。他脸上的厌恶表情终于达到目的:泰德突然被激怒了。

“我不在乎你们怎么想的!”泰德说,“我告诉你我知道你是谁,庞波警长。1973年以来我妻子和我在罗克堡就拥有一幢别墅——那时你还没听说过那地方呢。我不知道你到远离你辖区一百六十英里的这儿干什么,或为什么你像看一辆新车上的一堆鸟屎一样看着我,但我能告诉你我不会跟你去任何地方,除非我明白是怎么回事。如果要逮捕证,那么你去拿一张来。但我要你知道,如果你这么做,你将掉到一个滚烫的便壶中,而我将是在下面烧火的人。因为我什么都没干过。这真他妈让人愤怒。真……他妈的……让人愤怒!”

现在他声音达到最高点,两个警察看上去有点儿尴尬。庞波没有。他继续以那种另人不安的眼光盯着泰德。

在另一间屋子,双胞胎中的一个开始哭起来。

“啊,天哪,”丽兹呻吟道,“到底怎么回事,告诉我们!”

“去照顾孩子们,宝贝。”泰德说,仍然死盯着庞波。

“但是——”

“请吧,”他说,两个孩子都在哭叫了,“这儿没事。”

她最后颤抖地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睛在说真的没事吗?然后走进客厅。

“我们要问你与谋杀豪默·加马奇有关的事。”第儿个警察说。

泰德把盯着庞波的眼睛从他身上移开,转向警察:“谁?”

“豪默·加马奇,”庞波重复道,“你要告诉我们你根本不认识他,波蒙特先生?”

“当然我不会,”泰德说,吃了一惊,“我们在镇上时,豪默把我们的垃圾运到垃圾场,修修补补房子。他在朝鲜战争中失去了一只手臂,他们给了他银星——”

“铜星。”庞波面无表情地说。

“豪默死了?谁杀了他?”

两个警察互相看看,吃了一惊。除了悲伤,惊讶可能是最难伪造的人类情感。

第一个警察以一种古怪的、温和的声音回答说:“我们有一切理由相信是你干的,波蒙特先生。这就是我们到这儿来得原因。”

泰德极其茫然地看了他片刻,然后大笑起来:“天哪,天哪,真是妙极了。”

“你要穿一件外衣吗,波蒙特先生?”另一个警察问,“外面雨下得很大。”

“我不会跟你们去任何地方。”他心不在焉地重复道,完全没有注意到庞波脸上的暴怒。泰德在思考。

“我恐怕你得去,”庞波说,“这种方式或另一种方式。”

“那么,它必须是另一种方式,”他说,然后不由自主地问,“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波蒙特先生,”庞波慢慢说,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似乎他在对一个不太聪明的四岁小孩说话,“我们不是到这儿给你情报的。”

丽兹抱着孩子回到门廊。她面无血色,额头像一盏灯一样闪亮。“你们真是发疯了,”她说,从庞波看到警察然后又回到庞波身上,“发疯了。你们不知道吗?”

“听着,”泰德说,走到丽兹身边,伸出一只手臂搂住她,“我没有杀豪默,庞波警长,但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你这么生气。到楼上我的办公室去吧,让我们坐下,看看我们是否能理出个头绪——”

“我要你去穿外衣,”庞波说,他瞥了丽兹一眼,“原谅我的粗鲁,但在这么个下雨的星期六早晨我已经受够了。”

泰德看着两个警察中稍老一些的那个。“你能不能让他理智点儿?告诉他他能避免一场大尴尬和麻烦,只要他告诉我豪默是什么时候被杀的?”他又补充道,“在什么地方,是否是在罗克堡,我不能想象豪默在那儿干什么……好吧,除了去大学,我没有离开过鲁德娄,近两个半月以来一直是这样。”他看看丽兹,她点点头。

警察认真考虑了一会儿,然后说,“对不起,等一下。”

他们三人退到走廊,两个警察看上去是拉着庞波走出前门。门一关上,丽兹连珠炮似地问了一大串混乱的问题,泰德太了解她了,如果不是由于豪默的死讯,她的恐惧会以生气——甚至愤怒——的方式对警察们发泄出来的,她现在快哭了。

“一会儿就没事了,”他说,吻吻她的面颊。接着他也吻吻威廉和温蒂,他们俩看上去很不高兴。“我认为那两个警察已经知道我说的是真话。庞波……啊,他认识豪默,你也认识,他只是非常生气。”“从他的表情和声音看,他应该有无可辩驳的证据证明我是凶手,”他想,但没说出口。

他走到门边窄窄的窗户,向外窥看,就像丽兹做过的那样。如果不是因为目前的处境,他所看到的场景会是非常可笑的。他们三人站在门前台阶上开会,没有完全避开雨。泰德可以听到他们的声音,但听不清具体在说什么。他觉得他们看上去像棒球运动员在对方得分后聚在投手踏板上商量,两个警察都在对庞波说话,后者摇着头,很激动地回答。

泰德又走回门厅。

“他们在干什么?”丽兹问。

“我不知道,”泰德说,“但我认为两个警察在劝庞波告诉我他这么确信我杀了豪默·加马奇的原因,或至少部分原因。”

“可怜的豪默,”她低声说,“这就像一场恶梦。”

他从她手上抱过威廉,再次告诉她别着急。

警察们大约二十分钟后进来。庞波的脸阴沉沉的,泰德猜两位警察告诉了他他自己已经知道但不愿承认的事实:作家没有表现出罪犯惯有的面部肌肉痉挛或抽搐。

“好吧,”庞波说。泰德认为,他在努力显得彬彬有礼,而且做的很不错。考虑到他是在杀害一个独臂老人的第一号嫌疑犯面前,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错了,虽然不算非常成功。“这些先生要我在这儿至少问你一个问题,波蒙特先生,我同意了。你能将一下从五月三十一日晚十一点到六月一日凌晨四点你在什么地方吗?”

波蒙特夫妇交换了一下眼光。泰德感到心上的重物松动了,他还没有完全卸下,但他觉得抓着重物的锁链已解开,现在只需要使劲推一把。

“是那一天?”他低声对妻子说。他认为是那一天,但这似乎太巧了,让人不敢相信。

“我确信是那一天,”丽兹回答说,“三十一日,是吗?”她充满希望地看着庞波。

庞波猜疑地回望着她:“是,夫人。但我恐怕你没有事实根据的话不会——”

她不理睬他,扳着她的手指往回数。突然地咧嘴笑起来,笑得像个女学生。“星期四!星期四是三十一!”她冲她丈夫喊道,“是那一天!谢天谢地!”

庞波看上去很困惑和更加猜疑。两个警察互相看看,然后看着丽兹。“你能告诉我们是怎么回事吗,波蒙特太太?”一个警察问。

“三十一日星期四晚上我们在这儿举行了一次聚会!”她回答说,胜利而不满地看了庞波一眼,“我们有一屋子人!对吗,泰德?”

“的确如此。”

“在这类案件中,被告不在现场的证据本身就会引起怀疑。”庞波说,但他看上去有些出乎意外。

“啊,你这愚蠢、傲慢的家伙!”丽兹喊道,她的面颊现在变得通红,恐惧过去了;愤怒降临了。他看着两个警察,“如果我丈夫没有不在你们指控他犯的谋杀现场的证据,你们把他带到警察局去!如果他有,这个家伙说这可能仍然意味着他犯了杀人罪!你们害怕认真工作?为什么你们来这儿?”

“别说了,丽兹,”泰德平静地说,“他们来这儿是有充分理由的。如果庞波警长突发奇想的话,我相信他会一个人来的。”

庞波很不高兴地看他一眼,叹了口气:“给我们谈谈这个聚会,波蒙特先生。”

“它是为汤姆·卡洛尔开的,”泰德说,“汤姆在大学英语系干了十九年,过去五年他一直是系主任。他五月二十七日退休,那天学校刚好放假。他在系里人缘很好,因为他特别喜欢亨特·汤普生的论文,我们这些老资格的教师都叫他贡佐·汤姆。我们决定为他和他的妻子举办一次退休舞会。”

“聚会什么时候结束的?”

泰德咧嘴一笑:“哦,它在凌晨四点前就结束了,它开的很晚。当你把一群英文教师方在一起并不加限制的提供酒水时,你可以使一个周末聚会都相形见拙。客人们大约八点开始到达……谁是最后一个,宝贝?”

“罗立·德莱塞斯和他很久以来就一直约会的那个历史系的可怕女人,”她说,“那个女人到处大喊:‘叫我比丽,每个人都这么叫我。’”

“对,”泰德说,又咧嘴笑起来,“那个邪恶的东方巫婆。”

庞波的眼睛发出你们在撒谎咱们都知道的消息:“这些朋友什么时候离开的?”

泰德颤抖了一下:“朋友?罗立,是。那个女人,绝对不是。”

“两点。”丽兹说。

泰德点点头:“我们送他们出去时至少两点。几乎是把他们推出去的。我说过,那个女人非常令人讨厌,但如果他有三里多的路要赶的话,或如果时间还早的话,我会坚持要他们留下过夜的。星期四晚上——星期五凌晨,对不起——在那个时候公路上没有一个人。除了几头鹿在攻击花园。”他突然闭上嘴,他一放松,就变的近乎唠叨了。

沉默了一会儿。两个警察现在看着地板,庞波脸上有一种泰德不理解的表情——他相信他以前没见过,不是懊恼,虽然也包括懊恼。

“这儿他妈的到底在干什么?”

“好吧,这很不错,波蒙特先生,”庞波终于开口说话了,“但这并非确信无疑了。我们已从你和你妻子口中得到最后一对离开的时间,这或许是你们猜测的时间。如果他们像你们认为的那么讨厌,他们将几乎不能证实你们的话。而如果这个罗立真是个朋友的话,他可以说……哦,谁知道呢?”

虽然这么说,但阿兰·庞波已经有点泄气了。泰德看到而且相信——不,知道——两个警察也看出这一点,但庞波还不准备放手。泰德最初感到的恐惧和其后的愤怒正在变成着迷和好奇。他认为他从没见过困惑与确信如此势均力敌。聚会这一事实——他必须把它作为很容易确证的事实——是庞波震惊……但没有说服他。他看到,两个警察也没有完全被说服,唯一的不同是两个警察不那么激动,他们不认识豪默·加马奇,所以他们没有任何个人因素掺杂其中。阿兰·庞波有,这影响了他的判断。

我也认识他,泰德想。所以也许我也有个人因素掺杂其中。那就是说,除了我的安全之外。

“瞧,”他耐心地说,两眼和庞波对视着,努力不显出敌意,“像我的学生们喜欢说的那样,让我们回到现实。你问我们是否能有效证明我们在何处——”

“你在何处,波蒙特先生。”庞波说。

“好吧,我在何处。那是非常令人担忧的五个小时,那时大部分人都已睡够了。纯属运气,我们——我,如果你喜欢这么说——至少能说清这五个小时中的三个小时。也许罗立和他讨厌的女朋友在两点离开,也许他们在一点半或两点十五离开,不管是什么时候,时间都很晚了。他们将证实那一点,即使罗立愿意为我做不在场伪证,那个女人也不会。我想如果那个女人比丽看到我淹死后被冲上海岸,她会往我身上再倒一桶水的。”

丽兹冲他笑着做个鬼脸,她从他手里抱过威廉,这孩子已开始局促不安。一开始他不明白这个鬼脸,然后就清楚了。当然,这是由于那句话——做不在场的伪证,这句话是阿历克斯·马辛用过的,他是乔治·斯达克小说中的一大恶棍。这有点儿古怪;他不记得以前在谈话中曾用过斯达克式语言。另一方面,他以前也从没被指控犯了凶杀罪,而凶杀是乔治·斯达克常干的事。

“即使假定我少说了一个小时,最后的客人在一点离开,”他继续道,“更进一步假设他们离开的那一分钟——那一秒——我跳进我的汽车,发疯似地开往罗克堡,我到那儿会是凌晨四点半或五点。往西没有高速公路,你知道。”

一个警察开始说:“阿森特妇女说大约一点十五她看到——”

“我们现在不需要谈这个。”阿兰迅速打断他。

丽兹突然发出一声愤怒的叫声,温蒂可笑地瞪着她。在丽兹另一个臂弯中,威廉已停止扭动,突然全神贯注于玩弄他自己的手指,她对泰德说:“一点钟这儿仍有许多人,泰德,有许多人。”

接着她开始攻击阿兰·庞波——这次是真的攻击他。

“你到底哪儿不对劲,警长?为什么你拼命地要加罪于我的丈夫?你是一个蠢人吗?一个疯人吗?一个坏人吗?你看上去不像任何这类人,但你的行为让我怀疑,使我非常怀疑。也许是根据抽签,是吗?你从操他妈的一顶帽子中抽出他的名字?”

阿兰被她的气势汹汹弄得有点儿退缩,显然非常吃惊和困窘:“波蒙特太太——”

“我认为我占优势,警长,”泰德说,“你认为我杀了豪默·加马奇——”

“波蒙特先生,你没有被指控——”

“没有。但你这么想,对吗?”

红色慢慢爬上庞波的面颊,就像温度计中的色度一样,泰德认为这不是由于尴尬,而是由于挫折。“对,先生,”他说,“我的确这么想,不管你和你妻子说过什么。”

这回答令泰德惊讶不已。天哪,到底发生了什么使这个人(正如丽兹所说,他看上去一点儿也不愚蠢)如此确信?这么他妈的确信?

泰德感到一阵颤抖从背脊上升起……这时,臆见怪异的事发生了。有那么一瞬,一种幽灵般的声音充满他的心——不是他的头而是他的心。这声音似曾相识,,他已有三十年没听过这种声音了,他是几百只鸟,也许上千只鸟幽灵般的声音。

他抬手摸摸头上的小伤疤,颤抖又来了,这次更强烈,像电一样穿过他的皮肤。“为我做不在场的伪证,乔治,”他想。“我有点危险,所以为我做不在场的伪证。”

“泰德,”丽兹问,“你没事吧?”

“哦?”他看着她。

“你脸色苍白。”

“我没事儿。”他说,他的确没事儿,声音已经消失,如果它真曾存在过的话。

他转向庞波。

“正如我所说的,警长,在这件事上我占有一定优势。你认为我杀了豪默。但是,我知道我没有。除了在书中,我没有杀过任何人。”

“波蒙特先生——”“我理解你的愤怒。他是一个可爱的老头,有一个傲慢的妻子,有一点儿幽默感,只有一只胳膊。我也很愤怒,我将尽全力合作,但你必须扔掉秘密警察那一套,告诉我为什么你到这儿来——到底是什么把你首先引向我,我很不理解。”

阿兰盯着他看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说:“我身上所有的直觉都相信你讲的是真话。”

“谢天谢地,”丽兹说,“这个人终于明白过来了。”

“如果最后证明是你,”阿兰说,只看着泰德,“我自己会找出在A·S·RandI·中做错证明的人,把他的皮剥下来。”

“什么是A·S·和什么?”

“军队记录和鉴定部,”一个警察说,“在华盛顿。”

“我以前从不知道他们搞错过,”阿兰继续慢慢地说,“他们说什么都有第一次,但是……如果他们没有搞错,如果你们的这次聚会到证实,我自己就会感到非常困惑。”

“你不能告诉我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阿兰叹口气。“我们已走到这一步了,为什么不呢?实际上,最后离开你们聚会的客人并不太重要。如果你半夜是在这里,如果有证人能够证明你——”“至少十二点五分。”丽兹说。

“——那你就没有嫌疑了。从刚才那位警官提到的那位女士的目击证词和验尸官的报告看,我们几乎能肯定豪默是在六月一日凌晨一点到三点之间被杀的,他是被用他自己的假手臂打死的。”

“天哪,”丽兹低声说,“你认为泰德——”

“豪默的汽车两天前在康涅狄克州的一个停车场被发现,那地方靠近纽约州边界。”阿兰停顿了一下,“上面到处都是指纹,波蒙特先生,大多数是豪默的,但许多属于凶手的。有几个凶手的指纹非常清晰。有一个是凶手从他嘴里取出口香糖粘到仪表板上,几乎像石膏印模一样清晰,它就在那里变硬。然而,最清晰的一个是在后视镜上,它就像在警察局里印的一样好,只是镜子上的是用血而不是用墨。”

“那么为什么是泰德?”丽兹愤怒的质问,“不管聚会不聚会,你怎么能认为泰德——”

阿兰看着她说:“当军队记录和鉴定部把指纹输入他们的计算机时,你丈夫的服役记录出来了。准确地说,你丈夫的指纹出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泰德和丽兹只能互相看着,哑口无言。然后丽兹说:“那么这是一个错误,做这些工作的人常常犯错误。”

“对,但他们很少犯这么严重的错误。在指纹鉴定中有许多似是而非的地方,的确如此。那些看《考加克》和《巴那比·琼斯》之类电影长大的门外汉以为指纹是一门精密科学,它并不是。但计算机化排除了指纹比较中许多似是而非处,而这个案件中的指纹又非常清晰。波蒙特太太,当我说它们是你丈夫的指纹时,我说的是我所看到的,我看了计算机打印出的图纸,我还看了轮廓,不仅是近似。”

现在他转向泰德,用他冷冷的蓝眼睛盯着他。

“而是完全相同。”

丽兹盯着他,吃惊地张开嘴巴,在她胳膊上威廉和温蒂先后开始哭起来。